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穆家要我们兄妹两个,我们就去,要是只要一个,那不成。”叶经十分“爱惜”妹妹地深深看了眼谢琳琅。

谢琳琅嗑着瓜子的手一顿,自从她出了一岁后,叶经大抵是觉得她开始记事了,就不再当着她的面提什么状元、什么娘子的话。虽是这样,但谢琳琅防范他的心一点没少,她对叶经的感情有些复杂,一边是人家这么小的人将她从薛燕卿那火海里拉出来,又费心费力地将她拉扯大;一边是这人行径古怪,若是将她送回谢家,她也能跟父母早日团聚,心里总觉得这人干的又是上辈子薛燕卿干的事。

“成,肯定成。”媒婆高兴地拍手,手上的瓜子壳碎屑飘落下来,迷了谢琳琅的眼睛。

媒婆重新打量叶经,心想那傻丫头就算是白送的,只叶经一个也能卖个四两银子“你们先在婶子这柴房里住着,等婶子去跟穆家娘子说了,穆娘子心善,一准答应。”

“多谢婶子,小妹,快说多谢婶子。”叶经撅着嘴叫谢琳琅说话。

谢琳琅低着头,就似听不懂人话一样,用舌头卷嘴唇上的瓜子壳。

媒婆瞅了谢琳琅一眼,笃定了要卖掉叶经,这跟着过去的傻丫头一定不能要钱。

夜晚,在这媒婆的柴房里,叶经搂着谢琳琅,靠在柴堆上想心思,许久,叹息一声,“小妹,你进去了要听话。”搂着谢琳琅的手一紧,神色变幻莫测,许久志在必得地轻笑一声。

谢琳琅不知道叶经的心思,心里也盼着进入穆家,谢家跟薛家的恩恩怨怨她都听说了,但是无数个夜晚思来想去,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该由她来承受那一切?

大抵是叶经又黑又瘦,其貌不扬,又配上了一个有些呆傻的年幼妹妹,于是媒婆原说穆娘子一准答应,却还是去穆家连走了四五趟,才说动了穆娘子。

等着媒婆领着谢琳琅、叶经去穆家的时候,谢琳琅终于穿上了这辈子最干净的一身衣裳,也不知这媒婆哪里弄来的这么一件碎花的小袄小裤子,等着谢琳琅穿上,又被媒婆领去洗头洗脸,叶经看见谢琳琅的时候不禁又愧疚了一回,“小妹过来。”

谢琳琅动也不动,微微撅嘴。

叶经有些尴尬,只能自己个走过来,拉着谢琳琅的手跟着媒婆走,路上花了一个铜钱买了一朵新鲜的杜鹃花别在谢琳琅头上,看见谢琳琅将花拂去,冲媒婆笑了笑,“小妹以为我不要她了。”

媒婆立时笑了,“这小丫头片子性子就是倔。我可对你说了,小丫头,你哥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你长大了可别没良心。”

谢琳琅听到一把屎一把尿,不由地想起叶经早先将脏兮兮的手塞在自己嘴里的事,心里又作呕,忙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

穆家在轩东大街上,走过去了,先瞧见三间的门面当铺,此时铺子里清闲的很,一个掌柜、一个账房、两个伙计坐在铺子门槛上向外看热闹。

过了这门面铺子,进了穆家大门,媒婆跟门房寒暄时,谢琳琅才听见这媒婆是如何介绍他们兄妹的。

“这两个苦命孩子,从苏州来梁溪投奔亲戚,在亲戚家累死累活地干活,给一个老爷子养了老送了终,又辛辛苦苦地伺候老太太,谁知那亲戚家就冒出来一个侄子;那侄子黑心的很,夺了老太太的屋子,将他们老的老小的小都撵了出来。这叶经仁义的很,说那老太太就跟他的亲娘一样,要发卖了自己,给那老太太弄几两盘缠叫人送她去投奔亲戚。”

这媒婆全然不提叶经、谢琳琅两个的乞丐身份,说起话来,就仿佛对他们两个知根知底一样,字字句句都说卖身银子全给了那老太太,她一分也不占。

梁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也没功夫去细细查证媒婆的话,门房上的媳妇事不关己地乜斜了眼睛打量叶经、谢琳琅,啧啧了两声,“这么瘦,这么小,只怕干不了什么活。婶子赶紧去吧,已经进去了七八个丫头,娘子正在挑呢。”

