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皇子觉得这山芋有点烫手。平心而论,他跟荆少游的关系是很不错的,两人甚至很投缘,若非自己身份特殊,他都想跟荆少游结拜成异性兄弟了!可这会儿,十六皇子觉得,兄弟算什么呀,还是听媳妇儿的话比较安全。毕竟兄弟如衣服,媳妇如手足。“少游,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这不是梦,是真的,唐清欢真的死了。”

一个总是惹自己生气,总是令自己心烦意乱,总是让自己复仇的心动摇的麻烦死了,这真的是件好事,可……他怎么就笑不出来呢?荆少游感到了巨大的空乏,他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胸口,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剜了下去,空落落的一大片,不知道该用什么填满。

他转过身去,眼睛盯着床上的唐清欢看。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可……这一回她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梳着昨天的发髻呢?还有,她的脸什么是这个颜色?她的眼睛为什么是闭合的?他们说话声这么大,她怎么还睡得着?

好奇怪,一切都变得好奇怪。

荆少游从来都不是个能轻易欺骗自己的人,就像是三岁那年,他被爹娘塞在床底,亲眼看着荆家被满门屠杀的情况。当时他吓得浑身发抖,咬着自己的虎口,眼睁睁瞧着父母兄姐被一刀一刀凌迟。可他一声也没吭,因为他知道,若是他出声了,那么他也会死。死了,就没法报仇了。他能接受,他能镇定地看着,因为他知道,将来总有一天,他会为他们报仇,会手刃仇敌,将当年的一切都加倍还给他们。

但这一次,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不是被人杀死的,她是自杀的,她是为了他自杀的,是他把她逼死的。

荆少游被这个事实重击到了,他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即使旁边有人在看,他也没法克制自己说出一些冷酷的话了。

她活着的时候,他总是待她不好,伤人的话张嘴就来,从没有哪一刻,荆少游像是现在这样后悔过。哪怕只有一次,他对她好一些,对她多一些温情,关怀她一句,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荆少游发出一声呜咽,跪了下去。

贺茉回看着他,问:“清欢死了,不如,你去陪她,好不好?”她轻轻摸着唐清欢冰冷的脸颊。“大姐说,清欢为人最是善良,定是不肯报复于你,可我觉得,清欢胆子那么小,总是怯怯地,一个人死了,要是死后,还被坏人欺负怎么办呢?荆大人,你说,你去陪着她,保护她,好不好?”

荆少游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唐清欢的尸体,他听见了贺茉回的话,但是大脑似乎不听自己使唤,因为他完全不能够理解贺茉回话里的意思。如果他死了,他就能去保护她了吗?

十六皇子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满眼的杀意,心头打了个突儿,本想走过来说句话,可贺茉回却一眼把他瞪在了原地。

“你瞧,我对你是不是很好?连毒药都为你准备好了。”贺茉回说。“我小时候听说吊死鬼都是不能转世投胎的,大姐吃斋念佛,佛家说,但凡自尽而死的人,都得不到解脱,所以我不杀你,你自裁吧。”

就像是受到了她的蛊惑,荆少游起身,慢慢朝贺茉回走了过去,正在他要接过她手心白瓶的时候,贺莲房虚弱却坚定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他不能死。”

“大姐!”贺茉回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头一回对贺莲房的心软有了意见。“他必须死!”

“他不能死。”贺莲房在青王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低头的时候都看不到自己的脚。“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她将这句话一连重复了三遍。“清欢那么怕他,定然是不想再见他,他现在死了,只会吓到清欢。”

“我要他活着,要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她和后悔,我要他,活得长长久久,心想事成。”贺莲房突然笑了,只是那笑中带泪,竟是说不出的狠绝恶毒。“他一点疼都没有,事事一帆风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这样活着。”

贺茉回听了,心中仍有不甘,却已打消了杀死荆少游的念头。大姐说得对,从今天开始,荆少游就要在后悔和回忆中度过他的残生!荆少游此人,若是让他死了,反倒是种解脱,清欢胆子小,可不能让他再去吓他。贺茉回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错了,怎么能让荆少游再去陪伴清欢呢?她要让他与清欢天人永隔,永世不得相见!从此以后,清欢独自一人,她那么好,那么羞怯温柔,自然能生到一个好人家,遇到一个疼爱她的夫婿,从此快快乐乐过一生。而荆少游……

她不介意让他再愧疚一些,再后悔一些。

贺茉回不愿意再看见荆少游令她作呕的嘴脸,起身拂袖而去。十六皇子连忙跟上,刚出了房门,便被贺茉回戳了脑门:“若是日后你敢这样对我,我保证颠了你大颂江山,再将你碎尸万段!”

