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就如柳萍川所言,琅王暂居在芙蓉镇外的秋檀溪旁的峡山下。别馆前的石阶都是打磨了圆角的,更比别提别馆内的山石布局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琼娘一路被挟持到这,想着琅王前世不佳的风评,手心隐隐冒汗。

待下了软轿,就被请入了一处水榭楼阁旁的小厨里。

琼娘看着那些个案板炊具,心里反而安定些。看来还真是要她制作糕饼之意,既然如此,便做上几样,只是还糊弄不得,她在前世曾经听闻,因为嫌弃皇寺中饭菜味道不合心意,他命人将那做饭的厨子拖出去杖毙了。

许是看在已逝的老王爷楚怀农的情面上,圣上对楚邪甚是优待。皇寺里做饭的厨子都是带有品阶的御厨。可是这位王爷却是说杖毙便杖毙了,最后被人参上一本后,皇帝那却是挥了挥手,弄出了“御厨包藏祸心,想要下毒谋害琅王,陷朕于不义的荒唐借口”不了了之。

所以,若是做得不合了那位“贵人”王爷的口味,他命人弄死自己,便跟碾死只蚂蚁一样。

这么一想,少不得抖足精神洗手作羹汤。

可这位王爷的喜好如何,她全然不知,只依着常进之前的只言片语判断,这位王爷似乎郁火在心,水土不服,食欲不振。既然先前的白玉糕入了他的法眼,大约是喜欢爽口去火的吃食。

于是,她依照先前,又揉面制了糕。接着搭配着时令新鲜的,用白玉豆芽搭配着新鲜的虾仁做了凉菜。那调配豆芽的葱油,乃是琼娘的独门秘方,葱香入味,掐了尖儿的豆芽,若玉柱般根根泛着油光,清清爽爽也了中和了白玉糕的糯米甜味。

起码琼娘喜欢这样的吃法,觉得比用茶配更加开胃。

待得糕出了蒸锅,用刀切成菱形装盘,入了味的小菜也一并搭配好后,便由仆人端到了一旁的水榭离去。

可不大一会的功夫,又有人来传琼娘,只说琅王不满意那糕上无画,命她再去添上画作。

就这么的,琼娘被带到了水榭楼阁中去。

这阁楼乃是照前朝古风修建而成,在凭栏之外有个石头垒砌的水池,一旁的平台上,竟有两只仙鹤在依水漫步。

隔着随风漫卷的轻纱,琼娘看到了一个俊帅异常的高大男子,正倚靠在水榭花雕的软塌上看着一卷书。

待琼娘入了阁中,那人也没抬眼。琼娘心里惦念着哥哥的伤势,只想赶紧伺候这位吃顿饱足的,好与哥哥一同还家。

于是便跪坐在一旁的小几旁,手执着备好的蟹爪笔沾着红曲花了先前的花鸟图案。糕饼作画,尤须精细,不能不加着十二分的小心。

待得最后一笔化成,这才檀口微张,轻呼一口气,半抬起了头来。

这一抬头,却直直闯入了一双狭长深邃的眼里。

那幔帘许是被风吹得卷在额倒挂的金钩上。而琅王也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书卷,半躺在软塌之上,宽袍松散,脚着布袜,一只手撑着头颅,除了冠的长发披散在宽肩之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琼娘看。

这一眼,竟有说不出的邪气。更是立时唤起了琼娘曾经极力淡忘了的往事……前世某次宴席觥筹交错时,一时落单的自己被那个皇寺闲居的“贵人”堵在了长廊转角处。

长廊一侧是酒酣人喧,角落里却是光线昏暗,她被那人钳住了腰,被一双充满邪气的眼狠狠地盯着,长指更毫不客气地捏着她的下巴道:“柳家琼娘?听说是你央父亲回拒了我。总有一天,本王会就叫你悔不当初!”

