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谢家人要来梁溪了!”穆行坐立不安地看向薛令,就等着薛令拿主意,“……嫂子前头那个姓商的,也跟着谢大爷一起过来。”

薛令听闻跟穆娘子结发的商韬与谢琳琅父亲谢大爷要来梁溪,不由地紧张起来,脸色沉重地问:“可属实?他们来做什么?你从哪里听来的?”

穆行一一回答:“句句属实。我才送了大夫出去,恰看见林县令的轿子,就赶紧迎了过去。据林县令说,上年七月份有一处太湖堤坝坍塌,淹了几亩良田。今年苏州、常州两地知府早早上书请陛下派出工部官员视察太湖堤坝。谢家大爷如今是正五品工部员外郎,领皇命过来勘察太湖堤坝。县令还说既见到我,便先跟我一声,他家花园子正在修亭子,请不了客,请大哥借了花园子,再置办一桌酒席宴请谢大爷。酒席的银子他后头给。”

薛令不是无知小儿,领回了县令的意思,便不急不躁地道:“这等事也值得你急成那样?先用酒坛子送两千两去林县令家,就说燕卿多灾多难,高人说得有个福气大的给他震着,求林县令家太太收了燕卿做干儿子;再送五百两去钟员外家,请钟员外代为摆上几桌宴席宴请谢大爷。再请和尚来府里做法,对外头说我戒斋沐浴,这一个月里都不见外人。”

“前两日嫂子说要去广福寺一趟,若是撞见了姓商的……”穆行原就不赞同薛令娶穆娘子,如今见薛令越发纵着穆娘子,不免想叫薛令约束穆娘子一二,“还有嫂子昨日一时任性买下八个丫头,媒婆出去胡说,都叫林县令知道了。林县令定是将咱们家当成有钱的冤大头了。”

薛令也不喜穆娘子在穆家处处摆出谢家的谱,他本是小心谨慎的人,原不会叫穆娘子做出这么出风头的事,奈何他一时糊涂想讨穆娘子欢心,才出了错,“人已经买进来,再抱怨又有何益,挑出两个会弹唱的大丫头送到林县令府上,就算是燕卿提前孝敬干娘的。”

穆行见薛令不急不躁,不由地越发佩服,笑道:“不愧是大哥,那姓谢的来了梁溪……”忽听咯噔一声,书房窗户被撞了一下,随即就听外头响起一阵聒噪声。

“救、救命!”

粗噶又稚嫩的声音响起,薛令给穆行一个眼色,穆行便向外去,只见门外茗香狼狈地提着一个更加狼狈的三岁大小丫头抵在窗户上,那小丫头脸庞黑黑瘦瘦,目光有些木讷,十足的担惊受怕模样。

“出什么事了?”穆行冷了脸。

茗香忙堆笑道:“管家大叔,这黄毛丫头没有规矩,只当咱们穆府是他们家后花园,四处乱走,我这就提了她走。”

“小妹、小妹——”远远的,就见墨香奔了过来,过来后,气喘吁吁地瞪向茗香。

“到底是怎么回事?”穆行压低了声音,多少正事等着他去办,这小猫小狗打架的事,他哪有闲心去管。

“管家大叔,茗香、书香两个不服官人看重叶经,听说叶经去看他傻妹子了,就跟过去打骂叶经,瞧见小妹,就嘟嘟嚷嚷地说小妹小时候这么丑,将来只怕更丑。茗香一时骂得狠了,叶经就动手跟茗香、书香打起来了。茗香红了眼,打不赢叶经,就追着小妹打,将小妹赶到这边来。”墨香原不是肯多管闲事的人,比如早先茗香、书香捉弄叶经,他也跟在茗香、书香二人身后,不肯多说一句,如今管了,乃是先看叶经有了出头的苗头,后实在不喜欢茗香、书香两个刺儿头。