虽然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但脑补了一下后,十六皇子吓得腿肚子都软了,赶紧狗腿讨好谄媚,顺便表忠心,证明自己跟荆少游那狼心狗肺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荆少游是狼,他是忠犬呀!

房内,贺莲房声音平淡:“你陪着她吧。”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荆少游,与青王一同出去了。事实上,若不是得知回儿要杀荆少游,她是不会再回来这里的。

当房内就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荆少游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的不发一语。他慢慢地走到唐清欢身边,她乖巧地躺在床上,双手叠放在胸前,神态安详,似乎只是在熟睡。

荆少游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他想到自己昨天对她说的话,心里头痛苦难当,竟恨不得要死过去才好。蓦地,眼角看见唐清欢袖口有淡淡墨色,于是他伸出颤抖的手,将纸缓缓抽了出来,上头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落款,但荆少游就是知道,这样漂亮的字,世上只有一个唐清欢写得出来。

内容很简单,没有回忆他们的爱恨纠葛,也没有对他的怨怼绝望,就只是一句叮嘱,盼他能看在她自尽的份上,饶过钟大人一回。如此这般,也不枉他们纠缠半生。

从头至尾,没有提过一句其他。

荆少游慢慢地将那张纸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贴着胸口的位置。他似乎已经慢慢接受了唐清欢死去的事实,因为他开始对唐清欢说些很遥远的话。小时候的,长大后的,对唐家的恨,对她的排斥却又不能离开,他心头的后悔,他准备和她好好过日子的决定……

可这些都晚了呀。

唐清欢这个姑娘,这一回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了呀。

荆少游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也不肯停下,直到他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这个会在他冷的时候为他添衣,饿的时候为他下厨的姑娘,真的彻底离开了他。

人世间,生离死别,皆是痛苦,可他宁愿她活着,即便她嫁给一个老人,只要她活着,荆少游觉得,哪怕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换,他也不会犹豫的。

要是早一点认识到就好了,真的。

最后,荆少游停止了说话,他温柔地将唐清欢抱了起来,他要带她回家。回那个小时候说好的家。

那个他为她建造的家。

即使嘴上不承认爱她,总是要忽略她,可那间皇上赐下来的府邸,荆少游还是不受控制地按照她憧憬的来打理。一切都准备好了呀,就缺个女主人了,可是,你怎么这会儿离开了呢?

荆少游想哭,但他的眼泪方才已经流光了——灭门之后,他第一次流泪。

他将唐清欢尸体带走,没有人拦他。怕唐清欢不舒服,荆少游抱着她步行回去的。街上的百姓好奇地看着这样一个衣着光鲜俊美高贵的男人抱着个僵硬的女人在大街上行走,眼中好像完全看不见别人,非常奇怪。不少人认出了这是这阵子风头无量的荆少游荆大人,皇上面前的红人,太子殿下极为器重的朋友,燕凉城里无数高门眼中的乘龙快婿。

真奇怪,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女子面色青紫,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哪!

荆少游完全不在乎他人目光,他只是抱着唐清欢,回到了自己的府里,然后像是她还活着一样,给她介绍府里的布景,告诉她这个是她喜欢的,这个是他为她准备的,还有这个,这个她小时候挂在嘴边,假山的样式也是她曾经提到过的,不过他没有买到,便亲自雕了出来,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她一定会喜欢的。

到了晚上,他就命人送来丰盛的晚膳,将唐清欢当做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诱哄,见她不肯“吃”,便笑着说她其实是个最倔强的,总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其实骨子里,比谁都硬。