柳家将琼,才貌冠盖满京华,当年求亲之人何其多?所以若非琅王提及,琼娘早就忘了这位边疆藩王曾经向自己求亲的事情。是以对琅王控诉自己当初眼瞎心盲的指责,一时也是无法回应。

他在她耳边低语后,便松手离去。只余了下巴的指印提醒着她被人轻薄过。

可就算琅王无礼,琼娘也无法大肆张扬,免得污了自己的清誉,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从那以后,看见琅王便远远绕行。而琅王也没有再寻机对她无礼,只是每次“巧遇”时,他的眼神总是莫名叫人厌烦……

而如今,重活一世,她却又与这双眼相对,一时间竟有恍惚尚在旧日时光之感。只是这一愣神,盯看着琅王的时间未免过长。

因为生得俊美,楚邪倒是习惯了女子主动,只当这小娘心思活络,有意勾引自己。他扬了扬眉,开口道:“端过来。”

琼娘这时也发觉自己方才的失态,连忙端着糕饼敛眉收颔端送到琅王近前。

因着天气的缘故,楚邪这几日有些水土不服,胃口不畅,因为昨日见常进呈上的糕饼花纹精致,便挑了兴致尝上了几口,未曾想有入口即化之软糯甘香。吃上几块后,心情莫名便好,再看那糕饼上的鸟雀,根根翎毛毕现,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是以在街市上听闻常进说遇到作画之人,便挑帘一看。不曾想,倒是有意外的收获……于是便叫人将她一并带回来。

方才作画时,他一时书卷看得乏累,便抬头缓神,正看见玉人长颈半垂,含唇敛眉,葱尖似的纤指捏着一根极细的蟹爪笔,在一小块方糕上轻描细绘,看得久了,仿若有一根轻羽在心尖处撩拨。

常进乃楚邪贴身的护卫,在一旁一边候着,一边察言观色,顺着琅王的视线观之,竟然是看那绘画的小娘。常进也想不透,水乡小镇里竟然藏着一朵出尘芙蓉,这等妙人洗手做羹汤,想想都胃口大开。

这小娘走到近前时,细观肌肤真是寸寸滑入凝脂,常进想不破怎样的低门小户,养出这么一位妙人儿。怨不得向来不将女人放在眼中的王爷,会不错眼珠地看了许久。

琼娘将糕饼布置在琅王软塌前的茶几上,便侧身退后。

琅王信手捏起了玉箸,夹起了豆芽放入口中,虾仁的鲜香被葱油激发一并归入到了清脆的豆芽菜里。看来这菜对了琅王的胃口,这一品尝竟然停不下筷子。琼娘暗自松了口气,暂时解了被杖毙之忧。

可是等楚邪食了一块糕,慢条斯理地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帕擦嘴后,突然慢悠悠地开口道:“柳家将琼,为何成了崔家之女?”

这一问,听得琼娘头皮微微发麻,诧异地抬头望向了楚邪。

楚邪正在饮茶,放下茶盏后,道:“看来柳小姐是忘记本王了,去年夏时,你的兄长将琚不是曾带你在郊外的猎场射鹿吗?你我有过一面之缘。”

对于楚邪来说只是一年前的往事。可是两世为人的琼娘,却要错乱地回忆上一阵。

经楚邪这么一提醒,上一世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的皇家人最喜涉猎,万岁爷的小公主虽然年纪尚小,却精于马上技艺。柳梦堂想到女儿将来难免要陪伴公主等皇室中人围猎,必要的马上技艺若是能学上一学,必定会在众位贵女中拔得头筹。于是便让柳将琚带着妹妹去围场学习马术技艺。当时她好像还与一位小姑娘起了争执……但是她如何与琅王见过却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但是既然被楚邪识破了自己的根底,再推诿下去也是无济于事。当下便是语带保留地说出崔柳两家当年抱错孩子的事情。

楚邪微微扬起眉,打量她这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不无玩味地说道:“你的兄长柳将琚说你一向在家中娇养,柳大人能狠心舍得下你?养了十五年的女儿说不要就不要了,难道他柳家养不下两个女儿吗?”

琼娘半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既然是当年的错事,自然要纠正过来。难道只因为柳家富贵,养的下两个女儿,崔家便要无女儿可养吗?”

