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青黛都知道裴元歌足智多谋,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想看看小姐如何处置这件事,以后也多长个心眼儿。她们都是新来的丫鬟,没见识过裴元华的八面玲珑,听到流霞想要拉拢司音,就对这位大小姐十分地没好感。

这种情况下,怎么做都是错,最稳妥的应对办法,就是去抚慰犒赏司音,用重利将她的心拉拢过来,日后再找时机除掉她。不过,裴元歌实在不喜欢这种被动防守的局面,她更喜欢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好,既然裴元华想要利用司音,那就让她利用个彻底好了!

“我的应对办法就是,”裴元歌顿了顿,笑道,“青黛,你去骂司音一顿!”

三人都是一怔,方才紫苑不是分析不能这样做吗?

“就算司音起了异心又怎么样?即使她真的因此被大姐姐的人收买过去,我们不知道的话,或者会吃亏,但既然已经防备了,又怎么会轻易上当?大姐姐能够用她来对付我,难道我们不能利用司音,传递假的消息反算计大姐姐吗?”裴元歌微笑着看着众人,“这是我今天教你们的,凡事不能只从表面看,只要利用得当,劣势也许反而能转化为优势!好了,青黛,你去骂人吧!”

司音被骂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裴元华的雨霏苑,主仆相对而笑。

“姨娘把这位四小姐说得多厉害,奴婢看也不过如此,一只小小的银簪就能让她沉不住气!”流霞得意地笑道,“奴婢就是看那个司音是个不安分的,心比天高,这才故意挑的她。被四小姐这一骂,司音肯定觉得委屈,奴婢再去劝解劝解,跟她陪个不是,诱以重利,想必能够把她拉拢过来。就算四小姐把她撵出静姝斋,咱们也能把这件事揭出来,让人知道四小姐疑心病多厉害,就为一个簪子就疑心丫鬟。总之,四小姐这一骂,不管怎么说,都是咱们得了好处!”

听着流霞的逢迎,裴元华嫣然一笑,如盛放的牡丹花,芳华盛艳,的确不愧一个“华”字!

这个裴元歌,院子里倒是严实,流霞那么小心行事,还是被她察觉到。不过毕竟年纪小,沉不住气,这时候应该更要拉拢安慰司音,以防她生异心,对她不利。她倒好,偏要把事情闹开。从这点看,她有聪明,有手段,但毕竟年纪小,见识有限,并不能如自己相得深远。

姨娘就是太看重明锦,太心急想要除掉裴元歌,这才会吃了大亏。

听了章芸的话,再想到蒹葭院的情形,裴元华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所以回来的时候,就借送东西的事情试探试探裴元歌。现在,心中终于安定了,不足为虑!而自己,本就是女子中的翘楚,注定要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如果裴元歌识相,不来与她争锋的话,她也可以跟她做对和睦亲热的姐妹;如果她不识相,非要来招惹她的话…

“卡擦”,裴元华手中正欲往头上插去的银簪断成两截。

这根银簪,就是她的下场!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裴元华就去给舒雪玉请安,在礼数上,她永远做得完美无瑕,让人完全无法指摘。姐妹三人在蒹葭院说了会儿话,舒雪玉就借口要处理府务,将裴元歌带走,裴元巧又是个棒槌,裴元华跟她完全说不到一起,两人就分了手,各自回各自的院落。

下午时分,裴诸城回府。

裴元华听说后,梳妆打扮,看着镜中端庄矜持的少女,满意地点点头,来到了书房。往常照习惯,裴诸城在府的时候,都会在这时候处理公务,这种地方,后宅女子严禁入内。但裴元华却是唯一得到许可的,这一向是她骄傲的资本,昨天父亲对她的态度已经完全扭转,想必这规矩还是照旧的。

然而,当然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被气得直跺脚的裴元歌,和哈哈大笑的裴诸城。

裴元歌怎么会在这里?姨娘可没说起她能进出书房啊!裴元华眸光一闪,裴元歌接过章芸的掌府之权,她无所谓;章芸倒台,裴元容被禁足,她可以不在乎;但是,进入书房重地,却是只有她裴元华才有的,这种殊荣,她不允许别人跟她共享!心虽如此想,脸上却是温厚谦和的笑意:“原来有四妹妹在这里帮忙,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必来了!”

