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厉染侧目看她,但见她眉宇间一片宁静,神色淡远,仿佛是极为平常的模样。

他心中暗暗惊叹这个女子在面对生死大事之时超乎常人的定力,口中却是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你说!”

秦菁从远处收回目光,扭头对他笑笑,“你们的目的是那颗珠子,但是要下手的目标是我皇姐,在这件事上如果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内应与你们协作,定然是不成的,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其实她话刚说到一半,付厉染就已经听到了尾声,这一次他着实是没有料到秦菁的心思居然深沉到了如此地步,把事情看的这样远。

因为有之前边境上的事件做前提,这一次大晏派出来使讲和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是情理之中的事,当然,这要是在没有人知道当初边境悍匪扰民一事实则是付太后一手精心策划出来的事故的前提下,而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因为与人达成共识,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名正言顺的送一批人来大秦来替他办事。

涉及到政治立场,他们之间永远都是敌非友,秦菁的这个问题明显是在触他的底线,可偏偏自己有言在先,他又不能拒绝。

付厉染眼中的神色有一线极不明显的迟疑,就在秦菁以为他会直言拒绝的时候,他已经自若的开口说道,“听说永安侯已经被大秦的皇帝陛下下令扣押起来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这一次大出所料的人是秦菁,她几乎可以说是讶然的猛然拧紧了眉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付厉染。

付厉染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却显然不预备成全她心中困惑,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着把目光移开。

纵使眼前的这个女子的心思再怎么玲珑剔透她也永远不会明白,付太后的盟友不见得就是他的,所以他倒也没有必要必须替那些人遮掩,反倒是她,越发让他有种另眼相看的感觉。

秦菁看着他刻意留给自己的那个侧影,仿佛连他呈现在自己眼中影像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是啊,可他区区一个永安侯,要跟付太后那样堂堂的一国之母谈合作——”最后她还是勉强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之前的话题上,神情冷漠道,“他不配。”

从目前的情况上看,虽然他们肯定是已经打过郑硕的主意,想要以他为突破口去夺取秦薇的手里的东西,但说到底郑硕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手段攀上付太后这棵高枝?

付厉染闻言,却是哑然失笑,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又何必非要从我这里问个究竟,你想到了什么,便是什么,你觉得是谁,那便是谁。”

说到底他们彼此都是攻人心计的个中高手,此时倒也凭着这种无孔不入的算计达成了心有灵犀的默契。

其实早在那天的晚宴上秦菁就已经对大晏的这次所谓议和之举有了额外的看法,如今再从付厉染的口中得到证实,那便说明她的猜测都没有错。

秦菁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便是加裹了一层寒霜,突然抬头看向付厉染道,“他们跟付太后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付厉染一愣,在他的印象里眼前的这个女子的嗔笑怒骂皆是戏,此刻突然面对她如此不加掩饰的冰冷面孔反倒让他有些适应不过来。

他胸中的血液急速的涌动着,看着她,又仿佛是在看自己,看着看着最后就渐渐忍不住的失声笑了起来。

秦菁不知道他因何发笑,她此时只关心蓝淑妃和蓝家的下一步棋,以及付太后会给他们怎样的助力。

“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付厉染兀自笑过之后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竟是破天荒的主动道,“不过公主殿下若是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一二。”

“他们之间的事我没有兴趣。”不曾想秦菁竟是想也不想的直言拒绝。

因为料准了她必有后招,付厉染倒是不为所动,果不其然,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忽而诡异一笑,道,“不过,国舅大人要是也有兴趣的话,你我之间也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第67章 合作伙伴

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至少在关系上付厉染是大晏付皇后的嫡亲兄弟,不管于情于理,现在秦菁居然要他去拆付太后的台,怎么听都像是天方夜谭。

可偏偏她说话间的神情和语气都分外认真,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玩笑的意思。

付厉染眼带玩味的目光停在秦菁脸上顿了片刻,开口的语气却很寡淡,“怎么个交易法?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你要为你做什么?”