“管家大叔,墨香……”茗香忘了手里还提着谢琳琅,急着分辨就松了手。

谢琳琅一挣扎掉在地上,在厨房的一日总算看明白自己如今不可爱不伶俐,唯一长处是不用装就很可怜,于是握着鸡爪子一样的小手,惶恐地低着头,连喊疼都不敢喊。

果然,谢琳琅这么一副可怜模样,无疑叫穆行对她放松了警惕。

穆行尚未言语,屋子里,薛令走了出来。

薛令是过来人,这丫鬟、小厮间的勾心斗角,他心里明白,对如何收买人心,更是驾轻就熟,心知叶经兄妹无依无靠,此时对他们好一些,便能叫他们感恩戴德一辈子,于是弯腰递给谢琳琅一颗紫红发亮用冰水沁过的李子,摸了摸谢琳琅的头,摆出十足怜弱惜贫的富家老爷模样,先对谢琳琅说一句可怜见的,便对茗香冷笑道:“好大的胆子,原来我看重谁,还要你点头答应。”

“官人……”茗香瞪了眼谢琳琅,咬牙切齿地想这兄妹二人都是祸害,哪里不好跑,就往这边跑。

谢琳琅因薛令摸她的那一下打了个嗝,幸亏她此时演的就是战战兢兢,这一下也没引起谁的疑心,更幸运的是,如今她这德兴,薛令压根没认出她来。

“管家,这等害群之马留不得,发卖了吧。”薛令冷笑一声,他最厌烦这没能耐,又嫉妒别人的下人,宁缺毋滥,薛燕卿身边留着的必须都是有用之人。

“是。”

薛令没功夫在这边纠缠,思量一番,决心亲自去找林县令打听打听谢大爷过来的事。

穆行瞥了眼蔫了的茗香,哼了一声,就叫人将茗香先送到门房里看着。

墨香长吁了一口气,等穆行、茗香走了,便将谢琳琅抱了起来,摸了下自己额头,心道自己赌赢了。

谢琳琅微微撅着嘴将手上的李子塞到墨香嘴边,方才跑累了,此时搂住墨香的脖子靠在墨香身上,鼻子里闻着薛令书房里那股子穿过纱窗、门帘透出来的浓郁百合香气,心里只惦记着一句“那姓谢的来了梁溪……”

09有人寻来

穆行一句话,勾起谢琳琅陈年记忆。

掐算着年份,谢琳琅仿佛记得有一年连天下着暴雨,薛令带着他们连夜离开梁溪,在旁处足足躲了四五个月才回来,回来时府里一片狼藉;那会子每常听人提起“决堤”二字;等薛燕卿改回薛姓后,谢家的罪名里,就有一条是她父亲贪墨水利银子,连累太湖边上万余人遭受洪涝之苦,百余人丧命。

因谢琳琅鲜少离开穆府,是以那一次离家的事谢琳琅记得十分清楚,因记得清楚,不禁心生绝望,原来她父亲曾来过梁溪,但不是来找她,而是为了贪墨修筑堤坝的银子,且因为这次贪污,阴错阳差险些害了她的性命。

若说谢家上辈子的下场,在谢琳琅心中绝对是活该,但再如何活该,她也是谢家女儿,更何况事关太湖边上数百条人命,于是她自不量力地干着急起来,心恨自己弱小,明明知道一些事要发生,却无能为力。

因自责,才下定决心多说一些话的谢琳琅又沉默了,由着墨香将她抱到厨房外。

厨房外,书香的老子娘,恰是厨房里厨役邓婆子,此时在刘管事、孟大嫂子、邓婆子说和下,叶经已经跟书香握手言和了。

“官人说将茗香这害群之马拉出去卖了。”墨香一句话后,书香机灵地摆出跟叶经不打不相识的模样。

叶经见好就收,拍着书香的肩膀有意笑道:“好家伙,大娘给你吃什么将你养大的?拳头那般硬。”

邓婆子见茗香已经被卖了,薛令俨然更看重叶经,便从墨香手上接过谢琳琅,“哥儿病了,你们也闲着无事,就都去我家吧。书香,拿几十个钱买两样小菜,再滤一壶菊花酒,请你两个小兄弟吃酒。”

书香虽想送一送茗香,但又怕惹上事,听邓婆子这样说,就忙笑着答应了。

“婶子们,厨房里要是用不上小妹……”叶经拿手去摸谢琳琅的脸,对着茗香这三个心眼小的半大孩子、还有薛燕卿那老气横秋的毛孩子一日,再看谢琳琅,不由地觉得这才是正常小儿模样。