用过晚膳后,他说,虽然两人还未成亲,但还是要睡一张床,因为他害怕明天太阳一出来,她就消失不见,然后他的梦就醒了。

他嫉妒心很重,独占欲也很强,所以不许别人帮她洗澡,他要亲自来。

可脱掉唐清欢衣服的时候,荆少游突然疯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身上的疤痕,以及各色各样的伤痛痕迹。她的胸乳已经没有了,下 体被密密的针线缝合起来,腰腹处有着诡异的蜈蚣一般的疤痕。

这已经不是一具女人的身体了。

荆少游突然想起,从大元军营被救回来后,唐清欢异样的表现。只是当时他不肯在意,还反问她,已经救了她,她还想怎样。

作为军师,抓住女奸细或是探子后应用的刑,荆少游都知道,可他从没用过。他不知道那些在书本上出现的酷刑,当其真正发生在一个女人身上的时候,会有多么令人绝望。

所以她嫁给钟大人,两人决计不可能有夫妻之实,因为她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再承受恩爱情事。

百孔千疮的一个女人。

遍体鳞伤。

连灵魂都破碎不全。

荆少游突然明白唐清欢为何要自尽了,她活不下去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即使还有姨娘要照料,她也不想活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一种巨大的、痛苦的、无法割舍和反抗的折磨。

荆少游平静了下来。

没关系的,他说。亲吻着唐清欢冰冷的面颊与嘴唇,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你太坏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个月后,青王与十六皇子及贺兰潜闯进荆府,找到了已经一个月未曾上朝也未曾出门的荆少游。

他瘦了好大一圈,整个人透出一种病态的幸福。他们跨进花厅的时候,正看见荆少游温柔地抱着怀里的女尸,像是哄孩子一般,劝她不要任性,再吃一点东西。女尸已经腐烂的嘴角正流出汤水汁液。

恶臭。

但荆少游却浑若未觉,他只是整颗心都扑在了怀里的女尸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她,叫着她的名字,问她是不是不好吃,是不是吃饱了,又说她太瘦了,这阵子抱她,觉得她越来越轻,轻的都要感觉不到了。

女尸穿着精致的绫罗绸缎,头发整齐地梳着,头上朱钗玉翠,每样都是价值连城。

对于青王等人的到来,荆少游连眼皮子都没抬,此刻若是大元那些将这位智多而近妖的军师恨之入骨的兵士看见了,定会拍手称快。现在即使他们来刺杀,荆少游也不会躲避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已经痴狂的人,在唐清欢的尸体被夺走以后,像是疯了一样的挣扎嚎叫,最后演变成哭泣哀求,求着青王将她还给他。

他其实一直很清醒。

清醒的知道她其实不是在变瘦,是在腐烂。知道她不是不爱吃饭,而是根本已经不用进食,也知道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但那又怎么样呢?即使让他用血养她,只要她能活过来,他也愿意呀!

不要打破他的幻想,不要让他醒过来,就让他自欺欺人直到死亡。

唐清欢的尸体被青王带走后,荆少游知道是要不回来了,所以他很听话,重新梳洗一番,胡子剃掉,身上污垢洗掉,便仍旧是那个风度翩翩光彩照人的荆大人。

然后他平静地参加了唐清欢的丧礼。

这是他的妻子,他荆家的儿媳妇,谁都不能把她从他身边带走。

他知道的,荆少游一直都知道。

他欠她的,这辈子都没法还,但他只能活着,因为活着,他才能爱她。

☆、第237章 万事如风,尽归尘土

唐清欢死后,贺莲房的情绪一直都不大好,逝去的人已经离开,活着的人却仍要活着,这个道理,怕是没人比贺莲房更懂了。然而,懂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唐清欢的死带走了贺莲房的某个部分,她时常望着天空发呆,大概在想,有些美好,她终究是留不住的,若上天注定要将清欢带走,她也只能看着,却无力阻止。就像是云旗的死,这些好姑娘都在一个一个离开,贺莲房瞧着花落花开,心想,大概人生就是如此,她能留住心爱的弟妹,能寻得所爱,已是上苍的恩赐。

然而,即便是明白这个道理,她心中还是异常难过。清欢,那个笑起来温柔羞怯却又真诚善良的姑娘,曾经坚毅地对她说,要好好活着的姑娘,终究是被这残酷的命运打败了。

贺莲房在心中乞求佛祖,若其有灵,便给清欢一个机会,让她重活一回也好,让她再次投胎也罢,但求让她忘却这一切,快快乐乐的活一回吧!让她忘了这一切,什么都不要记得,好的不记得,恶的也不记得。

贺莲房给唐清欢到处立了祠堂,并以她的名义修桥铺路,施粥布饭,只求能为唐清欢多积些阴德,求她能重新投胎,焕然新生。是她这个做姐姐的没用,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结果却是她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只要一想到唐清欢所受过的苦楚,贺莲房心头就涌起强烈的仇恨。

她不愿意放过祁霁!