“哎。”媒婆见有人捷足先登,就脚上着火一般风风火火地跟着门房向里走,见谢琳琅有些慢了,就催促:“快些着。”

叶经见谢琳琅的短腿迈不开,抱了她一路小跑地跟着媒婆走。

等到了穆家正房,叶经喘了口气,将谢琳琅放下,牵着她向里走。

进了院子,果然瞧见已经有七八个八岁到六岁的小丫头站在院子里等着,这七八个小丫头有的穿着打扮十分干净利落,有的一看站着的姿态,便知原是被人当戏子教养,如今又被倒卖出来。

叶经、谢琳琅进去后,那穆娘子没出来,先过来了一个管家。

“男娃跟着我去,叫老爷瞧瞧去。”

这人的声音一响起,叶经、谢琳琅立时想起这人就是那杀人放火的晚上喊薛令大哥的那个。

叶经恍然大悟这薛家的下人怎么有本钱在梁溪开铺子,暗道那晚上薛令一群人没少抢银子,伸手拍了拍谢琳琅的肩膀,又恳切地求媒婆:“婶子,小妹就拜托你了。”

“放心,好好跟老爷说话去,这有婶子呢。”

叶经又谢了一回,就跟管家穆行去见薛令。

谢琳琅有些紧张,心里不明白叶经领着她卖身到穆家是不是巧合,见其他等着被卖的小丫头打量她,便也看过去,见有个小丫头冲她不屑地翻白眼,心里哭笑不得,明明都是等着被卖的,竟然还先看不上她这乞丐了。

“娘子出来了。”

终于,屋子里有了动静,门上挂着的竹帘子掀起。

谢琳琅惴惴不安地跟其他几个女孩一起看过去,心知这穆娘子为人挑剔,便紧张起来。

冷不丁地,不等众人看清楚那传说中面善心慈的穆娘子是什么模样,就听一声担忧的叫声响起。

“琳琅!”

04假中有假

熟悉的名字响起,谢琳琅险些张口答应了,却见帘子后走出来一位雾鬓风鬟的妇人,妇人头上并未佩戴钗环,一头乌压压浓密的头发盘成髻堆在头上,身上穿着一件五成新暗红色对襟、紫红色长裙,看年纪也才三十一二,此时蛾眉微蹙地半扶半抱一个四岁大,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女孩儿,看情形,这妇人方才失声叫起来,乃是因那女孩儿险些跌倒。

“穆娘子出来了?听说您前儿个身子不爽利,如今可大好了?”两个媒婆争先恐后地过去献殷勤。

“多谢关心,已经好了。”穆娘子将怀中的女孩扶起来,嗔道:“琳琅,再这么冒失,我便罚你了。”

那被唤作琳琅的女孩搂着穆娘子甜笑道:“知道了,娘。”

谢琳琅听这母女二人一问一答,不由地五雷轰顶,这薛家果然贼心不死,抢不到她,竟然又弄了个女孩儿来养,还给那女孩儿取名为琳琅;只是穆琳琅换了人,穆娘子怎地也换了人,这位穆娘子哪里来的?如今的穆娘子比上辈子的穆娘子多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清贵气质,这气质与市井中开当铺的穆家有些格格不入,但若说她是大户姑娘,又不像,反而像是自幼随着大户人家的姑娘养尊处优的婢女、副姑娘。且隐隐的,她觉得这穆娘子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

