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里的供奉,自然是跟一般的奴婢不同,见主子不用跪,只施礼既可,年轻些的主子,倒要向他们见礼,不过喜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得了供奉的待遇,也并没有多受宠若惊,一切本是规矩,蒋吕氏送的是顺水人情。

朱么娘倒是喜不自胜的样子,“还是太太想得周到,媳妇到底是年轻,不如太太想得远。”

“你这人啊,去了一趟公主府,人也懂事了,嘴也甜了。”蒋吕氏笑道,“回去歇着吧,好好安置喜嬷嬷,今个儿不用在我跟前立规矩了。”

“是。”朱么娘施了一礼,这才带着喜嬷嬷走了。

站在蒋吕氏身后替蒋吕氏打扇的闵四娘看了她一眼,终于学聪明了吗?可惜有点晚了。

她做“陈雨霖”时,只觉得新媳妇立规矩辛苦、难熬,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事招来婆婆的责骂,如今倒觉得每日跟在蒋吕氏跟前,看她待人接物,从心里往外不把她当婆婆,只当是仇人,辛苦减了不止两、三分。

“四娘啊…”蒋吕氏忽然叫起闵四娘的闺名了,倒让闵四娘吓了一跳。

“太太,您有什么吩咐吗?”

“做女人是要大大方方的,可也不要太放纵了男人了,古人说妻贤夫祸少,纵夫也是过,你懂吗?”

看来蒋吕氏这是为了锦凤勾引蒋佑方的事发难了,丹凤果然耳目灵通,她屋里发生的事,马上就报给了蒋吕氏知道。

“是。”闵四娘佯装委屈地说道,“六爷是个正人君子,轻易不调戏丫头,身边只有玫苹,太太送的丹凤他还未曾收用呢,何来的纵夫呢?”

“你这傻丫头,你果然是不知道。”蒋吕氏说道,“那些个陪嫁的丫头啊,凡是有点姿色的,都掂记着爬主子的床,要严加管教才是。”

闵四娘一听说是陪嫁丫头,立刻红了脸,低下了头,尴尬的不行,满屋子的人也都有了些了然和同情,都觉得闵四娘是个单纯性子弱的,出了陪嫁丫头勾引主子的事,竟不知情。

蒋吕氏看她一番作为,心里也觉得自己是不是之前看错闵四娘了…

闵四娘一回到自己的院子,直接奔回自己的屋里哭上了,“我自打生下来也没受过这份委屈,竟没想到被自己的陪嫁丫头打了脸,来人,快去找大嫂子,求她去找个人伢子把锦凤给卖了!”

锦凤本是在院子里守屋子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闵四娘回来就是哭,跟着闵四娘去了正院的锦环、金玲都面有怒色的瞪着她,一听说闵四娘要卖了她,锦凤立刻跪下了:“姑娘,姑娘您不要卖奴婢啊!奴婢自打跟了姑娘,心里面就一心只想着姑娘,并无旁的心思啊!姑娘这是听了哪个小人的挑唆,竟要卖了奴婢?”

“小人?”闵四娘坐了起来,“锦环,给我打她的嘴!”

锦环素来是个老实的,如今被闵四娘支使着打锦凤,竟有些下不去手,金玲可不管那个,她本来就看欺上瞒下仗着有几分姿色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锦凤不顺眼,上去就给了锦凤一个耳光。

“叫你乱说话!”

“姑娘,姑娘,您就是打死奴婢,也要让奴婢做个明白鬼啊!”锦凤虽硬生生挨了金玲一个巴掌,却顾不得去捂火辣辣的脸,只想问个明白。

“我没脸说!金玲,你讲!”

“你自己不安份勾引六爷,倒要让姑娘跟着你一起背黑锅,被太太说是纵夫太过,谩说是姑娘,就是我们这些陪嫁的丫头也跟着一起燥得慌。”

“姑娘,姑娘,绝无此事啊!”锦凤跪在地上,头磕得梆梆直响,“姑娘,奴婢绝没有勾引过六爷啊!姑娘若是不信,奴婢立时碰死在这里!”