“带去吧,娘子留她就是想给她一口饭吃,你还当真以为娘子叫她在厨房里干活呢?”刘管事嗤笑一声,拿篮子装了一碟子煮毛豆,一碟子凉拌藕片,用方巾盖着叫书香提走去吃。

谢琳琅从邓婆子身上下来,心里默念着她祖父是贪官、她父亲是贪官、她哥哥将来也是贪官……难怪人家都说她活该……

叶经习惯了谢琳琅不说话,墨香、书香才与叶经成为“兄弟”,却不能不客套地逗谢琳琅说几句话,逗了几次,见谢琳琅呆呆的没有反应,只能作罢。

三个人年纪还不大,若说饮酒,也就是依葫芦画瓢学着大人样抿上一口,然后长长地嘶上一声再故作感慨地说话。“酒至酣处”,三人捻土为香,又依着大人样跪在地上,拿了书香家几张上坟的黄纸烧黄纸拜把子,结为兄弟。

其中叶经胡诌的年纪最小,于是就成了三弟,书香为老大、墨香为老二。

谢琳琅一边吃着毛豆,一边看着他们三人在那边兄弟相称,心觉滑稽的很。

天一晚,凉风一吹,便有了露水。

叶经领着谢琳琅离开书香家,才回了住处,就问谢琳琅:“今儿个被欺负没?”

谢琳琅抿着嘴摇头,心里巴不得叶经能跟那天晚上忽然冒出来救她一样,去拦着她爹不动水利银子的念头。

“在厨房里吃了什么?”叶经虽习惯了谢琳琅不说话,但他总觉得谢琳琅有心思。

“……米饭、腌肉,莼菜。”这吃的已经十分好了,刘管事她们照顾她的很,瓜果什么的,切了之后也给她一角。

叶经放了心,疑心自己多想了,洗洗睡下。

过了四五天,薛燕卿依旧有些腿软地在衔泥小筑里歇息,薛令请人设坛给薛燕卿祈福消灾除晦气。

叶经闲着,去厨房里替刘管事等人挑炭搬米粮,然后满府里搜罗一些旧盆子、旧茶壶茶碗、门帘子,回住处一番布置,也将窄小的一间屋子布置的有模有样。

第七日午后,叶经听说穆娘子要见他们兄妹,便领着谢琳琅过去。

酷热天气里,水乡的好处显露出来。穆府也跟其他人家一样引了一条活水进府,那条小溪虽浅窄,但清澈见底,走近了,隐隐可见水下透明的小虾慢慢爬过。

溪水边的亭子里,凉风阵阵,抬眼,就是荷叶田田、藕花朵朵,吸气,沁人馨香便盈满胸怀。

叶经、谢琳琅两个走近,先听到一声急促地呼唤声“琳姐儿快回来,别晒了太阳”,随后进了亭子,就瞧见一个十月大的胖小子穿着大红肚兜,露出藕节一般的胳膊腿盘腿坐在铺了细纱面的薄被上啊啊地叫,一个奶娘拿着拂尘给这胖小子赶蚊虫。

谢琳琅、叶经双双瞅过去,心里都猜着这就是薛令之子奉卿了,才纳罕那日穆娘子对奉卿冷淡的很,今日怎抱了他出来一同纳凉,待看见亭子里空着的海棠春凳上还铺着一面小巧的簟席,知道薛令方才也在,就了然了。

“请娘子安。”叶经领着谢琳琅行了个礼,见将他们卖进来的媒婆岳氏也在,又冲岳氏喊了一声婶子好。

他们二人才站好,便见一个丫头进来,那丫头进来后笑道:“官人领着琳姐儿粘知了去了,官人叫娘子好好歇着,别急着找琳姐儿。”

“……知道了,叫官人跟琳琅多喝一些解暑汤。”穆娘子脸上的笑意稍淡,等那丫头走,瞥见奉卿的奶娘有意哄着奉卿喊娘,又有些刻意地将眼睛移到叶经、谢琳琅二人身上,“你们老婶子病了,病得不轻。想叫你们回去看看。”

