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母女,言语里处处都是陷阱,非要栽个不孝的名头给她。

都是言笑晏晏,裴元歌反不好搬用大道理,反而显得矫揉造作,索性倚小卖小,借着年幼的好处,偎依进裴诸城怀中,撒娇道:“父亲你听听,姨娘好利的嘴,我可说不过她,父亲替我做主!”

裴诸城心底原十分疼爱这个女儿,只是常年征战在外,难得回府几趟,裴元歌却处处顶撞,让他十分难堪。没想到这次病重,倒对他亲近起来,终究是大了懂事。裴诸城心中喜悦,笑着抚摸着她的头,道:“好好好,父亲替你做主,都是你姨娘可恶,处处欺负你,赶明儿咱们父女联合起来欺负回去,好不好?”

裴元歌嫣然一笑,道:“算了,能够博父亲一笑,就算被姨娘打趣,我也认了!”

这句话一说,到变成了她忍辱娱亲,博父亲欢颜。

章芸和裴元容没想到,他们连番设计,到最后反倒成全了裴元歌,都气得仰倒。连章芸也几乎保持不住脸上的笑意,在桂嬷嬷和白薇白芷的“悉心教导”下,裴元歌素来不与裴诸城亲近,怎么突然之间转了性?是谁在中间捣鬼?着实可恶!

裴元容掩口娇笑,似乎只是在说笑:“父亲自然最疼四妹妹,这不,听说四妹妹被退了亲,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要给四妹妹撑腰呢!”但终究年轻,言语中的棱角遮掩不住。

裴诸城浓眉微蹙,元歌的病本就是因退婚而起,此时尚在病中,哪能再提此事?但念着裴元容年幼,倒也没出口斥责。不过,他是武将,习惯干脆利落的风格,既然提到,索性把事情处理清楚,免得日后纠缠:“歌儿,这桩婚事,恐怕是不成了。”

终于说到了重点!

章芸又得意起来,这些天,她早授意桂嬷嬷等人在裴元歌耳边灌输挽回婚事的重要性,更将结果说的十分严重,威逼利诱,必定要让裴元歌哭闹着要挽回亲事。

以裴诸城的脾气,镇国候府退掉与裴元歌从小就定下的婚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裴诸城都不可能再让裴元歌嫁过去,以免受苦。但裴元歌却不明白其中的苦心,只想着镇国候府的门第,以及被退婚后的悲惨境遇,自然更愿意嫁过去。而且,方才裴元容的话里本就带着陷阱,说裴诸城是为裴元歌撑腰来了,裴元歌被桂嬷嬷等人说服,若哭闹着一定要裴诸城挽回,裴诸城固然不回去,但也会对裴元歌失望,疼爱之情渐淡。

要挑拨离间吗?

望着章芸含笑的眼眸,裴元歌心中淡淡一笑,前世的她的确不懂事,在这件事情上与父亲争执。但她已非从前,这次,恐怕章芸注定要失望了…

004章 “慈爱”姨娘,感天动地

“女儿明白,父亲是为女儿好。如果镇国候府是因为对女儿不满而退婚,那即便女儿嫁过去,他们也不会善待女儿;若是因为什么误会,那么,这样不辨是非的人家,也无法成为女儿的依靠。”裴元歌缓缓道来,有理有据,完全说到了裴诸城的心坎。末了又黯然道,“女儿只是伤心,让父亲丢脸了!”

看着无辜的女儿,裴诸城心中满是怜爱,柔声道:“与歌儿无关,是镇国候府欺人太甚!哼,那个世子安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娇宠得狂妄自大,又心胸狭窄,哪里配得上我的歌儿!歌儿放心,父亲日后,必定为你寻一门更好的婚事!”

就算镇国候府如今攀上了太后,他也要为歌儿讨回公道!

章芸眉眼轻扬:哼,一个其貌不扬,无才无德的贱丫头,又被退了婚,这辈子还能寻什么好婚事?往后也只能任她揉捏罢了!