斜地里,又一声婴孩啼哭声响起,这回穆娘子脸上就不是关切,而是一种晦暗的,近乎厌憎的神色。

“娘子,奉哥儿怕是要长牙了……”丫鬟桂儿小心翼翼地看着穆娘子的脸色。

“哄着奉哥儿别叫他哭了。”穆娘子敷衍地吩咐丫鬟,放开牵着那叫琳琅女孩的手,将腕上垂下来的佛珠向上捋了一捋,一双眼睛又去打量媒婆带过来的丫头们。

两个媒婆都在纳罕这穆娘子古怪的很,重女轻男,对女孩这么爱惜,对儿子那般冷淡。

“那一个,到三岁了没有?”穆娘子伸手指向谢琳琅。

谢琳琅将眼睛从那也叫琳琅的女孩子身上移开,心里笃定这定是薛令不知从哪里又拐带来的女孩。

“到了到了,刚满三岁,吃得不好,就黑瘦一些。娘子看她的五官,这眼睛、这嘴巴,一看将来就是个了不得的。”媒婆伸手去抬谢琳琅的头,好叫穆娘子看见谢琳琅的五官。

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岁的女孩,瘦巴巴脏兮兮的,怎么都叫人看不出所谓的了不得。

“……这就是那个自幼跟着她哥哥长大的女孩?”穆娘子大抵是想起了什么事,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

“是,她哥哥疼她的很,今早上还咬牙买了朵杜鹃花哄他。”媒婆脸上堆着笑,示意谢琳琅笑一笑,见谢琳琅木着一张脸,恨不得伸手扯着谢琳琅的脸叫她笑。

“叫什么名字?这小姑娘有些……”呆傻,穆娘子微微蹙眉,继而手里一暖,低头见小琳琅正好奇又嫌弃地打量那三岁的女孩儿,就宠溺地一笑,心想幸亏姓穆的信守诺言将琳琅姑娘找回来了,不然琳琅姑娘流落在外定会跟那呆傻的小姑娘一样受许多苦。

媒婆心一悬,脸上笑出三层褶子来,“她哥哥叫叶经,就是梅杨路上叶家的堂侄子,娘子叫人一打听就知道了。这小丫头没个名字,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跟着她哥哥喊她小妹。”

“小妹哪里是个正经的名字。”穆娘子噙着笑,又看向其他人,没娘的孩子就是命苦,也不知道她丢在谢家的两个孩子怎样了。

“这不是等着娘子来给她起个正经名字嘛,娘子一看就是斯文人,定能给起个好名字。”媒婆眼含赞叹地从上到下打量着穆娘子,穆家早在六年前就在梁溪买下宅子,据说穆家人很有来头,如今看穆娘子这气度,想来那些人没有猜错。

“就叫雀儿,我看她就跟哥哥捡到的小麻雀一模一样。” 穆琳琅晃着穆娘子的手,又去看其他人。

“……娘子,我还、还叫小妹。”谢琳琅如生锈一般的声音响起,比起玩笑的名字,她宁愿顶着叶经给她的名字;忽地灵光一闪,想起那冲她翻白眼的丫头是谁了,那可是她曾经的丫头,只是如今穆娘子、穆琳琅都换了人,这丫头未必会被留下吧?

媒婆脸上有些尴尬,嗔道:“小妹,姑娘说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

“哼!”被人顶了嘴,那自来被人捧着的穆琳琅便撅起了嘴。

“姑娘,奴婢就叫雀儿吧,雀儿这名字好得很。”冲谢琳琅翻白眼的丫头机灵地插嘴,脸上堆着笑,笑眯眯的,十分讨人喜欢。

“这一个多大了,会做什么?”穆娘子看向这毛遂自荐,将雀儿那名字抢下来的丫头,心里毛毛的,只觉得耳朵里还在回响那生锈一般的声音。

不等媒婆说,那丫头便大方地开口:“奴婢七岁了,原先在钟家里做针线。”

领着那丫头来的媒婆与有荣焉,接着说:“钟家姑娘夭折了,钟娘子怕触景伤情,就叫我领了她出来发卖。”

“……官人说燕哥儿那边要留两个丫头,琳姐儿这边也要两个,我这边……”穆娘子沉吟着,来回将其他人看了又看,看向谢琳琅的时候就有些犹豫。

“娘子是活菩萨,这小妹离了她哥哥只有死路一条,只求娘子给她一口饭吃就够了。我也是做善事,不贪图他们兄妹两个卖身钱,娘子看着赏给他们那老婶娘几个钱当寻亲的盘缠就够了。”媒婆说时又动了情,拿了绢布帕子不停地擦眼泪。

“那就留下吧,不好白要了她,就给她算五百钱。”穆娘子动了恻隐之心,又对另一个媒婆说,“有劳嫂子挑了这么几个人来,就都留下吧。”