“华儿别走,你快来帮忙!这个丫头净给我添乱,她在旁边,我什么都干不成。”

裴诸城抱怨着,语气中却满是欢欣之意。

“父亲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大姐姐你来评评理,我在这里给他整理公文,好好地,父亲却突然又把我的头发弄乱,你瞧瞧,我这怎么出去见人?”裴元歌指着微有些凌乱的头发,撅着嘴抱怨,瞪了裴诸城一眼,找出梳子和镜子,到一边梳头去了。从昨天开始,父亲好像揉她的头发揉上瘾了,动不动就来揉一揉。

裴诸城笑道:“小歌儿的头发好,摸着跟云锦似的,父亲就忍不住想揉揉嘛!”

这样的解释怎么让人满意?裴元歌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瞪着他,忽然蹬蹬地跑出来,没多久又蹬蹬地跑进来,将怀中抱着的云锦往裴诸城一摆,道,“云锦在这里,你随便揉,反正不许再揉我头发!光昨天我就梳了四回头,今天你一回来,我又要梳头,这个月的头油钱,我得涨三倍!”

看着那匹云锦,裴诸城先是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

“小歌儿真是父亲的贴心女儿,被你这么一逗,父亲心情好多了!好了,处理公务处理公务,两个丫头都过来给我帮忙!”

以前,有裴元华在的地方,她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父亲最娇宠疼爱,引以为傲的女儿。但刚才看着父亲跟裴元歌两人说笑,她竟有种局外人的感觉,一丁点儿都插不进去话,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昨天也是这样,父亲进了蒹葭院,只看到裴元歌,却没瞧见她。

裴元华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她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形象,听到裴诸城这样说,终于找到表现的机会,忙道:“怎么?父亲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女儿即使无法为父亲分忧分忧,说出来也能好受些!”

提到这个,裴诸城又叹了口气,神色苦恼。

裴元歌也好奇起来:“父亲,怎么了?”

“昨天皇上下了一道圣旨,点名要我审理一桩疑难的案子,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桩案子是如今朝堂争议的焦点,争议非常大,十足的烫手山芋,裴诸城从接旨开始就头疼无比,现在听到两个女儿都问起,看看两个聪慧多智的女儿,心想反正心里烦闷,倒不如听听她们的意见,于是问道,“歌儿,华儿,你们说,收受贿赂的人,是否不问情由就该依律处置,没有任何例外?”

裴元华答道:“这个自然,收受贿赂,国法不容,当然要依法处置。”

这位大姐姐的话,永远合情合理,不露丝毫把柄。也就是说,她永远会把伪装的言行局限在礼法之内。或者,这中局限,会是她的一处破绽?裴元歌想着,歪着头问道:“父亲既然这样问,想必这个案子另有内情,父亲不如把情况说清楚,女儿才好做评断啊!”

裴诸城叹了口气,将案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道来。

案件的主犯名叫玉之彦,是最南方的棘阳州的左布政使,掌管粮草,军事等事物。棘阳州再往南,便是与正与荆国交战的秦阳关,为了支援边关,各种军事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棘阳州,再由棘阳州运往秦阳关。然而,棘阳州的刺史却胆大包天,命令玉之彦大量克扣军资,再转手变卖。

玉之彦眼见边关情形危急,依然抗命,竭力将物资运往边关,却被棘阳州刺史拦阻。

双方僵持不下,玉之彦虽然连施计谋,将部分军资运送出去,但终究没能挽救边关的颓势,秦阳关战败,荆国的军队攻入棘阳州,烧杀劫掠,虽然很快就被周围诸州的驻军纠结反扑,驱逐出去。但棘阳州失守罪责极大,棘阳州刺史却颠倒黑白,将责任完全推到了玉之彦身上,声称是他延误运送军资的时间,以致兵败。这种谎言自然一拆就穿,刑部很快查明事实,治了棘阳州刺史的罪。

而玉之彦虽然竭力运送军资,但身为左布政使,棘阳州失守,他也要负责任,功过相抵,依旧做他的棘阳州左布政使。

事情本该就此了结,谁知道棘阳州刺手眼见将死,狗急跳墙,指控玉之彦受贿行贿。

本来,众人都以为这是他信口雌黄,但棘阳州刺史却言之凿凿,说玉之彦送给他价值千金的贿赂,这才被提拔为棘阳州左布政使,还说玉之彦也曾经给棘阳州其他官员送过礼,不过,他才二十六岁的年纪,无依无靠,怎么就能做到州左布政使的位置?这样一来众人就有些将信将疑,刑部立刻派人彻查,结果竟然真的玉之彦的家中搜出一本密帐,上面记载着他从做七品小吏开始,所有收受的贿赂,以及行贿的上级官员,字迹的确是玉之彦无疑,而且年岁痕迹已久,不可能是伪造的。