裴元歌摇着他的手臂,嗔道:“女儿才不嫁,女儿要一辈子陪着父亲,除非父亲厌了我,不要我了!”说着又吃力地向裴元容一福,道,“咱们姐妹都是裴府的女儿,一荣共荣,一损同损,镇国侯府退婚,只怕姐姐们的清誉也要受影响,也难怪三姐姐心中有气,元歌在这里给三姐姐赔不是了。”

她年纪最小,又是被退婚之人,尚能如此体贴懂事,想到裴元容的清誉,给她赔礼道歉。相比较而言,作为姐姐,裴元容不但不安慰妹妹,方才反而带刺地提起退婚之事,相比较之下,未免显得心胸狭窄,不够关爱姐妹。

从来只是她陷害裴元歌的份儿,裴元容怎么也没想到裴元歌会主动出击,一时傻了眼。

见裴元容无言以对,章芸心中着急,忙笑道:“元歌你这是什么话?你和容儿是姐妹,容儿怎会为此生气?就算生气,也是气镇国候府欺人,替你抱不平!”说着,似乎无意中碰到左臂,“啊”的一声低吟出声,面露痛色,一下子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她的左臂上。

看着那微现不便的左臂,裴诸城心头涌起了一股柔情,再看看裴元容,方才的不悦登时烟消云散,柔声道:“你左臂有伤,还是小心些,快坐下吧!”

“姨娘左臂受伤?这是怎么回事?”明知道章芸在做戏,裴元歌还是满眼惊讶地问道。若不让章芸把戏唱起来,后面她又如何能够砸场子呢?

章芸神色苍白,却仍然笑得慈爱:“没什么要紧的,元歌不必放在心上。”

裴诸城却感叹道:“歌儿你有所不知,之前你病得昏昏沉沉的,昼夜不醒,章姨娘忧心不已,四下延医也不知道哪来的游方医生,居然说要以人肉为引,才能治好你。章姨娘知道后,当即从胳膊上割下一片肉给你做药引。没想到,服下后竟真的好了起来。章姨娘待你如此慈爱诚心,却又不居功自傲,这样大的事情,连跟你说一声都没有。”赞赏地道,“芸儿,我把裴府和元歌交给你,果然没有看错人!”

章芸羞涩地低下头,姿容娇媚:“老爷别这样说。”

裴元容趁势撒娇道:“姨娘,你对四妹妹比对我还好,只疼她,不疼我了,我不依啊!”

“三小姐快别这么说,姨娘这是大慈,是咱们裴府的福气啊!”旁边桂嬷嬷闻言,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道:“老奴也想不到,章姨娘如此娇弱,居然能忍痛割自己手臂上的肉为四小姐治病,可见她对四小姐的慈爱之心,实在是感天动地,这才让四小姐的病好了起来。”

“割肉疗亲啊,就算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是吧!”

“说起来也是四小姐有福,才有这样疼爱她的庶母,能把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不然恐怕…”

屋内的丫鬟嬷嬷纷纷道,都对章姨娘的行为赞不绝口,屋内一片赞扬之声。

听着周围人的谀辞,裴元歌脸上也是一副感动莫名的样子,眼眸中雨雾弥漫,盈盈欲滴,哽咽道:“章姨娘,我…没想到你待我如此好…我…”说着慢慢流下泪来,“从前都是我不懂事,不知道姨娘的好,从今后,从今后我…我什么都听姨娘的!”

这是她前世所说的原话,如今说来,自然情真意切,不露半点痕迹。

前世的她与章芸关系原本平常,直到镇国候府退婚,她受了打击,又一病不起,正是最脆弱伤痛的时候。听到章芸竟然为她割肉疗病,心中的震撼感动可想而知,从此对章芸再不怀戒心,言听计从,连带对骄纵的裴元容也诸多忍耐。

那时候的她哪里能够想到,这一切都是章芸所设计的?

割肉疗病…一块猪肉就收服了她和父亲两个人的心,好高明的“割肉”疗病!

