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马车里一旦安静下来,两人好似都不自觉往昨日的是上想。偏偏孟云卿瞥目看他时,也能看见他转眸看向自己,孟云卿委实有些恼火,口中便只能主动寻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讲,避免尴尬。

还多半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口水话。

段旻轩先前还会应她。

到后来也不应了。

只是他不应,马车里的气氛又顿时降下去,让人有些不自在。孟云卿咬了咬唇,干脆开口自言自语,尽说些自己都认同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辨别不出是否有逻辑的话。

换言之,聒噪。

恰好遇到前方道路不平,马车忽然颠簸。两人又坐的近,颠簸抖动时,她兀得蹭到他的下颚,她顿时住口。

“没事吧。”她抬眸看他,也不知他有没有被自己撞到咬舌头,那才是钻心得疼。

她想得太多,段旻轩也正好看她,将好四目相视。

原来她不说话,马车里就连丝风都没有,实在安静得出奇。

段旻也轩怔了怔,倏得抬起她的下巴,索性含上这张今日有些聒噪不安的嘴,仿佛这里传出来的每句话都在昭示他昨日会错了意,问了些蠢问题。

其实他也恼,还不像她一直粉饰太平。

亲上,便吻得更重了些。

她也倏得攥紧他的衣裳,只觉今日亲得有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攥他的,反正他不松手,也不松嘴。

气氛已然尴尬了,他没准备回头路。她要攥紧他的衣裳,他就揽她揽得更紧些,紧得可以感受她胸前的柔软和呼吸起伏。夏日里,她的衣衫本就单薄,还是临着他落座的。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将好扶住她的膝盖往上处,好似将她整个人都抵在了马车里的一个角落。

她下意识想推他,却推不动。

矫揉间,反倒作成了他用来扶住她膝盖上端的手,时高时低地摩挲着。

半晌,许是她真的喘不过气来了。就连先前死死攥紧他衣裳的手,都慢慢松了下来。

恰好窗外有风,吹起车窗上的帘栊,掀起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她微微透了口气,轻轻呢喃出声。

娇嗔的声音传入她耳畔,他才忽得停下来。

只见她脸色里带了红润,秋水潋滟里都沾染了几分迷离之色。

他似是,做的有些过了。

段旻轩微微敛神。

也不待她看他,伸手将她的头拢了拢,就这般靠在他的左肩上,怕是连他的心跳声都听得到。

“我昨日是问你,来过葵水没有。”他索性光明正大开口问清楚,免得横在心中,两人都别扭。

“…来过了。”孟云卿也鬼使神差应声。

他就道:“嗯,就问问罢了。”

就问问吧了——孟云卿先前还觉得有些尴尬,忽然间,却觉得画风有所不同。有人佯装镇定的模样,她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今日马车上,窘迫的人不单单是她,只是每人掩饰窘迫的方式不同罢了。

他不吭声,她便也不追问了。

靠在他左肩,稍稍伸手撩起帘栊,阳光便晃悠悠映了进来。

“我们会比福伯更早吗?”她想起这几日马车都在赶路,福伯是老人家,马车是不是会走得更慢些。

段旻轩道:“不会。”

她是姑娘家,车夫已经很照顾了。福伯虽然年纪大了,毕竟是从军中出来的,急行军全然和他们的赶路不一样,他们已经算慢的了。

福伯早走半日,再加上昨日他们又留宿了一晚。

不可能撵得上福伯。

段旻轩算了算:“福伯那头,怕是已经到京中了。”

“那好快。”孟云卿感叹。

“我们也快了。”段旻轩应道。

“嗯。”孟云卿浅浅吱了一声。

想起去年从珙县入燕韩京中的时候,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也不知晓那个陌生的定安侯府里都有谁,会是什么性子和模样,要如何相处。

那时候,她心中的忐忑,也无法对娉婷和安东说起。

虽然有沈修颐,卫同瑞和韩翕在一处作伴,终究还是免不了对未知的惶恐和谨慎。

就连外祖母准备的酸梅汤,她都喝得小心翼翼。

她过得总是这般小心翼翼,生怕何处会生出不妥,让她与周遭格格不入——即便有爱护她的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送他入京一路照拂的沈修颐;还有同她交心,玩到一处的沈琳;以及初初认识让人几分膈应,熟络了却觉得真实坦率的沈陶。

末了,还有那个时常看起来冷言寡语,却因着她帮了沈妍一回,一直暗中照顾她的沈修武。

从韩燕到苍月,从二月到将近六月了。

她有些想念远在燕韩京中的他们。

“你说怪不怪,去年从珙县到侯府的时候,心中总害怕得很,不知道侯府里是什么光景,要忌讳些什么人,什么事,要如何小心谨慎。”她倚着他肩膀,悠悠道起。

她说,他便安静听着。

她总是将心思掩藏得很好,少有同旁人这般袒露心际。

所以,于她而言,他应当不是旁人了。

他笑了笑,也不打断,继续听她讲。

“那时候娉婷和安东还在,眼下,连音歌都留在衢州城了。再过两日,也要到侯府(宣平侯府)了,怎么却不像那时候那般担心了呢?”

