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昇一把扇开她的手,怒其不争:“撑死你算了!”

没心没肺的死丫头!朕是气糊涂了才会心软!

深呼吸几口气,卫昇终于把火降了下来,用力把袍角一掸,毫不客气地挨着孟棋楠坐下来。

“表叔公你真的不吃?”孟棋楠丝毫不觉得他在生闷气,一个劲儿热情邀约,“才买的还热乎着,卤汁浇得厚,里面的蹄筋才好吃,你尝一个嘛!”

卫昇推辞不过,被她硬塞了肥腻腻的猪蹄子在手里,油花弄得他满袖子都是,而且那个没心肝的女人还顺道在袖口上揩了把手。

赔朕的苏杭丝锦缎子!

卫昇把手里的东西想象成是孟棋楠,恶狠狠咬了一口,表情顿时起了变化,眉眼都舒展开来,默不作声又悄悄咬下第二口。

孟棋楠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好吃吧?我没骗你吧?”

卫昇斜着眼冷冷看她,只是问:“你不难过?”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女人?失恋以后不哭不闹不上吊不跳河,居然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还坐在河边大鱼大肉!

孟棋楠大方承认:“有一点点吧。”

卫昇冷笑:“苏扶桑就那么好?”

“他是好啊,一表人才心地善良温柔风趣…”孟棋楠扳着指头一一数来,“这种男人放眼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吧?”

卫昇一听脸更黑了。孟棋楠赶紧补充:“当然!他再好也没表叔公你好,表叔公是最好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想到寡人也有迫于淫威阿谀奉承的一天,呜呜呜。

算你识相。卫昇的眼神流露些许满意,他玩味地微笑:“既然朕最好,你还难过个什么?”

封了你当妃子,你给朕装病不愿意,反而跟个断袖之癖的太医勾勾搭搭眉来眼去!你当朕死了啊!

“我难过是因为…”

孟棋楠欲言又止,抬起头仰望天空,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竟有几分怅惘。

“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上辈子的时候她含着金汤匙出生,众星拱月地长大,模样美脑筋好人也机敏,才十三岁就让天下英豪趋之若鹜,登基做了女皇之后更是艳压天下。宗亲喜欢她,臣民喜欢她,后宫的男人们更喜欢她。她从来没尝过不被人喜欢的滋味,活了这么久,从没有人胆敢忽视甚至厌恶她。

寡人是哪里做得不好吗?孟棋楠扪心自问,苦苦反省却想不明白。他们应该喜欢她的,应该…喜欢吧?

“你确定,”卫昇正色发问,“以前那些人是真的喜欢你?”

孟棋楠缓缓回过头来,眼里的迷雾还没散尽,就像迷路的小猫。

“不是真的喜欢?”

卫昇不理她,自顾自啃着猪蹄,大口嚼肉。这般进食的样子若让安盛瞧见了,绝不肯承认堂堂晋皇居然会如此粗鄙。

孟棋楠则陷入反思之中。

宗亲们的喜欢,讨好的成分多一点…

臣子们的喜欢,奉承的成分多一点…

至于后宫侍君的喜欢,说来讲去无非争宠二字…

“表叔公,”一直不肯承认事实的孟棋楠唉声叹气,顺势脑袋一歪,靠在了卫昇肩头上,“我现在真的有点难过了。”

卫昇背脊有些僵。他迟疑一会儿,慢慢扔了手里的骨头,抚上孟棋楠的脑袋:“朕…就把肩膀借给你靠一会儿吧。”

“嗯!”

孟棋楠把脸埋在长袖里狠狠点头,扯起袖口胡乱揩脸,也不知是不是在擦止不住的泪水。

卫昇默默心痛这身衣裳。

这种料子一年只织得出三匹,朕送了一匹给太后,一匹给表妹,好不容易留下一匹自己穿,却被你拿来擦眼泪鼻涕口水!你这个败家的女人!

他满肚子牢骚忍着没发,一边长吁短叹,一边安抚小猫小狗般拍着孟棋楠的头。

“表叔公!”

