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楚邪道:“烟太热……”

楚盛觉得自己琢磨出了王爷的心事,便说道:“王爷可是怕烟尘太大?原来还担忧那崔家小娘子不成,但看起来也是个能张罗事儿的主儿,还是她提醒了小的,新垒砌的炉灶太靠近厅堂,若是刮南风很容易刮散到宴会的大厅,得改一改位置。所以您摸担心熏宾客。”

楚盛想到那小娘子的心细,心里不由得有些松泛,不再像早晨人没来时的那么紧绷了。

可是他家王爷在意的显然不是热烟,而是热烟熏着了那院子里的人。

看自己的老管家一点也不上道的样子,琅王蹙眉,直起腰身,勾勾手指叫楚盛过来些,然后道:“宫中不是新送了一车的冰吗?敲碎些捡上几盆,给厨房送去,热腾腾的,怎么不见火灭的时候?”

楚盛低着头一咧嘴,心里暗说:我的爷啊,不是您说要宴客的吗?现在只恨不得再多加几个炉子,还能火灭?到时候满朝上下吃凉席,一泻千里,难道要拉出个滚滚黄河不成?

可是做下人的,可不能跟主家抬杠。

这次楚管家总算上了道儿,听了吩咐后,麻溜的领人下地窖,敲出三大盆碎冰来,给在厨下写单子的琼娘送去。

不光如此,管家还叫了两个婢女立在琼娘身后,专门负责打扇。

琼娘有些不适,只说自己不过是个厨娘,不必这么大的排场。

可管家却说,不这样,王爷他心热。

琼娘懒得去看管家的嬉皮笑脸,只当听不懂话里的暗示。

再说几盆子冰摆放在了身边,的确是凉爽了许多。琼娘便谢过了主家后,将自己刚写好的菜单子放到了楚盛的手里。

可是楚盛看了却一皱眉头,说道:“此来赴宴的皆是达官贵人,什么菜品没有尝过,可是小娘子你立下的这菜单子,未免太寒酸了些吧。”

看琼娘依旧是一副不受教的表情,楚盛决定把话点头,决不能让这短见识的小娘折损了王爷的脸面。

“每个席面,最起码得有熊掌、象鼻的山珍撑一撑场面……这鱼也太普通,那东夷国进贡的巨鲸肉,我们王府也有。喏,方才送山货的商人已经来了王府,出挑的熊掌一共有二十对,皆是焙干去了腥味的,上锅就能蒸,待得开席时,这几十台二品以上官员的主席面儿,应该就够了。”

琼娘听闻迟疑了一下,不过并没驳斥管家,而是点了点头,去后房见了那山货商人,写单子接了那一批山货。

所谓冰火两重天。

王府里忙碌得热火朝天,可是此时宫中的御书房里却静悄悄。

一排三四个大臣连同当朝太子,都垂手立在龙案下,听着龙庭震怒。

“都是群酒囊饭袋!”

皇帝余怒未消,接着申斥道:“这东北的边民为何揭竿造反?闹了足有一年,那镇守东北的赵祯压不住了才来上奏,早干什么去了!”

柳梦堂虽然身为韩林大学士,如今也兼着户部要职,此时也身在书房之中。

问听此言,他便拱手回道:“下官也是听了东北两郡入京的官员之话才知。东北密林产黑熊。因着最近几年京城的宴席都不可缺熊掌,价格一路飞涨,那地方的官员贪图暴利,驱使边民上山猎熊……然而熊最暴烈,堪比猛虎。有一个村的男人因为猎熊,竟然死得只剩下老弱病残。那个赵祯还弄出个什么熊掌税,这等搏命的差事,卖出一只熊掌余下的钱,竟然不够一家子糊口……”

柳梦堂小心翼翼地说着,待看皇帝的脸色若暗沉的墨池,又斟酌着道:“边民生计无以为继,便只能赌命一搏,先前只是几个人入了密林做了山匪,逃避重税,后来声势越来越大,那赵祯渐渐也压不住了,最后官府衙门都被暴民占领,他仓惶逃到了相邻的邺城,这才保住了性命。”

嘉康帝气得往龙椅上一倒:“暴民没有砍死这狗官,朕替天行道!传一道旨意下去,砍了这贪官的人头,正好悬到城门处,以安抚众怒。”

说到这,他余怒未消,又一拍桌子道:“这便是满朝文武太平盛世过得太安逸了,京城里的官员,活得比朕都精细。朕一直牢记祖宗简训,不敢铺排浪费,可是这京城里的官员们倒好,大小宴席竟然都离不得熊掌鹿筋?这是什么时候惯出的奢侈毛病?”

