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卿也不绕弯,“来问许镜尘的事。”

沈琳愣了愣,脚下的步子却未定,当是心里有想过她会来问的。

昨日龙舟会,京中的贵女都在,议论许镜尘的也不少,孟云卿或多或少都听了些去。

后来在西巷,若不是孟云卿,她还不知如何收场。齐王在,汪大人和刘大人都在,她和许镜尘都有口难辨。孟云卿既然来救场,便猜到了一二,却又不全然知晓。

她心中不可能没有疑惑。

往后一行人又去了丰运楼和祖母那里,孟云卿是行事妥当的人,无论是丰运楼还是祖母那里,她问起都不合时宜,所以才会去听雨阁找她的。

“你要从哪里听起?”沈琳从未对旁人说起过,隔在心中其实压得发慌。卧谈时候,她同孟云卿透露了一星半点,却没有涉及更多,也是想端午节见过许镜尘之后再告诉她。

没想到其中出了曲折。

孟云卿便看她,“从头吧,什么时候的事?”

沈琳幽幽叹了口气,“两年前。”

沈琳大她两岁,两年前便是十三。

两年前的迎春会办在京郊,侯府里的姑娘里,除了沈楠和沈瑜都去了。那时候沈楠和沈瑜才六岁,身边还要奶娘照顾着,去这样的场合不合时宜。

迎春会向来人多,又挤,还无趣,沈陶和沈妍两姐妹受了二夫人告诫,不敢乱走,母亲到何处就都到何处,规规矩矩。她却寻了处安静的地方,看新到手的公子齐游记。

新的公子齐游记是三哥拖人稍给她的。

她看到半夜,才看了三分之一,爱不释手。

正好迎春会,旁人留意不到她,这般游记讲得是西秦,三哥都少有去过,她想快些读完。

时值三月里,桃花开得正好。

她恰好就寻了株了处远离人群的桃花树,坐在树下看书,不觉便到了晌午。

思凡四处寻她,上午的游园她是躲得过去的,晌午的宴会她再躲免不了被母亲说,就让思凡扶着起身。思凡催得急,她方才又是在桃花树下随意坐着,衣裳都是褶的,还沾了花瓣,就和思凡一道理了理衣裳,才匆匆往宴会那端去。等到宴会时,才想起那本游记落在桃花树那里的,游记是三哥捎人送的,燕韩国中还没有,她一顿饭就吃得忐忐忑忑。

午宴结束后,她就让思凡在这厢看着,自己快步往桃花树那边去。

桃花树那边偏僻,来往的人应当不多,她的游记应当还在。

越是这般想,就越是走得急,三月里,都走得大汗涔涔,生怕自己的书被人拾了去。

到了桃花树那里,却怔住。

书倒是还在,只是有人立在桃花树下,翻着她那本游记,看得认真,脸上似乎还有笑意,听到她脚步声,才缓缓回过头来,目光中有些惊异:“书是你的?”

见沈琳点头,他又道,“字很好看。”

伸手将书还她,她迟疑了片刻,才伸手接过,脸色倏地有些发红,“多谢。”低头轻声应了句,揣了书便转身离开,接过还未走远,就听那人在身后道,“第十页的批注有一处是错的,缥缈寺不是寺庙,而是集市,西秦自古以来多以此为称,可以去查《伏天行迹》,翰林书院就有。”

第十页?缥缈寺?

她是听进去了,却也不回头,还是原路返了回去。直到确认见不到那人,才停下脚步,松了口大气,赶紧打开第十页看看,果真如此,她是批注了寺庙景观如何?本是想留着回头问三哥,却原来是错的。

缥缈寺不是寺庙,是集市?

心中的疑问就像白日里见过的男子一般,在脑中萦绕不去。

她过往从未见过那人,瞧他的神色当是也喜欢看这类书的,夸赞她的字好看,还知晓西秦国中的风土人情。尤其是那句“可以去查《伏天行迹》,翰林书院就有”像魔咒一般,惹得她心里痒痒的,仿佛连觉都睡不好了。

一直磨了沈修文两日,沈修文才答应偷偷带她去翰林院。

还得扮作假小子模样,不能乱跑,只能在规定的地方,老老实实翻书。

她已然欢欣鼓舞。

她从前怎么就没想到来翰林院呢?!

这里的藏书可比书院的多多了,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还是沈修文托人帮她,她才寻到那本《伏天行迹》,据说是孤本,都翻得有些残旧了,她都担心会毁了,可惜的很。翰林院的小童就说,有大人在抄录了,日后孤本就会收起来的。

还好,不算暴殄天物。

这两日,沈修文上午早朝,她就躲在翰林院看书,晌午同沈修文一道回府。

不知不觉,连爹爹都不知晓。

原来,西秦的缥缈寺还果真不是寺庙,是往来商人的集市。除了缥缈寺,还读到了不少奇闻异事,开了不少眼界。等到第三日,《伏天行迹》只剩了尾巴,她当日便可以看完。

小童却为难道,抄录的大人回来了,书在他那里。

这么不赶巧,沈琳有些丧气,沈修文只答应带她来四五日,若是今日有人就开始抄录,她怕是看不全了。

等翰林院的人抄录完,都不知猴年马月去了。

便壮着胆子去案几寻那抄录的翰林学士,结果人家一抬头,她便怔住了,不是当日那个…

“是你?”对方也明显认出她来。

那日是一袭女装,今日便扮作了书童,他唇瓣微挑,“还真来翰林院寻书了?”