哪知道孟棋楠还不领情,突然大吼一声抬起头来,后脑勺直接撞上卫昇的下巴,痛得他差点昏过去。

孟棋楠眼角依旧是干的,脸上油花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她嘟着嘴使劲搓头发,迭迭埋怨:“你手那么脏还来摸人家头发!讨厌死了!”

卫昇低眉瞥见油腻脏污的袖子,顿时一口气上不来。

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什么叫狗咬吕洞宾!!!

“哼!”

卫昇连骂人的话也不想说了,“嗖”一下站起来狠狠甩袖,差点打在孟棋楠脸上。

孟棋楠仰头避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袖子,赔上一张笑脸:“表叔公别生气嘛,大不了我替你洗干净,我以前从没帮哪个男人洗过衣裳呢!”

寡人纡尊降贵洗衣服,够给你面子吧表叔公?

卫昇对这句话倒还买账,只是觉得跟她交锋几日肺都要气爆了,他按捺住蹂躏她那张无辜娇脸的冲动,一根手指抵上她眉心,恨铁不成钢:“朕有时候真想把你脑袋劈开,看看里面装了多少浆糊!”

孟棋楠捂住眉心“哎哟哎哟”叫着:“表叔公你轻点!男人大丈夫怎么这么爱生气,还一国之君呢…”

“还不都是被你气的!”卫昇屡屡破功,索性也不再装腔作势拿捏帝王风度,伸出手去递给她,“起来回家,天都黑了。”

孟棋楠嘻嘻笑着,把脚从水里拿出来,径直在他袍子上蹭了两下,这才穿上鞋袜。

敢情朕的龙袍就是你的擦嘴帕抹脚布!

不等她穿好,卫昇已经拖拽着她往官道上走。河岸边草丛荆棘横生,还有细碎尖利的小石子儿,孟棋楠被划破了脚腕,疼得大呼小叫,死死揪住卫昇蹲下不肯走了。

她可怜兮兮仰头,眼中盛满泪水:“人家走不动了,表叔公…”这声呼唤别提有多娇柔多委屈了。

卫昇恨她一眼,弯下腰去。孟棋楠惊喜异常:“你要背我呀!”

寡人最喜欢关爱晚辈的长辈了!

“痴心妄想。”卫昇嗤她一声,搀起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你一程,待会儿就有人接应了。”

孟棋楠嘴巴都快翘到鼻尖上去了。不懂怜香惜玉的表叔公!咒你打一辈子光棍!

两人比肩携手,终于走上了官道,乌龟似的慢慢前行。

“绣球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困扰了卫昇许久,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出来。当日明明看见孟棋楠把绣球扔出来,可一眨眼就不见了,凭空消失在头顶上方,而自己反倒被她栽赃嫁祸一把。

“想知道呀?”孟棋楠摇头晃脑地讲条件,“你背我我就告诉你。”

“…”

突然间卫昇一把丢开扶着她的手,害得她差点摔倒。他居高临下望着她,嘴角噙着冷笑:“你说出来朕就带你回去,否则扔你在这儿喂狼。”

“…”

表叔公你趁人之危!

威胁不成反被要挟。孟棋楠气不过,使小孩子脾气般坐到地上耍赖:“不背我算了,喂狼就喂狼!呜,你欺负我,你堂堂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是皇帝还欺负我们平头百姓…嘤嘤…”

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女人!卫昇袖下的拳头捏紧了又放开,又重新捏紧。他嘴里隐约发出磨牙声,僵持片刻才大刀阔斧走过去,倏一下在孟棋楠面前蹲下。

孟棋楠正在抹泪,眼前骤然出现一大片阴影,惊得她差点都忘了装哭。卫昇头也不回,不耐催道:“磨蹭什么,上来!”

“哦…哦!”

孟棋楠好一阵才回过神,忙不迭扑上他背脊,手臂环绕牢牢勒住他脖子,就怕他下一瞬又反悔。卫昇阴着脸,反手搂紧她站了起来,迈步前行。

表叔公看起来不胖不壮,没想到还挺有力气的嘛,手臂肌肉蛮结实!

