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真好。

袁思出了客房,穿过走廊,易哲已等在楼下。他也换了一身衣服,剪裁考究的手工西装,左胸前的口袋里叠着一方三角帕,精致又不失风度翩翩。

这熟悉的场景。

易哲看她的眼神总让她产生一种,他对她用情很深的错觉。

她不敢长时间与他对视,久了,她的眼睛会变得潮湿,心会不再坚强。

好久没有穿这种细高跟的绑带鞋,她扶着扶手,小心翼翼下楼梯,刚走了两步,就见易哲朝她快步走来。

易哲一直走到她身边,朝她弯起了手臂,她挽住了他,一步步走下楼。

“袁思。”他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

第4章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袁思把头偏开。

门口已陆陆续续来人,她不着痕迹地松开了他的臂弯,独自快步走到内厅里去。易哲正要追过去拉住她,很快就被几波访客的问候淹没。

“姐姐!”清脆的童声响起,袁思一看,穿得花枝招展的袁想,拉着易铭朝她走过来,这一对小小的金童玉女站在一起,看上去让人格外赏心悦目。

“易铭,生日快乐。”她伸出手,捏了捏易铭的小脸。

易铭当即开心地侧过脸,就着她的手蹭了蹭:“谢谢袁思姐姐。”

一不注意,她还是与这孩子亲近了。

孩子就是孩子,他们两个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手拉着手一起跑开。袁思站直了身子,慢慢踱着步,走到摆满果切的餐桌前,拈了支玻璃签子,扎那排黑皮红瓤的西瓜吃。

几口下肚,汁水沁甜,冰镇过的瓜凉到了心口,她这才发现自己燥热,旁若无人地又扎起一片。

“袁小姐。”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响起,她放下签子,回头,他这时倒没有连名带姓直呼她起名了。他身边站着位双鬓微白、眼神锋利的贵妇,这易家话语权最高的妇人,易哲对她恭恭敬敬,向她介绍:“妈妈,这就是救了易铭的那位姑娘,她叫袁思。”

老太太笑容和蔼了起来:“袁小姐。”

“袁小姐,这是我母亲。”

“易伯母。”袁思朝她点一点头,随即仰起脸。

“易哲,要好好感谢人家。”易老太太转向易哲,却换了张严厉的脸,那表情袁思再熟悉不过,那分明是做给她看的。

转瞬,对方又变了脸,朝着袁思笑,顺手从桌上拿下两杯香槟,递出一杯:“袁小姐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我敬你一杯。”

老太太手里似乎不稳,发着抖,杯子一晃,袁思手疾眼快,右手一托,稳稳接在手里。

三个人都是一愣。

袁思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眨了眨眼,看着手里一滴酒也没洒出来的杯子发呆——这一次,她接住了。

那一次,也是这样,俗套的摔杯子立威,大片的酒渍弄脏了她的裙子。这一次不一样,这裙子是顾盼借她穿的,她不能弄脏它,手忙脚乱在房间里流眼泪。

整个大厅的人都静了几秒,呆呆地看着他们。

易哲很快就反应过来:“妈,您身体不舒服?我带您去休息。”他揽过老太太,递给袁思一个眼神:“失陪一下,等我。”

看两人走远,大厅里也恢复了嘈杂,惊魂未定的袁思顺势喝了一口手里的香槟,静下来便开始思考,她到底是把易哲吃了干还是抹了净,为什么第一次见面,这老太太就对她抱有敌意?

这也许就是女性与生俱来的种族特点,本能地讨厌甚至憎恶被自己爱的男人喜欢的女人…咦,易哲喜欢她吗?自作多情!

袁思将香槟一饮而尽,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你食欲很好。”顾盼姗姗来迟,终于把她从宴会落单的尴尬上拯救出来。

袁思拿着空杯子,腾出一只手指,用指甲敲了敲,叮叮咚咚响:“口渴。”

“你反应也很快。”顾盼靠近了她,朝她一笑,“接得漂亮。”

袁思也跟着失声笑起来,她喝酒就上脸,红晕爬上了脸颊,又爬满了眉梢。她感觉自己双颊发烫,她感觉自己很久都没有这么轻松、畅快过。

此刻她如果作为一个局外人,看着正在笑着的自己,一定会被这隐约的羞赧与极尽的风情惊艳到。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有一个人,在人群之外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融化。

“爸爸,你在看袁思姐姐吗?”