躲也躲不过去,沈琳点头,“看了两日,眼看就要看完了,小童却说有大人来抄书了,不知要抄多久,我就想来问问,看能否通融半日,我就差半日便看完了。”

那人就笑:“这里是翰林院,你如何进来的?”

书在他手上,她想了想,“哥哥在这里帮忙,我求他带我来的。”

近来朝中修书,翰林院人手不够,来这里帮忙的多是各地的儒生,她是有意这么说的,那人便信了,看了看她,又从手中翻了另一本薄册子来,“你替我抄完这本,便借给你看。”

借给她看,是可以让她带回去?

对方点头。

沈琳就欢喜得很,抄便抄吧,他能借书给她,平时都只能让她在翰林院看。

沈琳就在登记册上,看到他落款的签名。

许镜尘。

许镜尘?她记住了。

她的小楷自幼就在练习,在京中贵女里都算写得好的,他倒是有眼光。这本册子很薄,作者是前朝的女官,女官手记她的小楷正好誊抄,男子的笔记倒显得突兀。

册子很短,她晌午前就抄完了。

许镜尘看了看,便将那本《伏天行迹》给她,顺带还有另外一本《南行注》:“一道看吧,文风全然不同,各有千秋。”

沈琳道谢。

书非借不能读也,当晚就挑灯夜战,不仅将《伏天行迹》看完了,还将《南行注》也一道看完了,此时再读公子的游记,就有不同的感觉,早前读不通的地方,也豁然开朗。

果然同自己憋在闺房里读书不一样。

她忽然羡慕三哥起来。

翌日,许镜尘果然在翰林院,见到她来了便笑:“读完了?”

沈琳点头,想一想,又壮着胆子问:“你怎么知道我读完了?”

许镜尘就道:“没读完你不应当不会来的。”来了便要还他书,他猜得倒是准,沈琳忽然想通,就见他低眉莞尔,也不多说。

“还有什么书能借给我看吗?”她来之前就想好。

“先抄完这本。”又给她一个册子,倒是比前日的厚些,她晌午就要同沈修文一道离开,该是要抄上两日,脸色就有些为难。

“你先抄,书可以先拿回去,改日再还。”他就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沈琳就点头,提起笔就在他一旁的案几上开始抄录起来。这回不是女官手记了,是正经的论著,她的小楷看起来就更为醒目。

她抄书的时候很安静,心无旁骛,也不会扰他。

只是有看不懂的时候,便会自言自语,他若听到,就会应她。如此抄了半本,就如精读了半本著作一本,只觉行云流水。

再抬眸看他,日光透过窗户星星点点洒了进来,就觉他侧颜隐在暖阳里,翩若出尘。

晌午过后,同沈修文一道回府。

她也不知为何,就问起:“许镜尘是做什么的?”

许镜尘?沈修文看她,你见到许镜尘了?

她点头,他正好在那里抄书。

沈修文就道,许镜尘是鸿胪寺少卿,也是翰林院学士,时常出使他国,是国中有名的才子。

许家曾经也是燕韩的世家,只是后来没落了。

几代才出一个许镜尘。

鸿胪寺少卿,翰林院学士,时常出使他国?难怪对游记和典籍这般熟悉,沈琳心底了然,望了望窗外,只觉得翰林院的那道身影很是好看,教人想多看几眼。

这回借给她的书,她读得就更快了。

不懂的地方,也统统记下来,明日好问他。

日子就隐隐有了期许一般。

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小筑里,许镜尘在看书他,她就在一旁写字。明知是梦,睡得不踏实,就蹬了被子,第二日着凉了,有些发烧起不来了。

沈修文自然不许她再去翰林院。

她就在听雨阁里养病。

那几日雨下得又大,她在屋里翻那几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不知道许镜尘那头《伏天行迹》有没有抄完。

大约再过了三日,她才见好,又磨着沈修文带她去翰林院,说要还书。

小童见了她,如获大赦,“您可来了,许大人一直在找你。”

许镜尘找她,是不是擅自借书给她惹祸事了?

“许大人来了吗?”她问。

小童点头,在呢。

她就拿了书去找他,也不知为何,她明明是生病了才没来还书的,可心里总觉揣了只兔子一般,怕见到他,又怕见不到他。终是见到了,又觉是欢喜的。

“病了?”她还未开口,他就先问。

她点头。

也是,若非病了,她应当会守时来还书的,许镜尘一样都猜得到,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放这里就好。”他没多问,也没有叫她继续抄剩余那本。

“书不是还没抄完吗?”她主动问。

他才抬眸看她,眼中复杂几许,“我问过翰林院帮忙的儒生,没有人带妹妹来这里,你姓什么?”