他要的那颗记录着大晏国龙脉所在的夜明珠,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他现在只是好奇秦菁会给自己开出怎样的条件来作为交换的筹码。

跟付厉染这样的人谈条件其实是一件很冒险的事,秦菁看着他那张五官构造堪称巧夺天工的脸孔,缓缓的露出一个微笑道,“国舅大人您身份尊贵又惊才艳绝、谋略无双,本宫一介女流怎敢在你面前指手画脚?”

她说着便是微微的垂下眼睫,像是有些羞赧谦逊的模样。

恭维人的话谁都乐于听,只是她会选在这个时候给他戴高帽,付厉染的心里却是分毫都受用不起来的。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黑眸幽深恍若深不见底的潭水,冷夜中泛起一丝潋滟的光影,很容易便能让人沉陷其中。

他不说话,这就是说他对她接下来的话还是有兴趣的,秦菁也不逼他表态,只是气定神闲的继续道,“本宫要求的只有一条,不管贵国的付太后许诺了蓝家什么,本宫都不想看到它兑现。”

她不想知道蓝家和付太后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她要的只是毁了她们的图谋,既然付太后在远在大晏她操纵不了,又何必自不量力的却做些无谓的事情呢?

付厉染闻言差一眼又失声笑出来,这个丫头,还真是毒辣的很,她嘴上说是对蓝家和付氏的交易不敢兴趣,实际上却是彻彻底底的惦记着呢。

他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的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么大的事,可不是凭你这一句话就能作数的,要知道,我长姐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公主殿下的这个要求是否严苛了点儿?”

“那就要看国舅大人的本事了。”秦菁并不气馁,眉宇间的神情却像是对他报了十成十的信心。

付厉染明白她这种自信却是从何而来,虽然众所周知付太后很钟爱他这个弟弟,可在大晏他此时也不过是空有官职拿空饷的闲人罢了,怎么这丫头才见过了两面便就这样笃定的盯上他了?

付厉染耸耸肩,像是有些为难道,“这件事我怕是没有办法应你,诚如你当时所言,再怎么说我也大晏人——”

“可是国舅大人现在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秦菁笑容满面的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今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结果也已经是板上钉钉,婗靖公主没有完成任务,国舅大人觉得如果你们再动一次手,成功的几率会有多大?”

这件事本就是一锤子定音的买卖,既然婗靖一击不成,就已经完全没有了二次下手的可能,否则只会引秦人的怀疑,到时候他们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这座猎场。

秦菁这话不能算是威胁,只能算是陈述了一个既定事实。

付厉染虽然觉得这话刺耳,却也不得不承认,字字句句她都说到了点子上。

付太后这龙脉的秘密势在必得,绝对不会轻易罢手,这样的话她在大秦这边就必须要有一个可以助她成事的内应,换而言之,秦菁此时想要阻挠蓝家同她的合作,就必须自己给她提供这个契机和平台。

所以,拉下蓝家,由她取而代之,就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她很聪明,付太后毕竟不是寻常人,若她自己是亲自修书示好,保不准在途中就会出现差错,一旦私心被人截获,轻而易举就能给她编排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倒是人赃并获她便是百口莫辩,而取道付厉染就大不一样了,这些话是她面对面同他亲口陈述的,没有白纸黑字就等于死无对证,即便日后有人洞悉了此时想要借题发挥她也反咬一口,反栽那人应该恶意诬陷的罪名,更何况付厉染是付太后最为亲近的弟弟,由他牵线搭桥的话就等于是事先多了一重保障,可谓一举两得。

绕来绕去说了半天,这丫头的最终目的却是把他当天上那种飞来飞去的信鸽来使了。

付厉染心里有种有苦说出的感觉,他轻轻的吐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所以说了这么多,公主殿下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请我做个和事老,给您和我长姐之间牵条线了?”

“不!”秦菁果断摇头,字字清晰的再强调,“与本宫做下这笔交易的人只能是付国舅你!”

