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嬷嬷眼中微微亮了亮,久在宫中,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便也不至于失礼:“原来是孟小姐,倒是同老侯爷不太挂像。”

郭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又是周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说这些话不为过。

孟云卿颔首致意:“郭嬷嬷好。”

郭嬷嬷笑了笑:“孟小姐客气了。”言罢,又道:“将军夫人,两位小姐,请随奴婢来。”

郭嬷嬷果然将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孟云卿引到周皇后处。

周皇后这里的女眷不多,不消想,也知晓是京中几家显赫世族家中的女眷,孟云卿又见到了王芷嫣,沈悠和周潇潇等人。

周皇后原本在同杜国公夫人说话,见到郭嬷嬷领了她们三人前来,便停下了下来。郭嬷嬷上前,小声说了几句,周皇后的眼光就朝孟云卿打量过来。

孟云卿稍稍低头,不冲撞了她的目光。

周皇后笑了笑:“云卿,来本宫这里。”

声音很温和,又摆了摆手,殿中便纷纷瞩目。

几位夫人没有见过孟云卿,身边的女儿或孙女却是知晓的,就都私下说起。殿中多有恍然大悟的神色,便都默契看向周皇后和孟云卿这端。

周皇后开口,孟云卿缓步上前,也不抬眸,恭敬行了宫中的叩拜大礼。

她是初次进宫,又是头一遭见到周皇后,子桂和汀兰交待过,当行这样的大礼。

周皇后听闻她自幼长在燕韩,才到京中不久,没想到苍月的礼数却很周全。再加上她本是孟老爷子的亲孙女,文帝也嘱咐多照应些,周皇后心中就更为喜欢。

“好孩子,起来吧。”也不唤平身或免礼,倒像是亲近的长辈一般。

孟云卿闻言,才起身上前。

之前低眸是礼数,眼下再垂着头,反倒是不敬了,便依着子桂和汀兰所说,大方抬眸,轻颦浅笑。

竟不像初次入宫之人。

这便是世家贵女,周皇后心中是满意的。

再细下端详一翻,心中便有数了,胖随胖了些,五官里隐隐透着几分秾艳妩媚,尤其是这幅眸子,明眸青睐。

周皇后主持后宫多年,自然阅人无数,怎样的女子没有见过?这孟老爷子的孙女若是瘦了下来,便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怕是比殿中的这些贵女都要姿容出挑得多。

周皇后敛了目光,笑容款款道:“难怪旻轩说你长得不像老爷子。”

唤得是旻轩,足见亲厚。

孟云卿福了福身。

周皇后继续道:“还是孟老爷子有福气,孙女和外孙都讨人喜欢得很。”

殿中都晓周皇后是在恭维孟老侯爷,便纷纷附和。

周皇后又唤她在一旁坐下,问了些何时来的京中,是否习惯等等,孟云卿如实应答,分毫不像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一般拘谨,她说的话,周皇后觉得很耐听。

殿中也嗅到气味,今日周皇后的心思大抵都是放在孟老爷子孙女这里的,也都知趣。

谢宝然就时不时朝殿中看看,见孟云卿很是稳妥,就朝将军夫人道:“我早前还担心云卿呢…”

言外之意,没想到这么得体。

将军夫人也悄声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谢宝然挽了挽她胳膊笑,恰好周围有旁的世家夫人来,便正襟危坐起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也到了宣见各宫和其余要员女眷的时间。

郭嬷嬷轻声提醒,周皇后才停了下来,吩咐一声,唤进来吧。

孟云卿便退了下去,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道。

谢宝然笑了笑,私语道:“我娘亲夸你呢。”

不等孟云卿开口,又补充:“顺道说了我一通。”

将军夫人瞥目:“还好意思?”

言语间,几个宫女将殿门全部打开,随着主事嬷嬷的一声宣喝,门外的妃嫔和女眷们也依次进入殿中,齐齐向周皇后问安。周皇后简单寒暄两句,就赐座。

座位是早前就定好的,有宫女指引着。

谢宝然扯了扯孟云卿衣袖,“那便是徐添的姨母,兰贵妃,是不是不像?”

孟云卿顺势望去,兰贵妃的位置不在殿中,就在周皇后的主位一侧。

文帝只有一个贵妃,地位尊崇。

孟云卿看去,也正好遇上兰贵妃的目光。

她便垂眸,好似方才是眨眼一般,不露痕迹,而后转向谢宝然说话,却也不会尴尬。

兰贵妃也没有再多留意。

稍后正殿有庆生的宫宴,眼下,算是后宫女眷的小聚,虽有酒水却无歌舞助兴,不能夺了主宴的先声。殿内便是许久不见的女眷们在一处说话和饮酒,一时衣香鬓影,衣袖连诀。

而后是三五成群向周皇后单独拜谒请安,说些吉祥的话。

周皇后也让贴身的嬷嬷准备了封赏,讨个好彩头。

在周皇后殿中待到了晌午前三刻,正殿中有近侍官前来通报,大致是说正殿那头已经准备妥当了。

周皇后便起驾正殿。

殿中的妃嫔和女眷也依次出了殿中,往正殿那头去。

等到正殿那头,在周皇后宫中的位置就打散,宫女直接领了孟云卿到一处,段旻轩已然在此处落座。见到她,目光里便有询问之色。

等孟云卿落座,才微微点头,应了句:“还好。”

