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小就睁眼了,居然还不哭?怪哉,怪哉!”他拿手指挠了挠我的脸,又拿出一粒糖,在我唇上抹了抹,“只要你乖乖的,我就给你糖吃。”

我闭紧了嘴,不屑这种男人爱吃糖的习性。真丢人。

这时,一名白须老僧走出来,对着吃糖的怪和尚道:“幻空,京郊兰若有僧人归往极乐之界,你去看看罢。”

怪和尚答应:“是。”于是他背着我去往京郊兰若。

在这里我见到了自己,当然是死去的自己,以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躯。

白眉苍苍,满面沧桑,原来我已经那么老了…掐指一算,我已经隐退在此二十年,修行了整整二十年。

跟住在我心里的那个人,分别了也有二十年。

怪和尚念了一段经文,然后收拾“我”的遗物,准备一起火化。当我看见他连“我”手上那串棋楠香珠也想一起烧掉的时候,顿时急得大叫。

“怎么哭了?”怪和尚回头哄了哄我,摸出糖果子要喂我。

我不吃,只是声嘶力竭地吼。

不能烧!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甚至朝着念珠伸出了手,粉粉的婴孩拳头,四乱挥舞。

怪和尚终于反应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念珠:“想要?”

我停下了嘶吼,但是在他看来,不过是念珠哄住了我的哭闹罢了。他哈哈大笑,把珠子塞进了我的襁褓。

“才生下来就到了佛寺门前,又这么喜欢我佛之物,看来你天生是当和尚的料。罢罢罢,他死之际正是你生之时,有人生就有人死,有人死又有人生,生生死死,便是世间的轮回之道。”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你便叫寂灭罢。”

最后我带着这串棋楠念珠,跟他一齐回了白马寺。

再世为人,我却带着前世的记忆。我死于佛寺又重归佛前,我深深相信是我的执着打动了佛祖。

三生修得棋楠缘。上辈子是第一世,这辈子是第二世,我只要再修一世,一定能够修得与她重逢的缘分。我心甘情愿地在佛前修行,不为其他,只为心中另一样长久不灭之物。

一个女人,一个名为孟棋楠的女人,一只小狐狸。

孟棋楠,我一定还要再遇见你。

“寂灭师兄,住持师父叫你过去。”

我扫着地有些出神,直到师弟来喊才收回神思。我应了一声,放下扫帚随他去见了师父。

又过去了二十年,当初爱吃糖的怪和尚继承了师祖的衣钵,当了白马寺的住持。不过他爱吃糖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

师父见我立马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寂灭啊,来吃糖,吃糖。”他把满满一碟子糖捧到我跟前。

我瞟了眼,是他最爱的花生酥糖,从来都舍不得给外人一颗,今天居然请我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吃。”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冷眼看他。

师父满脸受伤的表情,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微微垂眸,问:“师父有何吩咐?”

“寂灭,你觉得为师相貌如何?”

我蹙了蹙眉,打量了一番眼前皱纹比扇褶子还多、笑起来露出满口烂牙的小老头子,道:“还算顺眼。”

“只是顺眼么?难道不英俊不潇洒?难道不是一出门就让满大街姑娘小姐神魂颠倒?”师父举起镜子照了又照,口气失望难以置信。

…师父您老人家真的想多了。

我说:“相由心生,师父您是修行之人,自然面善。”

“面善没用啊,为师要俊美无俦风度翩翩帅得惊天地泣鬼神!”师父哀嚎连天,忽然一把拉住我,“寂灭,这次全靠你了,你一定要救救为师和白马寺!”

我狐疑地看着这狡诈的老头子。

师父两眼含着乞求的泪水:“明天女皇要来我寺礼佛聆听佛法,为师原本是打算亲自出马的,但是…”他痛心疾首,“女皇的喜好,你略知一二罢?”

楚国女帝?我想了想,其他的都知之甚少,唯有这位荒唐女帝风流好色,倒是耳熟能详。

我不解:“师父宣扬佛法跟她的喜好有什么关系?”

师父满脸“你这榆木脑袋”的不屑神情,撇着嘴角说:“女皇喜爱英俊男儿,为师既不英俊也不年轻,万一讲解佛法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惹得女皇不快…那这颗光秃秃的脑袋就不保了,严重点还要累及门下众弟子。所以寂灭啊,为师打算让你代我出战,你意下如何?”