她眼睛盯着窗外,便也问得随意。

“有我和老爷子在,你担心什么?”他声音很轻,都险些被窗外的马蹄和车轮声掩盖。

她却还是听见了。

听见了,就暖在心窝里。

才会将某些话和盘道出:“我从前做了一个梦,梦很长,梦里面什么亲人都没有。连从小到大在一处的娉婷和安东都弄丢了,找不回来了。开始的时候,要躲避追赶的人,终日风餐露宿,也睡不安稳,更不知道明日会如何。等好容易安定了,却日复一日困在同一处宅子里,冷冷清清的,久得好像连心都没有了。再后来,遇到可怕的事,就连逃也不想逃了。因为没有亲人,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那只簪子是冰冷的,简直冰冷沁人,痛极了…”

他微楞。

记得早前在定安侯府,她也提到过那枚冰冷的簪子。

那时候便有的梦魇。

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带着面具做人,也从不轻易对旁人吐露心扉。

他揽紧怀中,声音稍稍有些沉:“信我吗?梦是反的。”

她靠在他肩膀,他眼中的深邃幽蓝她看不见:“嗯,我信。”

梦是反的。

她不过做了一个可怕又冗长的梦而已。

梦醒了,心底便是暖的了。

“段旻轩…”

“嗯。”

“你说,从前你去哪里了…”

“嗯?”他不解。

“梦里面的时候。”

他嘴角微微牵了牵,“在寻你吧,只是没寻到…”

是啊,那时候她去了清平,他怎么寻得到?

“眼下不是寻到了吗?”他的声音贴着她的额头,温润的气息就透过肌肤,沁入四肢百骸。

***

等到京中,恰好是第五日晌午。

前夜为了赶路,宿在马车里。马车自然颠簸,她半梦半醒,真正到了黎明时候,才沉沉睡过去。等到晌午入京时,还睡得正好,段旻轩也没有叫醒她。

城外早早来了马车候着,他远远认出是东宫的亲信。

孟云卿还枕着他的腿间入睡,他轻轻揽起她,再放下,她也没醒。

他轻手轻脚下了马车。

福伯也来了城门口迎候,见了他便走了过来。

“侯爷,殿下收到侯爷的信,说晌午左右入京,特意让我来此处候着。”言外之意,眼下就要同他去趟东宫,连侯府都不必回了。

段旻轩点头。

又交待福伯一声:“还睡着,昨晚赶路折腾了一宿,到了侯府再叫醒她吧。”

福伯应好。

“人送走了吗?”临末,又问了声。

福伯笑眯眯道:“送到西郊别苑了。”

他才又点头,跟随先前的侍从上了另一辆马车。

“小姐,醒醒。”福伯在近旁唤了几声,孟云卿才迷迷糊糊睁眼。

揉了揉眼睛,酥软应了声:“福伯?”

福伯依然笑容可掬:“小姐,到侯府了。”

(今日第二更)

到侯府了?

孟云卿才忽得清醒了,竟然都到侯府了,但她都不知道是何时入的京城,竟然错过了。

“段旻轩呢?”马车里也没有见到他,早前还分明同她在一处的。

福伯应道:“侯爷那头回京有要事处理,刚到京城就被截下来了,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府,让老奴先领小姐回来,洗漱休息。”

原来如此。

孟云卿扶了扶额头,让自己精神些。

用娉婷的话说,苍月是天/朝/上/国,京城之中恢弘大气,遍地金银,远非燕韩京中可比。她第一次入京,竟然就这般睡过去的,难免惋惜了些。

福伯先下了马车,又回头,撩起帘栊接她:“小姐请。”

福伯亲自扶她,孟云卿道了声谢,便扶着福伯的手下马车。

刚下马车,就环顾四周,目光中挂了些错愕。

周围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夏日里绿树成荫,布了不少林荫小道。正值五月末,苑中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蕊,姹紫嫣红,眼花缭乱。