是被戳穿了吗?沈琳咽了口口水,心跳到了嗓子眼。

但转念一想,她三日未来,他竟会去寻了翰林院所有帮忙的儒生来问,心中又觉甜丝丝的,像抹了蜜。

“我姓沈。”

姓沈?许镜尘看她,翰林院里姓沈的学士不多,他都熟悉,不应当有这个年纪的妹妹,沈琳就道,“哥哥不是翰林院的学士,是朝中的官吏,使了些银子让我进来的。”

她说的也不假,只是定安侯世子的银子,翰林院没人敢收,也没人不敢透露。

“知晓了。”他也不多问了,只是将那里未抄完的笔记和册子给她,她接过,却听他道,“明日别来了。”

她怔住。

为何不要她来了?她可是求了沈修文好久,难道是,他猜到了?

心中惶惶不安,就听他道,“我明日要随李大人出使,多则两三月,少则月余,你要看什么书,我替你借。”

原来是这样,沈琳心里微舒,就点头道:“还是老规矩,你借书,我抄书,你把要抄的给我,等你出使回来,我一道还你。”

许镜尘就转眸看她。

她也正好抬眸看他。

四目相视,就觉有些微妙如同昨夜的一场春雨,吹落了院中一地落蕊花香。

许镜尘先低头,“抄吧。”

嗯,她也应声。

只是心有旁骛,就频频出错。

都是翰林院要抄录的书,出错了一日,整页都得重来,她有些懊恼,越急,越容易出问题。

也不知他何时起身的,就站在她身后,看她写字。

等她反应过来,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她刚想起身,他却俯身下来,“你的字写得好看,但这样握笔会脱力。”

这话沈修文从前就说过,但她改不了。

她习惯了这般写,就写的顺畅,反正平日也不会写很多字,也不觉什么,这几日这般抄书,真觉得手腕处有些发酸,只怕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那要怎么…”她话音未落,只觉温和的男子气息从身后贴近,他便握起她的手,在纸上落笔。

耳畔,是他温和的声音,句句说的都是如何握力,她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他的鼻息贴在耳后,眼前的案几都有些模糊不清,只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吵个不停。

又担心被他听了去。

“会了吗?”他问。

她僵住,她根本没听,只得摇头,他便没有松手,再握着她的手写了一次。

这日,她不知如何回府的。

手中的书籍垒了一摞,有要看的,有要抄的,怕真是一两月都不必去翰林院了。

不去翰林院就见不到许镜尘了,她又有些惋惜。

这三月,都老老实实窝在家中抄书,少有露面,就去了一次梅嘉言的小聚。

梅嘉言身子不好,难得外出,只邀了些亲近的闺蜜,沈琳是一定会去的。

来得贵女不多,都是平日里能一道说话的,也不知为何,就说到了许镜尘身上。京中有不少世家贵女是喜欢许镜尘的,学识又好,又温文尔雅,相貌俊朗,又是鸿胪寺少卿,平日里也洁身自好,也没听过什么绯闻,抑或是流连青、楼等不好的传闻,原本当是良婿的人选。只可惜早年丧妻,家中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底蕴稍好的世家,哪个会愿意女儿嫁过去做继室填房的?

沈琳就懵住了。

底蕴稍好的世家,定安侯府就是。

她也不知道这一两月是如何过来的,书抄完了,也看完了,总觉得有石头压在心底,缓缓喘不过气来。

又时常回想起桃花树下,他初次见她,问得那句:“书是你的?”

而后便是翰林院,他俯身教她写字。

她怕是喜欢上了许镜尘,越想越闹心。

 第066章 再遇

听闻出使长风的使臣回京了,沈琳却更加不安心。

她要不要去翰林院还书,还是…

她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侯府的门庭都被踏破了,都被母亲一一挡了回去。她的婚事,父亲和母亲当是有安排的,却无论如何都安排不到许镜尘身上,她有些沮丧。

朝廷三日后在御花园给出行的使团接风,鸿胪寺的官员都会去。

她就让沈修文带她去翰林院。这个时候去翰林院是遇不到许镜尘的,她想得清楚,将抄好的册子和借的书还到他位置上,就不要再见他了。

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只是将书放回去的时候,就觉心里有什么被掏空了一般,蜇得慌。

再往后,游记也少有看了,就同京中其他姑娘一样,去踏青,郊游,或跟着母亲去寺庙祈福,跪拜,如此过了三两月。

转眼便到秋天。

她满十四,府中上下都给她庆生,收了一堆礼物,倒是沈修颐,还在外游学,就送了一堆游记和书籍回来。

思凡还笑,“姑娘都好些日子没看这些书呢,三公子还在送呢。”

她就随手翻了翻,这些游记里提到不少民风记事,她早前在翰林院的书籍里都看过,读起来便不如以前生涩,反而更轻松了一些,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沈修颐送来的十几本书,不消月余便看完。

看完就书慌了。

“怎么,近来不去翰林书院了?”沈修文打趣,沈琳想起许镜尘出使去了,还未回来,就道,“想去啊,就怕麻烦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