见这副母慈女孝的情形,裴诸城十分欣慰,他原本还担心章芸会亏待裴元歌,听说割肉疗病的事情后,完全地放心了。这样大慈的举动,想必章芸真是将元歌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章芸精于算计人心,又深知裴诸城和裴元歌的秉性,见轻易收服二人,心中得意,笑道:“好孩子,别哭了,小心伤了身体。从前的事儿都别提了,从今往后,咱们母女好好的便是。”看见一边准备好的药碗,忙道,“我们来得不巧,竟耽误你喝药了。这可是要紧事,来,姨娘喂你!”说着,端过药碗,舀起一匙,送到裴元歌的嘴边。

看着章云一副慈母关怀的模样,裴元歌忍住心底滔滔的怒意,眼眸扫过黑酽酽的药汁,闪过一抹异色。随即脸上挂上一抹感动的笑容,伸手去接药碗,“姨娘为元歌割肉,受了伤,手臂必然疼痛,不敢再劳动姨娘,还是我自己来吧!”

章芸誓要将“慈母”的形象维持到底,哪里肯给?

两人争执间,裴元歌一个“不小心”,将药碗打翻,不偏不倚地正巧倒在章芸左臂受伤的地方。裴元歌大惊失色,慌忙道:“姨娘,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一定烫到伤处了,痛不痛?”说着,撩起章芸的衣袖,便想要查看伤处,一边又喝骂屋内的丫鬟,“都愣着做什么?没见姨娘被烫到了吗?还不快去拿烫伤的药物,再去请大夫过来!姨娘要是有什么长短,揭了你们的皮都是轻的!”

比起裴元歌,章芸更加大惊失色,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

割肉疗亲,不过是在裴诸城面前讨好的手段,她可没那么傻,为了裴元歌这个眼中钉割自己的肉。这要让裴元歌拆了绷带上药,那可就全露馅儿了!

005章 拆穿真相

“姨娘别孩子气,还是上了药安心。毕竟姨娘是因我而伤,要是有什么意外,元歌必定愧疚终生!”裴元歌哪里肯让她轻易蒙混过关,笑着道,依然执着地要为她上药。

章芸心中忐忑,如果当着裴诸城的面被拆穿,那后果…不动声色地掐了裴元容一把,想让她解围。

裴元容醒悟,急忙道:“四妹妹先坐下。我们都是来探望你的,如果让你劳动,那反而违背了本意。再说,四妹妹犹在病重,怎么能再见血呢?这太不吉利了。还是让姨娘会四德院再上药的好!”

她这一番关爱之语,立即赢得裴诸城赞赏地点头。

“三姐姐这话就不对了,姨娘本就是我的庶母,此番又是为了救我而受伤,这样的大恩大德,从今往后,我也只能把姨娘当做我的亲生母亲来侍奉了。试问,哪里有母亲受伤,却因为女儿生病而不上药诊治的?我要是此时还计较这些,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裴元歌义正词严地道,神色坚决凛然,“再说,有姨娘如此珍贵的药引,我的病必然会好。还是赶快把绷带解下来,重新上药,免得耽误了时候。”

她这话说得重了,又有理有据,顿时把裴元容噎得哑口无言。

裴诸城点点头,道:“歌儿说的是,既然她都不计较,又是自己家里,伤势要紧,芸儿你就别推辞了。”

见裴元歌轻易将了裴元容的军,章芸心中大急,暗骂裴元容不中用。但裴诸城都已经发话,她再推辞也不合适,只能勉强笑道:“多谢老爷关爱,那我就等药拿来上药好了。”

偏巧小丫鬟没眼色,被裴元歌一吓,很快就拿了烫伤和刀伤的药物过来。

章芸也不顾上想怎么收拾这个笨丫鬟,只想拖延时间,却偏偏无话推脱,只能慢慢地撩开衣袖,准备解绷带,心头惴惴不安,不知道待会儿要如何向裴诸城解释。

眼看着就要露馅儿,旁边的桂嬷嬷突然道:“哎哟,姨娘跟四小姐都是千金之体,哪给人上过药?再说,众目睽睽之下,还有老爷在,姨娘哪能如此露出手臂呢?这太不成话了!还是老奴带姨娘到屏风后面去上药吧!”