我正要拒绝:“徒儿资历尚浅,不能…”

“就这么说定了!为师糖吃多了牙疼说不出话,明天讲法就靠你了!”师父毫不给我否决的机会,把镜子往我手里一塞,捂着腮帮子就去床上打滚儿了。

“嘶嘶…牙疼…”

我:“…”

好吧,只是讲授佛法而已,算不得什么难事。

我这般想。

我这般天真地想。

当我讲完佛法被女皇“请”进皇宫,请入她的寝殿,我方才明白狡猾的师父为什么不肯自己讲法,而是要让我代替。

富丽堂皇的宫殿,弥漫着我熟悉又陌生的奢靡香味。我闭目不看,不想被这些搅乱了修行之心。

我劝诫这位以好色风流闻名于世的女皇:“施主,孽海无涯,回头是岸。”

“寡人如今正身处孽海,还望大师施以援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啊啊…”

她说的话虽正经,音色却轻佻无比。

不知为何,我沉寂四十年的心弦微微一颤。

我压下异样,赶紧再劝:“施主…”

话未说完,她又打断了我:“大师别那么见外,直呼名字无妨。寡人叫孟棋楠,三生修得棋楠缘的棋楠。”

三生修得棋楠缘…孟棋楠!

我倏地睁开眼睛,看见很陌生的一张脸,却是似曾相识的眼睛。

“表叔公,要记得我是孟棋楠,孟、棋、楠。”

念珠散落,我被这三个字搅得两世修为都付诸流水。我闭上眼不敢看,暗暗咬住舌尖,传来的微痛感让我清醒了几分。

我竟然不是做梦。

她像一只柔软的美人蛇缠着我,不断在我耳边挑逗诱惑:“大师,寡人心如烈火,煎熬不已…”

我又何尝不是煎熬不已?

乱了我心神的并非是她的美貌妖娆权势,只消“孟棋楠”三个字,我便魂飞魄散。

我犯了戒,色戒。

回到白马寺,我告诉师父我要还俗。师父只当我是被女皇“玷污”,苦口婆心地劝我:“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寂灭你别放在心上,为师会替你保密的。你为白马寺做出那么大的牺牲,你又是为师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为师以后一定会把住持之位传给你的。”

我坚持:“我不想当住持,我要还俗,我要娶妻。”

师父不料我入了魔障一般,一怒之下把我逐出佛门。我心愿得偿,去宫里找棋楠,却得知她受伤昏迷的消息。

我很害怕,想起上一世失去她的痛不欲生,还犹在眼前。我去看她,也看见一众侍君守在殿外。

原来她以前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她比我还没有真心。我苦笑。

我发现我依然记得她,但她还没有认识我。于是我褪下棋楠香珠套在她手上:“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且去罢。”

棋楠,去吧,去想起我。

我回到了上辈子修行过的京郊兰若,静静等着,等她记起或者遗忘。四月多雨的季节,她顶着哭肿了的眼睛找过来,额角伤疤还未痊愈。

“我找晋国来的僧人,他叫东澜。”

卫东澜是一个为权力不择手段的人,但寂灭只是一个为求真情舍弃权欲,带着记忆转世轮回的痴儿。不知道孟棋楠又是怎样的人?我忽然也想试一试她的真心。

我说东澜已经死了,还给了她当年的遗骨。

她泣不成声,揣着佛骨舍利失魂落魄地离开。

望着她蹒跚而去的哀伤脚步,我有些后怕,万一她再不回来了怎么办?

孟棋楠,我等了你四十年,你怎么可以不回来?

细雨霏霏,她带着笑意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她逗我戏我、打我骂我、哭我念我…

“表叔公我恨死你了!”

“快说!说我是谁?!”

她容貌变了身份变了,但她还是那只任性刁蛮的小狐狸。而我年龄变了名字变了,也还是她的“表叔公”。

我笑着拥抱她,唤出两世都不忘的名字:“小狐狸。”

三生修得棋楠缘。

原来这场修行,已在漫漫人生不觉间圆满。

(正文完)

番外

小安子一路飞奔进栖凤宫。

“殿下!凤君殿下!”

