“嗯,嗯,是瑜哥儿,瑜哥儿吃葡萄。”瑜哥儿笑着搂住了她肩颈,“姑姑,快,饿…”虽然小,也知道他姑姑总是这样刁难他。

卫昔昭笑着继续逗他:“姑姑不饿,又为什么要快?”

“姑姑!”瑜哥儿不依了,嘟起了嘴,显得气鼓鼓的。

“你也就跟我耍耍小脾气,换了你姑父你还敢么?”卫昔昭开心地笑着,抱着瑜哥儿回了房里。

那边的太夫人被请到书房,等了多时,季允鹤赶到,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季青城才来了。

看着眼前两人,第一次,他的目光中承载着太多猜疑、失望,还有陌生。

真的,他已不再认识眼前两个人。

十八年来,他最信任的父母,如今给他的,竟是那样一个残酷、讽刺的局面。

“你真的要我对青城说出一切,是么?”太夫人看向季允鹤,眼中竟有挑衅的意味。

“不急。”

说话的是季青城。他缓缓落座,抬手示意小九。

片刻后,小九从外面拎进来一个人。

季允鹤脸上现出猝不及防的意外。意外的是他的儿子竟将这个人找到了,意外的是他的儿子竟私下调查他。也只是片刻,他神色一缓,释然一笑。

无所谓了,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太夫人则是惊慌站起身,又颓然落座。

季青城眼色阴霾,沉声问道:“太夫人,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语声一顿,他取出一把匕首,丢在太夫人脚下,“若有一字半句虚言,我乐得看你自尽而亡。”

“他…”太夫人目光变得呆滞,看了那人一眼,目光中有憎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太夫人,季青城唤她太夫人。很显然,他已得知一切。

不过顷刻之间,局面发生逆转,是不能再坏的局面了。

倾诉与被责问,即便是同一件事,感觉亦是大相径庭。

喉咙努力吞咽几下,又看一眼脚下匕首,太夫人的双脚向后瑟缩了一点,“他、他是青坤的…青坤的…”她说不下去了。

“难怪,我自幼年起就知道,你待我与青坤不同。”季青城漠漠一笑,“也难为你了,将我养在你名下十八年。”视线错转,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人,“你来说,说你所知道的一切。”

那人身形直抖,先是告罪,在小九厉声喝斥下,才将前尘旧事一一道来。

季青城的生母,原是柳寒伊的一名贴身丫鬟吴氏,主仆二人眉眼间颇有些神似。吴氏对季允鹤动心,不必柳寒伊晚。

柳寒伊远嫁龙城之际,许是不想身边再多一个连丝毫念想也无的女子,将吴氏留了下来,并留下了一封写给季允鹤的书信,请他若是可能的话,善待吴氏。

吴氏生下季青城,是在季允鹤酒后,将吴氏错看成了柳寒伊。只那一夜,有了如今的摄政王,也有了她后来的悲凉人生。

太夫人容不得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吴氏难产而亡在她看来,是应有的结果,自然,她要推波助澜,暗施手段。

季允鹤却在吴氏死后大发雷霆之怒,要挟太夫人,若是长子出了任何差错,便唯她是问,杀之而后快。

就是在那样的恐惧之下,太夫人不得已才将季青城带在身边,不敢出任何差错,生怕因为一个孩童丢了性命。

之后,冯氏又怀孕了,很有喧宾夺主的势头。

太夫人无可奈何之下,与当时一名小厮做下了为人不齿之事,之后灌醉季允鹤,将腹中胎儿冠上季家姓。

她是犯下了死不足惜的大罪,而如今的破釜沉舟,却也正是利用这一点这是她做的孽,却也是季允鹤乃至季青城一生的耻辱。

她赌,赌他们父子不敢背上这样的污点,因为门风败坏至此,还有何资格让府中长媳抚养太子?

随着那男子诉说完毕,室内陷入沉寂。

太夫人的心,却慢慢镇定下来。

“青城,你已经知晓了这一切,那么,是否要将此事声张出去,全在你,要不要顾忌你爹一世名誉,全在你。”她说得有恃无恐,“即便你将我留在这里,可保不齐我已告诉了旁人,还是会声张出去。”

“你们二人的事,你们自己去了结。”季青城漠然起身,“至于你身边的人,季府中人,你不必记挂,我自会一一处置,一如当年家父处置知情者。请放心,不会有任何人辱没季府门风。若有,杀无赦!”