章芸心头大定,立时就坡下驴,从善如流地跟着桂嬷嬷到了屏风后面。

眼看着功败垂成,却被桂嬷嬷搅了局,偏她说得有理,难以反驳,裴元歌心头大恨。

走到八扇秀花鸟草虫的屏风后面,章芸这才松了口气,赞赏地看了眼桂嬷嬷,脱下手腕上的赤金嵌羊脂玉的手镯赏给她。不过,她进来换药,如果换下来的绷带上什么都没有,未免惹人怀疑。而且,完好无损的手臂也太容易露出破绽…

眸中厉色一闪,章芸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地扎入左臂,再咬牙一划。

鲜红的血顺着金簪流了下来。

没想到章姨娘会这样做,桂嬷嬷吓了一跳,失声道:“章姨娘!”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补救地道,“姨娘,这伤势可不轻啊,你看,都是血!”声音微带颤抖,赶紧手忙脚乱地帮章芸上好伤药,又用绷带缠好,把衣袖放了下来,帮她插好金簪,这才扶着章芸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裴元歌敏锐地注意到章芸的苍白,再联想到桂嬷嬷屏风后的一声惊呼,隐约感觉到不对。

无论如何,她必须在这时候,在父亲面前拆穿章姨娘割肉疗病的真相。不然,以她的狡猾机警,一定会想办法做手脚,到时候想要再抓她的痛脚可就不容易了。心念电闪,裴元歌突然出声,担忧地道:“姨娘的脸色比先前更加不好了,是不是伤势恶化了?真是的,大夫怎么还不来?要是姨娘因为有什么万一,我真是万死难赎!”

“别乱说话!”裴诸城皱眉,斥责了裴元歌一句,见章芸神色确实不对,也不禁担忧,“芸儿你还好吧?”

章芸还未说话,裴元歌已经抢先道:“父亲看姨娘的脸色,怎么会好?偏偏府上没人懂医,这可怎么办是好?”忧心焦虑的模样,比裴元容还像章芸的亲生女儿。忽然眼前一亮,挽住裴诸城的胳膊道,“父亲,你是将军,常年征战,一定懂的处理伤口,不如你先帮姨娘看看,等大夫来了再详细诊断?”

章芸心中微惊,用力地捏了一把桂嬷嬷。

桂嬷嬷会意,忙陪笑道:“四小姐真是急糊涂了,虽说老爷和姨娘是夫妻,不必诸多忌讳,但这还是在四小姐的院子里呢?我看姨娘只是体弱,不如让姨娘先回四德院休养,等大夫来了再处理伤口。”裴府会请的大夫,都被章姨娘收买了,到时候还不是章姨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嬷嬷好糊涂!”裴元歌厉声斥责道,“姨娘的身体何等重要,岂能轻慢?再说伤得又重,万一有什么意外,你担当得起吗?”说着又去像裴诸城撒娇道,“父亲,我实在担心姨娘,你先帮她看看严不严重,好让我和三姐姐安心,好不好?”为了加重砝码,她又拉上了早就不知所措的裴元容。

拗不过爱女,加上也着实担心章芸,裴诸城点点头,道:“芸儿,过来,让我瞧瞧你的伤!”

章姨娘暗自庆幸自己在屏风后的狠厉决断,但不知为何仍觉得心中惴惴,但也只能依言在裴诸城身边坐下,伸出了左臂。不怕不怕,现在她左臂的确受了伤,老爷看到了也只会赞她仁慈,对裴元歌掏心掏肺,绝不会知道那是假的!

裴诸城小心地帮她解开绷带,随着一圈一圈的绷带褪落,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伤口。

看到伤口,裴元歌明白桂嬷嬷为何会失声惊叫了。这个章芸的确够心狠手辣,对自己也能下去这样的狠手!不过,这番苦头,她算是白吃了。章芸久在后宅,耍阴谋诡计是一把好手,但毕竟养尊处优,想必以为所有的伤都一样,只有有伤口,只要流血就能蒙混过关。但父亲久经沙场,见惯各种伤口,一定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区别。

果然,看到章芸的伤口后,裴诸城的脸猛地沉了下来。

“咦?这伤口——”裴元歌故作惊讶地道,满脸疑色,显然已经起了疑心。裴诸城心头微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裴元歌明白他的意思,改口道,“伤口看起来很严重啊!”

