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靖沉默,而后道:“我觉得……她很好,很好。”

连着说了两个很好,那就是真的很好了。聂娉婷在心里得意大笑,跟聂靖说话时,却仍然表现的像是个关心弟弟疼爱弟弟的好姐姐:“她是很好,可是她已经成亲了,如今,我们都不叫她公主,而是唤作青王妃了。”说完,低低叹道:“若是你能再早些回家就好了,能得平原公主做弟媳妇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高兴的。”

突然,她倒抽了一口气,忙捂住嘴巴,扼腕道:“瞧我说的这是什么话呀!靖儿,你可千万莫要把姐姐的话听进去,也莫要对平原公主起什么心思,此事若是被青王殿下知晓,怕是咱们聂家都要遭殃的!”

“大姐害怕青王,我可不怕。”聂靖扬起嘴角笑。

聂娉婷心中喜悦更甚,嘴上却还劝着:“好了好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也是大姐的错,不该跟你提起平原公主的,你们无缘,就莫要想着了。若是你真想成家立业的话,我便请爹爹为你物色好的妻子人选,燕凉美人无数,一定能找到你心悦的。”

聂靖只是笑,并未答话,似乎心中另有他想。聂娉婷将他的神色都看在眼底,心喜于自己的计划没有落空,一边又在思考洗清嫌疑的方法。日后事情若是败露,她可不希望爹爹知道这事儿与自己有关——当然,更不想青王知道。

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聂靖不同,聂娉婷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青王的厉害。能够隐姓埋名从军,并一战成名,迄今屹立不倒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聂靖这样连毛都尚未长齐的少年能够抗衡的呢?假以时日,怕是聂靖成就不下青王,可就目前来看,他们两人的能力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所以聂娉婷很放心,她根本就不相信聂靖能有本事把贺莲房弄到手。

退一万步说,青王不好惹,难道贺莲房就真是个柔弱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女子若是狠起来,怕是青王都要甘拜下风的!若是她得知聂靖对她有异样的心思……聂娉婷想,那就有好戏可瞧了。

她对聂靖这个弟弟感情不深,毕竟聂靖被鸿上大师带走的时候,她连话都还不会说,若非信阳候嘴边经常挂念着,她早把这个弟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么多年来,没有聂靖,信阳候府也仍然是信阳候府,那么他就是不应该存在的!根本就没有意义,存在做什么呢?

聂靖坐在床上,将这位姐姐的心思都一一看在眼里。他冷静得很,完全就是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聂娉婷心思百转千回,根本没把聂靖当做对手方在眼里,又怎么会去注意到他的城府呢?

大姐以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见贺莲房么?那未免也太蠢了,主动出手可不是他的风格。他自有办法,让聂娉婷主动帮他去见那女子。

聂靖虽然未尝过男女交欢,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年。俗话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鸿上大师藏书无数,只消多多读书,他便能增长许多见识了。后来下山,沿途又实地实践过。

其实,聂靖真正下山的时间是在一年前,这一年里,他从山上徒步走来燕凉,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是个喜欢做好准备的人,在会燕凉之前,势必会先打探清楚如今朝廷的状况。也因此,自然对平原公主的大名如雷贯耳。她的仁义医馆遍布天下,恰逢他为病患看诊,说来也奇怪,尽是些疑难杂症,这些病都是仁义医馆里头的大夫不能诊治的。在诊出病因开出药方后,聂靖会指点病患去哪里采药,然而大多数的病患都不需要,他们都说,仁义医馆无偿为穷人抓药!

所以,自作聪明的聂娉婷以为他是听了她的叙述才对贺莲房有兴趣的,根本不是。早在下山,从百姓口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贺莲房的名号时,他就已经对她很好奇了。

幸好她也没有令他幻灭。

聂靖对美貌女子的定义不是很清楚。书中经常描写女子美貌,倾国倾城,国色天香。在回燕凉的途中,他也曾看过一些戏,那戏中的佳人,个个都貌若天仙,美丽绝伦。虽然聂靖不能够定义这些词汇,可在他看见贺莲房的第一眼,心中便已经用这些词将她赞美了一番。若这世上当真有绝世的美人,那便是贺莲房了。

而从其他方面来看,她也并不是一个只有美貌的女子。她聪明、机敏、果敢……可不是随便一个闺阁女子,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扑上去挡刀的。也不是随意一个普通女子,都能得到如此崇高的地位,能让太后对她如此宠爱。若说贺莲房是个单纯天真的女子,聂靖可不信。

看到贺莲房的第一眼,聂靖就很清楚。这个女子,不过是看起来柔若春风,那些人与她说话时,难道真的看不见她眼底的冷淡疏离吗?