她要让祁霁给清欢偿命!

还有聂家的人,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贺莲房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的善心,早就在上一世的残酷中被磨光了。祁霁如今已经做了大元的君主,当时他们能够轻易脱身,托的,也是蛾姑的福。如今蛾姑已死,祁霁心中最后的柔软也消失了,他怕是会更加丧心病狂。留下这样一个祸端,还是早日铲除为好,对大颂来讲,大元始终是就劲敌,所以,祁霁决不能留!

唐清欢最后被葬在荆家祖坟里头,荆少游娶了她的牌位,并在她的坟前立誓永生不再娶妻,若违此誓,便叫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仍旧是那个权倾朝野的荆大人,只是比以往更加冷漠,时常三五天都不说话,闲暇时间便照顾清欢的姨娘,他说清欢的娘就是他的娘,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这个男人有多痛苦,贺莲房通通不想看到。她连理都不想理他,荆少游亦知道自己讨贺莲房的嫌,所以也主动不在她面前出现。唐清欢是他们两人的死穴,看到对方,便会想起她,不见面才是最好的。

就在贺莲房仍沉浸在唐清欢死去的悲伤里时,魏琳琳终于与贺兰潜决裂了,原因很简单,因为贺兰潜与某个世家的小姐说了句话,还在对方摔倒的时候扶了一把,魏琳琳便趁机发作,要求贺兰潜辞掉官职,与她归隐江湖。

贺兰潜怎么可能答应!即使他答应了,他的亲人也不会答应,皇上也不会答应!可即使他磨破了嘴皮子,魏琳琳也听不进他的话,硬是要说他爱慕荣华,抛不下这些富贵,随后便上升到对她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如今大元大颂虽然看似平和,却因为祁霁的身份,彼此心照不宣,议和是不可能的了,这场仗必然要打,只是,什么时候打,怎么开头,是个问题。战争是迟早的事,贺兰潜若是这时辞去官职,那他又有何面目去见那些牺牲的将士们,又有何资格说自己也是大颂男儿?!

可魏琳琳不考虑这些,她才不管朝廷会怎样,也不管将士们的死活。她觉得,这朝中文武百官,武将数不胜数,难道就只有一个贺兰潜能用吗?分明就是贺兰潜舍不得这些富贵荣华的借口!于是她给贺兰潜下了最后通牒,选她,或者选他的将军名号。

贺兰潜还没来得及做出抉择,魏琳琳便留书一封,很有江湖儿女气概的一走了之,信中说,若贺兰潜对她真心,便去江湖寻她,否则两人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牵连。

那封信被贺兰潜看到的时候,他的脸色难看的要命。恰逢那位高门千金携礼前来感谢,见他前一秒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说话,下一秒便如此震怒,不由得问道:“贺将军,你怎么了?”

贺兰潜抬眼看了一下她,淡淡道:“无事。”

小姐见他心绪烦乱,也不好再叨扰,便起身告辞,临去前又恋恋不舍地看了贺兰潜一眼,奈何神女有梦,襄王无情,贺兰潜根本就没感受到她的芳心暗许。小姐不禁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个跟在贺将军身边的姑娘,心头顿时一酸,暗道,想来将军是为那位姑娘神伤了,也不知那姑娘怎狠得下心来,放弃如此出众优秀的男子呢?若是她、若是她的话……那是万万舍不得的。

想到这里,她羞红了一张脸,她在想什么?真真是羞死个人,也不怕被人知道了笑话。

只是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望去,贺兰潜的侧脸完美的如同精雕细琢,令人怦然心动。然而他的眼神却是那样冷淡,冷淡的叫人不敢擅自接近,就怕惹他不快。