锦凤也是个气性大的,见闵四娘不为所动,就是坐在那里哭,当下站了起来,低头就充着墙冲过去了,她这边要撞墙,满屋子的丫头吓蒙了,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就要撞上去了,还是银玲是个机灵的,上去横着推了锦凤一把,锦凤有十分的劲儿,也被这一推卸了七分,头撞在墙上,只是晕了一会儿罢了。

闵四娘见这个情形,哭得都快抽过去了,眼睛一翻也晕了。

蒋佑方回了院子,遇见的就是这样乱哄哄的情形,妻子闵四娘竟然晕倒了,丫头锦凤头上流着血跪坐在地上就是哭,丫头们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这是怎么了?还不快去找大夫!”蒋佑方见闵四娘脸如金纸,牙关紧咬,只觉得心疼得要死,对着满屋子的丫头就是一顿的骂“你们这帮人都是死人啊!怎么让六奶奶气成这个样子?还有这锦凤,这是怎么回事?”

满屋子的丫头此刻倒都有了主张,都跪倒在了地上,一双双眼睛看得都是锦环,做为屋里唯一的锦字辈大丫头,除了她也没人有资格说话,“回六爷的话,六奶奶在太太那里被太太当面说不贤、纵夫,说六奶奶的陪嫁丫头勾引六爷,六奶奶是个脸皮薄的,回了屋里就是哭了,还要把锦凤给卖了。”

“这是谁把咱们院子里的事添油加醋的传到正院的?是不是我半夜放了几个屁也要告诉太太知道?”蒋佑方不用想也知道,这事肯定是丹凤干的,她预备要被收用的“好日子”竟然没等到他,还听说锦凤跟他如何了,定要把这事报给太太知道,因此刀子似的目光就放到了一直在一旁装死人的丹凤身上。

闵四娘见差不多了,轻轻哼了一声,“六爷…”她这一身倒显得气弱游丝一般,“是我管教不严…六爷不必生气。”

“你快躺着,明明身子就不好,又要每日立规矩,又要跟着这帮人生气。”蒋佑方赶紧扶了她躺下,“锦凤没勾引我,是有小人在太太那边下蛆。”

“那又如何?反正我管不好陪嫁丫头的事,满府的人都知道了。”闵四娘说着说着又哭了,“我也是嫡出的闺女,从小虽是在乡下,那也是被祖父、祖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就只听说过旁人说我好,还没这么丢过脸呢…若是我御下森严,又怎么会惹太太不高兴呢?”

“唉,你且放宽心,锦凤的事我去跟太太说,这丫头是不能留了,可也不能真让人伢子带走,就她那个年龄姿色,真带走了能有好去处吗?我有一个朋友叫常安宁的,家中无妾,就把锦凤送给他吧。”蒋佑方说道。

闵四娘是知道常安宁的,虽说此人号称是官宦子弟,却是个十足的破落户,家中只余下一间老宅子,还有大半租给了旁人,一家老小靠着租子过活,常安宁不知道怎么攀上了蒋佑方,整日靠着蒋佑方在蒋家打秋风,看起来是个体面的公子,却是个空心的。

“既是如此,也只有这样了。”闵四娘看了一眼呆愣的锦凤,“你就跟着常爷走吧…好歹也是个妾,比做丫头强些。”

锦凤还要再闹,却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给按住了,这些婆子早已经有了准备,怎么会再让她闹出撞墙把六奶奶吓得晕倒的事呢。

这边锦凤被拉走了,蒋佑方又搂着闵四娘好一通的安慰,“本来身子就不好,何必为了那些奴才生气呢?太太是个有口无心的,教训小辈都是为了小辈好。”

“嗯,这事原也是我做的不对。”

“唉,我身无长技,文不成武不就的,也只有不惹太太生气这一宗了,你就先忍忍吧,等我寻着机会,在太太面前替你辩解一二就是了。”

闵四娘拉了他的手,“你可别,这事若是让太太知道了,我就成了挑拨你们母子的罪人了,本来也是小事,是我脸皮薄这才闹成这样,我只盼着这事不要让太太知道呢。”

“你啊…”蒋佑方搂了搂她,只觉得眼前梨华带雨,柔弱堪怜的女子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小小的一个人儿,倒挺能哭的…”

闵四娘靠在他的怀里,“有了六爷在,只要六爷肯护着我,我就是再被太太责骂,也不怕了。”

“太太哪有那么吓人,好了,我去跟太太说,我们六奶奶身子弱性子娇,有事偷偷的背着人说,不要当众给六奶奶难看…”

“你这么说…太太不会生气吧?”