跟他很像,这也是他为何对她有这样强烈好感的原因。若是可以,聂靖希望贺莲房会是那个能在他有生之年都陪伴他的人。不过以他的身体状况,怕是活不了多少年,但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希望身边的那个人是贺莲房。

谁不喜欢同类呢?

聂靖也瞧得出来,贺莲房和自己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比如说,她虽然冷淡,却仍然心怀慈悲——不似自己,毫无慈悲之心,所有的温和善良都是给冷酷绝情披上的伪装。她的改变,是来自于那个青王吗?

强者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能清楚地意识彼此的威胁。聂靖感觉得到,若是当初他再继续纠缠下去,那青王怕是会动手的,若论武功,他真的只有被人揍死的份儿。想到这里,聂靖便不由得怨恨起上天,为何不肯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师父武功盖世,哪怕是能学到些皮毛都是好的,偏偏他身子骨差,莫说是皮毛,就连轻功,他都学不了。

上天给予了他聪明绝顶的头脑,便收回了健康的身体,这让聂靖很是不甘。

想要的东西就去拿,拿不到的话就去抢,抢也抢不到,便不择手段的去争,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

那边聂靖聂娉婷姐弟俩心怀鬼胎,这边贺莲房也对元宵花会上与聂靖的惊鸿一瞥感到胆战心惊。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哪怕是初见青王跟信阳候的时候,虽然感受到他们身上强大的威压,却从不曾如此心慌。那俊美瘦弱的少年和尚……明明眼底眉梢都是带笑的,可贺莲房就是觉得对方不怀好意。聂靖的笑容如同冬日暖阳,融化积雪,多少千金被他的笑容迷得神魂颠倒,唯有贺莲房觉得毛骨悚然。

就好像在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活生生出现在面前。

青王对聂靖也十分忌惮。身为武将,对危险的东西,天生就很敏感。所以青王再三叮咛贺莲房,这些日子不要随便出门,若是要出门的话,必须有他,或者是北斗七暗卫中的两个陪着。

贺莲房很无奈,自打青王回京后,他自己是一个暗卫都不带了,一股脑儿地全派到她身边,美曰其名是要保障她的安全。……她能有多危险呀?即使没有青衣卫,她还有一支不下青衣卫的玄衣卫队呀!再加上天璇跟摇光……贺莲房真是想不出,这样的情况下,要是还有人能对她的安全造成威胁,那得是多厉害的高人哪!

不过在见到聂靖后,夫妻俩有志一同地觉得,嗯,还是小心为上。

谁也说不出为何会对那瘦弱的少年心生忌惮,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对会跟信阳候府的人保持距离。

除了进宫或是回大学士府,贺莲房一般是不出门的,直到她收到了燕徽音的飞鸽传书。信中寥寥数语,并未多言,只说是有要事相商,请贺莲房过府一叙。恰逢青王进宫与皇上议事,贺莲房留了字条,便带着天璇摇光二人出门了。

驾驶马车的都是青衣卫,可以说贺莲房的周围基本上是铜墙铁壁,莫说是有人想行刺,就是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比起上一次见面,燕徽音愈发憔悴了。他一如以往英俊,但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仍然咳得厉害。不知为何,他总是拒绝贺莲房说让陈太医过府为他调养的提议,似乎他早已决心奔赴死亡,连剩下的那点日子也不想去争了。

他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修长的身体已经瘦的不像样子,白色滚边的袍子简直像是穿着一副骨架子上。之所以要贺莲房过府见他,完全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离府了。这个将整个大颂朝的经济命脉掌握在手中,翻手云覆手雨的男子,一生铁血手腕,雷厉风行,可最终也敌不过病痛的折磨。

这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偏偏即将英年早逝,如何不令人扼腕叹息?