面对证据,玉之彦一言不发,既不喊冤,也不认罪,案子就这样僵持下来。

而朝中的官员则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玉之彦受贿行贿,证据确凿,应该依律撤职,流放三千里;另一派则认为,就算玉之彦有受贿行贿,但他家徒四壁,可见那些贿赂并未用于自身,情有可原,而且为官这些年来,政绩卓越,这次又为了边关战事,不惜与棘阳州刺史翻脸,应该轻判。

双方各执一词,你争我辩,闹得不可开交。

因为这个案子,刑部连撤了三个主审官,结果这次就轮到裴诸城被点名了。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案子处理不好,裴诸城这个刑部尚书,搞不好也要做到头了。面对这样的烫手山芋,裴诸城怎么可能不苦恼?

“如果说这件案子的主犯是个无恶不作的贪官;或者说玉之彦是个清白无瑕被冤枉的无辜者,别说刑部尚书不做,就算掉脑袋,父亲也会秉公直断。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确收受了贿赂,也的确行贿才能一路直升,可是,那些贿赂,除了打点上级的以外,都是用于百姓,他自己一分一毫都没有用过,家徒四壁,除了应酬,本身的衣食住行都清贫得让人不忍猝睹,而且这些年来的确政绩卓越,为百姓做过不少实事,很多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听说他被下狱,上万人书为他求情!歌儿,华儿,你说如果是你们,这样的人,这样的案子,你们要怎么判?”

裴元华沉思片刻便有了答案。

“父亲,女儿认为,应该判罪。无论这位玉大人有何苦衷,有何内情,但行贿受贿有违国法,他应该知道,却明知故犯,既然违背了刑律,就该受到处罚。虽然说收受的贿赂,他并未用于自身,但行贿上官,努力往上爬,对权势的贪欲也是一种罪恶。所以,女儿认为,应该要惩办此人。”

这是个完全符合律法的做法,无论谁问起,都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但这并不是裴诸城想要的答案,律法之外,不能忘乎人情,从裴诸城的角度来看,他有些同情,甚至钦佩这位玉之彦,但却说不出缘由来。将目光转向沉思中的小女儿:“歌儿,你认为呢?”

“女儿认为,这样的人,应该让他继续做官,而不是把他流放千里之外。”裴元歌沉思许久,才慢慢道,“律法之所以严禁行贿受贿,是因为这四个字,多数还连着另外四个字,贪赃枉法。但玉之彦不同,他受贿之事爆发后,并没有百姓随之鸣冤,指责他断案不公之类的。女儿想,在律法的实施过程中,本身就有很多灰色地带,比如说,官员到任,地方乡绅富豪都会送礼过去,有时候这并非是为了收买官员做什么不法勾当,而是一种讨好,毕竟破家县令,灭门府尹,民没有不害怕官的。我想,玉大人所收的贿赂,应该是类似这种的。”

“但这件事本身是不对的,官员不应该接受百姓的好处!”裴元华轻声反驳道,“即使这是惯例,但那是没有人计较,如果有人认真计较起来,就像现在,玉之彦他就是受贿。如果他持身端正,现在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没有犯罪,而不是这样无言以对。”

在外人面前,裴元华的言行素来无可挑剔,清白无瑕。

“我只是想说,玉大人所得的贿赂,并不是以贪赃枉法换来的;再来,这些贿赂,玉大人丁点儿都不曾用于自身,除了打点上司之外,都用于百姓,也就是说,他收受贿赂的目的,不在于自身的享受,而在于百姓。至于大姐姐说,玉大人贪恋权势,妹妹不能苟同,如果他真的贪恋权势,就不会与棘阳州刺史反目,以至于被他反咬一口,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之所以要向上爬,只怕还是为了百姓居多,大姐姐也许不知道,所处官位的高低,能够为百姓做的事情犹如天壤之别。有时候高位者的一句话,都能让百姓获得极大的便利,我想,玉大人应该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才想往上爬吧!他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依仗,就算政绩卓越,不打点上司,有人压着,他想要升迁也很难吧?”

