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依旧一片繁华之色,和腊月里那场压抑的雪白,形成鲜明对比。

就像某日,他忽然睁眼,却已然是正月。

都说他在寒山寺救下了定安侯府的小世子,摔伤了筋骨,要将养。

他是新科探花郎,由殿上钦试,后在大理寺任职,仕途平顺。秋试前,就同定安侯府往来甚密,还曾是两个小世子的授课先生。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的记忆格格不入。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

旁人来看他,他便佯装木讷。直至见到少了年岁的定安侯和定安侯世子,才问起身边照料他的小厮来,眼下是什么时候?

照料他的小厮还以为他摔伤了头,惶恐应了声:“燕平四年”。

他便不吱声了。

燕平四年…

燕平四年,他应当还没有入京。眼下,却已然中了探花,在大理寺任职,还救了定安侯的孙子。

和记忆中天差地别。

他想起身,却无法动弹。

听照料他的小厮说,伤筋动骨一百日,他怕是要躺足一百日才能下床。

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定安侯府上下都害怕他是伤了头。

唉,好端端的探花郎,将头伤了,可惜了。

要不,能什么都不记得?

连自己是小世子的先生这件事都忘了。

他并非忘了,只是这里的记忆他通通没有。

他素来谨慎小心,周遭都猜他伤着了头,需要些时日恢复,他就顺水推舟,当自己是伤着头了,有不明白的就问,当装糊涂的就装糊涂,等旁人来说。

于是有人来看他,他也多是装睡,怕漏出马脚。

没想到,他却见到了孟云卿。

那个时候的孟云卿。

他藏在被子里的手心狠狠攥紧,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她曾在他怀中逐渐失了温度,冰冷得如同一樽雕塑,眼下却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看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若是做梦,这个梦也太长了些。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旁人认错——这个时候的孟云卿应当在清平,寄养在刘氏那里。

小厮却道,先生怎么忘了,这位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表姑娘姓孟,叫孟云卿,您还做过几日表姑娘的授课先生。

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

他幽幽闭目。

在寒山寺,他就见过她一次。

她对他并无特别。

就像一个只是相识却连熟悉都谈不上的人,顺道过来探了一场病便罢了。

她同他陌生。

他腿脚不便,就一直在寒山寺待了将近两月。

他也花了将近两月时间来理清头绪,弥补他没有的记忆。

这里和他早前的经历大有不同,尽管许多事情仍是空白,但大都有迹可循。加上周遭都以为他摔伤了头,同他解释得也耐心,清楚。

花了将近两月,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尽管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但这里就是燕韩京中,他还是宋景城,却成了定安侯的门生,新近的探花郎。

这里还有孟云卿。

不是在清平,没有被刘氏当作摇钱树,而是定安侯府里,备受老夫人和定安侯疼爱的表姑娘。

他同她认识也不是在清平,而是在定安侯府内,他是她的授课先生。

孟云卿来看他时,不冷不淡的态度,却和陌生人无异。

他能感觉到,这里的孟云卿并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

有关这里孟云卿的记忆,他通通没有。

怕是除了孟云卿本人,他也根本寻不到人问。

到了正月末,陈家的传闻四起,他在寒山寺也有所耳闻。

他早已深谙朝中的人心和手段。

定安侯权倾一方,殿上不想同他撕破脸,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定安侯想息事宁人,孟云卿的处境就会艰难。

只是没过多久,谣言又不攻自破。

苍月来的宣平侯同定安侯府认了亲,说孟云卿不是陈家之后,而是宣平侯府老侯爷的亲孙女,从小在珙县长大,此番宣平侯就是来接她回苍月见老侯爷的。

这两件事情来得都太过蹊跷。

若说有关陈家的传闻,是朝中针对定安侯的攻击,他想得通。

甚至都信。

当初孟云卿同他说起身世,他就感叹过,她家中怎么没有旁的亲人?

但若是因为陈家的缘故,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宣平侯府?

他对宣平侯府没有任何印象,就如同平白生出来的绝色一般,仿佛除了将陈家的谣言击碎,就只有带孟云卿离开燕韩京中这一条了。

二月二十,孟云卿要同宣平侯离京。

他二月十九从寒山寺往京中赶,大夫就说伤得这么重,不养够一百日,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顾不得那么多。

燕韩到苍月,往返要四月。

她少说会在苍月待上一年半载。

他不能去送她,也不能朝旁人透露半句,只有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她与人道别,再目送她的马车离开。

如果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场梦境,那他用两年的时间,能否…

他也不知道。

“宝之的事情,老夫人一直挂在心里,说侯府欠你一个人情,你有没有想求之事?”彼时,定安侯如是问。

有!

他想求娶侯府的表姑娘。

却知晓不到时候。

敛了眼中情绪,平淡应声:“学生不敢。侯爷在朝中已经多番提携,学生心中没有再求。”

他没有再求,除却孟云卿。

他要攒足资本,才能向定安侯开口。

五月端阳了,宋景城放下车窗的帘栊。

阿风正好想起,便开口:“对了,大人,今日齐王府还让人送了帖子来,邀请您明日去齐王府坐坐。”

齐王府?