贺莲房关切地问道:“徽音,你可还好?可有按时服用我命人送来的药丸?”

虽然陈太医口口声声说决不为燕徽音看诊,但他仍然与陆妈妈一起做出了能润肺止咳、静气凝神的药丸。

闻言,燕徽音投以感激的眼神:“劳你费心了,莲房,多谢你送来的药,否则……我怕是连话都说不好了。”说完,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了没几下,他连忙抓起白色的帕子捂住口鼻,再松开时,贺莲房惊见其一片殷红!

陈太医说,若是燕徽音开始咳血,那便是离死不远了!

他们二人虽是萍水相逢,但却是君子之交,见面次数虽不多,却都将对方当做知己好友。

青奴连忙捧来清水让燕徽音漱口,她面色凄苦,望着燕徽音的眼底泪光闪烁,却一语不发,安安静静地候着。

“莲房,我一生孤单,无亲无友,幸而临死前,还能与你相逢,也不算枉活这一世。”他咳着,尽量将话语说得完整。“如今燕家人口凋零,我、我若撒手人寰,于莲生,却是不能舍得,他是我一生挚爱,我与他……我与他……一生以礼相待,最亲近,也不过牵手,莲生秉性温纯,又天真良善,若是没我护着,怕是难以活命。如今我快要死啦,莲房,你可否答应我,在我死后,多多照拂他一二?”

“朋友之间,哪里需要如此客气?”贺莲房轻声道,看着燕徽音渴求的眼神,给了他承诺:“但凡我不死,便不会让莲生受到委屈。”

有了她的承诺,燕徽音便放心了。他并不想以朋友的身份去麻烦贺莲房,可除了贺莲房,他能将莲生托付给谁呢?

一直隐忍眼泪的青奴终于忍不住了:“公子!公子你还要傻到什么时候?那莲生不过是个白眼狼,他哪里值得公子您待他这样好?!您把心都挖给了他,他也仍旧想着另外一个人!”说着,她扑簌簌落下泪来,扭头看向贺莲房。“王妃!您可曾见过如我家公子这般痴情之人?怕莲生不喜,十几年也不曾碰过他一根手指头!如今我家公子快要死了,那莲生……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愿,仍旧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头,如此狠心之人……公子你到底喜爱他什么?!”

说罢,她竟痛哭失声。

青奴是燕徽音的贴身丫鬟,据说是从小便伺候着他的,两人情同兄妹,由于燕徽音身体不好,所以青奴一直未嫁,就留在府中伺候,燕徽音为莲生付出的,她都一一看在眼里。她本就觉得那莲生出身低微,身份下贱,配不上自家天神般的公子,如今莲生心狠若此,她更是恨毒了对方,若不是怕燕徽音伤心,她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第181章 廿年痴心,生死两空

“好了,青奴,莫要再哭了,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你便给我留一些念想罢。”燕徽音轻声说,嘴角隐隐有殷红血丝渗出。

青奴哪里止得住眼泪,她已经忍耐的太久太久,“奴婢是给公子留了念想了,可莲生不留,又有何用?公子天人之姿,什么样的佳人找不到,偏偏、偏偏就——”

燕徽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而后又咳嗽起来,他咳的实在是太厉害了,看得贺莲房都为之揪心。然而他却毫不在乎自己所受到的伤痛折磨,一双乌黑真诚的眼睛定央央地凝视着贺莲房:“莲房,你若应了我,可一定要做到呀!”