裴诸城没想到,年幼的女儿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越发对她刮目相看,目光中充满赞赏之意。

见状,裴元华更觉得气堵,裴元歌的看法和自己完全相反,父亲赞赏她,岂不是在否定自己?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忍不住道:“四妹妹未免把人想得太善良了些,这玉之彦受贿行贿到底有何目的,除了他没人知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他不是贪恋权势呢?不要说去问他,这种情况,谁都会为自己辩解,他当然不会承认。”

这种语气,有点急躁,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不像是温厚大方的裴大小姐该用的啊!裴诸城没有注意,但裴元歌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看起来,父亲对自己的肯定,让裴元华感到了危机,这么说,她也在意父亲的欣赏和赞叹?只有她有在意的就好!

想着,裴元歌又道:“因为那本账目啊!玉大人为什么要记这样一本账?这本帐目,他能够给谁看呢?难道说就是为了今天被刑部察觉,定他行贿受贿之罪吗?他记这样一笔账,是一笔良心账,在告诉自己,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自己是知道的!只要这本帐,他就知道,自己的手虽然是黑的,但心是白的!所以,他一言不发,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记在这本帐上了,能够了解他的人,看到这本帐就会明白他的心;不能明白他的人,分辩也无用。”

这样一番话,顿时将裴诸城惊在当场。

听人叙述案情的事情,他就觉得哪里很奇怪,觉得心情很压抑,好像有这满腹的感慨和想法,却无法清晰地表达出来。现在被小女儿这样调理分明地罗列出来,终于觉得心头一片透亮:的确,从头到尾,玉之彦只是想要为百姓,为朝廷做事,为此,他甚至不惜抹黑自己的名声,污掉自己的双手,当跟棘阳州刺史翻脸的时候,也许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但为了边疆的战事,却还是那样做了。

这样的人,应该做官,应该做高官!

而他的女儿,他和明锦的女儿…实在很了不起!

见父亲也赞同裴元歌,裴元华不好再争执。但是,看着父亲那样赞赏的眼光,仍然感到不舒服,想要给裴元歌出难题:“四妹妹言之有理。只是,就算最后笃定玉之彦应该要救,可是要怎么救呢?他的确收受贿赂,证据确凿,这一点无法置辩。如果父亲贸然判他无罪,恐怕难以服众。”

提到这个,裴诸城又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是啊,玉之彦该救,可是要怎么救呢?收受贿赂,这是一个死结,而歌儿先前的话虽然言之成理,但这些只能私底下用来彼此说服,在朝堂和刑部,这样的话,是不能作为轻判或者开释玉之彦的理由的。现在,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一个光明正大能够让他开释玉之彦的理由。

裴元华这是在给她出难题吗?

裴元歌想了想,问道:“父亲,对于此案,皇上是什么态度?”

在这种有争议的案件里,双方争执不下,那么皇上的态度就变很重要,如果皇上想要治玉之彦的罪,那这件事就会变得很难办。;但如果皇上想要开始玉之彦,那就有搪塞回旋的余地。不过,这样为了百姓为了家国,不惜弄脏双手,背负污名的官员,会成为皇帝最锋锐的剑,只要皇上不是没脑子,就应该会想要救他!

裴诸城却摇摇头:“皇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而先前审理此案被撤职的人,有一个是判玉之彦无罪,两个是判罪,一轻一重,但都被撤职。所以,根本没人能猜到皇上的立场。”

这不对啊,按理说,皇帝应该很乐意手里有这样一把刀的。

“父亲,女儿冒昧,能不能让女儿看看皇上给您的圣旨?”裴元歌问道,想看看能不能从圣旨上看出端倪。

裴诸城点点头,起身到书架前,取过慎重保管着的圣旨。

摊开明黄色的圣旨,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裴元歌认真地读着,蹙眉思索良久,忽然展颜一笑,道:“我明白了!”抬头,神色释然,“父亲,皇上的意思,也是想要救这位玉大人,而且,救人的方法,他已经写在圣旨上了!”