宋景城抬眸看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去侯府不久,帖子就送来了。”

宋景城低眉缄默。

阿风道:“大人,我们后日就离京了,明日要去吗?”对方是齐王,大人只是大理寺丞,照说拒不得。但大人这幅模样,他猜大人是不想去的。

宋景城果然开口:“不去了,我们明日就离京。你差人给齐王府回话,就说家中急事,要提前走。”

阿风道:“大人,可还有些东西没备好,若是明日就走的话…”

话音未落,宋景城又道:“不准备了。”

阿风懵懵点头。

****

翌日,从茶庄子到衢州城的路便勉强通了。

段旻轩说老爷子肯定会来,就要去城门口迎。孟云卿也想同去,段旻轩却让她在驿馆候着。

发烧反复了几日,还好没有烧成肺炎。

眼下大病初愈,大夫都说了要将养,吹不得风。

孟云卿只得噤声。

大夫确实是这般说的。

这几日她添的乱子已然够多,气势上就短了一截,只能听话待在驿馆里。

等到晌午,驿馆才来了人。

她到苑中去迎。

“乖孙女!”老爷子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生伤心。

孟云卿心中先前还有的担忧,就忽然一扫而空:“爷爷。”上前去搀他,老爷子嘴还在打抖:“可有伤着哪里?”

孟云卿摇头,伸了伸手、腿,又大方摇了摇脖子:“爷爷你看,好好的。”

老爷子就老泪纵横:“想我这一把老骨头,没在战场上战死,险些被你们吓死。”

孟云卿又有些愧疚。

段旻轩就上前道:“是我们托老爷子的福,摔到山洞里都没摔死,还有颗枇杷树充饥,又循着蔓藤爬了出来,没给你丢人吧。”

老爷子瞅了瞅他,继而吹胡子瞪眼:“还好意思,若不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来衢州城买东西,我乖孙女会跟着一起遭罪!”

段旻轩一时语塞。

老爷子便不搭理他,又朝孟云卿道:“那小子说你烧了几日,眼下还难受不?”

老爷子常年征战沙场,刀剑伤见多了,发烧风寒都觉得是小事。可孟云卿是娇滴滴的宝贝孙女啊,比不得军中那些粗枝大叶。

“已经好了,不烧了,都能下床走动了。”孟云卿如实应道,又怕他多问担心,便问:“爷爷,娉婷和沈通可好?”

老爷子来了精神:“好!就是伤着筋骨了,都在茶庄子里养着,大夫开了药,躺些时候就好。”

这番话从老爷子口中听来,便证实了,孟云卿心中松了口气。

忽然想到音歌,又伸着脖子环顾四周:“爷爷,音歌怎么没来?”

段旻轩就道:“茶庄到衢州城的路,一共塌了六段,抢修起来需要时间。老爷子也是勉强借着道过来的,路上好些都没有修好,路上要徒步不少时间,音歌怕是不方便。”

换言之,老爷子都这把年纪了,为了来看他们,费了不少周折。

“爷爷。”孟云卿心中不是滋味。

老爷子拍拍她的手:“没事就好,我这老头子也闲不住,非得亲眼看看你们才安心。等路修好了,再让老福领着音歌那丫头过来。”

孟云卿就点头。

“老爷子,外头风大,大夫让她少吹些风。”段旻轩提醒,“进屋再说。”

第133章婚事

结果这半日,都是孟云卿陪着老爷子一处。

端阳节的这场雨下得太大,除了衢州城通往茶庄的路滑坡了,还有不少地方都受了重灾,衢州城涌来了不少流民。

衢州城守是个心慈的父母官,有流民来投奔,便开城放人进来。

流民进城就需要安顿周全,以免流民滋事。

衢州城守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合过眼了。

受了灾的地方,要救人,要抢修,要安抚,好在朝廷这几日开始,陆续拨了不少赈灾的银两和人手来。

段旻轩在衢州城这里受了城守不少照顾,如今在抢灾的节骨眼儿上,每日便都会抽上几个时辰去城守那里帮衬。

衢州城守很是感激。

加上衢州城地处苍月南端,隶属于甫州郡。

灾后几日,甫州郡的郡守领了皇命,亲自来衢州城一带督办。段旻轩早前就在处理灾后的事,轻车熟路,便受了甫州郡守的邀请,协同料理赈灾的事。

老爷子自然没有反对。

“赈灾同带兵打仗一样,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吃完就快去。”

孟云卿便顺手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

而后低头扒饭。

段旻轩轻轻抿唇。

匆匆陪着老爷子和孟云卿用过晌午饭,就往府衙那头去了。

孟云卿望了望那袭长袍背影,只怕是又要等到入夜了才会回来。

这几日在衢州城都是如此。

过了晌午,他就往府衙那端去,等入夜了好晚才回来。

回来便来房内看看她,若她醒着,就同她说会子话才离开。

她也就习惯了等他来一趟再入睡。

不过才几日功夫,仿佛就成了习惯。

好似寻常夫妻一般,朝夕相对,平淡如常。

她咬了咬筷子,低头喝汤。

吃过午饭,孟云卿便陪着老爷子在苑中走走,消食。

端午后虽是入夜,但由得暴雨的缘故,这几日的天气还算凉爽,饭后在苑中散步也不觉得热。

她搀着老爷子,走得很慢。一边散步,一边说话。

“先前听旻轩说,暴雨时是被困在山洞了,还在高烧着,可有吓着?”到眼下,老爷子才有机会慢慢问起。

孟云卿点头:“起初是吓着了,后来就不怕了。”顿了顿,又道:“同段旻轩一处,很安心。”

老爷子挑了挑眉,似是又忽然想起何事。

就缄默,没有说话。

孟云卿问:“爷爷这是怎么了?”

老爷子分明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感叹一声,方才咽回喉间的话,才又出口:“他爹娘就是山洪暴发时去世的,他从小就怕这些。你们困在山洞里,他肯定是担心,也怕极了,只是不说。”

孟云卿也才僵住。

——“在我小时候,他们乘车赶路,遇上了山洪,就没有回来过,我是老爷子拉扯大的。”

他早前就同她说过,她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