叶经心里诧异,却忙道:“婶子怎会病了?我们出来时她不还好好的吗?”借着惊诧,偷偷瞄向穆娘子,眸子不由地睁大,忙低了头,心道难怪这女子声音那般熟悉,想他去抢谢琳琅的晚上可是个人人都敢杀人放火的时候,那晚上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这穆娘子可不就是抱着谢琳琅的奶娘嘛,只是看穆娘子神情,她显然认不出他,更认不出谢琳琅了。

岳氏忙道:“原都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门,可人上了年纪哪能没有个毛病。如今盘缠要拿去买药了。”这话说完,眼珠子一转,又堆笑看向穆娘子:“娘子这可有人参须子没有?给她一些,叫她做药引子。她老婶子隔三差五断了米粮的人,只怕一辈子也不曾闻过人参味,如今算是她老来积福,沾了娘子的光。”

穆娘子原是不耐烦搭理媒婆这等琐碎人的,心里厌烦媒婆市侩爱算计,但她时时刻刻存了一颗送穆琳琅回谢家的心,于是这么些日子来,不住地勉强自己跟这些市井之人来往,对桂儿吩咐道:“去柜上要一两人参来。”

这柜上,就是前头当铺上。

桂儿瞥了眼岳氏,心说一个个见穆娘子心善都来算计她。腹诽着,便也去了。

岳氏心花怒放,笑道:“娘子果然是活菩萨,难怪生的小哥儿都跟弥勒佛似的。”

“不敢当,叶经,既然去瞧你婶娘,不好空手去,先去账上支一个月的月钱给你婶娘买点果子带去。兰儿,给小妹也弄一碗解暑汤,看她脸热的。”穆娘子理了理身上的碧色暗花纱裙,笑着问媒婆:“婶子,不知外头又有什么新鲜事没有?家里燕卿病了,老爷叫人在家设坛消灾,我原说要去广福寺纳凉,如今也去不得。”

“日日天黑天明的,哪有个什么新鲜事。” 岳氏眼瞅着那个叫兰儿的丫头递给谢琳琅一块糖蒸酥酪,心里给那块点心估价,瞧见穆娘子有些闷闷不乐,便笑道:“若说新鲜的,也有一样。听说京里要来人看堤坝,早两日,钟员外就将梁溪有名的窑姐儿包下了。谁知那两个……”见穆娘子微微蹙眉,心知自己失言了,穆娘子是斯文人,不像其他家娘子爱听这些,“有个三十五六的外省人来,专门寻了咱们梁溪的媒婆要买四岁大的小丫头。”

穆娘子心一跳,谢琳琅也不由地一怔。

“要四岁大的做什么?像小妹,进了家门也要白养活她两年才能有个用处。”穆娘子为掩饰心慌,便笑着说道。

岳氏见穆娘子来了兴致,说道:“可不是么。不知他从哪里听说娘子大手笔一下子买下八个丫头,就问起娘子府上,问娘子府上可是四年前才从苏州过来的,又问娘子家买卖如何。”

“嫂子怎么跟他说的?”穆娘子心里不禁燃起希望,心道那人十拿九稳就是来找她们的,冷不丁听到一声含糊的“娘”,心一揪,见奉卿哈哈地笑,微微偏了头将眼睛移开。

“我说娘子家早就在梁溪买下宅子了,有五六年了。娘子家自然是如今日进斗金,新开的丝绢铺子,一日赚下的铜钱能装五六簸箕。他问了好些话,还说过两日再来跟我说话。”

谢琳琅啃着点心的手一顿。

穆娘子也失望了,穆家如今做的买卖压根不像是能一口气买下八个丫头的豪富人家,穆家的银子来得古怪,还望那人发现了才好,“那人……”原要问姓甚名谁,又怕惹起丫头怀疑,便笑了,“当真是古怪,好端端的,问起我们家做什么。倒像是我们有意做出什么事来着人眼。”

