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小婵不知出了何事,只觉自家小姐像是突然精神了,简直聚精会神。

“我还是头一次喝云卿煮的茶呢!”看着眼前的杯杯罐罐,沈琳来了兴致,从前就听老祖宗提起沈芜姑姑煮茶,却不曾亲眼见过。上次在西暖阁云卿在休养,两人只是说了许久的话。眼下,瞅着精致的摆设,忽觉是门学问,里面大有门道。

她也忽然好奇起来。

“云卿妹妹要煮什么茶?”沈陶就也跟着问。

孟云卿应道:“蕲州井螺,还是上回二夫人给的。”

沈陶会如此问,肯定是知晓一二的,她也不隐瞒。

蕲州井螺虽然不是特级珍品,但贵在一年产量极少,物以稀贵,在燕韩很受欢迎。

沈陶抿唇,“原来是母亲送的。”

二夫人出嫁前,娘家姓钱,是燕韩有名的茶商,沈陶知晓这些并不奇怪。孟云卿一提,她就开了话匣子,“父亲就喜欢蕲州井螺,母亲每年都备好些。”

孟云卿也跟着笑起来:“那是我跟着享福了。”

对面姐妹说说笑笑,顾昀寒也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可以抬眼就正好对上段旻轩,于是就连皮笑肉不笑都挤不出来一般。

段旻轩就问:“蕲州井螺要怎么煮?”

孟云卿正好用木夹,夹了杯子和茶具在热水洗了洗,逐一摆放到位。“蕲州井螺味甘鲜美,喝得是原味,就用水煮。”

段旻轩点头。

她说如何煮,他没有太多质疑,又不是第一次见她煮茶,只觉赏心悦目。芊芊玉手,举手投足都自带优雅,粉黛不施,耳垂上的吊坠在荷塘清风处轻轻晃了晃,便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许多。

他喜欢看她煮茶。

也说不上哪里好。

虽说燕韩煮茶之风盛行,但精通其中着了了,沈陶从前见过,沈琳和顾昀寒都是第一次见到。

孟云卿就做得很慢,但慢虽慢,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人叹为观止。

只觉煮茶时候的凝神专注的孟云卿比平日里似是要好看上几许,竟有几分美人胚子的韵致,不觉看呆。

再加上她口中念念有词,旁人听得一知半解,更觉赞赏。

“水有三沸,一沸如鱼目,微微有声;二沸如涌泉连珠;三沸,则如腾波鼓浪。三沸过后则老,老不可食也。”

(再次引用《茶经》,标明出处,字有改动)

第一抹舀出的茶汤,正好趁了四小杯,素手掩袖,依次递于段旻轩,顾昀寒,沈琳和沈陶。

段旻轩早前就见过她煮茶,接过便尝味道。

顾昀寒处,就怔了怔,难以置信看她。

沈琳和沈陶都端起小杯闻了闻,而后才入口。

果真与平日粗粗泡出的茶香不同,顿时眼中流光溢彩。

顾昀寒也饮了口,心中有些惊异,还是敛了起来,缓缓放下茶杯,静下心来看她。

第一抹最是隽永,自然饮得好。

再到二三四回,好是好喝,却真不如先前的回味。

孟云卿所言果然不差。

这一味蕲州井螺就喝得众人欢喜,倒比早上枯燥的游园有意思多了。

“云卿,还有什么茶?”沈琳迫不及待。

音歌看了看眼前的罐子,是老夫人那里的“明蓝”。

“明蓝”产自朔北,夏日清热解暑用,倒是应景。

“有雏菊吗?”孟云卿问。

音歌点头,老夫人那里有。

沈陶便摆手,“不用去祖母那里,我那里就有些桐乡的雏菊,是舅舅上月才带来的私藏呢,正好可以先用!小婵,你去取些来。”

小婵照办。

南院离得虽然远些,小婵一路小跑倒也快。

凉亭中闲话几许,她便折了回来,额头涔涔汗水。

“快给小婵倒杯水。”孟云卿吩咐一声,音歌就去。

“多谢表姑娘。”她想得周全,小婵受宠若惊,接了水杯慢慢喝了两口。

这头东西置齐,亭外的丫鬟那头也正好换了泉水端来。

方才的蕲州井螺没有添加旁物,煮得简单,这回的明蓝还要辅之雏菊,这煮茶火候就要掌握得将好,多一分,雏菊老,少一分明蓝不入味,需要些耐心和蕙质兰心。

段旻轩嘴角微挑,眉间一抹如水的笑意。

沈琳摇着画扇,也目不转睛得看着。

沈陶便干脆托腮打量,舅舅家中就是经营茶叶生意的,还做得很大,她却是头一次如此认真看旁人煮茶。

许是爱屋及乌的关系,早前还觉得孟云卿不过一个乡下丫头,看过之后,才觉不同。

普通人家教不出来。

能教出来的,举手投足又少了系出名门的韵致。

孟云卿不愧是沈芜姑姑亲自教出来的女儿。

这一波明蓝出水,沈陶便饮得极其细致,良久,才放下茶杯道:“说来,这煮茶之事,一需耐性,二需雅致,三需学识,四需天赋,我看哪,这云卿妹妹才算是京中的才女呢!”