明明付太后才是大晏最高的控权者,也唯有与她之间所达成的协议才是最可靠的,付厉染十分讶异于秦菁此时的坚持,但他脸上露出的却是受宠若惊的感觉,不由的笑道,“公主殿下对在下如此厚爱,反倒叫我不好推却了?”

秦菁但笑不语,显然是不准备成全他心里的困惑。

这个丫头不仅软硬不吃,装傻充愣的功夫也是一流。

付厉染心里总是悬着条线,虽然无关痛痒,但是在那里搭着也总让他觉得膈应,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丫头是在处心积虑的算计着他的什么,可偏偏就是什么端倪也看不出来。

这场失尽先机的游戏让他参与其中觉得味同嚼蜡,可是这个空前的挑战又撺掇着他的心,让他欲罢不能,最后便只能让步。

“最难消受美人恩,既然公主殿下抬爱,我便不自量力的先应下你便是!”他负手而立,向天空中缓缓的吐出一口气,紧跟着便是眸光一敛收拾了眼中笑意重新看向秦菁道,“今日小六事败,我长姐那边势必不肯罢休,我需要向她交代,所以我们之间——”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保证这场交易可以在完全的秘密的情况下进行。

“还是那句话,”秦菁却并不关心这些,她微微一笑竖手打断他的话,“本宫说过只是同你做个交易,所以我只要结果,至于具体要怎么做,全凭国舅大人做主。”

她的目的就是要给蓝家造成阻力,只是这样的不计后果,让人看在眼里多少有点不顾死活的意思在里头,可见这女子的心肠冷硬非同一般。

付厉染觉得他越发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少女了,在他得到的资料里,大秦的这位长公主除了性格稍微刚毅了一点之外,也就是个寻常皇家公主的空架子,得益于付太后的裙带关系,他自幼就是游走在大晏的宫廷之中长大的,在他的眼中,那些所谓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里败絮其中的多了去了,可是大秦的这位长公主——

她肚子里装着的东西似乎是非同一般。

付厉染深深的看她一眼,随后便是点点头,没有在这件事再做计较,只道,“我要的东西你有把握?”

即使无可否认他在心里已经对眼前的这少女升出了一种挡不住的兴趣,但这却并不代表着他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做一桩亏本的买卖。

“这个自然!事成之后我一定会选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把那颗珠子交给你!”秦菁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紧跟着她的目光晃了一晃,笑意中就藏了一线阴霾的继续说道,“加之之前蓝家对付太后许下的所有——本宫也会一并送到国舅大人的手上。”

通过方才的交谈,付厉染的脾气她也摸得七八分,他虽然可以为了赌一时的快意答应与她合作,却绝对不是个肯于轻易吃亏的个性,他们之间的这桩买卖本来就是建立在推翻蓝家同付太后之间交易的基础之上,如果她开出的价码不能完胜对方,又有什么理由让付厉染为她卖命呢?

秦菁会自发主动的提升许诺给他的筹码,这一点却是大大的超乎付厉染的意料之外。

他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几乎是不加掩饰的脱口道,“你知道蓝氏许诺给我长姐的是什么吗?”

蓝氏的许诺,已经破了一国之君的底线,他们许诺给付太后的除了帮助她的人顺利接近秦薇以外还有两国边境绵延三百里的一片牧草肥美的草原和连着的五座城池。

而他们要的,是晏氏的暗中扶持,甚至必要的时候在两国边境屯兵施压以逼迫景帝将储君之位传给秦洛。

蓝家人的目的,不用想秦菁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而至于蓝氏许诺给付太后的——

“这片天下尚且没有永远的主人,又有什么东西是会永远属于一个人的?”秦菁牵动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言下之意,她不在乎送出去的是什么,却不保证不会用别的手段再抢夺回来。

人都说过河拆桥,桥还没过就嚷嚷着自己会反咬一口的豺狼虎豹付厉染也是第一次见到。

“好!”他快意的仰头大笑一声,随后却是猝不及防的突然倾身往亲近面前凑过来,不同于上一次试探性的审视,这一次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秦菁心里正在纳闷,冷不防就听到身后的林子里隐约的呼喊声,那个声音由远及近最后慢慢的在耳朵里成型,叫的竟然是她的名字!