“娘子果然比那些大户奶奶们还阔气,那些大户奶奶们,一个个看着披金戴银,做起事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忒地小家子气。”两个媒婆都高兴了,同心协力地捧着穆娘子。

穆娘子笑了笑,心想谢家买人的时候,谢大奶奶才不耐烦一个个去看,都是叫管家相中了,调、教好了,才将人领到她跟前。至于如今,既然花的是姓穆的银子,就权当做是拿了姓穆的银子做善事吧。

有几个丫头是梁溪本地人,是以媒婆商议价钱的时候要背着那几个丫头,于是这媒婆就惺惺作态地拿了手遮着眼睛,“娘子,这天热了,咱们进屋说话?”

穆娘子才要说话,却见一个小厮走了过来,那小厮过来时,身后领着叶经。

“娘子,官人说这叶经憨厚中透着两分机灵,日后就叫他跟着燕哥儿。给他们兄妹两个一间屋子,再给他们两床被子,留下他妹子在厨房剥豆子、蒜瓣。姑娘小的衣裳,也给他一些。”

“知道了。”穆娘子神色淡淡的,又听到婴孩啼哭声,就皱起眉头,“告诉管家这些女孩儿我都留下了,叫管家跟两位嫂子们算银子去。”

叶经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大抵是这声音太柔和了,一时叫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么斯文这么温柔的声音,忙跪下磕头,“多谢娘子大恩大德。”不敢向高处看,只敢偷偷去看那穆家的小姑娘,见那小姑娘天真烂漫,不知何为忧愁;移开眼,目光撞上瘦巴巴傻兮兮的谢琳琅,不由地倒抽一口气。

穆夫人仿佛对除了穆琳琅之外的事漠不关心,笑着说了句“日后好好跟着哥儿”,就示意身边年纪大一些的丫头去照管新买的小丫头,对两位媒婆道声失陪,不耐烦听到婴孩啼哭声一般,赶紧牵着穆琳琅向后院花园去了。

叶经一直跪在地上不抬头,等穆娘子走过去,就故作惶恐地起来,虽没看见穆夫人,还是对领着他过来的小厮墨香惊叹道:“穆娘子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吧,好气度,跟庙里供着的观音娘娘一样。”

墨香嘴里哼哼地笑着,“那当然,我们家娘子可是县令家太太见了都喜欢的人。”

“那哭着的是娘子的小哥儿?”叶经见谢琳琅走到他身后,就去将谢琳琅又拉近了一些,心里腹诽哪有听到儿子哭了不闻不问的。

“那可不。”墨香还要再向叶经这土包子炫耀穆家几句,忽地听到有人说了一句“燕哥儿从学堂回来了”,便赶紧对叶经说“赶紧地跟着我去见燕哥儿去。”

叶经对穆娘子院子里毫不认识的婢女们挨个作揖,“请各位姐姐照看一下小妹,小弟大恩不言谢了。”又对媒婆谢了一谢,就跟着墨香走了。

谢琳琅呆呆地留下,媒婆已经将人卖出了手,虽满口答应叶经照顾谢琳琅,但一转身,就跟着另一个媒婆去找管家算银子了。

因谢琳琅看着年纪最小,又是个只能在厨房里剥豆子蒜瓣的,于是穆娘子院子里的丫头们也顾不得搭理她,先安置另外八个小丫头去,等到天蒙蒙黑,终于有人想起谢琳琅了,赶紧叫厨房里一个粗实婆子领了谢琳琅去厨房吃饭。

谢琳琅在厨房里吃了点粥,比起乞讨时吃的藏羹冷炙,如今这剩下的粥汤已经算得上是山珍海味了,吃饱了肚子,才见叶经过来领人。

大抵是这一日累得慌,又还有许多事要做,叶经习惯了谢琳琅一言不发,于是这一日也不开口说话,领了谢琳琅去他们住着的那间屋子里,看见屋子里摆着两床旧被褥,还有一张桌子、一条长凳、一包衣裳,就自来熟地出门跟隔壁住着的仆妇借盆子抹布,打了水,拿了抹布去擦床铺、桌子凳子,一边擦,一边交代谢琳琅:“日后你就在厨房里吃,别离了厨房,等天晚了,我就去接你;我不接你,你就跟东边住着的孟大嫂子一起回来……”说了半天,没个回音,他也丝毫不意外,等将各处的灰尘弄下来,要拿了扫帚去扫地,终于看见谢琳琅在昏暗中背对着他蹲在墙角里。