言外之意,有人名不副实。

顾昀寒先前就出神中,这一句,更是听得她一阵脸红。

“云卿妹妹,你可得好好教我,娘亲可得羡慕死了。”呛得顾昀寒无法可说,沈陶心情大好,便开口打趣起来。

沈琳又摇了摇画扇,叹道:“还不如让昀寒教你骑马来得快些。”

顾昀寒更不好开口,只得浅浅一笑,喝了一口闷茶。

“云卿妹妹,还有什么茶?”沈陶心情更好。

如此往复,下午的时间过得也快。

沈媛回门三日,今日是第三日,老祖宗约了几房一道的团圆饭。

晚些时候就要开席。

段旻轩是客,也受邀,思凡看时辰差不多,就提醒了一声,几人便结伴往有福堂去。

段旻轩便不偏不倚,恰好与孟云卿走在一处。

沈琳几人在前头,隔得不近,只听到在说话,却听不太清。

孟云卿这里,音歌去送茶具,她身侧就只有段旻轩一人。

“若能日日这般饮茶,倒也是桩美事。”

嗯?孟云卿抬眸看他。

他高出她将近两个头,又似自言自语,她方才确实没有听清。

看她明眸青睐,段旻轩便笑,“我是说,我也想学,日后回去煮给老爷子喝。”

他有一个附庸风雅,屯了半个庄子好茶的外祖父,他想投其所好——孟云卿忽得想起,也忍不住也笑起来:“怕是要些时日。”

——才学得会。

段旻轩点头,“嗯,够。”

第047章 试衣

次日,等沈媛一行便折回了顾府。

姑奶奶有身孕,听说还是个儿子,是天大的喜事,团圆饭时,二房和三房都前来道贺,吉祥如意的话说了不少,一家人和和美美,倒是同过年一样喜庆。

老祖宗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姗姗是老祖宗的曾外孙女,平日里其实少见,就更亲厚了些。

婉婉喜欢姗姗姐姐,两人就一左一右围着老祖宗。

天伦之乐,绕于膝下,老祖宗人都精神了许多。临行前,又吩咐秦妈妈准备了好些东西,特意给媛姐儿带回去,有身孕的人,要补得精贵些,尚书府虽然不缺,这厢的是家中心意。

又顺带少了不少瓶瓶罐罐,全是姗姗爱吃的零嘴,这两日在老祖宗这里乐不思蜀,就眼巴巴瞅着这些零嘴。

老祖宗自然舍得。

到了侯夫人处,则是嘱咐媛姐儿安心养胎,旁的事越少操心越好。府宅之内,不过方寸之地,留些手段就是,顾夫人也是有分寸之人,凡事交给顾夫人拿捏就好。

顾夫人也拎得清。

恰好再几日就是顾夫人的寿辰,侯夫人也会亲自去贺寿,会再同顾夫人聊聊家长里短。

沈媛自是点头。

母亲是极会说话的人,她从不担心。

末了,说到顾昀寒之事,母女二人就挑了人少地方讲。

顾昀寒没在宣平侯处讨得欢喜,倒是气氛弄得有些僵,她怕顾家迁怒与沈媛。

沈媛就笑,父亲早些时候就同她说过如何应对了。

侯夫人便宽慰颔首。

侯爷在朝堂如何呼风唤雨,对家中子女的照顾却是周全的,这些年来她感触最深。

沈媛如此讲,她心中沉石便放下来。

侯爷的思虑自然比她一个妇道人家周全,她也没太多好担心的。

临送到门口,却还是微微红了眼眶。

虽然顾府也在京中,嫁出去的女儿,也是母亲的心头肉。在府内自己尚可替她张罗,到了顾家,就得她自己计量,女儿长到多大,即便也为人母了,她也同样时时操心着。

“母亲。”沈琳便上前扶她。

她莞尔摇头,打量远处。

只见沈媛抱了姗姗上马车,而后又回头看她,依依不舍。

沈琳心中顿生了感叹。

依稀记得姐姐出嫁时候,母亲喜极而泣,旁人都说姐姐嫁得好,又有殿上亲自指婚,荣耀得很,娘亲却道日后都得靠她自己,初为人妇,免不了受气吃苦。

沈琳想,待到日后她也出嫁,就没有旁的女儿陪在母亲身边了。

母亲定是想念得紧。

等送走沈媛,折回东院,黄昏都过了。

沈修颐也才从安平赶回来。

听闻沈媛一行走了,稍稍有些失望,一路上快马加鞭,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我的好哥哥,人家的心思都不在你这里,你还终日念着人家做什么?”沈琳有些无奈。

沈修颐就笑,也不置可否。

袖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到她跟前,沈琳眼睛都亮了:“《云图游记》?是公子齐的著作?”她一把接过,分明惊喜得很。

“看仔细些。”沈修颐也凑上前去。

沈琳瞥了瞥他,说得神秘兮兮,她自然要留意些。

翻过扉页,眸间就滞住,上面的批注字迹清秀,字不多,句句点的恰到好处,似是,公子齐本人的批注?!