“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我便会竭尽我所能,护着莲生的。”

燕徽音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片刻后,他略一沉吟,便命青奴将房内所有人等都撤出去,只留下贺莲房一人。天璇摇光本不乐意,可贺莲房坚持,她们也只能听令守在门外。

待到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燕徽音才对着贺莲房招了招手:“莲房,你靠我近些。”

贺莲房依言走过去,在离燕徽音三步之遥停下,站定。与他靠得近了,便愈发将他的憔悴和苍白瞧的清楚。他看起来形容枯槁,眼里一点光芒都没有,显然已是视死如归。“徽音,你知道的,若是你肯让陈老为你医治,即便不能痊愈,可再活些时日,也是不难。”

“不了,莲房,不了。”燕徽音露出微笑来。“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累啦。”

尾音轻飘飘的,仿佛他已然非尘世中人。贺莲房蓦地感觉一阵心酸,她的眼眶发热,心知燕徽音是早已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了。

“明知自己要死,又何必再去争那朝夕呢?”燕徽音低低地笑,这笑声里又夹杂着咳声,一时间,贺莲房只觉得心底难受的要命。“莲房,我有些事,未曾与你说过,我恳请你谅解我。不说,并非因为我不把你当做朋友,而是因为我……我说不出口。莲房,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否愿意再答应我?在我死的时候,你陪着我,可好?”

他抬起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像是一个迷路的稚童,湿漉漉的,带着不安与胆怯:“莲生不理我啦,他不会再来见我了,你陪着我,叫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你说好不好?”

“……你我有缘,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燕徽音的笑容突然明亮起来,可这种明亮让贺莲房心酸不已。

“对了,我这里……咳咳、咳咳……”他一边剧烈咳嗽,一边自手边取出一本账册来。“这里,是我标识的,这阵子粮食布匹等物需求的进账,不仅是燕家的,咳咳,还有咳咳……还有其他商家,我想,对你可能会有用处。”

“你的身体都这样了,怎么还——”

“总是让你帮我,对你的事情,我却没能起到作用,我心中有愧。反正我也要死了,便在死前,能为你做点什么,也是好的。”燕徽音笑吟吟地望着她。“我这一生,也有个朋友,能陪我走完最后一程,我已心满意足了。”

贺莲房看着他,眼里透出无尽的怜惜。她张了张嘴,半晌,却没能说出什么。

能撑这么久,与她说这些话,燕徽音已用尽了所有精力。贺莲房唤来了青奴伺候,燕徽音很快就陷入沉沉梦乡,贺莲房看着他沉睡的面容,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将燕徽音视为朋友,可朋友之间,有些事情也需要彼此保留。燕徽音心底压了太多太多的负担,是这些负担将他彻底压垮的。他今日便是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了。心力交瘁,孤单冷清,无亲无故,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一直活下去?

她有疼爱她的长辈,宠爱她的兄长,尊敬她的弟妹,以及深爱她的丈夫……可以说,贺莲房的人生已经圆满了,只要能够彻底保住贺蓝两家,她这一生就都不会再有遗憾。

而燕徽音,什么都没有。即使坐拥天下财富,他也仍然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

他的亲人早早离开了他,唯一的姐姐,也下落不明,尸骨无存,留在他身边的爱人,心却不在。

贺莲房闭上眼睛,轻轻舒了口气。她只见过莲生一面,可就那一面看来,莲生不似对燕徽音毫无感情。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那个天真的男子不肯见他呢?青奴说,莲生心底想着另外一个人,难道就是指那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燕家小姐?可燕家小姐早就失踪十几年了,莫非莲生到现在才知道不成?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原因导致如今的情况呢?贺莲房想不出来,她静静地望了一眼已经陷入沉睡的燕徽音,青奴将被子掖好,便守在了床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燕徽音的呼吸非常轻,如果不是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贺莲房真要以为床上躺着的,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身了。

“奴婢不敢闭眼。”青奴放低了声音说,她仍然带着哭腔,泪花在眼底打转,但她倔强的不许它们掉下来:“奴婢怕一闭眼,公子便再也不会醒来了。每当听不见公子的呼吸,奴婢便会将他唤醒,奴婢真怕……那一天来得太快。”

贺莲房望着她。

“公子他……一生孤苦无依,老爷夫人去得早,他仅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燕家,早年便耗尽了心血,后来莲生出现,他连笑都不会笑了。莲生陪在他身边,却没能给他丝毫幸福快乐。”青奴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语气清淡,自顾自地往下说,似乎并不在意贺莲房听没听。“奴婢曾经出府,见过民间那些穷苦百姓。奴婢想,公子有什么不快活的呢?他有那么多的银子,他富可敌国,就连皇家,都要对他忌惮一二,这样的人物……想要什么得不到?!可奴婢瞧见,那码头上每日只有十二文工钱的挑夫,满身泥泞的回到家中,他的妻子,为他端来一碗热水,他的孩子,抱着他的腿喊爹,甚至他家中养的黄狗,都围在他身边。”