真是羡慕那个被他放在心里的女子,能得到贺将军的喜欢,是件多好的事情呀!可她却偏偏不知道珍惜,明明已经拥有这么多了,却还是轻易地放弃。

小姐轻轻叹了一声,收回停驻在贺兰潜身上的视线,转身离去了。

对于魏琳琳跟贺兰潜的事情,贺莲房没有去管,她总不能事事都去管着弟弟,他总归是要长大的。魏琳琳不过是他人生中的短暂过客,他也许为她心动,也许想要为她停留,但最终和她没有结果,他应该学着去接受,然后释然,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相信自己的弟弟有这个能力,他不是生活在姐姐羽翼下不需要长大的孩子,他是能够翱翔天际的雄鹰。

自打魏琳琳离开以后,贺兰潜沉寂了三天,随后便一如往常,只是再不提魏琳琳的名字。就好像这个女子从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贺莲房觉得这样的情形很好,贺兰潜若是为了个女子要死要活,亦或是不要家人,辜负皇上和长辈们的期待,她才要觉得这个弟弟是疯了。

她的肚子已经大得吓人了,就连她自己看了都觉得胆战心惊的,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根本没有一点稳当感,说不出的吓人。青王早早就把产婆带到了府里,太后也不放心,把宫里接生经验最丰富的嬷嬷也派了来,所有人都因为她的肚子小心翼翼的,又期待孩子出世,又担忧贺莲房的身体,在这样的情况下,贺兰潜的情绪也好了许多,贺莲房怕他胡思乱想,便让青王每日与他一起精炼武艺,有时候贺兰潜看着自家大姐那肚子,就吓得胆儿都颤了,要是贺莲房再给他送个布巾擦汗或是倒水,他更是吓得给跪了,当下什么都不敢想,只想小外甥能平平安安出世,大姐一家快快乐乐的,就是叫他以后永远不见魏琳琳,他也心甘情愿啊!

是的,贺兰潜可算是想开了,自打魏琳琳走后,他跟自家姐姐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变多,他才觉得……自己之前的眼光可能是真的不太好,魏琳琳果真是不适合他的,她太自我,而他不可能每一次都为她退让和改变。他不仅仅是贺家的儿子,还是大颂的将军,士兵们的主帅,他的未来,要么征战沙场,要么为民造福,决不可能是和一个女子归隐江湖——更何况,魏琳琳也不是要和他从此隐居山林间,而是希望他能和她一起闯荡江湖。

贺兰潜对那个没什么兴趣。

到底是年轻,心性也不定,喜欢是真的喜欢,但想开也是真的想开。

经过魏琳琳一事,贺兰潜觉得,自己短时间内是不会对其他女子动心了,这儿女情长什么的,他年纪还小,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你瞧大姐夫,可不是都快而立了才遇到大姐么?这都是缘分的事儿,强求不得。

青王:为何本王再次躺枪?

这眼看孩子就要出生了,贺莲房的心情也在慢慢平复。所有的伤都会好起来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直到有一天,大元的使者再次来到燕凉,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来议和的,而是来宣战的。

俗话说得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偏偏皇上这仁义大国的面具戴久了,在得知对方是那位苦心孤诣要他命的大皇兄的独子后,心里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本来看在同姓祁的份上,若祁霁安分守己,也还罢了,隔着边境线,谁都不招惹谁,没想到那小子却是个有野心的,非但不肯守着大元的土地,还嚣张地表示要来将大颂抢回去!

因此皇上干脆利落地砍掉了这几十颗人头,然后命人原路送回去,当然,这回就不派使者前去了,而是直接交接到对方的军营之中。

伴随着这次轰动天下的斩使事件,大颂大元两国,终于再度开战。双方隔着边境线驻扎大军,就在那耗着,谁都不先下战书,比得就是一个耐力。

贺莲房在京中也收到了一份礼物。

几乎是一看到那独特的木盒时,她就知道是谁送的礼物了。

盒子里这回没有莲花,而是一尊欢喜佛。

贺莲房见了,神色微怒,觉得聂靖这回是连脸皮子都不要了?以前他虽然口头上也会说些无礼的言词,但行动上从不如此,总是保持着礼数,如今倒好,竟送了尊欢喜佛来调戏于她!