“娘子,人参拿来了。”桂儿将一包人参片放在岳氏手边的蜻艇腿梨木小几上。

岳氏拿了手点了点人参,笑道:“可不是嘛,那人也携家带口的……”

“携家带口?”穆娘子诧异了。

“是呢,领着个二十出头的小娘子,那小娘子怀里抱着个一岁大的小哥。如今都跟着他们主人家住在林县令家里。”岳氏仿佛没瞧见穆娘子脸色稍变,又自顾自地说,“那小娘子仿佛是后头娶的,人水灵的很,大眼睛樱桃嘴,据说是大户人家的副姑娘、大丫鬟,一身的气度呢,啧啧,难怪被商官人疼成那样。”

听到商官人三字,穆娘子脸色煞白,手指待微微蜷缩着去拿茶盏,不等拿到茶盏又收回来,心里起伏不定,料定商官人就是商韬了;如今岳氏说商韬已经再娶……虽说自己已经“再嫁”,他再娶也在情理之中,但心却止不住地难受,心知自己回不去了。

“听说嫂子也会些法术给人消灾,我这有些燕卿的旧衣物,劳嫂子捎带回去,替他烧化了,给他多念几回经,也替他消灾解难。”许久,穆娘子微笑道,心里有苦说不出口,但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谢琳琅送回谢家,至于她自己,等她见到商韬的时候便以死谢罪。

穆娘子说话间,又叫桂儿、兰儿去将薛燕卿的旧衣裳拿出来,检查时,悄悄地将自己一方帕子盖在手掌下搡在衣裳堆里,亲手将包袱系上,又给了岳氏五百钱做谢礼,盘算着她的帕子是好的,岳氏见了定然不舍得烧掉,定要留着用,若侥幸叫商韬看见,商韬必定会来救她们。

满腔希望寄托在那帕子上,穆娘子看向那包袱的眼神隐隐有些热切。

谢琳琅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虽没看见穆娘子掖帕子,但听到一个商字,便想到他父亲身边的大管事商韬,心知商韬寻来了,额头微微有些冒汗,心里矛盾得很,一面盼着薛令、薛燕卿的算计付诸东流,一面又明白若是假琳琅被接回谢家,自己再回谢家就是难上加难。

岳氏听说叶经在二门上准备好了,便要告辞。

“日后常来陪我说话,我也上了岁数,越发懒得动弹。想给官人挑选一个相貌好、性子和柔的妹妹。”穆娘子浅笑道。

岳氏见穆娘子要给薛令买小妾,越发高兴,许诺道:“娘子放心,一准给娘子挑一个千伶百俐的来。”又行了个万福,一手牵着谢琳琅,一手背着包袱,就向外去。

谢琳琅矛盾得很,手心里沁出汗水,听到穆琳琅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目光穿过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茑萝看过去,依稀看见穆琳琅手里挥着一根竹竿,正被薛令抱着粘知了。

谢琳琅隐隐有些羡慕,心道假琳琅的命就比她好那么多,这么快就能回谢家?

作者有话要说:

10唯利是图

闷热的天里,一声声蝉鸣叫人越加地烦躁。

岳氏、谢琳琅两个不禁怀念起方才水边亭子里的凉爽,顶着太阳匆匆地向前走,出了角门,跟叶经汇合,三个人便出了穆府。

出了穆府,岳氏终于说出了实话:“你们老婶子就是有些中暑了,没什么大碍。这次接你们出来,是你们大哥知错了,想当面跟你们赔不是,然后兄弟两个商议下如何给你们老婶子养老。兄弟间有什么恩怨都摊开了说,万万不能叫老人家跟着受苦。老人家没几年活头了,权当看在老人家的面上,叶经,你就让一步,跟你大哥好好说话。”

此大哥,就是叶家老头死后将叶经、谢琳琅两个赶出家门的叶家老两口的侄子。

谢琳琅眨了下眼,她上辈子前半生算是“顺风顺水”,“如珠如宝”地养在穆家,嫁给青梅竹马的“哥哥”为妻,“疼她”的父亲成了公爹,自然不似其他人家的媳妇受人刁难,是以,前头大半生她的日子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乃至于她成了官妓,身份有云泥之别后,依旧有些抹不过弯,对一些人情世故有些不通。此时听那无情无义的叶大哥要跟他们赔不是,就想到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叶经伸手按在谢琳琅头上,又惊又喜道:“果真?这两日天热得很,娘子体恤下人,赏了我们一些瓜果。正惦记着婶娘,想给婶娘送去,又怕大哥扔出东西说‘我们难道缺了婶娘这一口?’于是不敢送去。”

