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去世时,她只有十二岁。

加上前一世过去的十余年,她对娘亲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了。

依稀记得的,是那个温柔动人的怀抱,在苑内的梨花树下,轻抚她的额头,唤她一声,锦年。

如今,那个怀抱再无。

爹娘走后,便再没有人会唤她锦年了。

…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宁。

孟云卿指尖微滞,胸口隐隐抽痛,氤氲又攀上眼睑。

“姑娘…”娉婷忧心。

稍许,她敛了情绪,挺直背脊,双手高举齐于额间,对着牌位,郑重行了叩拜大礼。

辞别父母,才行大叩之礼。

娉婷意外。

几日以来,姑娘一直哭个不停,任谁劝都劝不住。夫人下葬时,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再醒来时,姑娘分明还是从前的姑娘,却似乎变了心性一般。

孟云卿伸手,安静起身。

三月初七,细雨纷纷,娘亲入土为安。

三月二十五,刘氏就带她去了清平。

眼下是三月初十,她要赶在三月二十五之前。

前世时,她一人守灵,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娘亲下葬后,刘氏便以照顾她的名由,冠冕堂皇接管了孟府,侵吞了府中所有财物和地契,还遣散了孟府上下十余口人。

娉婷起初不肯走,她也想留下娉婷。

不过几日,刘氏又出面带走了娉婷,只说给娉婷寻了个好人家收养,是那丫头的福气。

她连娉婷的面都没见到。

刘氏哪里会善待娉婷?

许久之后,她和宋景城离开清平,到金洲躲避。

她就在金洲遇到娉婷。

烟花柳巷之地,浑浊不堪,憔悴的面容上勾勒着厚厚的粉妆,任由旁人掌心摩挲,业已平常。

“孟云卿,我为何不该恨你!”她认出她来,彼时眼中的戏谑,至今仍叫人不寒而栗。

“我宁肯你当初撵我走!!”

重回一世,有些悲剧就不要再发生。

孟云卿收起思绪,正好行至东苑。

孟府不大,娘亲的房间就在东苑内。

纤手推开那扇房门,娉婷上前掌灯,孟云卿眼眶微润。

屋内全是幼时记忆中的淡淡檀木香味道,陈设简单朴素,却有着罕见的精心别致。

妆奁前搁着一面铜镜,娘亲生前在这里梳妆。

她还记得小时候,爹爹在这里给娘亲画眉,娘亲给爹爹束发。

一幕幕犹如浮光掠影。

伸手抚过铜镜,映出镜中那张还未长开的脸,有着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安静沉稳。

放下铜镜,打开一侧的红木盒子。

盒子里都是娘亲的遗物,娘亲留给她的首饰和信物都放在这个红木盒子里。

可笑她前世时,悉数交给刘氏保管。

连娘亲近身的玉佩都没有留下。

刘氏自是欢喜的。

眼中的流光溢彩,掩都掩饰不住。

等她容颜长开,刘氏又起了贪婪之心,要将她送去方家,给方家父子二人做侍妾。

方家荒淫无道,逼死的姬妾不胜枚举。

她跪在刘氏面前,给她磕头作揖。

却根本入不了刘氏的眼。

刘氏将她关到柴房,饿了两天两夜。

若不是宋景城,刘氏只怕是抬,也要将奄奄一息的她抬到方家去。

那时候的宋景城,原本中了秀才,是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出路。宋景城带着她四处逃窜,为了躲避方家和刘氏,连仅有的功名都丢了。

他怕她担心,还煞有其事花光了积蓄,换了那枚玉簪作定情信物送她,好似他心中全然没有落魄之事一般。

成亲当日,红衣红烛,天地为媒。

他耳鬓私语,浓情蜜意。

她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为了所谓的前程,将她送入火坑。

胸口玉簪剜心蚀骨的痛,仿佛还在当下,眼前。

重生一世,她要为自己谋一个锦年年华。

至于有些人,便再不要遇到。

扣上红木盒,孟云卿缓缓抬眸:“娉婷,你让安东准备马车,我们明天一早去见冯叔叔。”