062章 解难题,元歌得赞赏,华嫉妒[手打文字版VIP]

“是吗?在哪里?”裴诸城疑惑地低头去看圣旨。

从接到这道让人头疼的圣旨开始,他已经反复看了无数遍,上面的内容几乎能倒背如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令刑部尚书裴诸城主审棘阳州刺史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务必依律行事,无枉无纵,钦此!”最下面则是鲜红的皇帝御印,除此之外,别无内容。

跟其他传令圣旨一模一样,哪里有偏向玉之彦的意思?更遑论救他的办法。

“父亲看这里!”望着裴主城疑惑的目光,裴元歌微微一笑,纤细洁白的玉指点在明黄色的锦缎上,泛着淡淡的玉样光泽,“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审理延误军资、受贿行贿两案,或者说,延误军资等案,但是圣旨只命父亲审理棘阳州失守一案,并没有提到行贿受贿的事情。棘阳州失守,玉大人功过相抵,并无罪责,皇上这样说,不是明摆着要赦免玉大人行贿受贿之罪吗?所以,父亲不必理会行贿受贿之事,只审理棘阳州失守一案,将玉大人无罪开释,名正言顺!”

裴诸城一怔,这才察觉到圣旨内容有异,顿时陷入了沉思。

“四妹妹这样说,会不会强词夺理了些?”裴元华神色温和,落落大方地问道。

心中却有些恐慌,也有些恼怒,如果说裴元歌所言无误,皇上的确是这个意思,那么她比自己敏锐,更能揣摩圣意,岂不是显得自己输了一筹?如果裴元歌所说的是错的,皇上并没有这个意思,那父亲这样做,说不定会触怒皇上,被罢免刑部尚书一职…。父亲武官转文,姨娘贬为贱妾,她已经够倒霉了,绝不允许再出变故。

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她,是真的觉得这样做不妥呢,还是因为…察觉到了威胁?

裴元歌隐隐觉得,似乎发现了裴元华的弱点,嫣然一笑,问道:“那依大姐姐的看法,应当如何呢?”

“依律行事,玉之彦受贿行贿是事实,这点不容置辩,父亲依律行事,即使不合圣意,但有理有据,即使被责怪,也能够据理力争。但如果照妹妹所言,一旦揣摩圣意有误,父亲就要遭殃了。”裴元华柔声劝说,不希望裴诸城再出差错,“再说,即使皇上是这个意思,但父亲也说了,朝中分为两派,主张严惩玉之彦的那一派,又怎么可能允许父亲这样敷衍了事?一定会把行贿受贿一事掀出来质问父亲,逃不过的!”

“没用的,”裴诸城摇摇头,“第一位主审官员就是依律而行的,结果被撤职了。”

裴元华一怔,她做事素来滴水不漏,在行事前先想好退路,没想到这次却碰到了钉子。

依律行事,有律可据,也会被撤职?

“我觉得歌儿说的有道理,既然玉之彦值得我救,皇上也想救他,那就要救!”裴诸城当机立断,随即又沉思道,“但是,要怎么样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呢?必须得给那些人一个明面上的理由,能顶得住他们的质问才行。不然,恐怕要功亏一篑。”

随着他的话,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三人同时沉思起来。

铜质狻猊香鼎吐出缕缕轻烟,袅袅弥散,使得空气中充满一种令人凝神静气的清香。

裴元华刚才已经接连输了裴元歌两阵,很想扳回来,但她久在深闺,虽然自诩聪慧,但朝堂行事,和内宅都有所不同,接连出了几个主意都被否决,顿时有些着急。好在裴元歌也在蹙眉深思,似乎束手无策,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平衡了些,继续思索。

“父亲。”裴元歌忽然抬头,凑近他耳边,低声问了几个问题。

裴诸城点点头,看向小女儿的模样越发惊讶。

“这就好,父亲你看这样行不行?”裴元歌依然附耳低声,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

裴元华努力想听清楚,看她到底出的什么主意,好反对找茬,然而她说的很轻,只听到低低的笑声。正心急如焚时,却听到裴诸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狠狠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却又忍不住再次笑了出来,道:“你这丫头哪来的这些古灵精怪?真不知道像谁!不过你说的倒是可以一试,只要皇上真的是想要救玉之彦,这事多半就成了。”权衡了会儿,有了决定,“那就赌吧!玉之彦值得我赌!”说着,又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鬼丫头!”

裴元歌捂着额头,巧笑嫣然:“这事要成了,父亲怎么谢我?”

“鬼丫头又想敲诈我什么啊?”裴诸城笑眯眯地道,“不如让父亲给小歌儿找个好夫婿,如何?”