叶经纳闷地过去,只看见墙角边摆着前头住着的下人留下的一盘子撒了砒霜毒老鼠用的点心渣滓,盘子边,躺着一只才死了没多久足足有巴掌大的老鼠。

去厨房剥豆子、蒜瓣,厨房、砒霜……谢琳琅莫名地发现了这其中的联系,背对着叶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05变中有变

“……你在厨房没吃饱?”

冷不丁地身后响起叶经的声音,谢琳琅一僵,不等她动弹,一道力道就已经将她拎到了一旁。

“……哥……”谢琳琅粗噶的声音响起,拿手搂住叶经的腿,仰着头看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劝说叶经别管这一盘砒霜,等她明儿个去厨房,就将砒霜放在薛令、薛燕卿盘子里。可惜她先前一天里能说两个字就十分珍贵了,此时那些话全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

谢琳琅是有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口,叶经却不禁有些激动了,他养了这小丫头那么久,也没听她开口喊一声哥哥,晚上做梦的时候脑子里回响的都是画舫上这丫头凄凄惨惨地喊薛燕卿的哥哥声,于是一边哄着她“明儿个出去给你买点心”一边要去将砒霜扫了。

“……哥。”谢琳琅抱住叶经的腿,随后有些徒劳地松手。

叶经摇了摇头,大抵是因谢琳琅喊哥哥的声音想起了上辈子的事,老气横秋地长叹:“你呀,吃亏就吃在不懂得外圆内方。”若是懂得了,能瞒得住薛燕卿,秦淮河上,薛燕卿也不会顾忌重重地连走近说一句话也不肯。

谢琳琅睁大眼睛看向叶经,叶经素来说话辞藻粗鄙得很,还不曾当着她的面提过类似于“外圆内方”这等显得很有墨水的字眼。

“在厨房里多笑笑,厨房里的嫂子婶子们都是好人。哄得她们开心了,总归又不是她们的东西,点心果子的,她们也会给你一块。”叶经拿出钱袋子,将袋子里的几个铜钱拿出来,然后将砒霜用钱袋子装着,看谢琳琅眼巴巴地盯着,就又郑重地教训:“日后瞧见墙角里扔着的点心千万别动,都是有毒的。”

“……哎。”谢琳琅不知道叶经收了那砒霜有什么用,但方才抱着他大腿的时候想明白了自己此时不开口说话,日后想说话都不行,于是勉强自己应了一声。

叶经原没指望她答应,此时听到“哎”得一声,不由地愣住,随后只当谢琳琅才进穆家心里害怕,便也没当一回事,将屋子扫了,将被褥铺上,又出了门,弄来半桶热水,借了一个洗衣裳的木盆,弄了一盆子洗澡水。

“这是新的,回头将这新衣裳换上。”叶经将一件新亵裤,一件新肚兜摆在床上,再转身,一边替谢琳琅脱衣裳,一边不禁慨叹自己这又当爹又当娘的,只怕将来谢家求着他娶谢琳琅,他宁愿送上嫁妆也不肯娶, “自己个多泡一会。”手上一提,就将瘦骨嶙峋的谢琳琅放在木盆里。

这四年来朝夕相处,谢琳琅早就不会为洗澡这等事烦恼了,反正她这身子骨还是小儿,叫叶经看见也无妨,舒坦地在热水里泡着,等叶经关门出去,眼睛四处睃巡,怎么找都没找到叶经藏砒霜的袋子,听到外头叶经跟仆妇们说话,就一边轻轻往身上撩水,一边侧耳去听。

先听到叶经的声音:“多赖官人、娘子心善,叫我们兄妹还能在一处,不然我们兄妹被赶出婶子家,定然没命了。”