“然后奴婢就明白了,有些东西,公子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得到。”青奴温柔地注视着沉睡中的燕徽音。“王妃,您瞧,我家公子生得多俊呐!便是比起青王殿下,也是不遑多让的。”

“可他不快活。他这辈子,都没几天快活日子。”

“现在他就要走了,他走了,燕家怎么办,奴婢……又该怎么办呢?若是没了公子,奴婢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青奴似是在自问。

“他……让我照顾莲生,也叫我为你寻户好人家,让你下半辈子有个依靠。”贺莲房轻声说。“他说,他死了,你也就不必再为他如此担忧,也就可以放心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了。”

青奴的眼泪止不住地朝下掉,“公子仍然想着莲生,他这辈子都忘不掉莲生!莲生莲生莲生……他心中,就只有那个看都不看他一眼的莲生。奴婢又能说什么好呢?公子他是个死心眼的,莲生不过是个小倌儿,可这些年来,公子将他当成珍宝般护着、供着……可他换回了什么?莲生永远都不会感激他,喜欢他,莲生心里,永远都想着另外那个人。奴婢在莲生院子外头跪了七天七夜,他都不肯出来见公子。公子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可是这么多年来,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呀!他甚至都不曾让莲生知道他已病入膏肓!”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莲生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公子如此?!”

对于燕徽音与莲生之间的事情,因为他们皆是男儿身,所以她从不妄加揣测,这是对朋友的尊敬。可贺莲房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世上竟还有燕徽音这般痴情之人。“他真心喜欢莲生,自然不会舍得让其为他担心。即使……莲生永远都不可能担心他。”也许是燕徽音自己内心深处的奢望,隐瞒自己的病情,除了不希望莲生知晓外,也是希望莲生能够发觉,从而关心他、喜欢上他。

青奴捣住嘴,不敢哭出声,生怕惊醒燕徽音。公子因为病痛缠身,十分浅眠,有时候疼得彻夜睡不着,像是今日这样的熟睡,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也许是因为青王妃在,他心中执念有了寄托,所以,也就放了心,不再屡屡惊醒了。

贺莲房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青奴伏在床边无声痛哭,轻轻叹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因为燕徽音的事情,贺莲房心情一直十分低落,回府后也一直没能缓过来,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竟在燕徽音身上感受到了。

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身后一双手臂环来,下一秒她便从椅子上,坐到了某人结实的大腿上。“你回来啦?”

“去见燕徽音了?”青王问。

贺莲房嗯了一声,神色低落:“他……快要死了。”

“生死有命,你无法改变。”青王吻了吻她的黑发,握着她柔软的小手,不是很高兴她的注意力放在除他之外的另一个男子身上。“他本就没多少时日好活,他自己也不想再活,你莫要伤心。”

贺莲房又叹了一声,拿出那本账册,说是账册,其实上头记录的并非全是细目,而是燕徽音整理了数十日,近期来每一笔异向粮草布匹等的清单。上头除了燕家之外,还包括了另外几家大商。“这是他给我的,我瞧不大懂,只能看出其中每笔交易都有些奇怪,但却不明白是为何。你应该看得懂吧?”

青王接过账册翻了几页,神情凝重,他甚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这说明事情很大:“我们一直认为,聂无迹是勾结了朝中其他大臣募集的粮草等物,可若是……他没有呢?从始至终,他都是走得光明正大的路子?”