“旁人说太太会生气,我说太太一准不气…”蒋佑方将闵四娘娇娇弱弱只依靠自己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一夜之间也成伟丈夫了。

夜至三更,白天睡多了的闵四娘闭目养神,银玲从外面走了进来,直接躺到闵四娘旁边,今晚上闵四娘又是以小日子还没过为理由把蒋佑方拒之门外。

“六爷到底去找丹凤了?”闵四娘冷笑,她没想到丹凤那么傻,或者是丹凤没有想到蒋吕氏是那么的直接,一句话就把她这个钉子给卖了,蒋吕氏插钉子,根本就没打算瞒过儿子、儿媳,知道自己院子里有母亲的耳目,做事才知道顾及收敛。

“我在外面听,丹凤叫得怪吓人的。”银玲打了个哆嗦。

“她就是盼着六爷的宠幸呢,叫就叫吧。”蒋佑方带着火气呢,为完成“任务”似的去收用丹凤,丹凤能得着好才怪呢。

至于锦凤…她确实没想过这么早就处理掉锦凤,只是蒋吕氏让她措手不及了,没了锦凤,丹凤却彻底得罪了蒋佑方,也算是“对子”?

“那个雪姨娘确实是怀孕了,我偷到了她偷偷倒的药渣子,拿去给懂医的人看,是保胎药。”

“嗯,这事怕是朱么娘也知道了,不知道她又能做何打算。”

朱么娘的行动倒真的是有点出乎闵四娘的预料,或者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雪梅知道自己有了孕,心中窃喜之余也怕事情败露,只是一个人躲在屋里深居简出,从外面偷偷买来的保胎药也只敢一个人用小炉子偷偷的熬。

只要满了三个月,这一胎坐稳了,她就直接去找蒋佑昌,蒋佑昌没了嫡子嫡女,朱么娘又只生了一个女儿,正是盼子心切之时,必定会对她百般维护。

这一日她正在屋里偷偷的喝着药,外面的门被人强硬的推开了,她一看见来人,吓得立刻跪了下来,“妾身给二奶奶请安。”

朱么娘一进屋,就被满屋子的药味熏得直皱眉,“听说你病了,一个人偷偷熬药呢,我特意请了大夫来给你看看,我虽生你的气,但咱们都是一家人,有病别瞒着,耽误成了大病可就不好了。”

朱么娘说完了,一挥手,几个大力的婆子就把雪梅给架起来了,直接按倒在了床上,两个婆子上了床,一人按着雪梅的一只胳膊,另一个婆子把帘子一撂,“雪姨娘,生病了就要看大夫,您可千万别晦疾忌医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雪梅就算是想要挣扎两下也不敢,一是那两个婆子下手太狠,按着她的手劲极大,她挣扎不过,二是顾及肚子里的那块肉,若是这个时候受了伤流了胎,可真的就是得不偿失了。

那大夫本是常行走于京城大宅门的,见这阵式也不多话,弯腰低头到了床边,手搭在露在床边的手腕子上号脉,号完脉之后看了眼坐在外屋正位椅子上的朱么娘。

朱么娘知道大夫是怕说出来得罪人,“大夫,我家这位姨娘得的是什么病啊?可是有孕了?我们两口子至今无子,就盼着这喜信儿呢。”

那大夫施了一礼,“这位姨娘确实是有孕了。”

“那胎可稳?”