谢琳琅抿了抿嘴,乞丐二字,不光媒婆不曾提起,就是叶经也没说过,他们兄妹二人眼下就是“知根知底”的人,跟乞丐没关系。

“官人、娘子不缺你妹子那一口饭,只是委实辛苦你这孩子了,这么小个人,就拉扯你妹子,若换了那没良心的人,早将妹子给扔了。”

“一母同胞,怎么能说扔就扔了……说出来叫嫂子笑话,我原想叫小妹跟着姑娘的……”

一声有些尖利的笑响起,显然是有人听到叶经的话也搀和进来了。

“不是我看不上你妹子,琳姐儿可是官人、娘子的掌上明珠。早年被拐子拐走了,上年春天才找回来的。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官人、娘子比疼燕哥儿还疼她,尤其是娘子。一年四季的衣裳不说,单说前儿个,我家婆婆守夜的时候听到三更娘子屋子里咣当一声,吓了个半死,第二日一早问桂儿,桂儿说她依稀听见娘子跟官人说什么给琳姐儿请女先生,然后两人就吵起来了。”

“哎哟,这姑娘家会做个针线就够了,这请先生是要识字?燕哥儿还在外头学堂读书呢,这琳姐儿就要单请一个先生来?”

“那可不,有道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桂儿寻思着娘子是想把琳姐儿嫁到当官的人家家里头呢。”

“我琢磨着也是。娘子的规矩就是大,一碗饭要吃多少刻钟,饭后多长功夫才能吃茶……这一看就跟旁人家的规矩不一样,指不定娘子有门路将琳姐儿嫁到当官的家里头呢。”

“依我看,是娘子想亲上加亲,将琳姐儿嫁到她自己个娘家去。”

“……说起来,娘子的娘家是哪家?我听着娘子说话好生斯文。”大抵是受不住那两个女人将话越扯越远,叶经又开口了。

“听娘子每常提起要回谢家,当是谢家了。”

谢琳琅心一颤,心想穆娘子是哪个谢家人?她怎除了声音略感到熟悉,一点都想不起她是谁?

“嫂子婶子,这府里有几个哥儿几个姐儿,小妹这再大一点……能进其他姑娘房里不?长待在厨房里剥豆子也不是事。”叶经终于说了第三句话。

“嗨,府里就两个哥儿、一个姐儿,全是娘子生的,官人连个暖床的丫头也没要,对娘子情深意重的很。满府里都是人尖子,据我看,你家妹子以后也只能做个烧火丫头了。”

“……我怎么瞧着燕哥儿跟娘子不亲近,听人说燕哥儿是官人前头那位生的?”

“还有这事?我怎不知道?”

……

叶经拢共说了三句话,见那两个女人叽里呱啦,半日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依旧嘴甜地喊着嫂子、婶子,就转身回屋里,进来后瞧见谢琳琅换了新衣裳躺床上去了,就也擦洗一番,将盆子还了,吹了油灯躺在床上,手撩拨着谢琳琅干枯的头发,叹了一声:“穆娘子要给琳姐儿请女先生,我得把你给送到琳姐儿身边去。”那些假斯文的规矩他自己个都不懂,文采什么的,若是他当真有,早就成江南四大才子了,也不用打着怪才的幌子在金陵混吃混喝,他就是有心去教也没法子,要想不叫谢琳琅不输给那假琳琅,将来好认祖归宗,就得将她送到假琳琅身边去,总不能叫她一直这么傻兮兮的不懂规矩;这么个傻丫头,谢家会认才怪,上辈子谢琳琅看着不精明,但好歹皮相还过得去;穆娘子虽姓谢,看着也古怪,但谢琳琅这模样,穆娘子肯定认不出来……

床就那么点地,谢琳琅被叶经挤着,只能任由他用手指梳着自己的黄毛,“……外圆、内方?”

