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每每想到自己的母亲被迫远走生下自己,这心里便一直不是滋味。

他少时希望父亲还在人世,现在倒是知道了原来亲爹一直健在,却高兴不起来。

所以当万岁爷催促着他新娶时,那眉眼也不大顺畅,只冷冷道:“旧人未忘,何以新娶?”

嘉康帝倒是不觉得这话乃是影射自己。而是不赞同道:“听闻那休书虽是你写,却是那韶容公主呈递出去的。这等子妇人虽有才学,但性情太过妄为。忘山你就算要与这女子破镜重圆,也当是扳一扳韶容这等子桀骜性情,不然以后内院不安,忘山何意安心国事?”

这话要是旁人来说,楚邪必定会共鸣之。可是从自己的隐秘亲爹的嘴里出来,便全是荒诞走板的言论了。

当下他不咸不淡地驳斥道:“公主这般,定然是臣做得不好,若是做得好,她怎么会带着儿女舍得离开本王身边?若是到了女子拼着名节不要,也要带着妻儿离开的地步,这男子必定是个不成器的,不要也罢!”

这话正着听,乃是琅王的自责之言,可是听到万岁的耳里,却是有些触动陈年旧疤。

当年的表姐晴柔,可不就是拼着名节不要,也要带着他们的孩儿远走吗?这么一想,当年的种种懊悔顿时又是涌上心头。

偏在这时,在万岁身边倒酒服侍的婉嫔说话,只笑着道:“琅王怎么这般苛责自己?那女子若怀了身孕,还忍心离开,该是何等冷硬心肠?只怕她将来后悔,辜负了世间真男儿啊!”

楚邪看着这个肖似母亲的女人,心里的那股子火更旺,当下冷言道:“雀鸟安解飞鸿之意,婉嫔在宫内安逸自在,承蒙圣宠,当然不能解刚毅女子为情所伤,独自离去抚养孩儿的伤心处。”

这话嘲讽得甚是外露,婉嫔如今独得皇帝盛宠,宫中哪一个不是溜须拍马?骤然听得这等子嘲讽之言,简直是将自己贬作麻雀,当真是粗俗至极!

当下便是柳眉蹙起,眼角带红地望向了万岁。

可嘉康帝看着儿子肖似表姐的清冷表情,再听他之言,仿若表姐在离去的前一夜,看着他时决绝的表情,心内骤然又是一痛。

而这婉嫔受了委屈,要他斥责的表情,他也是看到了。心里却想着,这女子随然肖似表姐,却没有半分晴柔的风骨。

若是晴柔受了委屈,从不会要人来撑腰,当年在御书房里,她被几个皇子讥讽无父无母,是被太后周济的孤儿乞丐时,他要去找皇祖母告状。可是晴柔却拉住了他,只研了满满半盆的墨汁,架在书斋门板上,待那领头的皇子入内时,便是墨汁兜头,哇哇大哭,却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虽然后来这罪责是他替晴柔领罚,晴柔自责也陪他跪了一个时辰的佛堂,可是她说这等子亲手快意恩仇的滋味,才是最美……

一时间,与晴柔青梅竹马的点滴涌上心头。自己如今坐拥江山,可是这无双的荣华,那伊人却再不能领受。

是啊,当她渡船离去时,可是心有凄凉……

这般一对比下来,身旁那空有颜色,却无半分晴柔灵气的女子却顿觉乏味,那一脸委屈眼巴巴等着人来撑腰的模样,也叫人没的厌烦。

当下便是假装没有听见,只闷闷续杯饮酒,怅惘着自己这一生的缺憾……

说这话时,是在一次宫宴上,各府女眷甚多。虽然圣上与琅王是私下里的言语,也到底是漏传出来。

先前人们都影传是这琅王太花心,以致于休离了刚生产的正妻。这等冷硬心肠,细思起来,简直令人发指。

可是现如今听到了万岁与他之对话,再看琅王毫不留情面的自我挞伐,这哪里是抛弃发妻的负心汉?分明是娇惯着妻子,一心忍气吞声,反被抛弃的世间真男儿啊!

当下那些个未嫁的女子又是怦然心动,直觉这琅王虽则不是未婚的少年郎,却是个懂情懂性的有情郎。

细细品来真是值得一嫁!

不过琅王可懒理那些个抛送过来的秋波阵阵。

虽则万岁不肯点头放他回江东,可是他若铁心回归,又有谁能阻拦得住?