琅王手指敲着茶盅盖子道:“那你离开柳家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琼娘嘴角微微一笑:“奴家原本就该是崔家商女,如今回归本位而已,爹娘不嫌弃奴家笨手笨脚就好,余下的照样时一日三餐,晨昏日落,哪里会有什么不适?”

琼娘说到这缓了一缓,接着启唇道:“我的兄长被撞伤,不知现在境况如何,加之爹娘不知我二人去处,一定会担心的。不知可否让我二人还家,日后王爷若是还想再尝一尝崔氏糕饼的滋味,只管命人去取便是。”

她的模样虽妩媚,可是前世堂堂一品夫人的贵气是粗布衣衫遮挡不住的。虽然是恳求,却让人无法感觉到语气的卑微。

琼娘这般清冷矜持的模样似乎勾起了琅王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嘴角笑意尽收,看上去冰冷而不好接近。

就在琼娘几乎绝望地以为这位王爷要继续为难自己时,他总算是开口道:“撞伤你的哥哥,是王府下人的不是,他的医药费用,自有人会张罗,你们回家去吧……过些日子,本王会派人前去你的府上。”

琼娘这才隐隐松了口气,她不好问琅王,以后为何要派人回来。只当这位王爷礼数周全,而崔传宝已经正骨包扎妥当,被移送到了马车上。

待兄妹二人返家时,崔家夫妻已经急疯了。他们还未收摊时,便有相熟的邻里来告知,说是看见他家的儿子被马车撞伤,女儿也被那马车的主人带走了。

两夫妻顿时五雷轰顶,连摊子都顾不得收,便去前街寻找一双儿女。

可寻了一圈,都一无所后,回到家时,却发现柳萍川坐着马车等在了门口。

第11章

柳小姐只装作来探访崔氏夫妻的样子,听了刘氏带着哭腔的讲述后,眼波微转道:“姐姐生得貌美,那马车主人这般无礼,姐姐就算回来了,这名声……”

她话只说了一半,可是刘氏却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正当年华的女儿家在街坊邻居的眼里被掳走,还有甚么名声可言。

崔忠到底是家里的主心骨,先不管什么名声不名声,且先把儿子女儿救回来要紧。当下便准备赶到县丞那里敲起冤鼓。

可刚出门就看见一辆马车将儿子和女儿俱送回来。

刘氏见儿子躺在担架上,腿那打了板子固定,可是神色还好,能开口唤人,半悬的心放下了一半。再看女儿从马车上下来时也是头发整齐,通身端正的模样,脸上也未见惶恐愤恨之色,那另一半心便也放下来了。

送人回来的乃是琅王的管家楚盛。他入院时,先打量了一圈窄小的院落,又看了看崔忠夫妇。许是琅王府里的人都习惯鼻孔看人,那楚盛嘴里的歉意听起来也不甚真诚。只是包封银的盒子很沉,另外还搭配了两盒子的人参和补骨血的药材。

听闻了撞人的乃是个王爷,就算崔氏夫妻心内有气,也是强自忍耐,待收了礼,送走了管家一行人后,刘氏这才安顿好儿子,忙不迭拉着琼娘的手细细询问了一番。

琼娘便照实说了,只是入了琅王的别馆替他蒸制了糕饼。

柳萍川在一旁听着,目光闪烁,只说今日时辰尚早,已经禀明了柳家的母亲,可以陪着崔氏夫妇吃饭。刘氏虽然心烦儿子受伤,可是见萍儿肯留下来用饭,自然是满心欢喜。现在夫妻二人手头宽裕,便沽卖了熟牛肉,又砍了两根大骨头给儿子熬汤进补。

趁着崔氏夫妻去生火做饭的功夫,柳萍川留下丫鬟婆子,只一人入了琼娘的房中。

这间房她住了经年,自是异常熟悉。可谁曾想一踏进门,竟然有走错了房门的错觉。只见窗棂上的旧窗纸换了雪白的新纸,墙上裂纹被新画的字画遮挡上了。字画虽然没有裱糊,两端只用削平的木棒卷裹撑直了钉在墙上,但是胜在那画作的远山浮云,气势非凡,不见半点匠气。