“父亲!”裴元歌又羞又气,只管跺脚,恨恨地瞪着他,“父亲又欺负人,就知道欺负我,取笑我。大姐姐还在那里呢,你怎么不说给大姐姐找夫婿?不理你了!”说着,一跺脚,转身提着罗裙跑了出来,纤巧轻盈的身影,宛如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煞是惹人喜爱。

裴诸城常年征战在外,极少与女儿们共聚天伦,如今看着小女儿这幅模样,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是夜,刑部存放公文的房间失火,烧毁了不少公文卷宗。

而玉之彦延误军资的案子,人证物证都在,很快就审理清楚。

这日上朝时,裴诸城深吸一口气,便出列禀奏:“启禀皇上,臣裴诸城受命审理玉之彦一案,现已经完全审理清楚,特来向皇上禀明结果。据微臣所查,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纯属诬陷,乃是棘阳州刺史贪污军资,又反诬玉之彦,依律棘阳州刺史应该除以斩立决,玉之彦竭力运送军资有功,但失守棘阳州有过,功过相抵,不罚也不赏,无罪开释。”

此话一出,皇帝还未说话,已经有人跳了出来。

御史台左御史大夫叶德忠首先发难:“裴尚书,你这话什么意思?玉之彦受贿行贿,有账本为证,证据确凿,应该依律褫夺官职,流放三千里。你避重就轻,掠过行贿受贿之罪,意图包庇玉之彦,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玉之彦给你送了重礼,所以你才为他开脱?”

“叶德忠,你不要血口喷人,裴尚书素来耿直,不然,皇上也不会将此案交给他审理。据我所知,那个即将处斩的前棘阳州刺史叶兆海,是你的远房侄子吧?所以你才死死地咬着玉之彦不放,你这是公报私仇,置我大夏江山社稷于何地?”右御史大夫赵明清立刻开口辩驳。

左右御史不合,早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只要找到机会就会互掐。

“赵大人此言有所不妥,玉之彦行贿受贿证据确凿,有违国法,必须重惩,以儆效尤!”另一位官员出来声援叶德忠。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裴诸城一句话打断了众人,有些莫名其妙地道:“什么行贿受贿?我接到的圣旨,明明是审理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不错,我是听流言说过,说玉之彦有行贿受贿,可是这只是流言而已。叶德忠,不要把你们御史台闻风奏事,捕风捉影的臭毛病带到我们刑部来啊!我们刑部是要讲真凭实据的,没证据你少罗嗦!”说到后面,面色甚是不豫,显然很讨厌御史台的指手画脚。

叶德忠一愣:“不对啊,明明应该是延误军资,行贿受贿等罪名才对!”

“圣旨在此,不信你可以自己看!”裴诸城理直气壮地道。

“有这种事情?只有延误军资一案?”鎏金九龙盘柱椅上的九五之尊终于开口,幽邃的眼眸盯着裴诸城,带着浅浅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笑意,命贴身太监李公公上前去取过圣旨,展开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还真是!看来是传旨太监疏忽了,漏了内容。李德海,回去查查,看这份旨意是谁传的!”

李公公躬身道:“是!”

“裴诸城,虽然是这圣旨有舛误,可是送过去的卷宗里可是也有行贿受贿的相关证据,还有一本账目,难道你看到时没觉得奇怪?怎么不来问问呢?”皇帝神色无波,有些苍老的手指轻轻地放在鎏金的龙头上,缓慢地一下一下轻敲着,语气低沉有力,却听不出喜怒,让人无从揣摩。

“启禀皇上,这正是臣要禀奏的另一件事。”裴诸城也拿捏不准皇帝的心思,心头有些忐忑,如果他赌对了,他和玉之彦就有救了,但若赌错,两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咬咬牙,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臣接到圣旨的次日,刑部堆放公文的房间失火,臣带领刑部官员拼死抢救,却还是有部分公文卷宗毁损其中。其中就包括玉之彦一案的相关卷宗和证据,臣命刑部官员尽量将毁损卷宗补全,但玉之彦一案,臣见圣旨上只有延误军资一案,没想到原来还有行贿受贿的证据和卷宗!所以——”

“胡说!”叶德忠暴怒道,“怎么会这样巧?分明是你故意纵火焚毁卷宗,包庇玉之彦!”