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或者说,他是在向她传递什么讯息?

此番边疆战事,青王并未出征——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贺莲房。鉴于有他在燕凉照料,因此靖国公也都放下了心,举家上了战场去了。贺莲房原本也想要青王出征,他却不愿意,说贺兰潜蓝晚荆少游等人个个都是好本事,根本不需要他。再说了,他绝不想在此时与她分开。之前那场战役,即使有祁霁坐镇,他们四个不也很漂亮的大获全胜了么?再加上十六皇子,这就是他们即将独当一面的机会,他们会把握好的。

贺莲房便放下心来。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尊欢喜佛给刺激的,当天晚上,她便觉得腹部下坠酸胀不已,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贺莲房不以为然的,仍旧看着她的书。又过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样子,她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小手一抓身边青王大掌:“……夙郎。”

青王抬头瞧她,见她神色异样,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精明睿智的男人,此刻突然变得笨手笨脚的,一边说出去叫人,一边被脚底下的毯子被绊了个趔趄,险些扑了个狗吃屎。贺莲房瞧他这样,忍不住想笑,可笑容还没扬起来,就又被疼得闭上了眼。

青王是真紧张,要是可以,他宁可自己替贺莲房生孩子了,所以他根本就忘了不出去也能喊人。等到他跑到房外,看见陆妈妈的时候,嘴一张,竟不会说话了!

陆妈妈瞧青王表现得跟平时完全判若两人,须臾间,便做出了最好的判断,“琴诗你去命人烧热水,瑟词去喊嬷嬷跟产婆,天璇你去大学士府报信,摇光你去靖国公府,还有天枢,叫天枢进宫去,快快快!”说完提起裙摆就进房去了。

婢子们立刻四下散开,整个青王府都激动了起来,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青王刚想进屋,就被陆妈妈堵住了:“哎呦我的王爷诶,您进去是要做什么?您又不会接生,就别去添乱了!”

青王站在原地攥着拳头,还是要进。

宫里的嬷嬷也来了,见青王这模样,道:“王爷,产房是污秽之地,您还是在外头等着吧,王妃娘娘吉人天相,定能为你生下嫡子。”

青王哪里在乎生出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只想进去看看他的阿房疼不疼,他只想陪着她。所以,即使陆妈妈跟嬷嬷再三阻拦,他仍然闯了进去。

贺莲房已经被扶着躺在了床上,身后垫着厚垫子,鬓发都已经汗湿,正在天璇的伺候下喝着鸡汤,为待会儿的生产做准备。见青王进来了,她一怔:“你怎么啊——”那尾音打了好几个飘,疼的。

青王立刻扑过去,握住她颤抖的小手,看着她不住地深呼吸,嘴巴张开,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却化作一句:“我来。”

这话是跟琴诗说的,他接过琴诗手中的瓷碗,拿起汤匙,用尽此生最大的忍耐力和勇气,一勺一勺温柔无比地喂着他。曾经第一次见面时陌生的姑娘,如今已经是他孩子的母亲,现在他们正要一起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可青王却莫名感到了害怕,他一边喂着贺莲房,一边问:“你怕吗?”

贺莲房摇头:“不怕。”

青王说:“可是我怕,阿房,我怕的要命。”他的手在抖。

贺莲房被他这模样逗笑了,这一笑,似乎又感到了一阵收缩的疼痛,她推开嘴边的汤匙,抓住被角呻吟了一声。青王紧张地把碗交给琴诗,握着妻子的手,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贺莲房本来真的很疼,可她一看见青王的表情,顿时又想笑,于是面部都扭曲了,幸好那疼痛只是一会儿,很快又退了下去。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保持理智,可随着产道打开,那种疼痛越来越强烈,已经超出了贺莲房的所有预期,做鬼的时候,她已经感受过世间至痛,那时候她一个人,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承受。而现在,有了青王的陪伴,她竟变得娇气了,身体上的疼痛都经受不住,又何谈其他呢?

这痛越来越强烈,已经强烈到了贺莲房不敢相信这是生产的痛楚,陆妈妈不是说,会痛,却不会痛得无法承受么?贺莲房觉得自己是可以受得住的,可她为什么疼的想要抓狂大叫?