她的昔日的旧床也变换了位置,床头多了用两个食盒并拢去掉把手改装的小柜子,上面支着一面小铜镜和一把小木梳,权当了梳妆台,还摆着刘氏原本盛装酱油的陶土小罐子,一支娇艳的红杏斜插在罐子里,竟是说不出的雅致。

琼娘正站在床上挂蚊帐。拢床的蚊帐上破了几个洞,琼娘昨日管相邻的小姑娘配了彩线,绣上几朵淡雅的樱花。她向来针线娴熟,两面的苏绣刺花巧妙地遮挡了破洞,延伸开来的枝蔓显得异常清雅。

这么挂展开来,半旧的蚊帐立刻旧貌换新颜。宛如一枝樱花探到床前。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可因为主人变换了,蛛网尘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在下午的阳光下,弥漫着岁月静好的祥和。精心的布置和恰到好处的小屋点缀,都显示出房屋的新主人乃是志趣高雅之士。

不知为什么,柳萍川看得心里一阵难以舒展的不畅。

在她的心里,琼娘回到崔家后应该是日夜哀怨,郁郁寡欢才对。可是如今看着屋内的摆设,没有半点自怜自爱,倒是透着一股子优哉游哉的闲情逸致。

她如今在柳府的房间是另设的,原本她是看中了琼娘的房间的,但刚刚归府的大哥柳将琚也黑着脸不肯,只说若是琼娘日后回来探望柳家父母,也要有个歇脚的房间,最后到底是让她搬出了屋子,给那房间上了锁,留了下来。

而她新搬入的院落,房间的物件摆设样样都是她自己亲自去柳府里的库房挑选回来的。按理说个个都是相似的名贵之物,可不知为何就是摆设不出琼娘原来房里的雅致贵气。

这种两相比较下,倒显得她的品味不如琼娘,这怎么能不叫柳萍川暗暗气闷?

琼娘挂好了蚊帐从床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柳萍川。

看她那微酸的眼色倒是异常熟悉,前世里,她也曾经试着跟柳萍川做一对好姐妹,只是一起逛街时,无论她看中了什么,柳萍川都要抢先买下。一句话,是她琼娘的,柳萍川都要占为己有。

若是可能,琼娘很想试试,掏一勺满溢的大粪,这位柳小姐会不会抢着喝。

这边柳小姐想起了自己留下的用意,按了按心内的酸意,开口道:“姐姐既然是入了琅王府。想必是见到了那位贵人了吧?怎么样,听说他的相貌俊逸远超旁人可是真的?”

琼娘取了针线笸箩,坐在窗边接着细绣着自己挑选的一块棉布手帕,漫不经心道:“我去他府上烹制糕饼,伺候茶水的自有下人,我哪里会见到主人?”

柳萍川一听,依然不死心道:“这等难得的机会,姐姐为何不及时把握?”

琼娘抬眼看着她,状似不解地问:“妹妹将话说得清楚些,该是如何把握?”

柳萍川自然知道琼娘端惯了大家闺秀的做派,并不认为她在装假,当下便将话点透道:“姐姐这般容貌,那位王爷若是看到,必定心喜,到时自然水到渠成。”

琼娘噗嗤一声笑开了,道:“瞧妹妹说的,那贵人又不是街角的混子,怎的见个有姿色的女子就心喜得不行”

这边柳萍川见琼娘迟迟不开窍,当下一急,便自说道:“过段时间,琅王府会召人牙子买些侍妾入府,若是姐姐肯,我给姐姐安排门路见那王爷如何?”

琼娘实在是被这位柳小姐的急切恶心得不行,将那针线笸箩往旁边一甩:“妹妹这话说得蹊跷,为何一味撺掇我去他人府上为妾?好歹崔家也是正经的人家,祖上三代也未出过男盗女娼,放着以后规矩人家的娘子不做,却偏偏自甘下贱为人妾侍?这是妹妹你的意思?还是爹娘养不起我,托你带话敲打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