“这样的话,谁也不会查到他头上,最危险的方式,反而是最安全的。”正因为是私人军队,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便认为信阳候不敢大张旗鼓的采办粮草等物,可若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走正经大商之路,每一笔都光明正大,反而最安全。”因为摆在明面上的,基本上不会有人去查。“若不是燕徽音,怕是我们再查下去,也是一无所获。”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燕徽音不在局中,不清楚事情经过,所以反而清楚明白。“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贺莲房点了下头:“我答应他,在他走后,会替他照料那个叫莲生的男子,也答应他,会为他安顿好青奴,他似乎还有别的事情想要托付于我,可他在挣扎。”

闻言,青王微微眯了眯眼睛:“说到这个,我刚刚得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

“嗯?”

“我命人查访了燕家的事情,燕徽音姐弟俩神通广大,能将过去抹灭干净,可莲生不能。你想不想听?”

“这不大好吧?”贺莲房咋舌。“他可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怎么能这样干涉朋友的隐私呢?”

“那你不想知道?”

“我……想。”

青王失笑,亲了亲她柔软的唇瓣:“也不算是干涉隐私,毕竟他与你私交颇深,若是不确定他的安全性,我是无法放心的。”他抿嘴一笑,抱着贺莲房道:“青衣卫查访到二十一年前……”

“二十一年前?”贺莲房失声。“我今日听青奴说,是十七年呀!”

“燕徽音已经足足有三十五岁了。”

“哈?!”完全看不出来!

“你以为,将燕家奠定为大颂朝第一皇商,区区几年时间,够用的么?即便是燕徽音这样的天才,也必须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来。”这也是他为何不相信燕徽音的原因。毕竟燕徽音年纪这么大,而贺莲房却才二八年华。他们两个,简直就是忘年之交。见识过千帆的燕徽音,怎么那么巧,便对贺莲房有好感呢?“青衣卫找到了二十一年前,一家叫做楚然馆的蜂窠老鸨。此人年轻之时,可谓是风华绝代,后来年老色衰,便用毕生的继续,开了家蜂窠,莲生正是她手中小倌儿之一。二十年前,朝廷还未命令禁止男风,不少有特殊癖好的人,便会选择蜂窠里的小倌儿一夜春风。”

“我听青奴说莲生出身地下,身份卑贱,原以为他是平民之子,却没想到……”贺莲房有些难以启齿。

“那鸨母年轻时,因为性子倔,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临到老来,便将这些手段都用在了她手下的人身上,莲生容色平平,但胜在一双眼睛会说话,所以也有不少人喜欢。其中……就包括燕徽音。”

贺莲房被冲击到了:“也就是说,他年轻时,便有龙阳之好?”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青衣卫寻到那鸨母,也只得到这一丁点消息。燕徽音与莲生春风一度后,对他甚是着迷,好一阵子都朝楚然馆大把大把的花银子,年轻时的他,可谓是风流至极,后来他喜新厌旧,玩腻了莲生,莲生痴心一片,便跑到燕府去找他,燕徽音避而不见,谁曾料想,却被燕家小姐迎进了府中。后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燕家小姐与燕徽音因为一个莲生,骨肉至亲,反目成仇。都说燕家小姐愤然离家出走,但鸨母却认为,是燕徽音杀了她。”青王淡淡地叙说着,仿佛在讲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那燕家小姐,据说是个温柔良善的性子,燕徽音不着调的那几年,燕家全靠她一人撑着。她失踪后,燕徽音性情大变,再也不与莲生亲近,怕是感到愧疚了吧。他也终于变成如同燕家小姐那样温和谦恭的人,在他失去了这个姐姐之后。”

贺莲房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他……怪不得、怪不得他那样痛苦,口口声声,说着不想再活下去。”因为自己年少轻狂,害死亲姐,这种痛苦,她无法相信。只因为回儿与潜儿的遭遇,上一世的她便恨不得化身做厉鬼报仇,那么,亲手让姐姐走上不归路的燕徽音,又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呢?“他有错,他也……终于受到惩罚了。如今,燕小姐怕是已不在人世,而他喜欢的莲生,也不肯原谅他,他真的受到惩罚了,也知错了。”可一切都晚了。

青王淡淡道:“年少之时,难免犯糊涂。只是他应该明白,已经发生的,永远都不可能重来。”

贺莲房缓缓地摇着头,内心百味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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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燕徽音活不了多久了,可贺莲房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样快。