“姨娘这一胎,怀相很稳。”

“好。”朱么娘脸上虽无多少喜色,却也无多少怒色,“来人,赏!”那大夫领了赏,就随着引路的婆子出去了。

朱么娘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喜嬷嬷按按她的肩膀,朱么娘握了握拳,“还不快放开雪姨娘,雪姨娘怀子有功,每月加一两月钱,吩咐厨房每日单加一菜。”

“是。”

说到这里,已经是朱么娘的极限了,她又看了眼在床上坐着的雪姨娘,“你好好养身子。”说罢起身就走了。

雪梅还预备着演一出二奶奶迫害怀孕妾室的戏呢,却没想到戏肉没上来,朱么娘却走了,从来都是明火持仗的二奶奶,竟然学精了。

朱么娘又亲自到了蒋吕氏那里报喜,“恭喜太太,我们院子里的雪姨娘,怀上了。”

蒋吕氏也是一愣,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好。”

在蒋吕氏跟前立规矩的闵四娘,受到的惊吓也不小,朱么娘这次是真学精了——可还是那句话——晚了…

戏里戏外

“陈雨霖”喜欢听戏,牡丹亭、长生殿、思凡…常为戏中的悲欢离合伤心落泪,如今做了闵四娘,真的是觉得这世上的事啊,比起戏文里的要更让人感叹,也就不爱看戏了,蒋吕氏是个爱看戏的人,过了七月,秋风渐起,天气转凉,这府里就开始以各种名目的请人来唱堂会了。

正巧四奶奶薛静安的生日是在八月初七,薛静安是个精乖的,立刻就缠着蒋吕氏张罗了起来,“太太,这一个夏天啊,热得人闹心得慌,如今到了我生日,太太可要赏媳妇个面子,准媳妇在花园子里摆几桌酒菜。”

蒋吕氏立刻就笑了,“瞧你说得可怜,好好的一个生日,怎么就沦落到要到花园子摆几桌酒菜呢应付过去呢?如今进了秋,正好让咱们家养的那些小戏子亮亮嗓子,免得到了中秋时在客人面前露怯。”

“太太,咱们家那些小戏子的戏唱得是不错,可是总听也腻歪,不如请外面的角儿过来唱几出吧。”朱么娘也是个戏迷,一听说要听戏,立刻就来了精神。

“好,好,我听老爷说,如今庆丰班在京中最红,就请他们来唱几出吧。”蒋吕氏笑道,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薛静安和朱么娘也算是投其所好,自然是没有不准的。

到了八月初七那天,果然是请来了庆丰班,蒋家的后花园建着一座三层楼高的戏台,可以演大闹天宫这类的神话戏,戏台对面有平台,平日里若是来了外客,都是在平台安置,自家人看戏自有环绕着戏台建的两层高的观戏台。

蒋吕氏带着一众的儿媳,坐的就是面南朝北正对戏台的二楼之上,早有下人擦干净了桌椅备好了四季的瓜果、上好的点心、黑、白瓜子、带壳的落花生。

蒋吕氏先落了坐,六个儿媳左右各三燕字排开,身后又有十数个丫头伺候,这么多的人,竟连一声咳嗽声也无,端的是大家的气派,谁能想象蒋家是在蒋至先这一辈才发达的,祖辈不过是有十几亩薄田的农人呢?

蒋吕氏落了坐,喝了一口闵四娘端上来的雨前龙井,这才慢悠悠的开口,“老六家的,你是今年新来的,没在这儿听过戏,咱们家这戏台啊,是原首辅张凤臣大人住在这儿的时候留下来的,听说是请了名家的,这戏子在戏台上的唱念作打,坐在这观戏台上的角角落落都听得真真切切。”

闵四娘露出向往之色来,“我原先在家的时候,就听说这蒋家的戏楼颇有来历,原来竟是真的。”

“比珍珠还真。”蒋吕氏的笑容慈和而宽厚,看起来是个极为慈爱的母亲,她又看了看儿媳妇们,“今个是老四媳妇的生日,你们跟她是平辈相交,都过去坐吧,不用在我旁边立规矩,我也好清清静静的听戏。”有了她这句话,六个儿媳妇这才告了退,又是一分为三,各在东西两侧的观戏台坐了。

这个时候又有戏班的班主娘子捧了大红烫金面的戏折子来到楼梯口,来请楼上的蒋家主子们点戏。

小丫头接了盛了戏折子的托盘,到了蒋吕氏身后二尺处跪倒,“请太太点戏。”

裴大贵家的接了戏折子,送到蒋吕氏手里,蒋吕氏看了一眼,“今个儿是老四媳妇的生日,让她先点吧。”