白奕?在这世上,除了白奕,再没有人敢把这两个字叫出口了。

秦菁心跳一滞,再看眼前近在咫尺的付厉染,突然就莫名的有点心虚起来,她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开,却不知道付厉染的手怎么就落在她身后拖住她的后腰,阻止了这个避瘟疫似的的动作。

他的目光深邃,直直的落在她的脸上,带了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的整张脸上泛起一种近乎是邪魅的光彩。

身后白奕的呼喊声越来越近,此时秦菁已然明白了付厉染的意图,她皱起眉头,十分不耐的瞪了付厉染一眼,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声音的怒意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付厉染不能对她做什么,可这个人分明就没安好心,不由的挣扎起来,奈何对方的力气太大她根本奈何不得。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想要告诉你,咱们——一言为定!”付厉染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像是不经意的,那双充满魅惑和黑暗气息的凤眼却是一寸一寸刻意逼近她的脸孔,那双眼睛里像是藏了巨大的漩涡,仿佛是要将她深深的吸附进去。

因为挣不开手下的钳制,为了躲避他,秦菁只能拼命的往后仰着脖子回避,心急如焚的时候她分明看见白奕已经策马奔到眼前。

“秦菁!”而下一刻他已经气喘吁吁的翻下马背,一个箭步冲上前就要来抓她的手臂。

付厉染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恶意的微笑,偏偏扶着她的后腰一个灵巧的转身将她带到一边,让白奕扑了个空,险些跌到旁边的火堆上。

付厉染却是一改方才死皮赖脸的摸样,像是要被蛰了手似的赶紧松开她,温文尔雅的关切道,“野地里坑多,小心不要绊倒了。”仿佛方才的那个瞬间他只是好心的扶了她一把而已。

白奕稳住身形,回过头来的第一件事却是不由分说一把将秦菁拉到自己身后,却是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红着眼死死的盯着付厉染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

偏偏付厉染脸上表情一派自然,还温文尔雅的同他点头致意,让他一肚子的活就是找不到借口发出来,耳根子后面都憋红了。

这个白奕,明明这么大的人了,还动辄就耍小孩子脾气!

秦菁皱着眉,越过他去瞪了对面罪魁祸首的付厉染一眼,看到的却是对方眼中更为深刻的笑意。

这个人心机深沉深不可测,白奕那个性子跟他杠上是绝对要吃亏的,秦菁实在看不过去,赶紧反拉过白奕的袖子将他拉到一边,不悦道,“你又跟出来做什么?没得让丞相夫人知道了再操心。”

白奕本还是余怒未消的回头在瞪付厉染,这回听闻秦菁竟然上来就劈头盖脸的责问他,心里一恼就梗着脖子气冲冲的脱口反诘道,“我还没说,营地那边那么多禁卫军跟着,你又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秦菁被他噎了一下,本来是有意解释两句,但不经意的一抬头却见付厉染正在远处好整以暇的看着,想到方才被这个人算计的事她就心里不爽快,不期然就把这口火发在了白奕身上,脸一沉的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谁要管你?你真当本少爷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么?”白奕见她如此,那股子无法无天的少爷脾气就瞬间又被激发起来,但话一出口又觉得无法自圆其说,窘迫之下他便强横的打量了秦菁一遍,冷冷嗤了一声道,“皇后娘娘到处在找你,我只是不想看我大哥跟你受连累而已。”

此时一炷香的功夫已经过去,秦菁派出去的禁卫军们陆续折返,只是很遗憾,所有人都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秦菁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模样也由衷遗憾的叹了口气,不冷不热的回头扫了一眼还在旁边闹脾气的白奕道,“先回去吧,天快亮了,回头奏请父皇再派人追查吧。”