三日后的夜里,青王府的大门被青奴敲开。她哭得撕心裂肺,求见贺莲房,求着贺莲房去见燕徽音。

贺莲房在青王怀里惊醒,得知这个消息,匆忙更衣起身。她不睡了,青王又怎么可能睡得早,再说他也不可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

如今已是夏日,天亮的早,可东方却只露出一片鱼肚白,灰蒙蒙的天,并不是那么美好。

燕徽音躺在床上,此刻的他比三日前更加枯败。就如同一枝被雨水凋零的花,孤零零的,他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帐顶,嘴里呢喃着什么。贺莲房靠近了,才听清他说得是:“她怎么还不回来……她怎么还不回来。”

这个“她”,想必便是那位很可能早已死去的燕小姐了。当年她不过豆蔻年华,一个柔弱女子,孤身离家,若说能平安活到今天……贺莲房是肯定不相信的。燕小姐既与燕徽音是同胞姐弟,容貌必定相差不大,肯定也生得极美。美貌、孤身一人……她很有可能早就死了!而燕徽音口中呢喃的,怕也是早就明白这个事实了吧。

见贺莲房来了,他灰败的眼睛露出一丝光亮。他抓住贺莲房的手,可力气轻的很,贺莲房只得反握住,低声道:“我来啦,徽音,你莫要伤心。”

“她不肯来见我,莲生也不肯来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燕徽音眼角怔怔落下泪来。他这一生,真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不对他忌惮三分,可他永远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莲房,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语气凄凉,贺莲房只觉眼眶酸涩,想要落泪。

“莲房,我就要死啦,若、若是她回来了……你、你帮帮我,帮我照顾她,帮我照顾莲生,今生我无法报答你,来世,我愿为你做牛做马,用我的一切来回报你……咳……”他一说急了,便又咳嗽起来。

贺莲房忙道:“我答应你,若是燕小姐回来,我一定替你照料她,并告诉她,你有多么抱歉……”

“哈、哈哈……哈哈哈……”燕徽音突然笑起来:“莲房,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爹娘死的那一年,我们说好,要永远照顾彼此,不离开对方,可我没能做到,我、我对她不起……我好悔、我好悔呀……”

他不住地重复呢喃着后悔,然后望着贺莲房,“莲房,你出去吧,我想你看着我死,又怕吓到你,你还是出去吧,我……让我一个人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我说过会陪着你的。”贺莲房温柔地笑,握着他的手。“我不会食言的。”

“那你看着我死、你看着我死……”燕徽音嘴角溢出血来,他痴痴地望着前方,目光空洞虚无,仿佛看见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良久,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他张着嘴,说些他自己其实也不怎么清楚的话,有时候是一两个字,有时候是很长一句,视线朦胧中,他似乎看见贺莲房悲伤的眼睛,他想告诉她,叫她不要伤心,不要为他伤心,他死了,谁都不会觉得失去了什么。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剧烈的疼痛,鲜血一口一口的往外喷涌,直到那种疼痛让他窒息、让他绝望、让他无从抵抗。

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182章 阴阳相隔,造化弄人

依照燕徽音的心愿,他死后,不发丧,不吊唁,甚至不让人知晓。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也许……是为了保住燕家短时间内,不被有心人占据?可燕徽音已经死了,这一点无法改变,即便瞒得了一时,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大家始终抱着这个疑问,直到燕徽音的头七过去,即将下葬,谜底才被解开。

当那个一身黑衣戴着面具的高大男子不顾一切闯进来时,贺莲房便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气息。不像是她对唐清欢以及燕徽音那种天生想要亲近的感觉,而是有种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

她静静地抚摸着灵柩,头也不抬,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你回来啦,她一直在等你。”

是的,是“她”,而不是“他”。

燕徽音从来都不是燕徽音,真正的燕徽音,才是那个离家多年的人,而十几年来一直作为燕徽音活着的,是那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燕家小姐——燕云旗。

她摒弃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世人对她的记忆,作为燕徽音努力活着,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一天,为的就是将燕家发扬光大。因为……她要将一个盛大磅礴的燕家,交到她的弟弟手中。