末一句,他是对小九说的。

太夫人的脸瞬间成灰。

此时,卫昔昭和瑜哥儿出现在门外。

“姑父。”瑜哥儿要向季青城走去。

卫昔昭觉得情形不对,拉住了瑜哥儿。

太夫人转眼看向卫昔昭,在刹那间心绪飞转,意识到了一些事卫昔昭自进门,就不肯如三儿媳一般唤她一声娘,处处淡漠,无礼时堪称肆无忌惮,一切,都不符合她的为人处世之道,若说有个原因,那么…

“她早就知道这一切!”太夫人手指点着卫昔昭,起身趋近,“你早就知道这些,是不是?!”

卫昔昭最先反应是将瑜哥儿抱紧,之后才冷眼看向太夫人:“您这是在说什么?又是在做什么?就不怕惊吓到太子么?”

“装,你还在这儿装腔做戏!”太夫人恨得牙根痒痒。如果季青城娶的是别人,那么局面势必不会走到这一地步,那么她的心愿恐怕是手到擒来,都怪这女子,都怪这柳寒伊生下的孽种!

“母女两个,都是祸水,祸水啊!”太夫人语声转为凄厉,“柳寒伊让我的夫君化作玄铁一般,枉费我曾一腔深情。而如今,如今你又来了,你害得我好苦啊!”

季青城走到卫昔昭近前,展臂护住,“我们走。”

语声已是疲惫无力。

已不能再面对这样的情形,他撑不下去了。谁能知道他此时是什么心情?

原本其乐融融,之后便得到了这样的消息,要面对,要处置,他的心呢?他十八年来将下作女子认为生身母亲的那笔帐,谁能算得清,谁能偿还他被亏欠的一切?

要到此时反过头来怨恨责怪父亲么?能够么?

他不想理会这些了,他只想躲开这两个他一度最不设防的人。

“青城!”太夫人忽然扯住他衣角,硬生生跪了下去,泣道,“我错了,你原谅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儿时,我待你虽算不得最好,可是,可是我也真的曾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啊…”

季青城止住脚步,低头凝视太夫人,之后无语抬头望天。

真想问一句,这一切是不是假的。

真想有人告诉他,是,这些只是你一场噩梦,都是假的。

他唇角伤痛的弧度刺痛了卫昔昭的心,真的不忍看下去了,原来看着最爱之人受伤是这般的难过,是真的,感同身受。

卫昔昭弯下腰去,用力扯开太夫人的手,轻推季青城,“你先回房,回房去。”

季青城抱紧被吓得一声不吭的瑜哥儿,举步离开。

卫昔昭又看向已经走到门边、目露疼痛的季允鹤,“爹,您先等等,好么?”

季允鹤无言点头。

一处闲置的小院内,卫昔昭与太夫人相对而坐。

太夫人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石桌,“连杯茶都不给么?”

卫昔昭抬手唤飞雨,“上茶。”

茶端来之后,太夫人接过茶壶,放在自己手边,之后还是问卫昔昭:“你早就知情,是不是?”

自然是早就知情的。二姨娘在临死之前,曾对她提及,只因当年同在京城,与吴氏拐弯抹角的有些交情,对当年事是知晓的。

只是卫昔昭初时知道的也只是季青城非太夫人所生,在婚后种种,才越来越觉得太夫人的心思实在是歹毒,怀疑过季青坤的来历,却也没深想。季允鹤都不介意的事,她又何必费神关注?

而今日事态,实在是超出了她想象,以往并不能预料到季青城要承受的伤害会这么重。

此时,他该有多痛苦?

真想即刻回到他身边。

可眼前这人,还是要打发的,那话,也是绝对不能承认的,是以平静地道:“太夫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不知情,这些事情若是一早知道,我又何苦一度忍受你的慢待?”

太夫人却在此时掀开壶盖,舀起来看了看,染了粉色蔻丹的中指不经意地掠过壶口,盖上盖子,起身斟茶,“知不知道也罢了,我只求你为我说几句好话,也劝告青城不要太伤心。”之后放下茶壶,将茶杯双手奉给卫昔昭,“还求王妃答应。若是不为难,便将这茶喝了吧。”

“太夫人没听说过先礼后兵么?你这却正是大相反,换了你是我,这茶你敢喝么?”卫昔昭淡淡一笑,起身道,“太夫人下毒的手段也实在是拙劣,我实在是不敢恭维。茶你若是觉得好,便喝了吧。你死了,也算一了百了了。”

飞雨忍着气夺下茶杯,问道:“王妃,这人怎么处置?”