孟棋楠一边想,一边拿手去捏了捏卫昇胳膊,痒酥酥的。卫昇顿时停步回头喝斥:“你干什么!”

“没什么。”孟棋楠抿嘴偷笑,爬上去贴着他耳朵小声说,“我突然发现,表叔公你挺有男子汉气概的。”

卫昇不咸不淡哼道:“不敢当。”搂着她的手没有松开,脚步却轻快起来。

啵——

一道响亮的亲吻声破空而出,孟棋楠凑上去在他腮边亲了一口。

“如果你不是我表叔公,我说不定真的会看上你呢!”

卫昇的脸,居然慢慢红了。

第十四章 成婚

说好有人接应的,但直到卫昇把孟棋楠背回了侯府,也不见一个人影。

“表叔公,你手底下的兵真不靠谱,回去赏他们一人三十鞭子,看他们还敢不敢把你晾着不管!”

孟棋楠趴在卫昇背上咬着他耳朵如是说。天已经黑透了,一路走过寂静长街,初夏暖风吹来蔷薇香气,甜腻的味道萦绕鼻尖,久久不散。她不经意垂眼,看见了卫昇红得可疑的耳根和脖子。

“哎呀表叔公!你是不是累着了?”孟棋楠好心探手去试卫昇的额头面颊,惊呼道:“又红又烫的,你生病了吧!”

卫昇咬着牙斩钉截铁否认:“没有。”

“怎么没有,你瞧你跟条熟虾子似的,不行,快放我下来。”

还有几步就到侯府大门,孟棋楠赶紧从他背上跳下来,单脚跳到他面前,非要给他看病。卫昇眼神有些躲闪,偏着头不让她看,还出言冷嘲热讽。

“别以为苏扶桑给你看了几天病,你就久病成医了。”

还记着这茬呢?小肚鸡肠的表叔公!

孟棋楠热脸贴了冷屁股,没好气道:“我才懒得关心老人家。行了我到家了,表叔公您也回去吧,后会…还是无期好了。”

一听到“后会无期”四个字,卫昇的脸就绷紧了,似是随意的表情实则充满杀机:“爱妃想抗旨不遵?嗯?”

孟棋楠起了身鸡皮疙瘩:“说多少次了,别喊我爱妃,我听了慎得慌!”

卫昇一本正经:“你喊朕表叔公朕也没计较,礼尚往来而已。”

“…”

小肚鸡肠都夸奖您了,您可真是睚眦必报啊表叔公!

孟棋楠冥思苦想,试图跟他讲条件:“那我不喊你表叔公了,你收回册封的圣旨成不成?皇上?陛下?”

卫昇斜眼瞥她,不屑道:“不成。”

“那我跟你讲绣球的秘密,不要让我进宫好么?表叔公——”

“撒娇也没用,朕现在不想知道了。”

卫昇看见侯府守门的小厮听见动静走了过来,便拂袖扔开孟棋楠的手,翩然朗朗地转身离开,轻飘飘扔下一句话。

“本月十八是吉日,朕派人来迎你入宫,爱妃。”

十八?那不就是大后天?孟棋楠掐指一算,一跟头栽在青石地上。

“表叔公你回来,万事好商量啊——!!!”

卫昇带着一身好心情走出街头,神出鬼没的赵刚就钻了出来:“主公。”他体贴地为卫昇披上一件毛氅。

卫昇捏了把酸胀的肩头,挥挥手指:“盯着她,别让人跑了。”

赵刚答:“是。”他虽然没有多问,可迷惑的神情已经写满了脸庞。

卫昇瞥见,漫不经心问道:“你很好奇朕为什么对她格外用心?”

赵刚惶恐:“属下不敢。”

卫昇轻轻一笑,莫名其妙发问:“呵…如果你养了两条狗,不好好看门却在内院相互撕咬,甚至影响到前厅的安宁,你会怎么办?”