事实山捉拿刺客这种事讲究的是趁热打铁,既然没能人赃并获在节骨眼的拿下,事后再要追查无异于大海捞针,希望就渺茫了。

白奕冷着脸斜睨她一眼,显然是对这事没兴趣,直接越过她先行一步爬上了马背,只是他上了马却不走,一直到秦菁上马离开这才慢慢的错过她半个身位不紧不慢的跟着。

一路上白奕再没有说一句话,脸上更是破天荒的再没见他一丝一毫的笑容,秦菁被他这脾气治的哭笑不得,却也没有精力哄他,便由他去了。

一行人不紧不慢的出了那林子,天色已经朦胧着慢慢亮了起来,秦菁微微吐了口气,刚要吩咐随行的禁卫军们各自回营休息却身子却被后面的人骤然冲出来给不小心撞了一下,等她稳住身形抬头看去,却见白奕那一人一马已经箭一样奔出去老远。

她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收摄心神摆摆手道,“大家忙了一夜都辛苦了,各自回营休息去吧,父皇那边本宫会亲自过去回禀。”

“是!”侍卫们应声,紧跟着便是调转马头纷纷离去,等到目送众人离开,秦菁才扭头对身边马背上的苏沐露出一个笑容道,“走吧,我们也回去了。”

“是!”苏沐点点头,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没走几步已经落在后面。

“苏沐!”秦菁察觉他的情绪反常就叫了他一声,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打马追上来两步,却因为方才的失职而略有些尴尬的垂下头去。

苏沐其实与她跟白奕同岁,这一年都是十六,但也许是自幼失去双亲的,他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扮演着家长的角色在保护苏雨,所以这个少年的性格里就逐渐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沧桑,他不喜欢笑,也不喜欢与人交流,大多数的时候都与他的剑为伴,严苛死守的像是个老头子。

秦菁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苏沐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讶然的抬头看她一眼,目光与秦菁相撞的一瞬间,他又马上拘谨的垂下头去,这才迟疑着说道,“奴才只是觉得大晏的这位国舅爷似乎绝非池中物!”

付厉染?秦靖一愣,但转念一想,方才她在跟付厉染周旋的时候苏沐就守在边上,能从中看出一二也不足为奇。

从她重生回来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她以后的人生必定多风多雨,苏沐虽然身手好又对她忠心耿耿,但因为性格耿直反而不是十分的机灵,不曾想这会儿竟然开始慢慢开窍了。

对于苏沐的眼力,秦菁心里赞赏的点点头,表面上却做不经意的哦了一声,道,“何以见得?”

苏沐眼中的神色十分严肃,这一次却是毫不犹豫的接口道,“能让公主另眼相看的人自然不是寻常人。”

恭维人的话苏沐向来不屑于说,却也正是他脸上此时十分认真的表情让秦菁心头压了口气,哭笑不得的泄不出去。

苏沐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她情绪的变化,他警觉的四下看了眼,见着周遭没有异动这才皱了眉头低声道,“公主,既然蓝家在那边有了动作,只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秦菁回过神来,心里默默过了一遍他的话,眼中却是笑意弥漫无比讽刺的笑了道,“不肯罢休又怎样?怪只怪他们眼拙,连合作伙伴都挑错了人,还谈什么成就大事!”

说完便是猛地一甩马鞭,向着大营的方向飞驰而去。

大晏上一代的君主宁帝体弱,再加上贪恋酒色无所节制,在二十四岁上就已经晏驾,之后由年仅三岁的太子晏英继位,视为英帝,同时尊其母前皇后付氏为圣睿皇太后,垂帘听政。

与大秦分设左右丞相的官员体制不同,大晏和西楚的中央政权比较集中,都只有一位丞相,大晏的这位百官表率一等权臣就是付太后的父亲,这付氏虽然是个出身丞相府的千金小姐,是个手段极为干练狠辣的女人,英帝登位之初有朝臣怕付氏一族就此坐大,便联名上书要求成立内阁,以分散她手中权力。