耳朵里听见产婆在喊她用力!用力!贺莲房脑子无法思考,只能依照对方的要求做,她胡乱摸索着四周,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最后,有一只汗湿的大手握住了她,随后耳边传来青王温柔又充满不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她阿房。

贺莲房再也无法承受,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她的魂魄似乎飘在半空之中,脚下虚无,她明明没有动,但四周的景物却在飞速后退,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眼前的一切越来越熟悉,贺莲房震惊地瞪大眼睛!

滂沱大雨,回儿的尸体被随意扔进了乱葬岗,扔尸体的下人直说晦气,又说夫人当真是死不足惜,竟也有资格同绿意夫人比,还与小厮通 奸,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大快人心,名声可谓是臭透了。就这样的女子,竟也配成为贺家女?真正的贺家女,应该是当今的红妆娘娘以及他们家的绿意夫人哪!

贺莲房不敢置信地听着,她不由自主地跟上了那两个下人的脚步,跟着他们回到了尚书府。张正书没有死,他怀抱着贺绿意,柔声细语地哄着她,直到她破涕为笑。张员外和大徐氏也都在,张灵芝与张紫苏正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这位新嫂子,为的就是日后自己也能嫁得好。

他们一家其乐融融,贺莲房内心一片冰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很快地,她眼前的景象便又变了,信阳候扶持二皇子登基成为新帝后,很快便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二皇子被迫成为了他手中的傀儡,贺红妆这个皇后,到底也没能做到她想象中的风光。然而他们仍然很快活,只要依附信阳候,只要不惹怒信阳候,那么他们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但很快就连这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大元来袭,新帝派信阳候出战,结果他却屡战屡败,最后大元攻入燕凉,将大颂纳入自己的版图,统一了中原。大颂儿女尽皆被当做奴隶,大元人却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对大颂人极尽所能的蹂躏和欺压,祁霁成为了真正的皇帝,信阳候得封护国公,聂家五子尽得了封号,齐鲁二王投靠祁霁,祁玉河祁怀旭与祁霁相谈甚欢。二人非但没有改去以往恶习,反倒因为大颂人地位的下降,与大元人一起欺辱起了自己的子民!

二皇子被封了逍遥侯,他带着贺红妆仍旧生活在燕凉,心底不甘,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为了表达新帝仁慈,祁霁让大颂所有官员各司其职,张家仍旧昌荣。上官氏仍然做她的大学士府主母,徐氏却要主动与大徐氏搞好关系,以此攀附张府,以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外祖母不堪国破家亡,与大舅母等人自缢而死,自此,大颂彻底被大元并吞。

怎么会这样?!

贺莲房不肯相信!

难道她又回来了?难道她没有阻止这一切?!

正在她张皇失措的时候,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是青王!

他仍旧那样俊美,只是鬓边白发如霜,眼神冷酷。先前他被聂家人在战场上暗算,青衣卫为保他的性命,奋力杀出重围,只是青王胸口被贯穿,直用了三年才养好伤。而在养伤期间,他从未停止与外界的联系。

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上的十六王爷,主动与他结盟,欲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推翻祁霁执政。

两人暗地里招兵买马,招募有志之士与爱国之人,不分男女。荆少游早早杀了唐氏一家,不愿与新帝为伍,从军而来。蓝晚当年逃过一劫,也被纳入青王麾下。青王又暗中潜入相国寺,找到了贺励。

初闻三个儿女尽以毙命,可怜的大女儿更是没活过十二岁,在相国寺固步自封十几年的贺励彻底崩溃了。他本以为上官氏是可托之人,才将儿女留在府中,以为母亲心善,能照拂孩子,所以独身离去,又哪里知道,在他自怨自艾的这么多年里头,他的孩子们早已化作尘土,消失于这世间。

贺励要报仇,他得知了徐氏与上官氏的作为,只觉得自己是瞎了眼,才会将儿女托付给她们。

于是,接下来又是整整十年时间,青王带领部下,终于成功将大颂夺回。将国名重新改为大颂那一日,数不清的黎民百姓痛哭失声,而祁霁自尽,聂家被诛,贺励与蓝晚亲自提剑将张氏一族、上官氏一族诛杀,手刃仇敌。可即使那样,死去的亲人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