这般想法是有些疯狂!可加上沈修颐先前神神秘秘的语气,她竟有些信了,“是公子齐?”

眼中盈盈期许,沈修颐就点头,“老夫子寿辰,恰好公子齐也在,我便向他讨要的。”

沈琳不信,“他如何就给你了?”

“我说妹妹仰慕他已久,他的书,妹妹苑里的小书斋一本不漏,就差一本他亲手署名的。其实我原本也只想要一本他署名的即可,谁知他问了令妹最喜欢哪本,我就道寒山记,原由是此去寒山,故人不在,偏偏却道风景依旧。公子齐就直接给了我这本,说高山流水,知音难求,这本云图记是他来时再翻阅批注的,心境不同。”

当真?沈琳忍不住弯眸,那世上就算一册孤本了!

炙手可热。

沈琳又问:“那公子齐高?矮?胖?瘦?是白,是黑?”

沈修颐轻咳,“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镌刻有力,一言足以,沈琳打趣:“还是三哥疼我。”

沈修颐笑:“那日后便算给我颜面,别再同昀寒作对了。”

沈琳敛了笑意,“还你!”

沈修颐哪里肯收。

“终日昀寒前,昀寒后的,她究竟哪里好啊,假惺惺的,也没正眼看过你。”沈琳有些不平,她不喜欢顾昀寒,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沈修颐的缘故。

“傻丫头。”沈修颐嘴角微微勾勒,“我喜欢她就足矣。”言罢,转身离了听雪阁。沈琳实在怄气得很,就连手中的《云图游记》都似没了兴致,翻不下去。

心中烦闷,恰好思凡来了屋内,手里捧了一塔衣裳,美滋滋道:“二小姐,云韶坊的衣裳今儿个送来了,快看看合不合身。后日就要去将军府了,不合身的地方,明日云韶坊的裁缝会过来改。”

云韶坊的衣裳?

这几日又是宣平侯,又是姐姐回门,都忘了这杆子事情。

她一共做了三套,思凡递到跟前,她粗粗翻了翻,忽然想到:“一道拿去西暖阁吧,我们去找云卿。”

“表姑娘那里?”思凡意外,好端端的去表姑娘那里做什么?

“去说说话,再一起试衣裳。”言罢起身便要出苑子,思凡只得捧了衣服跟了上去,“二小姐慢些,我让人掌灯。”

****************

西暖阁内,灯火尚好。

里屋屏风后,音歌在替孟云卿换衣裳,娉婷就屏风外清理随衣裳一道送来的配饰。

“姑娘,好了吗?”娉婷一面清理,一面问。

就听音歌的声音,“快好了,快好了,呀,姑娘,正好一身,都不用改了。”

娉婷就笑。

片刻,音歌领了孟云卿从屏风后走出来,娉婷就敛了笑意,上下打量了她好久,才重新露出笑颜。

“怎么?”孟云卿都有些坎坷。

她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担心会格格不入。

要是夫人能看看便好了,娉婷心中感叹,却没有说出来。放下手中的配饰,也上前和音歌一道,替她牵裙角。

云韶坊的手工确实好。

孟云卿穿在身上也觉刚好,大小都不用再调,只是这绸缎料子,怕是价值不菲。她穿得小心翼翼,怕踩了脚,又怕何处挂了丝去。待得娉婷牵好裙角和袖口,音歌也正好拿了配套的腰带和点缀上前来。

她尚在守孝。

衣裳的布料和颜色都是侯夫人帮忙选的,中规中矩,旁人挑不出毛病。云韶坊是京中的老字号,衣裳做得这般,送来搭配的腰带和配饰也相得益彰。

音歌觉得反倒比花花绿绿的颜色来得更好看些。

娉婷就也点头。

西暖阁外促织喁喁,月华盈满西窗。

紫檀木制的案台上,放着铸有蟠螭纹饰的铜镜。

孟云卿微微撩起刘海,映出一张越渐清秀的脸庞,倒是与前一世越来越挂像了。

恰好暖阁外有脚步声,外屋的小丫鬟在应门,可这般晚了,除了老夫人也不当有旁人再来这里才对。“去看看。”孟云卿吩咐,音歌就往屋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