奏章递上来,可付氏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对这几人大为嘉奖,就在众人大惑不解之时,她扭头便以一桩文字狱为名将主谋此事的十二名官员处以极刑,大晏的朝野上下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再无人敢于公开对抗她的统治,其心机和手腕都可见一斑。

如今英帝在这帝位上已经稳稳当当的坐了十二年,久而久之大权旁落,虽然他已经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付太后那边却还把持朝政不放,无论是大晏的朝堂还是后宫都由这个女人牢牢掌权,一手遮天呼风唤雨。

而付厉染,就是付太后唯一一母所出的嫡亲弟弟,整个大晏国中无人能及的一朝新贵。

只是他这个人性格比较乖戾难以捉摸,到目前为止众人看到的也不过是个顶着太子少师的名头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而已。

但秦菁不同,她比别人可以在这条路上多往前看十年,如果一切还按照上一世的轨迹来发展的话,不出三年付太后便会暴毙而亡,届时付厉染这个看似毫无建树的男人就会一朝崛起,明面上辅佐英帝亲政,实际上凭借个人的喜怒操控一切,成为大晏天下真正的主宰。

所以说眼下大晏朝中虽然是付皇后只手遮天,但为长远计——

付厉染此人才是最有利的筹码啊!

第68章

这边的树林里,秦菁一行人前脚离去,一直到听闻秦菁他们的马蹄声走远,婗靖才捂着左臂上的伤口从付厉染身后一株合抱之粗的巨木后面走出来,方才在慌乱之中她手臂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机会包扎,此时还在汩汩的往外冒血,左半边的整个袖子都已经被血水染湿了。

因为失血,她脚下的步子有些虚浮,一剪窈窕的影子裹着利落的夜行衣,行走在黑夜间有种孤弱的感觉。

付厉染并不回头看她,他的目光一直留在方才秦菁那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只是脸上又恢复了往常森凉冷酷的模样,再没有了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这一次付太后交代给她的事情她办砸了,不用付厉染说什么,婗靖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是甚为恐慌的,付太后的心思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她不发怒的时候什么都好,可一旦谁惹了她的嫌恶,那下场必定是相当凄惨的。

这一次,她绝对是犯了付太后的大忌讳,想到当年她亲姐姐倪嘉公主的事情,婗靖的身子突然不受控制的打了个颤儿。

可这件事明明安排的天衣无缝,而且她也只差一步就成功了,都是荣安那个死贱人半路杀出来坏了她的事,而且一想自己方才在暗处看到的那个女人同付厉染之间的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举动,她心里就更是嫉恨交加,尽管明知道付厉染是不会对秦菁那样的女人动情,可她还是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发火。

可是在付厉染跟前,原是没有她撒泼耍狠的余地的。

深吸一口气,婗靖努力的压制下心里愤恨的情绪,试探性的抬头看了一眼付厉染的背影,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小舅舅,这个女人好像知道的太多了。”

这个女人居然洞悉了付太后的秘密,就算只是为了封她的口,在婗靖看来付厉染也是不该轻易放过她的,刚才她因为离得有点远所以对付厉染和秦菁之间的谈话的内容听不真切,但是自倪嘉公主死后她已经很少见到付厉染那样眉目生动的表情了——

他们两个人,似乎相谈甚欢。

她安慰自己说是因为对方人多势众,小舅舅才不与她翻脸只是缓兵之计,所以此时开口就毫不掩饰的试探起对方的态度来。

她的心思付厉染自然一眼洞穿,他闻言方才从远处收回目光,回头轻描淡写的看了婗靖一眼道,“伤的怎么样?”