裴大贵家的又亲自送了戏折子到薛静安那里,薛静安点了一出《长生殿》也是贺寿的应景戏,戏折子又传回了蒋吕氏那里,蒋吕氏一看薛静安点的戏就笑了,这《长生殿》既应景,也是她最爱听的一折戏,随即圈了《思凡》,又把戏折子往下传,传到闵四娘那里,闵四娘一看都是些热闹喜庆戏,眼睛一扫,“听说这《金玉奴》是庆丰班的新戏,就捡最热闹的棒打薄情郎来演吧。”

“这棒打薄情郎,又是什么典故?”张五娘本和薛静安、闵四娘坐在一处,听闵四娘点了捧打薄情郎,不由得疑惑起来,“这名字好生奇怪。”

薛静安和闵四娘互视一笑,薛静安道:“这戏既是六弟妹点的,就由六弟妹讲吧。”

闵四娘点了点头,将戏折子放了回去,小丫头端了戏折子走了,闵四娘这才开讲,“这故事来自《古今故事》全名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说的是乞丐团头之女金玉奴嫁给落魄书生莫稽为妻,金玉奴是贤德之女,每日督促夫君读书,谁想那莫稽考取了功名,却嫌弃妻子出身太低,全不念妻子贫贱之时提携之恩,携妻赴任之时将妻子推入水中,也是那金玉奴命不该绝,得淮西转运史许大人夫妇搭救,并蒙其收为义女,那许大人正是莫稽的上官,他假意做媒将义女再嫁莫稽,这一段戏就是夫妻二人洞房重逢。”

张月娘听得直咂舌,“有道是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莫稽实实的是凉薄狠毒之人。”

薛静安却是一笑,“这常理归常理,苟富贵即抛妻的却不知道有多少,金玉奴算是命好的,《琵琶记》?”

闵四娘拈了一块点心入口,棒打薄情郎…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冷笑。

闵四娘点的这出戏是最尾的一出,当金玉奴骂了一夜,又因为莫稽的好话跟许夫人的劝说原谅了莫稽,夫妻再度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时,四周围一片感叹,都说这金玉奴是苦尽甘来了。

金玉奴有何苦?又有何甘?此后日夜与豺狼共枕,可曾有一夜安稳?

只听得北观戏台上蒋吕氏连声的赞叹,“好戏,好戏,看赏!”

闵四娘冷哼一声,嘴角虽有甜笑,眼神却冰冷如刀。

雪梅自从怀了身孕,就谨小慎微,如今虽说是朱么娘变了,蒋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有孕的事,她也算是在蒋家长辈那里标了名挂了号了,可是却日夜不敢安枕。

不敢随意吃大厨房送来的饭食,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只与自己的丫头换下人的饭菜吃,生怕中了朱么娘的计。

这日薛静安生日,满府的主子都在后花园看戏,她倒是难得的清静,抱着一匣子外面买的点心,坐在廊下吃点心。

正巧朱么娘的长女蒋姝在院子里面追着朱么娘的小狗玩,雪梅看着穿着穿着枣红夹袄,大红的裤子的蒋姝,心里面想着自己的孩儿该是如何的模样。

蒋姝原本就看不起雪梅这个像是哈叭狗一样围着自己母亲转的姨娘,又听说姨娘有了孕,心里面就更不高兴了。

见雪梅这样盯着自己,立时就发作起来,“你做什么看着我?”

“姑娘…”三岁主,百岁的奴,雪梅虽是姨娘,见了嫡出的姑娘还是要矮半头的,“我只是看着姑娘玩耍,想着姑娘就要有弟弟了,替姑娘高兴。”

“弟弟?”蒋姝看了她一眼,“弟弟在哪儿呢?是谁把弟弟放进你的胳肢窝下面的?”她也曾经问过弟弟从哪儿来之类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多半是从胳肢窝生出来的。

雪梅笑了,“姑娘的弟弟在我的肚子里呢。”

蒋姝虽小可也知道嫡庶之分,当即就怒了,“我的弟弟怎么会在姨娘的肚子里?”