岳氏脸上的褶子越发深了,堆着笑试探道:“叶经,婶子也不瞒你,若不是你大哥成日里赖在我家不走,我也不骗了你们兄妹两个出来。你们兄弟和好后,可就不是一个瓜两个枣的事了,这养老太太的事,你也得摊上一半。”

“婶子,我明白。”叶经点头,那叶家大哥想跟他和好,不过是看他做了穆家小厮,指望着天长地久地从他这拿银子;既然他要银子,那就给就是了。比之那些许银子,吃一点亏,买个清白的身世更要紧。

岳氏有一样事说不得,那就是叶家大哥在她家门前闹着要叶经的卖身银子,闹得难看了,她才肯替叶家大哥跑一趟,此时见轻易就说动叶经,又惦记着另外一桩差事,一边递给叶经几十个钱,一边拿了话支开他:“劳你跑一趟去轩西大街上给我雇顶轿子,我跟你妹子坐着,也免得被日头晒昏了头。”

“哎。”叶经爽快地答应,拿了钱就小跑着去雇轿子。

岳氏拿手遮在眼睛上,见叶经走远了,便轻轻推了下谢琳琅,叫谢琳琅跟着她走。

谢琳琅心想岳氏还要再卖她一次不成?跟着岳氏走了几步,进了穆家当铺对面的穆家彩帛坊,瞧见穆行的身形一闪而入,进了里间,便忙做出没见过世面怕生模样紧抓着岳氏的裙子,跟着她进去。

岳氏嫌弃地嗤了一声,推了谢琳琅一下,待要自己进去,见谢琳琅咧着嘴,小兔子受惊一般抱着她的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未免多事,就由着谢琳琅,进到里间,只瞧见五彩斑斓的彩帛堆成一堆,其中一匹上头标着七两八钱字样。

薛令见岳氏看那一匹玫红缎子,就将那匹布向岳氏推了推,又看了眼谢琳琅。

“大管家,不碍事,这丫头自己个话都说不出个整个。”岳氏急忙去看那缎子,心里盘算着这缎子的用处,听到一声咳嗽,便忙将包袱递过去,“这是娘子叫我捎带出来,替燕哥儿做法烧化了消灾的。”

穆行瞥了眼那张着嘴目光呆滞的谢琳琅,见她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水,便蹙眉转开眼,拆开那包袱,最后捏着一方帕子冷笑。

谢琳琅没看出那帕子有什么不妥,转念一想,穆娘子原说要请岳氏烧化衣裳,那这多出来的帕子,定然是穆娘子偷偷塞进去的,想来这就是穆娘子想叫商韬认出来的东西,可是穆娘子是商韬什么人,会亲密到以为一方帕子就能叫商韬认出她来?

忽地醍醐灌顶,想到自己上辈子回谢家后,商韬的儿子自称是她奶娘的儿子,还说他娘在苏州被乱民害死了……依着年纪,还有那亲密程度看,穆娘子就是她奶娘?!

“大管家,该说的我都说了。”岳氏堆着笑,抚摸着缎子。

穆行冷笑着点头,然后叹息道:“嫂子,咱们可是一辈子的街坊领居,你可不能为了一点子钱昧良心帮着姓商的。他许你多少钱,你回头来跟我说。”

岳氏迭声答应了,虽知道穆行这么关心那姓商的,姓商的又偷偷摸摸地打听梁溪人家,这其中必定有鬼。但她不过是个中人,只赚几两银子的小人物,何必问那么多,“晓得了,谁不明白这个理,那姓商的问你们家琳姐儿,我就回他说是前年才找回来的,当初被拐子拐走了。姓商的听了这话,又改去问其他人家了。”