易哲回过神来,看到已经戴上小金冠的儿子,伸手替他把金冠正了正:“去玩吧。”

他不知道这孩子才是今晚最快乐的人。

易铭“嗯”一下大声应着,欢快地跑到一边去。

“你应该不是北京人。”另一边,顾盼正与袁思闲聊着。

“嗯,我不是。”

“虽然你说话已经有点京腔了…”顾盼说,“但是你,脸上写着’我是个刚到北京的姑娘你们全都不能欺负我’。”

“有吗?”袁思有些吃惊,也有些好笑。

“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顾盼哈哈笑,“我是青岛人,就是他们家都看不上的那种山东大妞。”

“青岛姑娘多美啊…”袁思摇着头叹息道,“我是上海来的。”

“上海宁?”顾盼像模像样地说了句上海话,随即神色黯淡下去,“你年纪轻轻带着妹妹来北京,一定很不容易。”

袁思想到了那只在自己乱棒之下打死的老鼠,那粗糙的长尾巴捏在手里的触感。

还有腥甜腥甜,一连几天无法散去的味道。

“我来北京是想挣钱,我要出名。”她直白地说。

顾盼已经从手包里翻出钢笔,在她手里写下一串号码:“如果你需要,打这个电话,找一位姓陈的先生,就说是顾盼的朋友。这是我在娱乐圈交情不错的人,希望可以帮到你。”

“谢谢你,盼姐。”袁思摊开掌心,看着蓝色的碳素墨水在皮肤上慢慢干涸。

这次她不会再傻傻地不把它当一回事,等回到家时才发现字迹被手汗融得模糊不清,追悔莫及。

想起前尘往事,她忽然惊醒:“你要离开北京了吗?”

“嗯。”顾盼用纸巾轻轻擦拭钢笔尖上的墨水,小心收回包里,“我还是不属于这里,努力过了,就是留不下来,希望你可以如愿所偿,让北京离不开你,别像我这样,只能离开北京。”

顾盼的话带着莫名的伤感,袁思心里怯怯地品味这句话:让北京离不开你。

她能做得到吗?

宴会结束还是易哲送她回家。

在那样的场合他竟然滴酒未沾,有条不紊地系上安全带,确认她也系好了安全带,挂档,踩油门,缓缓驶出停车场。

“你的手上有什么?你一直在看。”他侧头瞄了一眼。

袁思没有理会他,垂下手,看向窗外。

“如果你想要,那样的号码,我也可以给你一千个,一万个。”

他仿佛左手抱着月亮,右手捧着六便士,满脑子诉求:你要的我都有,就差你说一声,我都给你,我都可以。

暴发户。

“易先生费心了,我有这一个就够。”

易哲不与她争论,柔声道:“对不起,袁思,我为我母亲今天的举动向你道歉。她就是那个样子,并不是针对你。”

她板着脸拉开距离:“易先生,请你称呼我为袁小姐。”

“我觉得那样太生分,你也可以直接叫我易哲。”

“你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你应该做个孝顺的孩子,听她的话。”袁思话里有话。

易哲“噗嗤”一笑。

“我总觉得,你在刻意躲我,你是不是在顾虑什么?”

“我能顾虑什么。”

“那么,你只是单纯讨厌我?”

“可以这么说。”

“那么,是我身上哪一点特质让你心里不舒服了吗?”

“可能是你有钱吧,我仇富。”袁思想也不想就说。

易哲“噗嗤”一笑。

“那你为什么还说你想要钱?这一点是不是很矛盾?”

“我想要钱,你有钱,所以我妒忌你,更讨厌你,这就是仇富,有什么想不通的?”

“我给你钱,不要讨厌我了,好吗,袁思?”

袁思道:“不要叫我袁思。”

袁思口不择言:“有钱你牛、逼。”

易哲被她突如其来的爆粗口当头浇下,有点懵,除了“好,好,好”之外,再说不出别的话。

沟通未果,他只能安静地开车。

总算到了她的家,袁思自行开门下车,他也跟着下来,一路默默地把她送到她楼下。

看到他脸色不佳,她心情倒好了起来,但愿他从此对她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对不起。”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地道起了歉,昏黄的路灯下低着头,“在车里是我失言了,我原本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请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她态度更加不好。

他絮絮叨叨,他这样紧张。

站在面前的仿佛是那个怯生生的易铭,小心翼翼,用眼神可怜巴巴地传递着一句:“给我一点爱。”

袁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色道:

“易哲,虽然我救了你儿子,但是,我非常反感你费尽心机想报答我的样子。你给过钱了,替我养孩子了,已经可以了,真的够了。”

易哲开口:“我只是觉得…”

“不用你觉得!”袁思打断他。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曾经对她说过:“我总觉得你一定吃过不少苦,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同情也算爱吗?

她就像他在路边捡到的小猫,带回家裹在怀里疼了又疼,但始终只是宠物而已。

袁思上了楼,没有回头,却透着楼道的窗看了一眼。

易哲转身走了,高瘦的背影消融在夜幕里。

她如释重负。

第5章

在宴会上喝了香槟,新家的第一夜,袁思睡得格外沉。

一大早被闹钟叫醒,放松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她辞掉工作搬到二环不是来享受安逸日子的。

这天早上难得有露水。天还晦暗着,她在凉凉的雾气中穿行而过,走在熟悉的南锣鼓巷里,街上已经开始喧嚣,小商小贩挑着担子打着木板吆喝。她起这么早,是要去菜市场吃一碗豆腐脑。

这平凡无奇的吃食,因为地域文化的差异,分作两种口味。在北京豆腐脑是咸口,满满一大碗白润细滑的豆腐脑,撒上细盐、虾米、蒜泥、香菜,再浇几大勺咸香的酱油卤汁和一点辣椒油,就是一碗香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进肚子里的美味。

袁思走到小摊前,还没有几个客人,她找了个位子坐下,就听老板热情地吆喝了一句:“姑娘吃什么?”

