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的门,早已敞开。

苏漓的脚步刚迈上二楼,就见郎昶笑意盈盈,起身迎了过来。清俊的笑颜,在窗口照进来的温暖光线里,愈发显得亲切醉人。

“见过太子殿下。”苏漓上前见礼,却被他飞快扶了起来。

“苏小姐不必客气,若不介意,就叫我郎昶好了。”他一双温和带笑的眼,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欣喜。

苏漓心知他在外不愿暴露身份,淡淡笑道:“多谢郞公子。”

两人分别坐了,郎昶一边为她斟茶,一边笑问道:“苏小姐今日怎么得空出来?”

“在家闷得太久,便出来走走。郞公子贵人事忙,怎么又有如此闲情逸致,在此喝茶?”苏漓取了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了回去。

茶楼、客栈历来龙蛇混杂,是可以观察一个国家民生百态的最佳场所,郎昶与忽尔都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京都最出名的地方来逛,抱了何种心思,也就不言而喻。

郎昶轻轻一笑,十分清楚她话里的意思,坦荡回道:“有句话说的好,品茶知味,看尽人生百态。晟国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强国,京都之地更是繁荣昌盛,远胜我定、汴两国。郎昶在定国便仰慕多年,却从无机会来此学习经营之道。这次蒙晟皇邀请,终于来到晟都,又怎能放过这大好机会?”他嗓音温和醇厚,心思坦荡如皎洁明月,对她丝毫不掩饰内心真正的想法,仿佛…在他心里,她并非外人。

苏漓心中暗暗一惊,不由抬眼向他望去。郎昶坐在对面,依旧一身月白锦袍,笑意温和,气质高华,身上仿佛带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他身为定国太子,却无半分骄纵凌人之气。相反,为人亲和有礼,进退得宜,遇事不急不慌,镇定自若。这样的人…若有朝一日定国与晟国兵戈相见,绝对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劲敌。

“郞公子气度超然,令小女子由衷钦佩。”苏漓微微一笑,由衷地赞赏道。

“苏小姐谬赞,郎某愧不敢当。苏小姐身为女子,不论遇到何人、何事,都能做到机智过人,游刃有余,这才叫在下真正佩服!”郎昶提起茶壶,十分自然地将彼此茶杯斟满,他语气稍稍一顿,仿似又不经意地开口笑道:“常言说得好,有其母必有其女,苏小姐蕙质兰心,想必…令堂大人也是风采卓绝,非同凡俗。”他一双眼,不着痕迹地扫过苏漓,似乎想要窥清她内心真实所想。

苏漓眼光微微一跳,他在问谁?是苏漓的生母柳氏,还是黎苏的母妃容惜今?轻轻垂下眼帘,她神情略显凄然,低声道:“家母…已经过世了。”

“啊,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郎昶连忙道歉,见她好似十分难过,眼底不由露出几许疼惜。

苏漓摇头轻道:“不知者不怪,郞公子不必介怀。”

“唉,那真是遗憾,在下虽与苏小姐只有几面之缘,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就好像认识多年的故人。”他目光柔和,深深地望着苏漓,沉默了片刻,又叹息道:“原本以为会有机会见令堂一面,却没想到…”

苏漓抬眼一望,见他语气真挚,神情颇为黯然,似乎真的心有所感,淡淡一笑道:“郞公子身份尊贵,非常人所能相比,待人却诚挚亲和,毫无架子。家母如果尚在人世,若与你相识,想必也会觉得十分投契。”

“哦?那听苏小姐如此说来,令堂也是性情随和之人?”郎昶眼光一亮,似是不经意地开口。

“我娘…”苏漓思忖着,缓缓道:“她性情淡然,温婉娴静,的确是比较随和。”她想了又想,谨慎地道出容惜今与柳氏性格的相似之处。

郎昶心中一动,目光如水,温柔地望着她,轻声道:“苏小姐这样一说,让郎某想起家中一位长辈,令堂与她的性情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是吗?那还真是巧。”苏漓眼光轻轻一闪,不着痕迹地试探道:“能让郞公子如此牵挂,想必是一位很重要的长辈吧。”