太子刘熙这时才鞠礼从容道:“父皇请息怒。儿臣在圣人书上曾观,安乐公主喜着百鸟裙,满朝文武皆效仿之,一时间,‘江岭奇禽异兽毛羽,采之殆尽’。后被玄宗付之一炬,才煞住了这等歪风,保了满山生灵的性命。如今父皇得以窥知实情,定然可以想出办法,杀一杀奢靡之风,还百姓的安宁。”

嘉康帝点了点头:“传朕的旨意,从今以后,满朝文武官员列宴菜单,不可有珍奇山珍海味,不可逾越矩操办。”

太子点头应下,一干臣等退出上书房。

此时正午,沅朝体恤官员劳累。盛夏时节下午时,各府衙的官吏皆可以回去午休。

众位大臣就此别过,各自回府食饭。待走到宫门旁的长廊时,在门旁处等待各府主子的小厮们纷纷迎了过来。

刘熙眼尖,看见那些个小厮们几乎人手一张红面烫金的请柬。刘熙接过自己的侍卫递过来的请柬一看,沉吟了一会,笑意渐渐浮了上来,挥手招来了侍卫,在他的耳旁低语后,那侍卫急急点头,说道:“请太子放心,这差事小的一定办得漂亮。”

刘熙走出了宫门,抬眼看看天空,觉得这明天一定是个天晴心朗的好日子。

第36章

这次琼娘回到王府,因为怕那位王爷又似别馆时半夜入人房中, 她昨晚特意跟娘亲睡到一处房间。

但是这王爷许是挨过了刀笔吏敲打的缘故, 这次请她入府, 显然变得规矩多了。虽然曾派人送冰摇扇, 可并无露面打扰。

对此,琼娘很满意,主家跟雇来的帮佣当是如此。

到了第二日, 一大早, 王府门前就有下人们泼水洒扫了。

琼娘也起得老早, 督促各位厨子开始切菜、过油、备料。而她自己开始洗手备菜,去做各桌的主菜。

京城每年都有外省的官员入京,这开府宴也是可大可小。原本就是培养人脉的宴席, 人家给不给面子赴宴,权看这入京的官员前途怎样, 是否招万岁爷的眼缘。

而这个琅王,虽则贵为王爵,但是他先前因为军资的事情,与储君不睦,那是满朝文武皆知的。所以虽然接了帖子,可是大部分官员都是打算只备一份礼, 所谓礼到人不到, 过了脸面就行。

这样一来, 虽然琅王府早早就开了府门迎客, 可是日上三竿, 门前的车马也是寥寥无几。

不过琅王的好友卢卷倒是早早来了,一进门便笑着问琅王:“王爷这是怎么了?急匆匆摆宴,你这样临时递送帖子,倒叫人措手不及,恐怕大部分人早有安排不能赴约啊!”

楚邪倒是不介意人来的多少。他在江东散漫惯了,与京城的官员并无太多牵涉,只觉得若是不来也很正常,听了好友的调侃,他懒洋洋道:“本王开府,与民同庆,若是空了桌子,便将这胡同周遭的商贩邻居请来过过油水,免得本王日后来了兴致当街策马,有人不念邻里之情,去府衙告状搅闹。”

卢卷听了哈哈大笑,觉得全天下,也只有楚邪能这般的洒脱不羁,看淡名利。可惜那太子的心眼太窄,居然跟这样的散人过不去,最后到底是激得世外散人起了性子,特意一路上京来给太子添不自在。

“其实你若能请来太子,保管全京城的官员也不请自来,到时只怕你府上备的菜色都不够用。”

楚邪勾了勾嘴角:“太子殿下恐怕天热心焦,吃不下东西啊!”

卢卷听了这话倒是心领神会,二人此时在湖中凉亭里,四面环水,倒是不怕隔墙有耳,只管畅言道:“王爷您嘱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妥,将那书生安置在了我京郊别馆……不过太子的胆子能这么大?居然敢撤换试卷,李代桃僵?”

楚邪拢着眼儿道:“太子爷应该也是临时起意。原本皇上有意让本王入考监主持科考。想必太子得了信儿,觉得这养人的差事给本王似有不公,便暗自埋了眼线,准备换卷给本次科考的江东子弟,到时本王便要戴上扶植亲信,科考舞弊的帽子了。”

卢卷笑了笑道:“可惜,他没料到王爷你突然折返江东,这差事换到了他的头上,既然人手已经排布好了。他不如做个顺手人情,听说这次恩科前三甲,皆是京中旺族子弟,也不知私下里许了太子什么好处?只可惜被换卷的举子们,一朝寒窗苦读,辛苦写下的文章,却被他人重新誊写,署上了别人的名字。”

楚邪喝了口茶,望着湖水,心里想到:这太子其实也是干点人事的,不然那寒门举子一朝金榜题名,接下来就该是洞房花烛夜了,到时新娘子出不得门,他岂不是无宴可吃?

二皇子刘剡这时也到了王府。琅王听下人禀报便起身相迎。待得刘剡到了凉亭,便笑着问:“你们二人在聊些什么呢?可被我搅了清局?”

卢卷也不隐瞒,便笑着说:“正跟王爷说起这次科考被替卷失了头名的可怜举子呢?叫……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尚云天。”

刘剡也替那叫尚云天的举子惋惜,又问楚邪:“那举子看了头甲状元贴出的文章是自己的,便写了状子,要去宫门口敲鼓告御状,王爷你怎么及时发现,将他拦下了呢?”