但眼下还有一桩官司,便是要劝得琼娘带着一双儿女与他回去。

不然满京城娶不到老婆的,个个都盯着他家琼娘这块喷香的肥肉,实在是叫人心内有些发急。

当他从宫宴回来后,便跟琼娘提起回江东的事宜,没想到,琼娘倒是一口答应:“羲和与若华渐大,若是禁得住舟车,当然回江东,倒是去了公公婆婆的墓前,也要教他们知道,楚家有了孙儿了。”

听了琼娘点头,楚邪长松了口气,便是自准备离京事宜。

而琼娘也准备选买了婴孩备用的事物,免得去了江东,偏乡僻壤,选买起来不甚方便。

不过这一出门,她便遇到了久未见面的前世冤家。

那尚云天立在店铺前,与琼娘作揖道:“琼娘,好久未见,你可安好?”

第169章

琼娘没有想到这尚云天还敢露头, 没有半点心里准备, 直觉后退了一步,拧眉看向他。

尚云天已经是许久没有见到琼娘,此时便略显贪婪地看着她。

听说她诞下了一堆双胞胎,可是看身形模样,却依旧如前世里她嫁给他时的窈窕。

前世里她是他的娘子,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到了这迥然不同的一世里, 才明白,世间哪来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他如今种种的努力, 都不过是想要挽回自己前世里曾经以为无足轻重的一切, 若能挽回琼娘的心意,他愿意穷尽所有。

可是琼娘看着尚云天平淡温和的笑脸,心中只觉着说不出的恶心。

这人暗中谋算琅王和自己, 下手狠辣无情, 栽给自己的便是诛族的罪名, 现在却又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怪不得上一世他能和柳萍川成了夫妻, 两人一样的无耻无情, 还真是般配。

琼娘压根就不想与他说话,干脆连东西都不买了,直接转身便要走。

尚云天见琼娘不愿与自己说话,便在琼娘身后说道:“琼娘,你先前与我怄气, 一意孤行。可是现如今, 你该是明白琅王实非良配, 今次会出现一个蝶衣,下次难免不会出现蜻衣,蜂衣。既然休书已下,便趁此远离与他,你该知他前途黯淡,乃是天煞孤星,无论对你还是对崔家,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琼娘心中一动,琅王休妻的起因虽然府外之人竭力打探,但是都不得其因。而这闹剧的源头乃是蝶衣,这事除了翠玉,常进、楚盛等几个亲信之人,其他人俱是不曾知晓,这尚云天又是如何晓得的?

琼娘慢慢地转身看着尚云天。

而尚云天却以为是自己的话说动了琼娘,不由得精神一振,继续说道:“只要你愿意回头,我便在原处等你,绝不会计较你之前曾经嫁人生子……”

琼娘懒得再听他那些自以为是的话,径直问道:“你怎知是蝶衣?”

尚云天被问得一愣,才发现自己一时说漏了嘴,但是事已至此,他倒不怕说出来,便道:“你不必在意我如何知道,你只需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尚云天还未说完,就听到踏踏踏的急促马蹄声由远而近,尚云天抬头望去,就看到一只大“蛋”正策马而来。

琅王虽然这些天阴招连出狠狠整治了那些不知自己斤两,想接续他,娶了琼娘的朝臣,但还是担心有漏网之鱼,只得严防死守,这跟筋弦不可懈怠,待得回到江东便是不怕了。

琼娘是个要脸的,这满京城都知道她被休离之事,短时间内再与自己重结旧好也是不可能的了。

便是江东远离了京城里的长舌八公,这才好再续前缘。

是以今日早早的办完公事,琅王便骑着骏马来找琼娘。

隔着很远,便看到琼娘在一家店铺门口和一个人说话,心中不禁大怒,果然有不怕死的,快步加鞭很快便赶到琼娘近前。

走得近了,琅王已然认出尚云天,登时怒火满胸。自己派出侍卫遍寻不着此人,还以为他已经逃遁远去了,想不到居然又出现了。

琅王那脸倒是带笑,长腿一偏,跳下马,手按着剑把看向尚云天,带着杀气说道:“尚云天,想不到你居然还敢出现在京城!甚好,甚好……”

琼娘虽然心中也是恨极了尚云天,但毕竟他还带着官身,若是琅王在大庭广众下打了尚云天,却是给了二皇子弹劾的机会,而且殴打同僚更会惹怒群臣,琅王好容易在群臣心中积攒的贤名立时便要灰散,到时侯就算万岁爷有心偏袒,也不好做得太露骨了。

想到这,她淡淡道:“尚大人不是还有事吗?请先回吧!”

尚云天也未想到这里会碰见琅王,虽然他此番再回京城,便已经做好了面对琅王的准备,但是骤然遇到,还是心中发虚,真怕琅王不管不顾的行凶,那样的话,自己先前的努力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是不能求回琼娘,再次成为肱骨之臣,这扑死在街头于自己何益?忙不迭地退后几步,拉开与琅王的距离,待看到琼娘开口给了自己台阶,才松了一口气,行了一礼,道:“见过琅王,卑职尚有要事,暂且告辞!”