听她这样说,郎昶眼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黯,怅然地点了点头,道:“那位长辈气质高洁,姿容无双,不愧于绝世二字。只不过…”他没有接着往下说,静了片刻,只是摇头叹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失去的东西,可能再不会回来,只希望,在世的人,不要再有遗憾发生。”说到最后,他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苏漓,似乎意有所指。

苏漓心头一跳,失掉的东西?她忽然想起棺中的那个锦囊,那铁料与图纸,应该才是他此次来到晟国的真正目的。而以他的聪明,当然会猜到那东西在自己手上,可是,如此紧要之物,落在朝廷重臣女儿的手中,只怕是人都会拼死夺回,为何他…言语之间表现出最关注地一面,似乎并不在这件事上。

定国太子郎昶…费尽心力在寻找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抬眼,正对上他专注认真的目光,心底一动,连忙收了心思,浅浅笑道:“对,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才是最重要。”

两人观点一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在心底油然而生,彼此不由相视一笑。

略带伤感的气氛,似乎随着这一笑,顷刻间烟消云散,郎昶心头一动,顽心顿起,半试探半玩笑地问道:“那么,苏小姐眼下最为重视的,想必就是陛下为你即将大办的选夫宴了?那不知在下…能有几分胜出的机会?”

“郞公子乃是人中之龙,与其他几位皇子相比,自然是毫不逊色,不过…缘分这种事,只怕还是要看…天意。”苏漓笑着举杯,以示敬意。

“哈哈,好!”温文尔雅的定国太子,朗朗一笑,爽快地举杯,将茶一饮而尽。但眼底一闪而逝的黯然郁色,却又是那样的清晰。

“天色已经不早,郞公子若没有别的事,小女子先行一步了。”苏漓起身告辞。

郎昶连忙道:“可要在下送苏小姐一程?”他毫不加以掩饰的关心,不见半分杂念。

苏漓淡淡一笑,婉拒道:“多谢郞公子好意,小女子还有点事,暂不回府。”

“哦,那苏小姐请便。”郎昶识趣的不再多问,将她送至门外,直到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之中。

不期而遇一番试探,苏漓清晰的感觉到郎昶对她,并无敌意。他只是在找人,找一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人。心底隐约有了答案,一时还无法确定这人,是否与她心中所想一致。她低头想着心事,一路慢慢地向着与挽心事先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沉门旗下商铺遍布京都,秦恒在东市大街花巷巷尾设置了一个情报据点,唤作挽香斋,明面上卖些胭脂水粉,闺阁饰物,实则守着那不远处的青楼红袖招,暗里搜罗小道消息。

照常理,花街青楼到了傍晚才会上客。可这红袖招,也不知道是用了何等手腕招揽生意,光天白日已经是热闹非凡,熙来攘往。

苏漓冷眼扫过门前盛况,暗自冷笑,天下男子皆是喜新厌旧,少见痴情,如今想来这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也不知道,这世间万千红颜,可有那一位女子能够寻到一心一意相待的心上人…

正在顾自遐想,只听红袖招门里突然发出女子尖厉的惊叫声,此起彼伏,随即几个打扮艳丽,香粉扑鼻的青楼女子,争先恐后地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忙不迭地挤进人群中四下逃跑,红袖招门前一时场面混乱不堪。

“都给我回来!跑什么?!小爷我有的是银子!都回来陪小爷喝酒!”一声大喝,伴随一道红影,从大门里直跃到街中,乍眼一望,好似红袖招里飘出一片夺目的火烧云。

他侧对着苏漓,手执一柄玉壶,大红的衣衫领口半敞,露出衣内结实的胸膛,小麦色的肌肤滚着无数水滴,在夏日骄阳的映照下,闪着晶莹光泽。一头乌黑的发丝,自发顶拧出数股长长的发辫,披散在脑后,妖异惑人,苏漓心中微微一动,这少年一身装扮倒是充满了异域风情。

红衣少年猛地一扭身,四处张望着寻找目标,脚下迈步却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显然喝得不少的酒,他一边找,口中一边仍在喋喋不休:“人呢?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歪头,正瞧见对面房檐底下站着的苏漓,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苏漓,忽地扬唇邪肆一笑,身形一晃,立即朝苏漓这边扑了过来!