分明是内院中。

她原本以为会是在侯府门口下马车,不想这马车却停硕大的苑门口。

上面写着“蕙兰阁”三个大字。

蕙质兰心,当是女子的住处。

苑门口和庭院间,还隔着一个好似“镜湖”那么大的观赏湖,夏日里,湖上吹着微风,在林荫路下,竟也热不起来。

福伯就道:“侯爷说小姐昨晚没睡好,老奴就做主让马车直接驶进来了。”

直接驶进来,便是没有走正门。

小姐回府当走正门的,但正门就需下马车再步行回来。

福伯解释。

孟云卿笑了笑,“还是福伯想得周道。”

“老奴领小姐进苑子,房间里的用度都给小姐备好了,音歌和娉婷丫头不在,老奴就让阿玉先来苑里照顾。阿玉自幼长在府中,小姐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她。”

孟云卿应好。

蕙兰阁是宣平侯府的一隅,却比定安侯府还要大气宽敞许多,福伯说老侯爷爱清静,府里的下人很少,特别是丫鬟婆子之类,没有更多。

留下来的,也多是府里的老人,还有家生子。

阿玉就是家生子。

进了蕙兰阁,便有几个丫头迎了上来。

为首丫头十四五岁模样,看起来便很是机灵,弯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她,然后带着身后的婢子一道福了福身,问候了声“小姐好”,“福伯好。”

“小姐,这就是老奴先前说的阿玉。”福伯介绍。

阿玉会意上前,行了个大礼,“阿玉见过小姐!”

孟云卿同她不熟,只是笑了笑。

阿玉看了她一眼,又道:“听福伯说,在小姐身边伺候的两位姑娘还都在衢州城,要晚些时候才会来京中。阿玉就先跟着小姐,两位姑娘没来的时候,小姐有事吩咐阿玉去做就是了。”

几句话说得清清楚楚,先跟着她,等日后音歌和娉婷回来,再做安排。

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小姐这边阿玉先伺候着,前厅还有客人,老奴先去招呼,小姐有事便让阿玉来找老奴即可。”福伯又拱手开口。

孟云卿没想到前厅还有客人,爷爷尚在衢州,段旻轩又没有回府,府中有客人,眼下也只能有福伯照顾着,确实不好耽误太久。

孟云卿应了声“好”,福伯便离开了。

阿玉一面领她入苑,一面道:“小姐,这苑子唤作蕙兰阁,是侯爷特意同福伯说好,收拾出来给小姐住的。蕙兰阁里绿树成荫,还有内湖,是侯府夏日里最凉快的苑落。侯爷说小姐喜欢看书,便在蕙兰阁里随意挑处凉亭坐坐都可,凉亭边有溪水潆绕,还可以避暑…”

她哪里怕热?

从来只是怕冷。

她也不喜欢在苑中看书,只喜欢窝在屋内的小榻上看书。

这些,段旻轩都是知晓的。

眼前的丫鬟却说,段旻轩是因此才挑了这处蕙兰阁的?

是借段旻轩的口,说自己的话。

孟云卿就浅浅笑了笑,算是应了。

阿玉见她笑,猜想知她是满意的,又道:“小姐一路回京,舟车劳累,奴婢们先前将水和衣裳都准备好了,小姐可要现在沐浴洗漱?”

昨夜马车上睡了一宿,出了一身汗,眼下能沐浴,再换件衣裳,简直再好不过。

孟云卿点了点头。

等真正跟着阿玉进了苑落,才晓她所谓的水都备好了是何意。

蕙兰阁里有汤池。

阿玉说的便是汤池。

汤池里一应俱全,置好的物架上雕刻着各式花朵的纹路,沐浴的白纱袍就整齐叠在物架上。汤池有两个入口,顺着阶梯就可以下去,中段两侧有把手,两侧的把手一边各有一个凹状的白玉手台,手台里放着不同的皂角,香夷,凝脂,含片…光是看一眼,都叫人记不住。

光是着汤池内的陈设,就算奢华。

这样设在苑中的汤池,她在定安侯府内都没有见到过,这宣平侯府内却有。

还不是主苑,只是蕙兰阁。

孟云卿才忽然意识到,那个在茶庄子里终日嘻嘻哈哈的爷爷,还有一定要与爷爷斗嘴的段旻轩,都是苍月京中首屈一指的权贵世族。

她微微敛目。

“奴婢们伺候小姐沐浴。”阿玉身后本就跟着几个小丫头,进了汤池,就开始各自忙碌。有跪坐在汤池边再次确认水温的,有去撒花瓣的,有取白纱衣裳过来的,还有在汤池点燃熏香的。

孟云卿看了眼阿玉,吩咐一声:“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