“叶德忠,你给我闭嘴!是,你们御史台是有闻风奏事的权力,可那不代表你们能够血口喷人!”裴诸城也恼了,想起歌儿的叮嘱,索性不再按捺,发作出来,“我们刑部官衙已经有数百年之久,本来就有着诸多隐患,尤其在防火上更是疏失。此事我刚接任刑部尚书时,就已经接连上书,但工部迟迟不加维修整顿,这才酿成今日之祸!钱尚书,这事你得给我一个交代,这件事我有没有跟你通过气?”

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工部尚书擦汗道:“启禀皇上,确有此事。只是本季度应该要拨到工部的修缮银子,户部迟迟不曾到项。没有银子,没法雇人,也没法购买相应材料,以至于臣行事举步维艰,臣请皇上明鉴!”

户部尚书立刻哭诉道:“启禀皇上,非是臣延误,而是银钱紧张!”说着,开始算账倒苦水,“今年南方旱灾,颗粒无收,非但没有赋税,还要赈灾;秦阳关战事紧张,军饷军资都不能延误;太后六十寿诞在即,宗人府一再催促筹办寿宴的银子…。臣无能,没有点石成金之术,实在无法凭空变出银两来。臣有罪,甘愿请辞户部尚书之职,请皇上另选贤德!”

宇泓墨站在右边最前列,笑眯眯地看着众臣扯皮,互相踢皮球。

黑色的皇子正装上,用灿然的金线绣着四爪蟠龙,显得格外庄重恢弘,连带着他身上散发的慵懒也消减了许多,衬托出皇室的清贵和气度,容色绝美的脸上浅笑微哂,眸光如玉流转,越发令人目眩神迷。咬文嚼字,祸水东引,让人明知有问题,却挑不出错来,这种刁钻古怪的手段,可是素来光明磊落的裴诸城会用的…。

不期然的,脑海中浮现出裴元歌清丽脱俗的容颜。

难道是她?

随即又在心里否定了这种想法,虽然说他接二连三在她手上吃亏,那不过是过于疏忽大意。他承认裴元歌聪慧机敏,但应该只在后宅争斗上擅长,若说她小小年纪,对官场朝堂也能有此认知,那未免有些令人惊骇了。只是不知道,这是裴诸城哪位幕僚给他出的主意,刁钻古怪得实在让他想笑。

不过…。宇泓墨忽然神色晦暗,眸光中隐隐有着黑光在闪烁。

提到裴元歌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该找机会整整她,出出心头的这股气才是!

朝堂上,这种互相推诿的争执每天都在发生,话题越扯越远,眼看着到最后已经偏题到今年的科举上,皇帝终于开口,咳嗽一声,等金銮殿上众臣都安静下来,这才不急不缓地道:“众卿都有众卿的苦衷,朕都明了,这次刑部失火,纯属意外,众卿不必再争执了!户部尚书,拨笔款项到工部,让他们把刑部的关押修缮一番,该注意的地方都注意注意,如果实在没有银子,就从朕的内库里拨吧!”

这是不是意味着歌儿猜对了皇上的心思?

而拨款修缮刑部老旧的官衙,是对他办理好此案的奖赏吗?

裴诸城脑海中闪过百般念头,早跪倒在地,高呼:“臣代刑部所有官员,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虽然账簿被焚毁,但确有这样一本账簿,证明玉之彦行贿受贿,曾经有几位官员都见到了。所以,臣以为应该依律处置,绝不能轻纵!”见刑部失火一事如此了解,叶德忠纵然不满,也没办法,只能又将矛头指向了玉之彦行贿受贿一事。

宇泓墨看着不依不饶的叶德忠,眼角眉梢都是讥嘲。

本来,他可以稳坐钓鱼台,看着这帮蠢货自掘坟墓,自损羽翼的,不过…算了,玉之彦此人心性坚韧,又有手段又有心思,为这群笨蛋陪葬,实在可惜!

想着起身出列,禀奏道:“父皇,儿臣以为叶大人所言不妥。所谓捉贼捉赃,叶大人口口声声称玉之彦行贿受贿,但并未从他家中搜获任何赃物,这根本不能定罪其实,想要证明玉之彦行贿受贿,还有一个办法。只要请叶大人将向玉之彦行贿的人,和接受玉之彦贿赂的官员全部指摘出来,并找到行贿的赃物,那么依然可以顶罪。儿臣恳请父皇,任命叶大人为钦差,赴棘阳州负责此事,请父皇恩准!”