苏漓眼光顿时一冷,看他样子也就十六七岁,年纪不大就来逛花楼,行为放荡不羁,白生了这副好模样!这厮醉得一塌糊涂,竟然把自己当成了青楼里的姑娘!秀眉轻挑,余光瞥见身后斜侧方正是一家脂粉店,门口两侧墙根前整整齐齐地晾晒着几笸箩娇艳的花瓣。

她灵机一动,轻巧地旋身,闪到看热闹的人群后面,随即足尖就势一挑,那一大笸箩花瓣瞬时凌空腾起,越过众人头顶,直朝那红衣少年面门飞去!

红衣少年扑向苏漓的速度极快,只觉眼前一花,那姑娘忽然没了踪影,却发现半空迎面扑落无数花影,他忍不住发出“啊”地一声大叫,身形向后微仰,试图停住站稳脚跟,谁知脚上却根本不听使唤,那小牛皮靴蹭着青砖地面仍是一路向前滑去。

一时之间,红袖招门前花香四溢动人,七彩花瓣漫天纷扬,缓缓飘落在张扬无忌的红衣少年四周,本应该是极美的一副画面,却被他脸上罩着的那个大笸箩完全破坏掉气氛。

围观的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红衣少年滑出几步,僵直站在街上,他静了一瞬,猛地伸手将笸箩掀掉,手中酒壶狠狠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怒容满面大叫道:“谁敢暗算小爷!给我站出来!”很明显,酒已经醒了一大半。

苏漓站在人群中,清脆的嗓音冷冷回道:“小小年纪便不学好,代你爹娘教训你!”

那红衣少年闻声,猛地回身,一双眼锐利迫人,飞快地在人群中搜寻说话的人。看他一副凶神恶煞来势汹汹的模样,众人均是抖个激灵,纷纷四下作鸟兽散。

苏漓当下不再多言,冷冷撇他一眼,悄然从散开的人群中穿行,转身而去。

红衣少年眼光一闪,似有所悟,身形展动飞身而起,犹如雄鹰展翅,疾速掠过苏漓头顶,落在她面前拦住去路。他眼中锋芒毕露,直射向苏漓,却在看清她脸时,顿时呆了一呆,愤怒的表情转瞬化作无限欣喜。他低声喃喃说了一句话,却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苏漓心头一沉,这几个月来,因为她的容貌已经惹出不少麻烦,眼前这红衣少年又露出这副异样神情,很难不叫她心生警惕。只是下一秒,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叫在场所有的人快要惊得掉了下巴。

“娘子!为夫找你找得好苦哇!”

苏漓脸上的表情也不禁僵了一下,娘子?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红衣少年两眼放光,满面狂喜,嘴里飞快地絮叨着:“娘子,你可真是狠心,不过是一场误会嘛,新婚第二天就抛下为夫离家出走,你可知这半年多来,为夫走了好多地方,一路打听着你的消息到了京都,呐,你看!就连你为我亲手缝制的靴子,都走穿了好几双!脚上还磨了泡!”说着,他还真隔着靴子揉了揉脚面。

看不出这放荡少年竟然如此痴情?千里寻妻的戏码居然活生生在眼前上演,众人闻言顿时精神振奋,忍不住围上来交头接耳看热闹。

苏漓心中冷笑,看他一身装束分明不是晟国打扮,倒是与汴国那使节忽尔都有九分相似,莫非…那边又想玩什么鬼把戏?今儿还真是巧啊,不费吹灰之力便与这两方人碰上了!

红衣少年见苏漓对自己不予任何回应,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泛起泪光,满脸委屈,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向她大踏几步,伸手就欲拉她,急切叫道:“娘子,莫非你还在生为夫的气?为夫跟你道歉还不行吗?”