当然,他并不关心婗靖的死活,只是因为这场议和的戏码还没有唱完,人前人后还需要有婗靖这个丫头站出来做摆设。

婗靖不傻,她当然也知道,无论是在付太后还是付厉染的眼中自己都不过是颗棋子的命运,为了不至于被他们舍弃而成为一颗可有可无的弃子,她必须欣然接受他们给予她的命运。

“没什么,只是皮外伤。”婗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咬牙道。

其实之前秦菁射她的那一箭是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容情,若不是她反应及时,在关键时刻稍稍往旁边侧身避开要害,那对方要的就是她的命,因为秦菁下的是杀手,所以那一箭虽然没有贯穿她的身体,贴着胳膊划过去的时候也削了她左臂上一大片的皮肉,只是那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就几度让她想要昏厥。

尽管是这样,她也没有太过在意自己的伤势,而是使劲低垂着眼睫一步一步像是有些畏惧的走到付厉染面前,却又不是十分敢于靠近他,只在他两步之外就已经止了步子,语气谦卑的轻轻唤了声,“小舅舅!”

这一回她自知闯祸,虽然事情是付太后交代给她的,可是她办砸了也就等于触了付厉染的底线,既然已经坏了付太后的事,她现在就必须寄希望于付厉染,希望他会看在晏婗嘉的面子上帮自己一把。

她作低服软的姿态显得楚楚可怜,付厉染却是一眼便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这个女孩儿心肠歹毒,又颇有心机,只可惜心思狭隘,目光太过短浅,其实是不堪大用的。

他冷漠的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的开口道,“没事了还不快回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虽然背地里他们干了这样不光彩的勾当,在明面上两国和谈的那场大戏还是要继续按部就班的唱下去的。

“是!”婗靖咬着唇,脸上表情慎重的应了声,她捂着胳膊转身往树林深处走了两步就又犹豫着重新听了下来,转身看向付厉染,担忧的开口道,“小舅舅,明天——”

按照原来的行程安排,次日一早景帝亲自出席主持一场盛大的围猎大赛,到时候人才济济,四方才俊聚首,猎场上一定会上演一场精彩纷呈你争我夺的戏码,所谓刀剑无眼,意外受伤或者死于非命的历年都是不少,所以他们想光明正大让谁消失,明天的猎场上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因为捏不准付厉染的真实态度,婗靖这一次开口的语气仍是试探。

“嗯?”付厉染眼底有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却又很快泯灭,又恢复了之前深不见底的黑暗。

虽然双方早就结了梁子,但是经过这天晚上的事,婗靖对秦菁已经远远不是厌恶那么简单,简直可以说是恨的咬牙切齿,若在寻常的时候她一定早就毫不掩饰的把这种情绪写在脸上了,可是因为对面站着的人是付厉染,她不由的就把这种情绪小心翼翼的掩饰着,换了种较为迂回的方式表达出心里的意思,道,“我们的事情被她知道了,是不是——”

她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突然感觉到付厉染的视线已经不知不觉的移到了她的脸上,那种冷飕飕的感觉让她不由的汗毛倒竖,下意识的就闭了嘴。

“我的耐性有限,别说我没提前告诉过过你,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全都收拾了,混到人前去好好的做你的大晏公主,否则——”付厉染冷嗤一声,语气里充满嘲讽的扫了婗靖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可不是你能随便去动的人。”

付厉染说这样的话,已经相当于是明明白白的警告。

婗靖十分惊讶于他言辞间对于秦菁的评价,正因为她心里对秦菁恨的狠了,此时便不由的现出几分急切,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脱口道,“可是她已经认出我来了,而且她也知道了母后此次遣人前来云都议和的真实意图,万一她——”

秦菁伤了她,而且还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她怎么想都是不甘心就这样善罢甘休。

付厉染这一生最恨的就是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耍心机,他冷冷的看着她,一句话都不消多说婗靖就已经自觉闭了嘴。

他看着她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这才不耐烦的开口道,“你这次的失误我会想办法替你遮掩,但是那个女人,你不准再去招惹她。”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只有死人的嘴才的最牢靠的吗?”情急之下婗靖的声音突然有些尖锐的拔高,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付厉染,眼中千般情绪交杂不断的变化,却是怎么也看不到这个男人的心里去。

付厉染冷笑一声,反问道,“你知道现在封了她的口会有什么后果吗?”