她轻声细语道:“一碗豆腐脑,只加白糖。”几个客人侧目,简直怀疑她是来砸场子。

但老板很自然地拖长了声音回道:“好嘞——”

一碗白瓷般的豆腐脑放在她面前,“咚”的一声,水嫩软滑的豆腐脑在碗内轻轻地晃动,上面淋了一层细细的砂糖。

“前段时间也有一位来要吃甜豆腐脑,去别的摊都被赶走了,就我这里给那位加了糖,后来天天来,就这个点…最近没见着人。”老板眼睛里看着袁思把糖与豆腐脑拌在一起,爽朗地笑,“您也是南方人吧?”

袁思吃了一口,冲他笑着点头,竖起大拇指,他便一本满足地忙活去了。

她原本就是冲着那位吃甜豆腐脑的先生来的。

今天恰好却没遇上,有点怏怏的,吃完东西没什么去处,还是去找阿林。

二环到五环坐车转车一通折腾下来,天也快到中午了,袁思走进小四合院时,看到阿林家的门敞开着,门口摆着几个塑料袋,水龙头旁边的水盆里泡着绿油油的蔬菜。

看到阿林开伙做饭她反而有些担心,因为这是他独特的解压方式,在特别焦虑的时候,他会做很多菜来排解压力。

接近正午太阳暴晒,她上前抱起露天摆的水盆,端进屋,看到系着围裙的阿林正坐在地上剥毛豆。

她想笑。

“我来得正是时候吗?”

阿林看到她来了:“袁思,还没吃过吧?在我这里吃。”

她把水盆放到一旁去,蹲下来,陪他一起剥。三下五除二就剥好了一袋,她主动拿着碗出去洗一遍,再要回去,就看到阿林跟着出来了,手里托着个摄像机。

“袁思,把碗拿到旁边去,站过来。”他扛起摄像机对着她。

“现在?这样?”她还是听了他的话,站好。

“你想象你是时间,是河流…”

袁思笑了:“这让我怎么想象?”

“那就跳舞吧,你会不会跳舞?我记得上次你在五棵松跳过。”

袁思愿意相信阿林的突发奇想,灼灼的烈日下,她晃动起脑袋,舒展开手臂,跳起轻快的步子。那当然不是什么正经的舞步,就是很随意的身体摇摆,她曾经演过话剧,那段算不上舞蹈的舞蹈让观众都为她鼓起了掌。她跳了一会儿,觉得很不好意思,停下来,走到摄像机后头去:“怎么样?”

他熟练地捣鼓摄像机,除了点头什么也不说。

“我穿成这样,”袁思扯了扯自己洗得发白的蓝t恤,“又没化妆,你这样会不会太随便了?”

“袁思,我放心多了,”阿林说,“一看到你跳舞我就安心多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开机,我很紧张。”

阿林终于肯让她回屋子里去,外面那么热,蝉鸣声吵得耳朵生疼。

“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开机吗?”袁思记得,他这部电影拍得很随便,从筹拍到开机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她还以为没几天就要开始拍了。

“我去辞职的时候,公司得知我要拍电影,很支持我,说愿意投资。”阿林自己也有些懵,“说是后天安排演员过来试镜,还都是明星…袁思你要不要也一起过来看看,看看明星?”

她心里有疑惑,还是点点头:“好啊。”

阿林的电影有人投资是好事,使用有名气的演员也是好事。怎么这好事就降临到他头上了呢?

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易哲。

但站在阿林的立场,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当天到了影棚,果然有一群人已经在等候,阿林一一给她介绍,这是科长,那是主任…一群领导围在一起,对她和阿林这两个小人物毕恭毕敬,要说没有人安排,打死她也不信,这个人十有*是易哲没得跑。

“袁小姐,真是光彩照人,风华正茂!”大概是某个主任夸她,这些人的名字她一会儿就记不清了。

面对这么露骨的恭维,袁思回报一个没有感情的笑:“谢谢肯定。”

今天她明明只是过来打个酱油。

幸运的是明星演员还算守时,稍微迟到了五分钟便来到现场,带了一大群保镖和助理。袁思一认出这个女星,就感觉易哲做的有些夸张。

这大概是当今最红的女演员,周嘉仪,因一场世界级的选美出道,并获得了那届的最佳上镜奖,随后主演了一部聊斋题材的电影,当年就拿下百影的最佳新人奖,接着又连续两年拿了影后,成绩惊人。

她穿着红裙,这红裙与袁思在易宅里穿的那件完全不一样。领口很低,饱满的胸线令人脸红心跳,却因为她青春而美好的身体,丝毫不显得下、流。瀑布般的黑发淌在肩后,她修长的手臂从中穿过,再往下是笔直的、没有一丝赘肉的双腿,她皮肤雪白,越发衬得那头好头发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