第003章 塌方

第003章塌方

冯叔叔名唤冯阔,是爹爹生前挚友。

爹爹过世后,冯叔叔对她和娘亲多为照顾。

前一世这个时候,她要同刘氏迁出珙县,冯阔来送她,也向刘氏打听过去处,想日后来看她。

结果刘氏当初留了心思,并未告诉冯阔她们要搬去清平。

等她离开珙县,就和冯阔失去联络。

刘氏虽然觊觎孟家财产,但做得极其隐秘。在旁人看来,刘氏不仅人好,还是个热心肠。

她那时也不过十二三岁,需要有人照顾。

刘氏就是最好的人选。

冯阔会同意刘氏带她走,足见冯阔对刘氏的信任。

在没有万全把握摆脱刘氏前,她不想贸然冲突。不冲突,却也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冯叔叔是最信得过的人,她唯有寄希望于冯叔叔。

*****

翌日清晨,孟云卿便上了马车。

娉婷也小心翼翼捧紧怀中的红木盒子,不敢大意。

孟府的家仆不多,算上粗使的婆子和下人也不过十来个,除却娉婷,此行就带了安东。

安东是孟府的马夫,为人忠厚老实。

安东小时候脑袋受过伤,大多时候话说不清楚,一句话最多三字。安东从前曾受过爹爹和娘亲的恩惠,就一直留在孟府干活计。

冯家在城南,往返需要两个多时辰。

刘氏正好要去寺庙请签,她便悄悄出行。

车轮咕咕向前,孟云卿倚在车窗旁,恍然想起前一世。

刘氏遣散了孟府十余口人,安东不肯走,刘氏的两个儿子就操着扫帚赶他出门。

安东日日守在门口,刘氏恼得不行。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刘氏心中有鬼不敢报官,只能由着他去。

等她要同刘氏离开珙县时,安东就堵在门口,他连话都说不清楚,旁人拖也拖不走。最后,逼得刘氏带着她先上马车,刘氏的两个儿子断后。

马车开出好远,还能听到安东的哭声。

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仿佛一块沉石重重压在她的心里,孟云卿攥紧了掌心。

这一世,安东也好,娉婷也好,都是她相濡以沫的亲人。

马车缓缓停在冯府门口,安东掀开帘栊接她。

孟云卿个头小,够不着地,安东便搭手给她做台阶:“姑娘慢,下了雨,地滑。”

孟云卿莞尔。

娉婷上前扣门,冯府的管家一眼认出她来。

孟府才办了丧事,他随东家去孟家时悼念见过孟家的姑娘。管家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来迎。

安东憨厚开口:“安东等,在外头。”

孟云卿点头。

她来冯府,是要托冯叔叔帮忙,将娘亲的首饰兑换成银两,再连同府中盈余的银票一起,在珙县附近置成死约的田产和铺子。

过了晌午,孟云卿才从冯府出来。

冯阔一路送至大门口。

孟云卿再次福了福身:“劳烦冯叔叔了。”

她将锦盒托于冯阔,只留下了娘亲贴身的玉佩作念想。冯阔没有推辞,让她在家中等消息,其余的他来操办。

孟云卿感恩戴德。

昨晚一场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宿,屋檐边还滴着积水。春雨绵薄,沾染易寒,娉婷就在一侧撑伞。