“嫂子明白就好,那姓商的是我家娘子旧日相好,曾约好跟我家娘子一同私奔的。我家娘子后悔了,嫁了我家员外,这么多年了,那厮竟然还敢纠缠过来。”穆行嘴角噙着冷笑,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谢家再怎么显赫,到了梁溪地面上,也不如穆家管用,亏得商韬大费周章地找媒婆打听四年前搬到梁溪的人家,这些媒婆们若是连这个内外都分不清,早就在梁溪干不下媒婆这行当了。

“省得了,这布要做夹袄,还少了里子。”岳氏十分惋惜地说。

穆行笑道:“嫂子要里子?只管去铺子里扯就是了,不知婶子回头如何跟娘子回话?”

岳氏怔愣住,拿了手拍在缎子上,这匹缎子已经卖去了一半,一拍之后,就听到闷闷地一声响,“嗨,那些话都是大管家教的,我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道道。大管家要我说什么,只管吩咐就是了。”

穆行笑了,“回头若是娘子再问,嫂子就说姓商的古怪的很,从其他媒婆手上买了个四岁大的小姑娘,不将小姑娘打扮成丫头,反而将小姑娘打扮成正经的姑娘捧着,然后跟着主人家回京去了。”

“是,保管一个字不改地原话捎过去。”岳氏堆着笑,掐算着时间,跟穆行道声告辞,就拿了穆娘子的包袱皮,裹着几尺素绢几尺红绫半匹缎子拖着谢琳琅出来。

谢琳琅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这媒婆果然不是好人,这是收了薛令的银子,替薛令糊弄穆娘子、商韬呢,可怜穆娘子还以为商韬另娶,暗自神伤;商韬好不容易循着蛛丝马迹找来,又被岳氏这小人愚弄。

“婶子怎来这边了?我找了一路呢。”叶经领着一顶粗陋轿子过来。

岳氏含糊道:“想起要赶着天热将秋冬的夹袄做好,就过来买两尺布。”

“天热,婶子快进去吧。”叶经替岳氏撩起轿帘。

岳氏拉着谢琳琅进去,待轿子抬起,就打开包袱看包袱里的布料,摩挲了两下,一脸市侩地撅着嘴,不知又在算计什么。

谢琳琅很是佩服岳氏,岳氏上门一次,竟然就替那么多人做了事。拿手抓了抓因流汗发痒的头发,心里矛盾着,若叫穆娘子、穆琳琅就这样回谢家,薛令、薛燕卿必要倒霉,穆家的一众奴仆也要被发卖,到时不知她要被卖到哪里,若是回到秦淮河那火坑里……

谢琳琅犹犹豫豫,终不能拿定主意,等下了轿子,又想她庸人自扰了,以她的能耐,哪里能坏了穆行、岳氏的算计。

冷不丁地轿子一颠簸,谢琳琅险些滚出来,幸亏被岳氏拉住。

“叶经,怎么了?”岳氏摆出大家太太的谱,坐在轿子里不动身地问。

“婶子,外头一顶轿子横在路上,不叫另一顶轿子过去。两边人骂起来了。”

岳氏嘴里骂道:“好狗不挡路,谁家的……”没骂完,一撩开帘子瞅见一户是钟家的人,忙闭了嘴,堆着笑出来,见整条路被钟家人拦着过不去,就指使叶经跟轿夫商量或绕路或只算一半银子给他们。

叶经跟轿夫说了两句,回头对岳氏道:“婶子,他们不肯绕路,也不肯少算银子。”

“那就等着呗,也叫你们大哥着急着急。”岳氏瞪了眼轿夫,拿了手小心地压着挎在肩上的包袱,站到路边梧桐树下伸着头看。

“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私窠子养的!竟然敢在梁溪地面上跟我们钟家作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个的斤两!”钟家随从们狐假虎威地骂。

对面那边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的人冷笑道:“癞蛤蟆坐井观天,当真以为自己只手遮天了?我们杨家上头有人,跟谢家大爷常来往,是世交好友,不然怎会大老远过来看他?”

“胡嗪吧你,若是世交,为什么不在京城来往,非要包了妓、女来等?还不是打算巴结谢大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