“没事,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裴诸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你好好休息,父亲明日再来看你。”紧接着转过头来,对着章芸却已经换了一副脸色,沉声道:“你也别打扰歌儿休息了,跟我来!我要好好地跟你谈一谈你的伤!”

章芸知道不妙,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见裴诸城见到伤口时面色突变,再加上裴元歌生硬的改口,再听到裴诸城这样冷淡的话语,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这中间有问题,难道说章姨娘这所谓的“割肉疗病”有猫腻?而且,现在明显被老爷察觉到了,难道说,章姨娘这次要倒霉了?

尤其是深知内情的桂嬷嬷,想想事情的前因后果,心头忍不住泛起了寒意:今天这一切,恐怕不是巧合,而是四小姐存心要拆穿章姨娘!而且,之前提到退婚之事,四小姐也没有按照她的叮嘱行事,也突然间跟老爷亲近起来,还有前几天挨打的白芷…在她的“倾心教导”下,四小姐毫无主见,事事都深信她,根本就是她和章姨娘手中的傀儡,完全按照他们的意图行事,怎么会突然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想想今天裴元歌的言行手段,桂嬷嬷心头猛震,看向她的目光既惊且惧。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裴元歌转头,正迎上桂嬷嬷猜疑惊惧的目光,向她微微一笑,眸光冰雪般凛冽。桂嬷嬷显然是静姝斋的头儿,老奸巨猾,联合章姨娘和芳华苑一众大小丫鬟,把她当做提线木偶一样任意摆弄,今天更是差点坏了她的事。

有她在身边,处处缚手缚脚,还要防备她捣鬼,必须要想个办法,先把这颗钉子从芳华苑拔掉!

望着沉默安静,眸光微垂的裴元歌,桂嬷嬷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006章 姨娘诉委屈

书房内,铜质鼎炉雕刻成卧坐的狻猊,昂首向天,嘴中吐露出一缕缕白烟,在空气中袅袅弥散。

“跪下!”裴诸城坐在紫黑色的酸枝木圈椅上,面色阴沉,声音虽然不高,却极具威仪。表面看起来仍然平静,但熟悉他性格的人,都知道他此刻正处在震怒之中,“章芸,你可知罪?”

章芸当即跪下,满脸疑惑,表现得天衣无缝:“婢妾不知有何错?”

“好一个割肉疗病,好一个大仁大慈!”裴诸城冷笑,心头的怒气不住攀升,“你以为我如此好蒙骗?告诉你,簪子的划伤,与利刃的割伤,伤口完全不同。而且,新伤与已经过了两三天的旧伤也有区别。你左臂的伤口明明是才用簪子等物划伤的,居然敢说是为元歌割肉疗病?是不是还要我验一验你头上的金簪,你才肯承认?”说到后面,语调中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怒气。

章芸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她早有准备,并不惊慌。盈盈水眸凝视着裴诸城,慢慢地涌出泪珠来,挂在修长的睫毛上,欲滴未滴:“原来老爷是为这件事责怪我?”声音极为凄楚,似乎委屈无限。

“难道我责怪你错了吗?”裴诸城语气沉凝,压抑如风雨前夕。

“老爷征战在外,已经两年不曾回府,婢妾为老爷打理家务,照顾子女,经营产业。虽不敢说劳苦功高,却也是尽心尽力。老爷瞧瞧如今的裴府,就该知道婢妾的用心。”章芸的声音渐渐哽咽,泪珠一颗一颗从白皙的面颊滚落,宛如珍珠碎玉般,格外楚楚可怜,惹人怜惜,“但老爷一回来,丝毫不理会婢妾的辛苦,反而因为婢妾对老爷的一片心意责怪婢妾,婢妾,婢妾…”

说着,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气弱娇怯,甚至有些喘不上起来,委屈到了极点。

“你伪造割肉疗病,居然是为了我?我倒要听听,这是什么道理!”裴诸城难以相信,但想到这些年她打理府务的辛苦,声音还是缓和和些许。

“婢妾知道,因为明锦姐姐的关系,老爷对四小姐格外疼爱,但四小姐天生脾气执拗,不与老爷亲近,老爷为此十分伤怀。”章芸知道自己的哭诉开始起作用,更加神情凄楚起来,梨花带雨地道,“婢妾是老爷的人,见老爷为此苦恼,岂有不为老爷解忧的道理?”