叶经的手指一顿,见谢琳琅记住了自己说的话,又听到屋顶上依稀有老鼠爬过的声音,屋外,夏虫鸣叫不休,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砸吧着嘴想着秦淮河上谢琳琅那傻样,她若机灵一点,也不至于接不到其他客人,谢玲珑都快混成花魁了,她还只能……耳朵里依稀回响起一支艳歌,就伸手搂着谢琳琅:“就是心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脸上得笑,得叫人喜欢。”

叶经漫不经心、似是而非地解释着,因这一夜累得很,于是在心里默默唱着那艳歌,就合眼睡了。

谢琳琅睁大眼睛,目光怔怔地看着墙上的黑影,心知那是叶经小心翼翼挂起来的砒霜,咬了咬牙,将眼睛转开,将在厨房里下砒霜的糊涂心思打消掉,左右住着的粗使仆妇虽嘴碎,却也是好心人,没有连累她们的道理;背对着叶经,心里不信薛令会给穆琳琅请女先生,毕竟教养得好了,谢家便不会将“谢琳琅”嫁给薛燕卿了;如此,又疑心姓谢的穆娘子不是薛令一伙的……

胡思乱想着,谢琳琅就睡着了,一早听到动静,见屋子里还黑着叶经就起床了,也跟着爬起来,摸索着去翻昨日穆家丫头们给她的一包衣裳。

叶经见谢琳琅跟着起了,才点了油灯,看那一包衣裳显然不是假琳琅的,明白好衣裳大概被媳妇们扣住了,拿到他们面前的是下头小丫头们的衣裳,翻出两个肚兜子、一条亵裤,就将那三个拿出来卷在一起,准备背着人扔了。

谢琳琅也不吭声,虽说叶经这举动有些穷讲究,但她心里还是感激甭管怎么着,叶经没叫她拾旁人里头的小衣裳穿,跟叶经一起漱口、洗脸,待要出门,冷不丁地看见挂在墙上装着砒霜的钱袋子没了,心里笃定叶经肯定不是要扔了砒霜,毕竟那钱袋子对叶经而言也不是个不值一文的东西,于是心里猜着叶经用砒霜做什么。

出门后,隔壁住着的两个女人就过来了,听声音,谢琳琅分辨出那个声音圆润的是孟大嫂子,声音尖细的是说她只能做个烧火丫头的钮婶子。

“我们该去厨房了,一会子官人、娘子、哥儿就起来了。你妹子跟着我们去厨房吃,你去找墨香,跟墨香一起吃。”孟大嫂子热心地指点叶经。

“小妹就拜托嫂子、婶子了。”叶经拱了拱手。

孟大嫂子一笑,钮婶子赶紧一脸怜悯地将谢琳琅拉到身边,等叶经一走,就抹着眼睛,问:“可怜孩子,看头发糙成什么样。跟婶子说说在你叔家被打了没?”

谢琳琅心知有些人没坏心,但就爱说些可怜什么的惹人家孩子哭一场以表示自己心善,待要装傻木着脸不理会,想起叶经昨晚上说的要讨人喜欢,于是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样。

谢琳琅这脸色变换得十分生硬,反而更显得可怜巴巴。

于是,那两个女人都齐声说着可怜,领着谢琳琅到了厨房生火烧水后,一个掌勺的刘管事、还有两个厨役才来到。孟大嫂子、古婶子又跟那三个说起谢琳琅兄妹的事,几个女人真真假假地感叹,然后就顾不得她了,一大早也不叫她剥什么豆子、蒜瓣,给了她一块点心、一碗粥,就叫她在不碍事的地方呆着去。

谢琳琅没走远,没走远的原因是听出这刘管事的口音不像江南人的软侬,倒像是北边人的口音,心里纳罕论理这薛令一家子都是江南人,吃不惯北边的菜,请个北边的掌勺在家中做什么,眼睛里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只瞧见虽是早餐,却依旧少不了腌鹅脯等荤菜,少顷,等丫头们来端菜,就见那在罩笼下的荤菜全被一个丫头端走,其他丫头来取的,都是一些清淡的菜肴。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从吃上就能看出一个人的许多。那满满当当装着荤菜的,一看便是暴发户薛令的;其他三份十分清淡,但清淡的又不相同,其中一份全是素的,她听人说得清清楚楚是穆娘子的斋饭,另两份里独有一份是刘管事亲自做的北方菜,却不知道那北方菜是给谁的。

06斯文扫地

身边的人热心肠总是好事,于是谢琳琅心里疑惑着,那很是爽朗的刘管事不知从哪盘子捏了一块肉沾了酱料后塞到谢琳琅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