早料到这种局面,正要说话的裴诸城突然一呆,怎么这九殿下说的话跟歌儿交代的一样?

他这话一出,宇泓哲立刻紧张起来,宇泓墨素来跟他不对盘,只有给他添乱的道理,怎么会突然转了口风,跟他站在统一战线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一细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棘阳州连带着附近的州县,原本就是宇泓哲的势力所在,上下一体,盘根错节,而玉之彦从做七品县令开始,就是在这附近,他所行贿的对象,全部都是这道关系网中的对象,连他自己也是这道网中的一员。不然当初棘阳州刺史怎么敢明目张胆地下令,命玉之彦削减军资?没想到玉之彦居然会反噬,导致棘阳州的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无法收拾。

宇泓哲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于是指使叶德忠等人,咬死玉之彦行贿受贿一事,想要置他于死地。

然而,现在认真仔细想想,他只想着借行贿受贿一事报复玉之彦,却忘记了哪本账簿上所有受贿的官员,全部都是他的羽翼,这件事如果真的闹大了,只怕他在棘阳州一带的实力要毁损得七七八八!好在刑部烧了那场火,让这一切都消弭于无形之中。

想到这里,宇泓哲立刻出列,道:“父皇,儿臣以为,既然账簿已经焚毁,就无法定罪。而且玉之彦之前政绩卓越,百姓们上万民书为其求情,也许这场火就是天意,天要恕他!所以,儿臣附议裴尚书,应该将玉之彦无罪释放!”却故意没提宇泓墨。

皇帝深深地看着宇泓哲,静静问道:“哦?众卿的意见呢?”

虽然还有少部分的人抗议,但宇泓哲改口,那些死咬着玉之彦的人当然见风转舵,再加上本来就赞赏玉之彦的人,寡不敌众,最后皇帝只有“顺从民意”,下旨将玉之彦无罪开释。

下了朝,回到御书房。恢弘庄严的房间内,皇帝静静地坐着,手中拿着一份奏折,却并未将目光放在上面,而是有些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失笑,将奏折扔到桌子上:“这个裴诸城!”

见他情绪好,李德海凑趣道:“皇上何出此言?”

他从小就跟随皇帝,几十年的情意,随是主仆,却比任何人都得皇帝的信任。因此,皇帝微微一笑,也不隐瞒,径自道:“裴诸城这个人实在有些时运不济,连着三次封爵的机会,都被御史台搅和了,不然现在国公恐怕都做了。调回来做刑部尚书吧,才上任就遇到这么个棘手的案子!朕这个哑谜,已经打了三道圣旨,却没人看出来痕迹。原本还担心这次要对不住裴诸城,没想到他倒是机灵,不但看出来了朕的意思,也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干脆把账簿一把火烧了,这下真是不留后患了!”

“那是皇上看人看得准,偏叫裴大人做了刑部尚书!”李德海逢迎道。

“李德海你是越来越滑溜了,只知道逢迎朕!”皇帝有些不满,随即脸上又浮现出些许感伤,叹道,“不怪你,朕身边的人哪个不滑溜?又有几个敢跟朕说真话呢?要不怎么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呢?”正感慨着,忽然神色一变,紧皱着眉头喃喃道:“不对!这件事不对!”

李德海忙问道:“皇上,哪里不对?”

“裴诸城这个人的性子,朕是知道的,他偏向玉之彦不奇怪,但你要说他私下偷偷把玉之彦放走,朕能信七分,但像今天朝堂上这种咬文嚼字,又推诿责任的做法,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他要是有这机灵劲儿,就不会接连三次被御史弹劾,丢了封爵了!”皇帝思索着,双眉一轩,有些苍老的眸里顿时射出慑人的精光,“看来,裴诸城请了个不得了的幕僚啊!李德海,你去安排下,朕要悄悄地去裴府一趟,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倒是有些好奇,想要见见裴诸城的这位新幕僚了。

下了朝,裴诸城先回刑部,吩咐将玉之彦无罪开释,然后便告了假回府,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步伐生风地来到蒹葭院,一转眼,看到裴元歌坐在当中,正偎依着舒雪玉撒娇,顿时直冲过去,也不管裴元歌已经十三岁了,抱着她的双肋,转了个圈,吓得裴元歌失声尖叫,这才住了,笑道:“成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