栖凤宫的庭院里,有一名身穿牙色广袖长衫的年轻男子,手执玉壶正朝一株扶桑倾注甘露。只见他容颜俊美气质清雅,犹如朝阳霁月,浑身散发出高贵的气息,神态却并不骄矜,而是非常柔和,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不过他的头发只有两三寸长,好似是才长起来的一般,显得有些糟糕。

他是女皇新纳进宫的凤君殿下,曾是白马寺的高僧,法号寂灭,现在…

女皇喊他表叔公。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小安子瞧着凤君的头发越来越长,担心却越来越多。咱们女皇陛下的心性谁不知道?最是喜新厌旧之人,别看她现在这么宠爱凤君,保不齐明儿就厌倦了。这不,刚刚前面传来消息,说女皇召见了一位貌美少年郎。

别凤君的头发还没蓄长,这栖凤宫就换人住了!

小安子跟女皇不一样,他喜旧不喜新。这段日子他好不容易才摸清了凤君的脾气,也慢慢习惯了伺候他,如果这时要换个新主子,那他得被折腾死!而且凤君看起来慈眉善目就像庙里的菩萨一样,小安子很喜欢他,自然更舍不得他失宠。

于公于私,他都要帮助凤君巩固圣宠,打倒那群狐狸精!

凤君专注于手中的事,面无波澜地应了一声:“嗯?”

都火烧眉毛了您还这么淡定干嘛!

小安子没大没小地抢走玉壶,鼻头全是汗珠:“又有狐狸精勾引陛下!凤君殿下您快去前面看看不然晚了就来不及了!”

“哦。”

哪知凤君闻言并没有太在意,更没有生气着急,他甩了甩手上的水,低眉道:“拿张帕子来。”

“是…啊?!”

小安子目瞪口呆,被凤君无所谓的神情气得跺脚:“哎呦殿下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擦手!您知不知道就您耽搁这一小会儿,那狐狸精都爬到陛下床上去了!”

奴仆不听使唤,凤君只好在自个儿袖子上揩手,然后转身进屋。

“殿下您走错了,门在这边!”

凤君头也不回:“更衣。”

小安子欲哭无泪。您还换衣裳,出家人不要那么讲究仪表行吗?

一国之君的寝殿里,女皇翘首以盼。

“怎么还不来…若晴,你确定小安子回去报信了?”

若晴是近侍女官,她笃定点头:“奴婢亲眼看见小安子跑回栖凤宫的。”

孟棋楠托腮哀愁:“那表叔公怎么还不来嘛!”

若晴安抚道:“也许是路上耽搁了,陛下再等一会儿吧。”

“栖凤宫过来就半刻钟的功夫,他是乌龟用爬的也该到了!哼,不来就不来!”孟棋楠恼了,生气道:“寡人要招幸…那个谁,你什么名字来着?”

一直跪在地上的秀美少年磕头道:“小人叫玉泉。”

孟棋楠挥手一指:“你!脱干净躺好!”

玉泉不过才十七八岁,羞羞涩涩地朝龙床走去,若晴见状大惊,劝道:“陛下您不能…”

“来了来了,凤君殿下来了。”

望风的宫女钻进来报信,孟棋楠顿时眉开眼笑,抚掌捧脸:“终于来了啊,嘿嘿…”

她赶紧回去坐在龙床上,牵起玉泉的手,“含情脉脉”。

若晴在寝殿门口堵住了凤君。

“殿下。”

若晴微微脸红,哎呀凤君殿下好英俊!一颗少女心像烟花绽放一样噼里啪啦。

凤君问:“她在里面吗?”

若晴收回犯花痴的劲儿,正经道:“陛下在午睡还没起来。”

“哦,那我等她睡醒了再来。”凤君潇洒地转了身。

孟棋楠在屋子里听见慌了,重重咳嗽一声。

“咳!“

若晴急忙道:“殿下留步!陛下好像醒了,奴婢进去看看。”

凤君收回脚步,微微一笑:“去吧。”

若晴钻进寝殿,溜到孟棋楠面前六神无主:“陛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孟棋楠眼珠子转了转:“你就说我不方便,他要问为什么不方便,你就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懂了?”

若晴又出去,把孟棋楠的交待复述了一次。

凤君微微皱眉:“怎么不方便?”

“那个…陛下她…”若晴咬着唇很为难的样子,透露出一种“哎呀陛下偷情我还要帮着隐瞒,真是太难以启齿”的表情。

这时,寝殿里面传出一些不好的动静。

“心肝宝贝儿,你的皮肤真滑真好摸…”

“让寡人亲亲,啵——”

“你也亲寡人一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