楚邪当然不会说,当时他人在江东,生怕这举子突然娶妻,是以暗中派人跟踪着他。

若非这般,也不会发现竟然有人想要暗中杀害这书生,将他推入河中。他的手下心善,出手及时将那倒霉蛋救下,并将此事告知于他。

京城里恰好出现了两件雷同的轶事。据说两位落榜的举子因为心气不顺,先后投了护城河自尽,害得城门护卫连着几天下河摸尸体。

最后这些护卫们巡逻时看见有书生模样的人在河边晃荡,便干脆拉进衙门里关几天,免得再有投河的,捞起来伤风感冒、劳民伤财。

楚邪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处,立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猫腻,便加派人手继续跟着这书生。

待得这位举子出街看到了街口护栏贴的头名文章时,便闹着告御状。而楚邪听闻了手下报告之后,也一下子豁然开朗。

大沅朝的这位储君做事,真是艺高人胆大,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他除了表示佩服之余,也想好好筹划下,给太子爷添添堵。但是这事,他不好露面,便让朝中无职的闲人卢卷出手,将那书生妥善地保护在京郊别馆里。

可笑的是,新郎官都凭空消失了,那小厨娘还满嘴的胡言,说着自己不日便要嫁人。

楚邪想着戳破这小娘谎言时,当是如何责罚于她。

刘剡问完话后,却见琅王久久不回答,也不知神游到了何方。

幸好此间俱是打小的玩伴,二皇子也知道这人随心所欲的性情,倒也不甚介意。倒是卢卷在一旁解释说,是琅王的手下在京城办事,偶尔发现太子的人欲加害书生,才将他救下云云。

说到这后,卢卷微微摇头道:“这般德行,怎么堪当一国储君?也难怪万岁爷有意废储,改立二皇子你为储君……”

听到此话,刘剡打了手势,示意停住,淡淡道:“皇兄虽然行事太过荒谬,但圣裁在帝心,此话休要再提。”

就在这时,有小厮一路小跑从湖上的栈道跑来,对着亭中的三人拱手道:“太子爷亲自来府上祝贺了,现在车马就在巷口,王爷您要不要出门迎一迎啊?”

太子驾到,岂有不相迎的道理?

楚邪伸了伸腰,起身对两位好友道:“二位也起身,随着本王一起迎一迎太子吧。”

太子亲临琅王府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很快在京城各个府宅里传开。更有人影传,说是万岁爷说不定也会亲临。原本准备过礼不露面之人,赶紧净脸剃须,换衫备马。

更有家中有待嫁女儿的,也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并带到王府,若让万岁爷龙眼看中,那是最好,退而求其次,太子府里虽有正妃,但侧妃不多,今日的侧妃,来日的娘娘,也是不错的皇家归属。

可是这样一来,原本备下的百十来人的席面,竟然不够。

楚盛又临时在二皇子的府里借调了桌椅,连同内院的庭堂也摆上了席面。

幸好琼娘事先备下的料足,菜盘子匀一匀,也不会让席面空摆。

一时间,琅王府内外,人头攒动,华衫锦衣,热闹极了。

到了午时开宴时,伴着大内太监的一声尖嗓,万岁爷果然亲临了这位外省王爷的府上,为蓬荜增辉,屋宅添瑞。

原来这万岁爷吃宴,也是临时起意。

他原是不知琅王今日开府办宴,后来也是在御花园里听了侍卫闲语,说是那狼王开府,席面甚大,可惜无人前去,恐怕要凉了宴席。

嘉康帝一听,心里不甚舒爽,既然无人肯替忘山捧场,他便亲自前往,看满京城的官员哪个不给琅王脸面?

当下命人去各个府宅传信,说是皇上要亲临祝贺。此话一传,琅王府果然门庭若市。

江东乃鱼米之乡,从江东出来的人皆好吃会吃。待得席面上菜时,果然是不假。只见这菜品装盘考究,入眼如画,菜色琳琅,珍馐美味堆叠。

而京城贵人们崇尚的熊掌也必不可少。硕大的一只卧在了大圆盘中,烧得烂红,油光晶亮,其下更有一层挂了面粉,炒成白粒的粉丝,还有雕刻成梅花妆的梅子陪衬,有踏雪寻踪的意境。

因为有万岁爷列宴,圣上不动筷,哪个也不敢先举筷开席。

既然是与臣子同乐,嘉康帝也未独坐,与府主人楚邪、还有两位皇子同席,几个朝中一品大员也入席面作陪。

圣上含笑看了看坐在自己右手边的楚邪,举杯道:“今日爱卿是此间主人,朕是客人,当敬主人一杯,恭贺乔迁之喜。”

见圣上举杯,众位臣子也纷纷举杯,只待饮下一口后,便可安心吃席,大快朵颐。

恰在这其乐融融之时,却听有人高喝:“陛下且慢,这席面不妥,臣要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