这一趟冯府之行进展顺利,孟云卿长舒一口气。购置田产和地契的琐事诸多,先要选地,再签订契约,还要找人打理,绝非易事,幸亏有冯叔叔帮衬。

可即便如此,也怕是要等上月余,许是更久。

剩下的,就是如何应付刘氏了。

这些日子,刘氏几乎每日都来孟府一趟,她以整理娘亲遗物为由搪塞了回去。

刘氏渐渐生疑。

但有冯阔在,她又不像过往那般同刘氏亲近,刘氏也不敢轻易作何,怕如意算盘落空。

孟云卿也同样谨慎。

这次托冯叔叔置办田产和铺子,还是假借娘亲临终前的嘱托,冯叔叔信了。可即便如此,冯叔叔还是有意提及,家中之事让她多找刘氏商量。

她点头应好。

冯阔对刘氏印象极好,刘氏处处行事周全,她根本无法辩驳。

尚未发生之事,即便她提了,旁人也只会当她哭坏了脑子,胡言乱语。刘氏再顺水推舟,她反倒得不偿失。

不如先给刘氏一些甜头。

眼下,刘氏虽然没能如愿接管孟府,从孟云卿这边捞到的油水其实不少。

刘氏还是满意的。

孟云卿敛眸,她能做的,就是等这批田产铺子置办下来。

收起思绪,马车已行了多时。

孟府在城北,城南到城北没有直通的路。若从城中绕路,要多上一两个时辰。

孟云卿走得是城郊。

虽是城郊,亦是官道,沿途有官兵巡视,无甚担心。

这几日她本就睡得极少,直至将置产之事托付给冯叔叔,心中才安稳些。实在累极,就靠着娉婷入睡,马车上的颠簸也浑然不觉。

娉婷也不扰她。

窗外,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天色也阴沉得怕人。

娉婷有些不安,尽早回孟府才好。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空中打起了电闪,娉婷一个激灵,便听雷声四作。

娉婷不禁哆嗦,孟云卿也从梦中惊醒。

窗外的雨透过窗户的缝隙渗进了些许,娉婷赶紧扶了扶帘子:“安东哥哥,小心些。”

马车内都是这般景象,道上肯定不好走。

娉婷的担心不无道理。

孟云卿掀起帘栊,凑上前望了望。大风刮了进来,她也一个寒颤,连忙放下手中帘栊。

窗外雨势滂沱,又伴着大风,是棘手了些。

“姑娘,渗水了。”娉婷惊呼,只见马车顶棚顺势趟下几滴雨来。顶棚渗水,马车怕在雨里撑不了多长时间。

孟云卿唤道:“安东,寻个避雨的地方停下吧。”

安东应好。

娉婷却是吓得心惊肉跳,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好寻遮蔽之处。

眼下还是三月初头,小姐的身子骨本就淡薄,夫人的丧事又折腾了许久,若是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没事,不担心。”反是孟云卿淡定安慰她。

良久,马车停了下来,安东掀了帘栊进来。外面的雨势太大,安东浑身都湿透了:“茶铺。”

娉婷大喜。

原本想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然还有茶铺,有茶铺便可遮风挡雨。

孟云卿个子不高,安东给她搭手作台阶。身边即便有娉婷打伞,还是淋了不少雨。

安东先去一侧安顿马匹,她二人就往茶铺里去。

今日大雨,茶铺里的生意也算不得好,透过窗户远远望去,只零零散散坐了不满一桌。

见到她和娉婷狼狈推门而入,老板娘面有难色迎了上来。

“老板娘,雨太大了,想借您的地方喝口热茶。”孟云卿一面开口,一面察言观色,顺势看向老板娘身后。

先前没多留意,只看到茶铺里坐了不到一桌人,眼下,才看清楚,哪里是坐一桌人,分明是一人坐着饮茶看书,周遭零零散散站了十余个侍卫。

“这…姑娘不知,今日这茶铺被人包了,不让再进客人。”老板娘尴尬笑笑,外面雨势滂沱,莫说她一个小姑娘,一个身强体壮之人都扛不住。眼见她衣服湿了不少,一副瘦弱模样,开口说话又循礼,老板娘为难得转眸看向身后。

饮茶之人好似未闻,还在专注看书。

娉婷就有些急:“可是里面根本就没坐满,姑娘淋了雨,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染了风寒怎么办,怎么能赶我们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