裴诸城仍难脱恚怒:“但这与你假作割肉疗病有什么关系?”

“婢妾想,如果婢妾跟四小姐能亲近些,也能够给老爷和四小姐说和说和。但这些年,无论婢妾如何讨好四小姐,却都无功而返。”章芸置若罔闻,径自哭诉道,“老爷也亲眼见到的,给四小姐送衣裳首饰,吃穿用物,却被四小姐扔了出来,兜了婢妾一身;好意关心寒暖,换来的却是四小姐的恶言相向,甚至要动手殴打婢妾;四小姐顽劣,得罪了教习先生,婢妾一位一位地去赔礼道歉,苦苦挽留…”

想到自己亲眼所见,章芸母女在元歌处受的委屈,裴诸城叹息,神色无奈。

对于元歌,章芸可以说是掏心掏肺,尽心竭力,甚至还约束元华和元容,对元歌百般忍耐,偏偏元歌不领情。其实,不止是她们,即使是他,也常常遭到元歌的顶撞和怒目相视。

但是,裴诸城不知道,他所看见的,都是章芸故意设计好,看起来完全是元歌无礼顽劣,桀骜不驯的情形。被捂住耳朵,蒙住眼睛的人,不只是裴元歌,还有他。

“我知道,这些年,元歌让你和元华元容受了不少委屈。”裴诸城的声音里带着抚慰,神色也已经缓和了许多。

“四小姐是嫡女,元华元容是庶女,婢妾更只是妾室,不敢有怨言,更不敢称委屈。”章芸听声辨意,知道裴诸城的怒气已然消散,继续道,“婢妾百般做尽,却始终无法得四小姐喜欢,实在是无奈,才出此下策。原本想,若四小姐能因此喜爱婢妾,婢妾也可为四小姐和老爷做个桥梁,使父女得以共享天伦,拳拳之心,都是为了老爷着想。没想到老爷不但不领婢妾的心意,反而责怪婢妾…”

说着,又掩袖哭个不停,娇弱可怜。

裴诸城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真是为了我,才假作割肉疗病之事?”

“老爷想一想,若不是为了老爷,婢妾又何必自残身体?这整件事,婢妾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听到这话,章芸猛然抬头,泪痕满面,“此事婢妾本就没打算隐瞒老爷,只是老爷回来后,只问了两句镇国候府的事情,便匆匆赶往静姝斋,婢妾还未来得及说明。若说婢妾有欺瞒之错,婢妾不敢否认,愿任由老爷惩处,但若说婢妾另有所图,婢妾死不瞑目!”

这一番哭诉手段玩得十分漂亮,先提自己操持家务的尽心辛苦,再提裴元歌从前的顽劣,她的委屈,最后兜兜转转,又将这一切归结在她对裴诸城的拳拳之心上,即便是百炼钢,听了她这一席话,也要化作绕指柔了。

虽然她说的入情入理,但裴诸城还有着一线清明,怀疑地道:“既然你不曾割肉疗病,那元歌病重,为何会突然好起来?”

章芸心中一震,几乎失色,如果裴诸城知道她在裴元歌的药里做了手脚,必定不会轻饶。急道:“老爷,四小姐的病,是因为退婚受了打击,心情郁结,加上体弱,若以才会缠绵病榻。但大夫说了,并不算要紧,好生调养便是,如果四小姐真的病重,婢妾担忧焦虑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做这些事情?”

裴诸城沉吟许久,神色难辨:“以后不要再玩弄这种手段,元歌还只是个孩子!我还有事,今晚就睡在书房,你不必等我。下去吧!”

出了书房,候在外面的王嬷嬷立刻迎了上来,到了僻静地方,急问道:“姨娘,怎么样了?”