周围立即有人随声应和道:“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差不多就得啦!”全然忘了这家伙方才还在青楼里鬼混。

苏漓退开几步,这小子撒起谎来简直眼都不眨,看似情真意切满腹委屈,却掩饰不住眼底那一点诡色。他费尽心思做戏,岂能毫无目的?她眼波一转,人群之中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素衣淡然,沉静如水,正是挽心。

苏漓轻轻侧身,避开红衣少年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朝挽心递了个眼色,挽心会意,当下不动声色,藏匿人群中静观其变。

这样一个帅气英俊的少年郎,当街诚恳示爱,若收敛放荡不羁的行径,的确是万千闺阁少女理想中的如意郎君。

苏漓将红衣少年细细打量一番,迟疑片刻,十分不解地道:“你的诚意确实让人感动,可是我真的不是你的娘子,你…怕是认错了人。”她一双玉白的手,绞着衣袖,看上去有些紧张,语气却明显有所松动。

红衣少年眼中一喜,连忙凑上前来,一撩衣袍下摆,竟然单膝跪地,手按在心口上,热切地表白道:“娘子你肯跟我说话,是不是原谅我啦?当日的确是为夫做得不好,你瞧,这是你最喜欢的,为夫费了好大劲才找来,还没来得及送你,你就生气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一块东西,递到苏漓面前。

五指缓缓张开,指缝中随之而来投射出数道绿芒。

“哇——这东西一定价值连城啊!这小娘子有福了!”四周围观的人纷纷发出惊叹。

光之源头,是一块清澈无有半点杂质的蓝绿宝石,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手里,将掌心的肌肤衬得如一汪碧湖,仿佛带着无限诱惑人心的魔力。

苏漓心头一跳,这宝石的样子,为何看上去竟然有些眼熟?

“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你闹着跟为夫要了好久的那块?”红衣少年的声音忽然在耳边低低地响起。

她想要挪开视线,却发现心神被那绿光勾住,根本移动不了。这东西…有古怪!

她悚然一惊,双手蓦地紧握成拳,纤长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娇嫩的肌肤,突如其来的刺痛感,令她神智顿时清醒了大半。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很久了么?”红衣少年魅惑低沉的声线,继续鼓动着她的心,“这么漂亮的宝石,如今就在眼前,为何…还不赶快仔细瞧瞧?”见苏漓不动,便去拉她,将那宝石凑到她眼前。

这少年十有**与那忽尔都是一伙的,上次硬拉不成,这次便换个招儿来带她走?苏漓思绪飞转,视线稍稍移了几寸,缓缓回道:“是很漂亮,我很喜欢…”

“呵呵,娘子喜欢,为夫就安心了…那我们,回家去仔细地看?”

“好…”

红衣少年唇边掠过一丝得意的浅笑,小心地牵了苏漓的手,朝街外慢慢走去,不时地还用那宝石在她眼前轻晃。

苏漓一路乖顺地跟着他走,红衣少年十分满意她的配合,他走得很慢,似乎怕惊动了她,边走还边在不停地发问:“娘子,分开这么久,岳母大人身子可还好啊?”

苏漓还未及回答出那个好字,只听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沉沉说道:“原来,参加郡主选夫的汴国四皇子阳骁…已经娶妻了啊?”

第七十五章 确定喜欢上他

红衣少年满面春风的笑意顿时僵住,眼中厉光一闪,飞快地将那宝石收了起来。

苏漓心头一跳,这个少年竟然就是汴国要来参选的四皇子?!而说话之人,声音更是熟悉无比,似乎每次遇到意外,总能碰见他。

四皇子阳骁缓缓侧身,望住来人,满面笑容地叫道:“咦,镇宁王,好巧,你也来红袖招寻欢作乐么?”

一声冷哼,透着几分不屑。

几步之遥的大道正中,东方泽端坐乌骓马上,星眸锐利,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唇边虽然带着笑意,却让人看得无端心里发寒。

“明曦郡主成了四皇子殿下的娘子,为何本王不知?”他懒懒地不答反问,居高临下地看着阳骁,没有下马的意思。

阳骁忽然狡黠一笑,满是无赖少年的浪荡劲儿,咧嘴笑道:“这个嘛…即便现在不是,很快也是了!小王这么英俊潇洒,就连郡主也对小王也是一见钟情呢!怎么?镇宁王可是嫉妒了?看你这架势,难不成是要跟小王抢啊!”