“属下会卖掉旧犬,买新的来驯,若实在不听话的,便杀了它们。”

“如果是人呢?必须存在且不能随意杀伐的人。”

卫昇系好披氅上的带子,给懵懂的赵刚留下答案:“朕会再养一只虎,用以压制猎犬,最后不管是虎杀死了犬还是被犬杀死…都与朕无关,朕要的只是这片安宁。”

赵刚留在原地似懂非懂,卫昇则乘上了回宫轿辇,还见到安盛。

安盛吃了补汤精神奕奕,大晚上还把眼睛睁得瞪圆:“皇上用过膳了没?先喝口莲子羹润润嗓子罢。”

卫昇接过来抿了一口又放下,阖着眸子用手支头,显出疲惫:“不吃了,朕有些乏。”

“那…”尽管安盛是个识趣的人,却更害怕太后的威逼,冒着被卫昇收拾的风险硬着头皮问道:“您今晚是歇淑妃娘娘宫里还是德妃娘娘宫里?太后娘娘那边…”

卫昇倏然睁眼,寒恻恻的目光扫过安盛,吓得他赶紧埋头趴下。

“回蓬莱殿。”

须臾,卫昇下了指示表明又要独寝,安盛终于从紧压状态下释放出来,悄悄松了口气。不过眼下倒是安全了,但明儿太后问起来他要怎么交待才好啊!

皇上您还是给小人一个痛快吧,呜呜呜…

回宫的路还长,轿辇轻晃激起卫昇的倦意,他靠着软枕渐渐睡去,唇角不自觉流露笑意,迷糊中还用手摸了摸孟棋楠亲过的脸颊。

两日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而逝。明早就是正式入宫的日子了,孟棋楠坐在筠芝斋里,对着红色嫁衣长吁短叹叫苦连天。

以前不逃婚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吃不了苦,可是比起嫁给表叔公,吃苦算什么,吃盐都行!

于是前天晚上孟棋楠想逃,深夜叫起青碧红绛搜罗了嫁妆里最值钱的东西,然后主仆三人一同去爬墙。谁知刚把脑袋伸出墙头,对面就钻出一个黑衣服的蒙面人,吓得她差点跌下去。

“夜深露重,请郡主回房。”

黑衣人不苟言笑,揪住她肩头一跃而下,把她“送”回了筠芝斋。

第一次出逃以失败告终,于是昨天她进行了第二次。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孟棋楠打扮成侯府丫鬟,准备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哪晓得…

安盛这个狗腿也阴魂不散!

圆滑的安总管简直是个瞎子,对孟棋楠奇怪的装束视而不见,反而能笑盈盈道:“小人恭候多时了,这些是皇上差小人送来的彩礼,请娘娘过目。对了,还有一样儿特别礼物。”说罢呈上一件沾满油腻的雪青色长衫。

昨天还是郡主,今天就变娘娘了!寡人后天是不是可以当太后啊?!

孟棋楠连悲愤抗议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捧着奇珍异宝鱼贯而入的宫人拥着,风风光光“送”回了房,然后…蹲在后院水井旁洗衣裳。

至于第三次…算了,寡人不想再丢一次人!认命了!

“郡主快睡吧,都子时了。”

青碧端着烛台来催孟棋楠安寝,孟棋楠无精打采趴在桌子上,手背垫着下巴:“不想睡,一觉醒来就要入宫了。”

青碧铺好床:“就算您不睡,明日一早还是要入宫呀。不如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上起妆来也好看。”

孟棋楠坐直了身子,纳闷道:“青碧你怎么就不急呢?我明天要进宫当娘娘了啊,妃嫔那么多皇帝就一个,下半辈子注定只能争宠斗狠过了,想想都郁闷得要死。”

“以后要怎么过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晓得就算不进宫,入了侯门世家当主母,却一样要烦心后院的宠妾爱侍。既然免不了这种事,比起来进宫还要好一些,起码,”青碧回过头微微一笑,“有机会问鼎那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孟棋楠还是苦着脸:“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