“老爷虽然信了我的说辞,却还在生气,说今晚不会到四德院,让我不必等。都是因为那个贱丫头!”章芸心头既恼且痛,手中的绢巾被揉捏得不成样子。以往,裴诸城回府后,第一晚必定宿在她的四德院,这不但是对她的宠爱,更是向府内所有人昭示她的地位,这次却…

王嬷嬷却松了口气:“老爷既然罚了,那这件事就算掩过去了。最重要的是,镇国候府退亲之事,老爷似乎并未起疑,这才是真正的大幸!”末了又安慰道,“至于静姝斋那位,镇国候府一退亲,她这辈子就算毁了,自个儿又愚笨不堪,以后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姨娘还怕出不了这口气吗?”

“不行!”章芸断然拒绝,“老爷已经动了疑心,这时候我不能再有动作。”

“咱们不能有动作,别人还不能吗?”王嬷嬷指了指静姝斋的方向,再指指自己头上桂花形状的银簪,目露精光,“让她动手,到时候闹翻了天也是静姝斋内部的事情,那可是嫡女的院落,姨娘怎么敢管?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姨娘头上!”

007章 谋算

夜深人静,月色如霜。

裴元歌躺在床上,却并未入睡,凝视着黑夜深处,心头仍在盘算着,要如何才能除掉桂嬷嬷。这人老奸巨猾,又有手段,在静姝斋里定会处处给她使坏。而且她是自己的奶娘,身份不同寻常下人,稍不小心,被她和章芸反咬一口,说自己忘恩负义,刻薄狠毒,传扬出去,对她可极为不利。

想了许久,虽然算计,却都需要人配合,但此刻的问题是,静姝斋早被桂嬷嬷把持,其他的院落她更伸不进去手,无人可用!

目光无意中触到自己的手腕,思绪忍不住又回到了那晚蓦然出现的纸条。

“药被动了手脚,勿用。拖延时间,老爷即日便归。”

如果没有那张纸条,裴元歌怎么也想不到,这次自己病重,也是章芸做的手脚。但想想也对,她身体素来不错,只是被镇国侯府退婚一事打击到,气急攻心,怎么可能缠绵病榻这许久都不好,甚至还病重昏迷?原来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章芸做的手脚,目的就是为了演出这么一场好戏!

只是不知道,传消息给她的人到底是谁?

那人给自己传信,应该是好意;而且看信中的措辞,该是府内的人。如果能够找到那人,自己便能得一帮手,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但是,这张纸条前世并未出现,裴元歌也实在想不出,这府中,除了裴诸城,还会有谁对她抱有善意?

就在这时,寂静的夜里,突然出现了一丝轻微的响声,缓慢谨慎地向她的卧室靠近。

淡淡的中草药味道飘来,若有若无。

裴元歌心头一震,这种味道,似乎跟那晚传递纸条给她的人留下的气息相同…心念电转,她急忙闭目躺下,假装熟睡。闻着那个草药清香越来越清晰,似乎有人到了床边,微凉的手指按在她的脉腕处,然后听到一声浅浅的吁气声,似乎放下了心事。

听声音是女子,裴元歌手腕猛地一转,反手握住那人的手指,翻身起来。

那是个身着浅绿色比甲,淡紫色长裙的女主,十七八岁模样,梳着双鬟,一身丫鬟装束,秀丽的容貌似熟悉却又有些陌生。裴元歌在脑海中搜索了好一会儿,才犹疑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紫…紫苑?”

紫苑是她娘生前的丫鬟,后来娘亲过世,紫苑便成了她的大丫鬟,原本很受重用,但在裴元歌七岁那年,她偷了裴元歌的一套赤金头面首饰,被揭发后,裴元歌要赶她出府,却被原配夫人舒雪玉派人拦阻,将紫苑要到了她的蒹葭院,从此便再也不曾见面。后面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裴元歌已将快忘了这个人了。

没想到,暗里给她传递消息的人,居然是她!

月光下,骤然被抓住的紫苑面色有些苍白,惊愕地看着裴元歌,眸光惊骇,似乎不知所措:“小…小姐…”她很惊慌,秀美的唇被咬的毫无血色。

小姐?