“哼!郡主属意谁选择谁那是她的自由,但有人若是违背她的意愿,用些强硬手段…本王就不得不管!”话音未落,东方泽身形忽动,立时从乌骓背上腾空飞起,直朝阳骁掠了过来。

“呀呀呀,好凶啊!干嘛,要打架?”阳骁见势不妙,立即松了牵着苏漓的手,如一缕红烟般飞身掠上了一侧房檐,他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回身一笑,哇哇叫道:“玩笑都开不起,好生无趣!镇宁王,你扰了小王与郡主相处的好事,小王可是会记恨的哦!”说罢,人影一闪便消失不见,显然也是个轻功极好的高手。

东方泽冷笑一声,并没有动,只是紧紧拉着苏漓的手,方才的情景让他暗自心惊,不明白一向谨慎警惕的苏漓,为何会与初次见面的阳骁如此亲密。很快他便发觉,苏漓的状态异于寻常,神情稍显凝滞,似乎是被什么迷了心智。

“苏苏?苏苏?”他轻轻拍着她的脸,轻声唤道。

苏漓“啊”了一声,仿佛刚刚醒过神,她眨了眨眼,看着东方泽迷惑不解地问道:“王爷?你,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觉得怎么样?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东方泽关切道。

苏漓揉了揉额角,皱眉道:“方才觉得有点昏昏沉沉的,现在倒是好多了。”说罢四下张望了一眼,“…那个无赖的少年呢?”

“他?前来参加选夫的汴国四皇子阳骁,又怎会是个无赖少年?前几天他到驿站时,是本王亲往迎接。这位汴国的四皇子年纪不大,言谈举止之间甚是放荡不羁。表面浮滑,心思却密,绝非池中之物。只怕今日之事,他是另有目的。”东方泽沉思,片刻后又道:“上次是忽尔都,这次是阳骁,汴国明的暗的手段都用尽了,只怕选夫不过是个幌子,他们别有所图。苏苏出门还是要多加小心。”

明确的担忧与关怀,令苏漓心间一暖,又暗自皱眉,这个问题她也十分困惑,今天若不是刚巧遇见东方泽,答案也许可以揭晓,但又无法明说,当下只是点头笑道:“多谢王爷关心。”她此刻蓦然发觉,东方泽紧握着她的手,并不像往日那般温热,指尖透着几分沁凉。

苏漓心头微微一动,他的伤,还没好吗?忍不住悄眼打量着他的神色。东方泽好似还在琢磨方才的事,一双眼幽深专注,漆黑如墨,更衬得他唇色淡淡,眉宇间略显疲惫。

苏漓心中一叹,不由关心道:“王爷脸色欠佳,可是近日太忙累着了?”

东方泽眼光轻闪,笑意渐浓:“的确是很累,但是…一见到苏苏就不觉得了。”

苏漓不由自主地低了眼,“王爷又说笑了。”

东方泽紧盯着她轻声道:“对苏苏,本王从不说笑…今日天气甚好,苏苏若是无事,可愿陪本王去一个地方?”

他语气虽轻,还在征询她的意见,握住她的手却是又紧了几分。

苏漓迟疑一瞬,点头,他眼光中期盼的神色,竟是令她无法拒绝。

东方泽神色一松,召来乌骓,上了马,两人一路出城直奔西山。

西山皇陵依西山山势绵延数十里,规模远比黎氏墓群大上数倍。苏漓心中隐隐了悟,东方泽…是来祭拜他的母亲,梁贵妃。可是却不明白,他来拜祭他母亲,为何要她相陪?