尚云天本有心再说上几句,告诉琅王自己与琼娘认识在前,而且休书已下,二人已然不是夫妻,自己与琼娘如何实与他不相干。

但想到琅王的跋扈,实在不敢笃定这番话出口,那前世里连造反都不熟虑的琅王会不会忍住不动手,是以终是未敢说出口,转身快步地离去了。

不过琼娘管得住琅王,却管不住他手下的那些个恶仆。

常进老早便想收拾这姓尚的,如今在人前看见,如何能善罢甘休,待琅王一个眼神过来,便跟踪而去。

尚云天快走了一阵,已经望不到琅王和琼娘,才缓下脚步。他一向自持甚高,这次对着琅王自己只能唯唯诺诺,尤其还是在琼娘的面前,让他分外恼怒,只想着如何报复回来。

对面一个老汉赶着驴车吱吱攸攸慢行而来,驴车上装着许多瓦罐。

尚云天正想着心事,身后一个壮汉快步走来,突然撞了他一下。这壮汉的力道甚大,尚云天本就不甚强壮,又没有防备,一下子控制不住身体,被撞得斜着身子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他站着身子,正要回身找那个壮汉,这时驴车行到他身边,突然侧翻了过来,上面的瓦罐哗啦啦地尽数倾泻到他的身上。

尚云天啊呀大叫着被砸到地上,瓦罐继续翻滚而下,砸到他的身上头上,很快将他埋在下面。跟随在尚云天之后的暗卫,在那壮汉撞来的一刻,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旁边忙有人过来帮忙,半天才将尚云天从瓦罐碎片中扒拉出来,这时尚云天头破血流,全是上下都被砸得淤青。赶驴车的老汉也是嚎啕大哭起来,拽住尚云天的衣衫说他撞倒了驴车,让他赔瓦罐钱。

尚云天脑袋晕晕沉沉,眼前迷迷茫茫,被老汉摇晃得东倒西歪,却是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眼角余光中,尚云天似乎看到琼娘的轿子也正好路过这里,他这番狼狈的样子正落在她的眼中。

不过前世里对待他总是嘘寒问暖的女子这次却只瞟了一眼,便像看一只落魄的流浪狗一般,撂下帘子疾驰而去。

琅王其实也在轿子一旁,看着那尚云天的样子,心内其实豪不解恨,不过看到尚云天身边快速闪出的暗卫,倒是说明,他已经认了新主。

直到轿子拐出去甚远,琅王才在马背上低头对轿子里的琼娘说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琼娘便将尚云天知道蝶衣的事说与琅王,然后说道自己怀疑蝶衣的事可能与尚云天有关。

琅王沉默片刻,道:“恐怕这姓尚的狗,没有这么多的本事,这多半是这狗新认的主子的功劳。看来我们王府的事他都是要插手一二了,好,我倒也看看他如何收场。”

说罢,面色恢复平定,又道:“今天出来给若华和羲和买些什么,我陪你一同看看。”

琅王和琼娘转了几家店,买了一对小儿要用的,琼娘进了轿子,琅王骑上骏马,一起往崔府而去。

不过今日也不知怎么的,京城里的大街是要注定拥挤了。

刚走过街口,迎面来了一辆轿子,绿色薄纱的帘子,车顶罩着蓝布,看来甚是精致,两名丫鬟各在一旁随着轿子前行。就在蓝顶轿子和琅王相向而过时,绿色帘子一动,一只玉手伸出,再收回时,一只绣着蝴蝶的巾帕轻飘飘地落在琅王的面前。

轿内这时传出清脆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请留步,我的巾帕掉落地上,可否麻烦王爷帮忙捡拾?”

琅王眉头一皱,看了一眼琼娘的轿子,又瞅了眼蓝顶轿子,干脆假装没有听到。只牵着马便要走人。

那马车左侧的丫鬟也是机灵,连忙跑过去向琅王行了一礼,捡拾起了巾帕。

这时绿色薄帘打开,一个豆蔻年华十分美丽的女子低垂着头,只露了半张脸和满头秀发,温柔地道:“竟是在这里巧遇琅王。家父是三司总参军,后日要宴请宾客,可否请琅王光临寒舍让家父答谢一二?”

琅王又看了眼琼娘的轿子,看轿子依然未动,似乎全程都在看着这边。

他心里顿时烦躁,本来今日还好好的,准备劝着琼娘跟他回转王府,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三司总参军的女儿居然邀请自己作客,而且尽数都落入了琼娘的眼中,怕是今天又要独睡空床了。

琅王忍住怒气,面上强装镇静,说道:“本王后日还有事,却是无暇赴宴,还请小姐代为通禀一声。”

可那小姐犹时不甘心,还想再说时,琅王的脸拉得老长道:“参军的俸禄不够,没有给家里的女眷请教习婆子吗?人前露脸,代父邀请男客,当真的没有个礼教短长!”

这下子,路边的偶然相遇,全然变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