“还是交给国公爷去发落吧。”卫昔昭说着已经走开去。

回到房里,季青城站在窗前,问道:“走了?”

“走了。”卫昔昭不知道此时该如何宽慰他,极力催促着自己快些找个话题。

季青城却缓缓转身,径自去了寝室。

卫昔昭追了进去。

季青城显得分外疲惫地坐在床上,“我只是想睡一觉,累了。”

卫昔昭看着他那样子,心里难过的厉害,坐到他身边,“青城…”

季青城握了握她的手,“我没事。”

他躺下身去,竟是很快入睡。

卫昔昭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连瑜哥儿来找,也只是让飞雨去哄着,一味呆呆的看着梦中的他。

那一夜,卫昔昭歇下后,因为他的沉睡,不曾有半句交谈。

季允鹤与太夫人回到季府,发现全部下人都已被枭骑卫带走了。

“你自己选,是留你的命,还是留那孽种的命。”季允鹤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桌案上,“你或者他,服毒。”

是一起生活多年的人,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处理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你早就知道,可你从来不说,你是真能忍啊!”太夫人到此时才追究其这些,“你为何不早给我们母子一个结果,为何要等到这时?”

“有了一切,再失去,那滋味不好过,我了解,所以让你经历。”季允鹤语声很温和,像是在对老友谈心,虽然说的都是至为无情的话语。

“你…”太夫人气血攻心,险些晕厥。

“你不该嫁我,强求来的,终究不能如人意。”季允鹤现出残酷笑意,“你也尝尝当年吴氏与青城别离之苦吧。是你害人在先,我才给了你十几年的母子情缘,如此,会更加疼痛更加不舍吧?”

“只因吴氏是柳寒伊托付给你的人?”

“是。”季允鹤看着太夫人舀起瓷瓶,有将之摔在地上的动向,温声警告,“你不愿服毒的话,也好,我会亲手将你凌迟处死。”

太夫人在服毒之前,先一步晕厥过去。这一日她所经历的情绪,大起大落,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三日后,季允鹤命人来知会季青城、卫昔昭:太夫人失踪,季青坤已经被他逐出京城去往西北荒蛮之地。

末了,是季允鹤的行踪他已上了一份奏折,历数这些年来的功过,最终只求做一个寻常百姓,之后便孤身离府,云游天下。

也是在三日后,季青城似又恢复了以往神色,只是稍加留神,便能看到他眼底闪过的落寞。

卫昔昭所能做的,不过是多几句嘘寒问暖,对他心里那道伤痕,想帮他平复,却无计可施,也只有静默。

卫昔昭想想自己以前,终于理解了他当时为何不能理解、了解她的心绪、底限。

好在,秋日来临时,季青城已是若无其事,全然忘却了那件事一般。

秋日里,先是卫昔晧与丁兰心成亲,之后便是萧龙洛与陆剑语。前者夫妻恩爱,做儿媳的孝敬公婆,后者…后者不提也罢。

萧龙洛似是把王府当成客栈一般,陆剑语前脚添了家丁,他后脚就撵走。日常只爱在后花园的游廊中来回走走,活动腿脚。

夫妻两个从未通房,陆剑语巴不得如此,却也有着别的打算,一进门便开始张罗着给萧龙洛纳妾。萧龙洛高兴了就给她把人送回去,不高兴了就直接把人丢进青楼。时日久了,陆剑语是再也找不到胆子大的敢进王府的女子了,一度被气得满腔火。

太后整个秋日,就是听着这些是非度过的,到了冬日,又有晴空霹雳有大内侍卫向他请罪,说有孕的妃子与他有染,那胎儿疑似他的骨血。

最可恨的是,那侍卫是她亲信的手下。

到此时才看出萧龙渄打的是什么主意。

正要计较这件事情的时候,陆家又出事了。

莫兆言上书弹劾陆麟十二大罪状,季青城、卫玄默、萧龙泽立时命人严查。

莫兆言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工具,真正想除掉陆家的,自然是萧龙渄和如今三个摄政掌权的王爷。