乌骓一路疾奔到了玉牌下,两人翻身下马,守墓人纷纷拜倒。

早有东方泽的侍卫盛秦盛金在此守候,一见他连忙上前:“王爷,您要的东西已经备好。”

东方泽“嗯”了一声,接过侍卫手中的食盒,牵着苏漓的手,向梁贵妃墓地走去。盛秦盛金,留在原地守候。

祠堂内光线明暗不定,梁贵妃的牌位端放正中,东方泽神情肃穆,将手中食盒轻轻放在一旁,一撩衣袍下摆,恭敬地跪在蒲团上,深深叩拜,“母妃,儿子来看您了。”

他一张俊脸,布满苏漓从未见过的忧伤,只听他低声又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您离开我…快一年了,今天是儿子的生辰,特地来此看看您。”

苏漓一愣,今日是他生辰?!记得往年两位皇子过生辰时,宫内都会大摆宴席,宴请重要朝臣,难道因为梁贵妃薨逝,皇上连这循例都取消了吗?

“这段时间,儿子过得挺好,母妃尽可放心。”东方泽跪了片刻,起身点了三炷香,插上。打开食盒,取出几色精致糕点,摆在香案上,斟满了酒杯,唇边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这几样点心,都是儿子最爱吃的,每逢生辰您都会亲自做给我吃,如今您虽然不在,规矩却不能破。换儿子给您做,怎么样,我的手艺看上去还可以吧?”

东方泽笑望着梁贵妃的牌位,目光专注且温柔,仿佛这世间最亲近的人还在眼前,从未远离,他仔细地从每碟中拿起一块糕点,小心轻轻摆放在牌位前。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喝得有些急,滚落的酒滴沾湿了胸前衣襟。

苏漓站在一旁,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复杂之情,东方泽深沉内敛,最难叫人窥探真实情绪。即便那一晚在山谷被困,他无意提到与梁贵妃的母子情谊,令她与他互有共鸣,心生相惜,却远不如今日所见这一幕来得震撼。

察觉到她略带惊讶的目光,东方泽看着苏漓微微一笑,道:“怎么?本王生辰苏苏不祝贺一下?”

苏漓连忙收了心思,歉然道:“王爷生辰苏漓竟然不知道,真是失礼,改日必定备上礼物登门谢罪。对了,按惯例,王爷生辰,宫中没有宴请庆贺的吗?”

“父皇本来是有这个意思,本王谢恩后推掉了,母妃过世尚且不满一年,做儿子的,在如此重要的日子与那些毫不相干之人大肆庆祝,岂不是可笑之极!”他俊颜带笑,唇边却闪过一丝讥诮。

这点倒是全然出乎她意料,东方泽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如今朝局变幻莫测,储君未立,他并不屑于借此机会拉拢人心,而是在母难之日,独自来到娘亲的墓前,安静缅怀。这个男人…当真是有几分独特之处。

他话中隐隐透出无可奈何的痛楚,再次令苏漓心头一颤,是啊,孩子过生辰,本该与之在一起的人,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娘亲。而这世间,若说做儿女最痛苦纠结的事,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想到自己母亲当日气绝身亡之时的情景,苏漓禁不住心中绞痛,她和他一样,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

两个人静默相对,各自缅怀心里最敬爱的人。

大概不喜这种悲伤的气氛,东方泽忽然低低一笑,探寻道:“苏苏方才说要送本王礼物,你知道本王想要什么?”

苏漓下意识问道:“王爷想要什么礼物?”

东方泽道:“苏苏聪慧绝顶,难道还猜不出本王喜好?”

“王爷英明睿智,心思岂是小女子可以随便猜度到的。不过王爷身份尊贵,想来也是什么都不缺的。苏苏刚好省点私房钱。”

听着她略带调侃的语气,东方泽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缓缓拉过她的手,意味深长道:“今天本王碰上苏苏,是天意。有你陪着本王,就是最好的礼物。”

苏漓不禁心头一跳,他话中有话,表情格外认真,似在向她明示着自己对他独特的意义?一时心思婉转,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东方泽见她沉默不语,眸光一转,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她手心道:“来,替母妃尝尝我的手艺。”

苏漓刻意忽视掉他话中别样的含义,只捏着那块糕点,忍不住打趣道:“想不到堂堂镇宁王,能力卓绝,威名震四方,竟然还能下得厨房做点心?那我今天可真是沾了贵妃娘娘的光了。”她轻轻咬了一口,那点心入口即化,顿时齿颊生香。

“如何?”东方泽追问道,目光专注在她脸上。

苏漓连着咬了几口,没有说话。直至吃完,才怀疑问道:“这…真是王爷亲自做的?”她有些不信,这味道,只怕连御膳房做的,都比不了。

“当然!”东方泽笑意加深,眸光如玉,竟魅惑逼人。低头在她耳边轻问:“苏苏不信?”