在婗靖看来,秦菁虽然有个高高在上的生母萧文皇后,但在这个男人独大的世道中存活,她其实与自己一样,只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而且他们既然已经冒着与大秦交恶的风险对秦薇下了手,她并不觉得再结果了秦菁会有多少的不同。

“小舅舅,”婗靖下意识的上前一步,“这个女人这样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就算她是秦氏的公主又怎么样,以你的手段又不是整治不了她,留下她终究是隐患啊!”

“公主怎么样?公主也分三六九等。”付厉染却不买的帐,更是讽刺的扯了下嘴角,继续道,“今天你们掳劫长宁,秦景帝震怒之下下令查上一查找上一找,实在无迹可寻最后随便编个由头不了了之也便罢了,可是这个荣安,当年她甫一出生就是得了皇帝的御笔亲封,是所有皇室子女中得天独厚的长公主,可见秦景帝对她的感情非同一般,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等着天翻地覆吧。”

倪嘉与婗靖的生母原是在晏宫中身份尊贵的宁贵妃,只可惜她出身不好,空有帝宠却没有一个得力的母家在背后扶持,又因为在后宫之中占尽了风头碍了付太后的眼,所以先帝刚一驾崩,付太后就以白绫一条将她赐死,殉了先帝。因为宁氏的关系,付太后对她留下来的两个女儿也不待见,早时年幼婗靖在宫里亦是受尽了白眼,好在她人够机灵也懂得审时度势作低服软,费尽了心思才慢慢讨了一点付太后的欢心,即便是这样,她现在的日子也是过的如履薄冰很不称意。

付厉染这话正是戳了她的痛处,婗靖脸上一白,心里又一股滔天的恨意涌现出来,为了掩藏这种情绪,她刻意使劲的垂下头去,肩膀微微抽动的,一眼看去倒反而像是悲戚伤心的模样。

这样的障眼法自然瞒不过付厉染的眼睛,只是他却懒得管她,心里想着前一刻秦菁眉目生辉与他叫板对阵的模样,落在天际的目光不由沉得又深刻三分。

当年大秦与西楚交战战局一度十分的紧张,为了鼓舞士气,年关之际秦景帝御驾亲征亲自带兵到了两国边境,不曾想因为暴雪阻挡,人还没有进驻大军营地却意外在半途遭遇楚人埋伏,险些被俘。

时年秦菁的二舅舅萧天衍正是征西大军当中的一名副将,为了掩护景帝突围,他带着手下仅有的五百士兵浴血奋战拖住了敌人三千精兵整整两个时辰,终因寡不敌众而战死。

要知道,在两国交战之际,若能擒获敌方的皇帝,对这场战事乃至国家的政局所带来的裨益都是不可限量的,西楚人恨萧天衍坏事,在他死后连他的尸首也没有放过,斩下他的头颅悬挂于旌旗之上风吹日晒长达半月之久,又将他的尸首扔给野狗啃食,最后萧家人派来为他装殓的人竟是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摸到。

景帝十分敬服萧天衍于国于君的忠心不二,巧在不几日之后萧文皇后就临盆生下了秦菁,为了安抚萧家他当即颁下圣旨行册封礼给了这个女儿大秦皇室唯一一份长公主的殊荣,同时追封萧天衍为正一品的征西大将军,并且许诺等到他的独子萧羽长大成人之后可以容许他承袭这个官职,子承父业继续保家卫国。

可以说正是有了萧天衍的保驾护航,萧文皇后在宫里的地位才如此稳固,萧家在朝中的声望才能长久不衰,而秦菁,亦是得益于他的福泽庇佑,才有了今时今日完全超越宫中其他姊妹的地位和荣耀。

不管景帝对她的父女感情到底有没有,有多深,他都必须对这个女儿刮目相看,因为他不能让来人戳他的脊梁骨,说他过河拆桥,背弃当年的承诺,亏待了为国捐躯的壮士,辜负了万千子民的期望。

所以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就没有人可以在动了萧家的血脉之后还全身而退的。

婗靖这个蠢女人,怎么可能明白一个盛世帝王的底线和软肋,而显然的,秦菁是明白这一点的,并且她准备充分的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