然而,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最爱的两个男人,都不在她身边。

唯一陪伴她的,是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的贺莲房。

燕云旗什么都没有说。在她弥留之际,意识已经不受她自己控制了,贺莲房根据她破碎的局子和片段,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燕徽音”是个女人,是那个早已被遗忘到九霄云外去的女人。她用弟弟的名字活着,却将自己扼杀,一,是为了以后弟弟回家,能够毫无障碍的接手;二,是为了隐瞒莲生,才装作燕徽音十几年。莲生之所以不愿见她,也是因为发现了她是假的燕徽音。

多么可悲呀,这十几年来,莲生对她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全是燕云旗偷来的。莲生倾慕的不是她,而是她伪装出来的燕徽音。当他知道她不是燕徽音,而是燕云旗的时候,他崩溃了,他恨她!

恨她足足欺骗他十七年!恨她是七年里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跟他说实话,却仍然选择了欺骗!这对莲生来说,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情!他一直以为,“燕徽音”不碰自己,是因为燕云旗失踪的缘故,又哪里想到,刚好相反呢?

“姐……”高大的黑衣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痴痴地抚摸着灵柩,眼泪从冰冷的银色面具上滑落。贺莲房看向他,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大的少年。那少年英俊挺拔,神色恬淡,像极了燕云旗!“姐!”

他嚎啕大哭起来。这样一个高大、浑身充满英气和冷肃之气的男人,竟毫无形象的大声痛哭。他的眼泪顺泽脸颊滑落,喉咙里发出悲惨的哀嚎声,可棺材里头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我错了,姐!我错了!姐你睁开眼看看我啊!姐!姐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我再也不任性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姐!姐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姐!姐啊……”他的声音渐渐沙哑下去,发出如同濒临死亡的野兽一般的哀鸣。

“她说她太累了,等不了你了。”贺莲房淡淡地望着燕徽音,“弥留之际,她一直抓着我的手,说她不能死,因为你还没有回来,她还没能等到你,把燕家交给你,她走得不安心。”

“她把自己都给忘了。从你离开后,她就作为你活了下去,为了莲生,也为了你,她已经找不到她自己了。你以为你与她生气,她口头上责备你,便不会再管你了么?你在外头创立的事业,全是她在背后为你暗中打点的,否则你以为,短短十七年时间,你就能白手起家,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成为今日的皇商之一?她明明可以让你回来奔丧,可她没有,她希望你自己回家来,她不想逼你。因为她不想再犯一次十七年前的错,将你和那女子分开。”

“燕徽音,你对不起她。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再也不能做燕云旗。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可你即使磕再多的头,她也不会再回来了。”贺莲房的声音愈发轻柔。“她已经走了很久了。”

若非她命玄衣卫与青奴一起,将燕云旗已死的消息传给燕徽音,也许即使到此刻,他也不会知道。燕云旗默默守护了他这么多年,却从未让他知晓,她甚至认为,只有她死了,燕徽音才会原谅她,才会回家。

燕徽音的哭声渐渐变成声嘶力竭的喉音,他太痛苦了!十七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可他不敢回!他怕燕云旗还不肯原谅他!他知道他错了:“是我错了,姐……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任性离家,害你为我担心!姐……姐你醒过来吧,你醒过来,我任你打骂,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姐……”他用拳头死命地捶打地面,很快手掌便血肉模糊。

身后酷似燕云旗的少年猛地上前拉住燕徽音的手:“爹!姑姑已经死了,您就是再后悔,她也不会回来了!”

“啊啊啊啊……”燕徽音哭着伏下身去,用力地磕头。他的额头很快流出血来,那银色的面具也因此掉落,贺莲房才看见,他的容貌,有半边是扭曲变形的。而剩下那完好的半张脸,英俊无比,与燕云旗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有一个心愿。生前不能做燕云旗,希望死后,墓碑上能刻上燕云旗三个字。也希望你能执掌燕家,不让她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贺莲房说。“她希望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离去,更希望你能代替她,照顾莲生,让他一生平安喜乐。”

即使到底,燕云旗都无法忘记莲生。她对他的爱深刻到了骨子里,这种爱已经超越了她的生命,即使是死亡,也无法让她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