太后虽然知道莫兆言初次弹劾不会有明朗的下文,还是慌了,立刻召陆麟进宫商议眼前对策,商议日后如何防范。忙碌多日,才将这一番风波强行压下。

第一场雪后,卫昔昭命人备车出府,要去祭奠沉星。

趋近沉星墓地的时候,同坐在马车中的飞雨无意向外看了一眼,低呼出声:“王妃,您快看啊。”

卫昔昭也便向外看去。

沉星墓地左右、后方,已栽种下近千株傲雪寒梅,点点嫣红、雪白交相辉映,形成一道最引人的风景。

美得惊心动魄。

千株梅,祭亡灵,是谁的心思,谁的安排?

答案呼之欲出。

卫昔昭挂着恍惚笑意,折下几支盛放的梅花,放在沉星墓前。墓碑已经更换过了,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尽显刚劲,出自季青城之手,雕琢的技巧一看便知是出自能工巧匠。落款上,缀着的是季青城、卫昔昭的名字。

走向马车的时候,看到时有路人驻足议论。

沉星会被人记住,会让许多人明白,即便是为奴为仆,也能得到身边人的看重、尊重。

之于沉星,这些已是过眼云烟,可之于许多人,也许会对现时生涯少一份抱怨,多一份心甘。

季青城明白这些,他也已料定她会明白这些。

回到府中,季青城正抱着瑜哥儿看小丫鬟、小厮堆雪人。

瑜哥儿总想下地去抓雪玩儿,季青城便弯腰让他摸了摸雪人,片刻后,瑜哥儿便转过身,主动将小手放入季青城掌心,咕哝着:“凉,凉,冷…”

季青城哈哈大笑。

卫昔昭抿嘴笑了笑,回房给瑜哥儿做棉鞋棉衣。

直到晚间,歇下后,卫昔昭才提起了沉星的事:“谢谢,我蘀沉星谢谢你。”

季青城有些伤感,“我到此时才明白你心底的苦,能做的却也只是这些小事。抱歉,昔昭。”

“已足够了。”卫昔昭轻声道,“你不好过的时候,我也是束手无策,谁也不要说谁,毕竟,谁也不能代蘀谁承受一切。”

“你在我身边,就已等于做了一切。”季青城紧紧拥住她,“只要你不离开,我就还有家。”摩挲着她的发丝,“怕你离开,知道么?”

“我哪儿也不去,你要我去哪儿?”这样的言语,也许是涵盖着太多过往、太多伤痛,即便字字情深,她仍是觉得伤感。

他其实不需怕,如今他就是大周皇朝的第一人,非帝,却权倾天下,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能轻易得到。

可是他怕,只是因为她意味着“家”。

之于许多人,他吝啬笑容,他的笑意味着死亡、危险。之于她和瑜哥儿,却是能够最轻易得到他的温柔、笑容,他的笑只意味着欢喜美满。

怎么会离开,怎么能离开。

她吻上他的唇,带着满怀感动、满心依恋。

他的回应很快转变为霸道的索取。

是在那一夜,他们有了彼此生命的延续,有了他们的女儿。

三年后,陆家命运宣布终结,就此退出皇朝风云。

卫玄默淡出朝廷,一心与丁家联手,为国为民造福。

萧龙泽本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闲时只乐于四下转转,去卫玄默府上坐坐。

如何对付疯狂报复莫兆言的太后,就全由季青城做主。

季青城的态度是不理会太后,甚至不干涉,唯一做的事,是在太后下狠手之际命人保护莫兆言离京。

莫兆言扳倒陆家的过程,的确是不择手段,可是让季青城有些许意外的是,莫兆言并无结党站稳脚跟的心思,从头至尾都没有。

为何,只有莫兆言自己清楚。

这结果是季青城乐于见到的,如此正好应了他为莫兆言准备好的第二条路,给他生路,给他安稳。至于原因,其实已经无足轻重,一个连野心都失去的人,日后不会再与他有交集,慢慢将这人淡忘即可。

莫兆言离开京城后,当夜在一个客栈住下,入睡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到前世自己与卫昔昭的交集、错过,分外真切地感受到了卫昔昭的彻骨痛恨、厌恶。

醒来后回想,那些事竟似他的切身经历一般,刻在了心海。

“原来,一切真的早已注定。”他怆然笑着,眼角慢慢滑落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