奶娘本来也是朱么娘的人,自然是看雪梅不顺眼,见雪梅被一个七岁多的孩子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暗地里偷笑,不做丝毫阻止。

“姑娘…”雪梅心中暗恨,只因她肚里的孩儿未出世,见了这毛孩子也要矮三分,“奶娘,还不快把姑娘抱回去。”等她孩儿出了世,长大成人,看她怎么对付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头!

“你不过是个姨娘,有什么资格管我?”蒋姝更是生气了,她低头拍了拍小狗,“喜旺,咬她!”

蒋姝的小狗本来就是被训化过的,蒋姝下了令立刻就充着雪梅扑了过去,奶娘这才觉得要坏事,忙冲过去追狗,“喜旺!回来!”

雪梅年轻时也是吃过苦的,比不得一般的闺阁弱女,一见这情形立刻一闪身进了屋,把门关得死死的。

那喜旺得了主人的号令却见雪梅避进了门里,气得在门外吠叫不停,爪子不停地挠门,雪梅拿小凳子堵了门,坐在凳子上不停地喘气,那个小贱人,等会儿有她好看的!

蒋姝本也是个任性的,当即把奶娘甩到了一边,指着那门嚷道:“继续咬!继续咬!”

那小狮子狗个头虽小,却是个有毅力的,真就一直咬起来了,爪子把门划得一道一道的。

蒋佑昌不是个爱听戏的,也不爱跟女眷们常凑在一处,正巧遇上了同样无处可去的蒋佑方,兄弟俩个说说笑笑的就往蒋佑昌的院子里来了。

“二哥,哪天您跟我一起去听听杨老板的长坂坡,比那些文戏好看多了。”蒋佑方比手画脚的说道。

“你啊,若是把玩的功夫花在学问上,也不至于到如今还是个孝廉。”

“咱们家有你和大哥就成了,何必总是牵扯我呢。”蒋佑方是个一提仕途经济就头疼的。

“你啊,过了中秋你跟我一起去父亲那里说说,好歹谋个职缺,整日这般游手好闲的,怎么养活妻儿?”蒋佑昌点了点蒋佑方的头。

兄弟俩正说着呢,就听见小狗叫、蒋姝骂、奶娘在一旁劝,一个小丫头子抖得像是小鸡崽似的躲在月亮门洞那里,看见蒋佑昌回来了,赶紧跪下了,“求二爷救救我家姨娘吧,我家姨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冲撞了姝姑娘,姝姑娘要放狗咬死我们家姨娘。”

蒋佑昌本来就偏疼雪梅,得知雪梅有了身孕就更偏疼了几分,蒋姝虽是嫡出女,却长得似朱么娘一般,又被纵惯得过份,当即便信了。

“姝丫头!你这成何体统?哪有一点首辅之家官宦之女的样子?”

蒋姝听见蒋佑昌一声吼,又看见蒋佑昌黑着脸进了院子,吓得立刻就哭了,蒋佑方是个喜欢孩子的,虽不喜朱么娘,对蒋姝却是不错的,见蒋姝被骂哭了,立刻快走两步把蒋姝抱在怀里,“二哥,你这是做什么?孩子才多大点?吓出病来可怎生是好?”

蒋姝一见六叔来了,觉得有了靠山,哭得更响了,“唔唔…六叔!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娘!”

蒋佑昌也觉得为了个妾骂嫡出的女儿不对,可是见蒋姝一直哭,就觉得心烦难耐,见那狗还在咬,门也被抓得一道一道的,“孽畜!”上去就是一脚,把那狗踢得在空中滚了好几滚这才落地。

“喜旺!喜旺!”蒋姝极爱喜旺,见喜旺被踢,当下就踢着腿哭开了,蒋佑方一个大男人都抱不住她,又怕把她摔了,只得把她放到了地上,蒋姝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躺在地上打着滚的哭,“爹踢死了我的狗!爹有那个臭女人就不要我了…”到最后她也不是哭了,就是干嚎。

雪梅在屋里一看这情形,立刻冲了出来,跪倒在地,“二爷,二爷不是姑娘的错,是我不对,不应该碍了姑娘的眼,二爷…您饶了姑娘吧。”