在静姝斋,无论明面还是私底下,都称她为“四小姐”,裴府的四小姐。而紫苑却叫她“小姐”,可见在她的心里,裴元歌是她唯一的小姐,没有别人。有时候,一个称呼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亲疏远近尽在其中,可惜,前世的裴元歌并不懂得这些。

裴元歌心中感叹,轻声道:“五年前盗窃的事情,你…是被桂嬷嬷冤枉的吧!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小姐!”紫苑猛地睁大眼睛,没想到裴元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大颗大颗地泪珠顿时滚落下来,无语凝咽,只是一直摇头,许久才低声哽咽道,“小姐别这样说,不是您的错,是奴婢没照顾好您,奴婢对不起明锦夫人,对不起您。”小姐当时还小,什么都不懂,被桂嬷嬷那群人蒙蔽耳目,任意摆弄。她有心劝阻,却因此成了桂嬷嬷的眼中钉,终于设计将她赶出了静姝斋。

“是你传消息给我,说药被动了手脚,让我不要服用?”裴元歌确认道。

紫苑含泪点点头:“奴婢以前伺候明锦夫人时,曾经跟夫人学过医术,这次见小姐病得蹊跷,害怕是章姨娘对您下手,便趁着桂嬷嬷她们不注意,偷偷潜进来。结果发现是药被人做了手脚,多加了一味药材,不但将小姐的病情拖得严重,而且…而且那药材对女子身体伤害极大,小姐本就体弱,服用得多了,可能会…”她的神情突然变得极为悲愤,却仍压低了声音道,“可能会永无子嗣!”

永无子嗣?

裴元歌咬牙,对女子来说,子嗣是终身的依靠,甚至比夫婿还要重要,无子,甚至是休妻的正当理由。可想而知,女子如果没有子嗣,将来的情况该有多么的凄惨落魄!如此狠辣隐秘,又一箭双雕,章芸的确好手段!

不过,汤药被人动了手脚…

裴元歌心中忽然一动,此事或许可以为她所用…谋算她?哼,那她就要让章芸知道,什么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

“下药的人,不用想,必定是章姨娘。我记得,你以前就常劝我,说桂嬷嬷和章姨娘都是不是好人,让我不要亲近他们。你是对的,可惜我没有听!”裴元歌拉着她的手,柔声低语,“紫苑,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你还愿意回静姝斋来,助我一臂之力吗?”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可靠的人手。

虽然,紫苑在蒹葭院五年,如今可信与否难以确定,但至少,她与桂嬷嬷不合,因此被设计赶出静姝斋,所以绝不会是章芸的人。单凭这一点,就对她很有用了,而且,她还懂得医术药物…

“能回静姝斋,是奴婢日日夜夜心之所向。”紫苑眼眸骤然明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低声道,“可是,奴婢如今是蒹葭院的人,老爷绝对不会同意夫人的人接近小姐的。”

这就牵涉到了十年前裴府的旧事——裴元歌生母明锦之死。

当初明锦是平妻,入府后极受宠爱,原配夫人舒雪玉因此处处给她难堪,两人不和,举府皆知。在元歌三岁那年,明锦暴毙,舒雪玉作为原配,追查此事,杖毙了许多人;而裴诸城闻讯从边疆赶回来后,又杖毙了许多人,因此中间的内情,除了寥寥数人外无从得知。只是,事后舒雪玉被褫夺掌府之权,禁足于蒹葭院,永不许出来。此后,府内便渐渐由章芸独大。

人人都说,是夫人舒雪玉因为嫉妒,害死了明锦夫人。

前世的裴元歌也以为,她娘是被舒雪玉害死的,但前世临死前,从裴元容口中得知,她娘其实是被章芸所害,那么,夫人舒雪玉就是冤枉的。只是,父亲如今恐怕还是深信,娘是被夫人舒雪玉所害。试问,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允许蒹葭院的紫苑来伺候裴元歌呢?

裴元歌却毫不在意:“放心,我会让父亲答应的,不过需要你来配合我。”

看着小姐胸有成竹的模样,神色淡定,浅笑轻颦间,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不自觉地信服…小姐,真的跟以前不同了,明锦夫人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一定会觉得欣慰吧?紫苑点点头:“嗯,我一切都听小姐的!”

“明天,父亲会来看我,届时你就…”裴元歌附耳低语,将心中算计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