“苏漓不敢!”她只觉得他的气息在耳边流连,带着温雅的香气,无端让她心思浮动,竟无法安稳。连忙转过头去,连声道:“这糕点,很好吃,贵妃娘娘一定很喜欢。”

东方泽脸色顿时黯然,涩声道:“是么,只可惜母妃已经尝不到,也无法体会到我的用心。”他垂了眼,那一闪而逝的痛楚与失落,没有逃过苏漓的双眼。

一只洁白纤细的手,缓缓盖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背上,东方泽低垂着眼,没有动,只听她柔声说道:“王爷你错了!”

他身子一僵,蓦地抬眼,苏漓诚挚清澈的眸光正温柔地凝视着他,“虽然贵妃娘娘已经不在人世,但您一片孝心,所做一切,娘娘在天有灵,一定感受得到!因为所有的母亲与她的孩子,都是心意相连的,那种骨肉亲情,是不会被阴阳所阻断!”

就好像,她和她的母亲!

内心一经触动,她的声音忽然充满感伤,东方泽眉心一动,眸光轻闪,却没有说话。

苏漓缓缓地转开眼光,望向西北方向,一字一字,继续道:“她会在天上一直守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目标,等你完成心愿,她才会觉得欣慰,也才能含笑九泉!”

清澈的眸底,漾上一层迷蒙的水雾,不能忘记,母亲的死不瞑目!她抬头笑着,目光却满是忧伤,仿佛此刻正承受丧母之痛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东方泽止不住心底一震,那些话,她虽是讲来安慰他,却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仿佛在坚定着某种信念!

想来她是被自己的思母之情勾起了伤心事,或许在这个世上,只有她和他一样,身边还有很多亲人,但唯一会真心关怀他们的,却早早的离开了人世!

眼前的女子,身影孤独而纤细,周身散发着极力隐忍的悲痛气息,东方泽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痛到无言的自己,眼底直冲上来一股酸涩,心蓦然间疼得有些窒息。

这一刻他蓦然发觉,她和他是如此的相似!不由自主上前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她是他难以割舍的慰藉。

“苏苏…”他在她耳边只唤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苏漓阖上双眼,轻轻地回抱了他。靠在他温暖结实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第一次觉得,这个深沉如海的男子,他的心,离她那么近,他的痛,她感同身受。而他们的母亲,都会在天上看着他们,总有一天,他和她,都会得偿所愿,不负重望!

两个人静静地相拥,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仿佛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任月色朗朗,清辉皎皎。

初夏的夜色很美,林草之间虫声唧唧,鸟语娇鸣,清爽的微风拂面,带来丝丝舒爽。东方泽拉着苏漓,出了祠堂,乌骓一路缓缓而行,东方泽显然在放慢回城速度,他贪恋今夜几近完美的光景,不忍与她分离。

仿佛知他心意,苏漓没有开口催促,她冷静过后的心绪有些复杂难解,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异样的情愫,一时竟有些惶然难安。

两人一路沉默着,谁也没开口说话。

天幕深处,隐隐滑过一道银光,乌骓马忽然停下。

这时深蓝色的夜空,竟然有无数道璀璨亮光,划过天幕。

苏漓心头一动,回头笑道:“就连老天都赶来为你庆祝!你面子可真大!”她的笑容真诚无伪,异于平常,在柔美而又迷离的夜色下,令人屏息。

“是吗?”他没有抬头看天,而是专注望她,只见无数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迅速升起,又转瞬消失,仿佛一场绚烂至极的烟火。

苏漓望着天幕赞道:“真美。”他却看着她的眼睛说:“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