蒋佑昌本来就被蒋姝哭得头疼,看见雪梅梨花带雨的,穿着宽松的衣裳跪倒在地哭求,更觉得心疼。

“你也是的,何必出来呢!”他这话听起来是指责雪梅,却是说蒋姝的不是了。

蒋佑方听着都不是那么回事,“二哥,姝丫头是小孩心性,二哥你何必如此。”

他又弯腰抱起蒋姝哄。

这一来二去的闹哄哄的,连刚散了戏逛园子的蒋吕氏和蒋家的奶奶们都知道了,来报信的小丫头自然知道雪梅和朱么娘哪个更不能得罪,话说得精准极了,“太太,您快去看看吧,二爷因为姝姑娘的狗冲撞了雪梅姨奶奶,正在发脾气呢,六爷都劝不住。”

朱么娘原本要发作,喜嬷嬷一拽她的衣服,朱么娘立刻就跪下了,“太太,姝丫头被我宠惯太过,失了管束,得罪了二爷的爱宠,如今…”

蒋吕氏眉头一皱,“好了,不过是有个孕的姨娘,还不知道生出来是个啥东西呢,她是哪门子的姨奶奶?走吧,我倒要看看,姝丫头是怎么冲撞了她了。”

雪梅还在哭诉可怜,蒋佑昌正在指着蒋姝骂,蒋姝闭着眼睛打着滚的哭,蒋佑方弯着腰就是抱不着她,奶娘在一旁跪着哭,蒋吕氏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姝丫头!你给我起来!”蒋姝一听是祖母的声音,立刻坐了起来,一溜烟跑到蒋吕氏身后。

“祖母!我爹要打我!”

朱么娘也接得顺溜,搂了蒋姝就跪下了,“姝丫头,你闯了大祸了,还不向祖母讨饶!”

蒋佑昌见她们母女这样,更觉得蒋姝的一番作为是朱么娘教的了,“你这泼妇,好好的姑娘让你教得跟地痞无赖一般!”

“你给我闭嘴!”蒋吕氏指着蒋佑昌骂道,蒋佑昌骂朱么娘她倒不如何,蒋姝素来深得蒋吕氏的喜爱,见蒋姝滚得一身灰,哭得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立刻生了气,“为了一个姨娘,你倒把嫡出的姑娘给逼得不行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老爷!”

蒋佑昌立刻跪了下来,“太太…”

雪梅见势不好,继续下去自己要吃亏,当即捂了肚子——“我肚子疼…”说完就晕了。

蒋家二房的这一出戏,倒比戏台子上演的还要热闹。

人杀人

从二房的院子回来,蒋佑方和闵四娘都是一副累瘫了的样子,蒋佑方换了家常的衣裳,光着脚丫子泡脚,“二哥这事办的不对,再怎么样也不能为了旁人伤着自己的亲骨肉。”

“姝丫头也是太过任性了些,她也有七岁了吧?”她的孩儿也没了七年了。

“可不是,当年…珍丫头乖巧又听话,姝丫头不如她。”蒋佑方也想起了当年那个会甜甜的叫自己六叔的小丫头,“可惜我年龄太小,人微言轻的。”

闵四娘低下了头,“六爷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何不把他们的骨灰从庙里移出来,好生安葬?”

“在庙里还有神佛庇佑,移出来了又入不了蒋家的祖坟,他们俩个要受人欺负的。”蒋佑方摇了摇头,也没了泡脚的兴致,擦干了脚,直接上了床。

“要不,六爷哪天带我去上柱香吧。”闵四娘闭了闭眼说道,是啊,移出来要受人欺负的,入蒋家祖坟——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

“也好,让他们认识认识六婶。”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闵四娘就爬起来梳妆,直奔正屋,蒋吕氏卯时即起,去晚了要招人眼的,蒋佑方被搅得翻了个身念叨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就又睡了。

闵四娘只是略进了几口燕窝粥就坐上了软轿,直奔正院而去,路过二房的院子时,却见院内人头攒动似有异样。

“走吧。”闵四娘脸转向一边,嘴角露出一抹笑。

到了蒋吕氏那边,四嫂薛静安正在给蒋吕氏梳头,大嫂林慈恩也到了,“给太太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