她都说还好,便是好了。

段旻轩也放下心来。

今日不过走个形势,他同容觐说起过赐婚的事,老爷子也同君上去了书信,君上不过托周皇后在后宫看看孟云卿。除非有大的闪失,应当都不会为难。

看孟云卿的模样,应当没有大碍。

他心中的石头便放下来。

抬眸,见将军夫人的位置正好在对坐,便也点头致意,朝将军夫人道谢。

有将军夫人在,他方才心中才踏实稳妥。

将军夫人笑了笑,言外之意,在周皇后那里很好,无需担心。

孟云卿没有多留意,因着周遭许多目光往她身上聚,她也不好四下胡乱看去。好在方才在周皇后殿中已经习惯了四处投来的好气目光,不至于此刻在正殿中失了礼数。

只是借着喝茶的缝隙,抬眸看了看。

还真是有好些眼熟之人,譬如孟既明,譬如游玉迅,还譬如徐添等等,似是同旁人一样,都在打量她。

许是她过往不曾穿着打扮如此正式过,再加上当日在宣平侯府,她又借爷爷的名义吓过众人一回,眼下在殿中老老实实坐着,才会觉得匪夷所思吧。

再饮一口茶,也不费神多想了。

瞥到宴席的桌上有酒,忽得想到有人是不能喝酒的,就轻声问他:“有酒?”

意思是,他要喝吗?

他酒量不好,又是在正殿中,会不会…

他眉间微挑:“是在担心我?”

她是担心他撑不到回宣平侯府,不是说今日君上会赐婚吗?若是出乱子的话…

她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这些。

段旻轩便莞尔。

她忽觉方才好似被他看穿了一般,脸上就扬起一抹绯红,红得有些突兀。

他轻声道:“我就不会买通一两个宫娥?”

买通宫娥?

孟云卿莫名看他。

他瞥了瞥身后,孟云卿也跟着瞥过去。

果真见到每桌之后,都有一个捧着酒壶的宫娥在轮守。宫殿后端,每一竖排的几桌还有专门负责传菜和上酒的宫娥。如此一来,孟云卿便明了了,不由笑了起来:“胆子有些大。”

段旻轩笑得更欢:“真信我买通了宫娥?”

她倒是好糊弄。

孟云卿不解看他。

他也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功夫,悠悠道起:“自然是有人默许的。”

孟云卿才反应过来,既是在正殿中,哪有那么容易买通宫娥的?

有人不过玩笑话而已。

定然是得了默许,才有恃无恐。

这是又拿她逗乐。

孟云卿有些恼,也就低头饮茶,不作搭理了。

等到差一刻到晌午,宫外脚步声传来,正殿里便有近侍官高声宣喝,君上和太子到。

殿中纷纷起身相迎。

孟云卿也跟着段旻轩起身照做——执拱手礼,低头垂眸。

待得殿中主位相继落座,听到威严有力的一声:“平身,入座吧。”

殿中才又齐声道了句“谢君上”,相继坐下。

等到坐下,孟云卿才敢抬眸打量殿上主位。

正中间坐得自然是文帝和周皇后,文帝身着正黄色的龙袍,虽然和颜悦色,却不失天家威严,同周皇后一道居主位正中,雍容庄重。

正中的主位两侧又更置了一张案几。

一张案几旁坐得是方才见过的兰贵妃。

另一张案几旁落座的华服男子,身着一身黑色的龙袍,但细看之下,龙袍上的龙爪并非是九爪,而是八爪。

九爪是真龙天子。

八爪便是东宫储君。

那这张案几上落座的,便是东宫太子容觐和太子妃。

思及此处,就见太子容觐目光朝这遭看了过来,孟云卿还当是错觉,顺势瞥过头去。

段旻轩却是应向这道目光,嘴角牵了牵。

容觐不动声色,做了个轻哼表情,不置可否。

旁人的注意力都在文帝身上,便都没有留意到他二人。主位上,文帝许是见到这满满一屋子前来庆生的人,心情大好,酒席还未开始,便率先举起了案几上的酒杯。

殿下,众人就也向着殿上举杯。

容觐便带头:“儿臣恭贺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殿下纷纷照做:“臣等恭祝君上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东宫领了敬酒,酒宴算是正式开启。

待周皇后吩咐一声,殿中的宫娥便开始陆续斟酒上菜,宫廷乐师和舞姬也载歌载舞,一时间,殿中觥筹交错,妙音不绝于耳,又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尤其是第一支舞,领舞之人孟云卿当日在宣平侯府的后花园见过。

名字虽然唤不出来,却因着对方生得貌美印象极其深刻,今日才见舞姿更是引人瞩目。

宫中向来不缺舞姬,这个时候能在殿中领舞的,一定是精心安排,又经过周皇后首肯的。

孟云卿道:“我见过她。”

段旻轩笑了笑:“是御史台刘大人的女儿,刘玉歆。东宫尚缺一名良娣。”

他果真什么都清楚。

孟云卿摘了些水果,剥了剥皮,送入口中,不再多问。

衣裳有些紧,她不敢多吃,便只能捡些不涨肚的水果和果子酒来饱腹。

文帝和周皇后正同前排的几位老臣说话,都是朝中有资历的老人,文帝眼中便都和颜悦色,相谈甚欢,不时举杯相邀,场面很是和谐。

殿下的人也自娱自乐。

周遭之中也有举杯相敬的,段旻轩便也礼尚往来。

孟云卿才确信,宫娥给他斟的应当是水,不是酒。

果然,这宫中的规矩虽多,套路也多,若非他提起,她哪里猜得透。

于是他饮酒,她也没多问,只是有旁的女眷招呼时,她也举杯应承。尤其是第一支舞快要结束,目光瞥到殿上周皇后朝她笑,手上的酒杯还是满的,她也学着殿中旁的女眷一般,举杯送至额间,敬了敬,方才掩袖饮了下去。

殿中给女眷备的都是果子酒,不醉人,只是甘甜随着喉间沁入四肢百骸,还是有些撩人心扉。

不多时,第一支舞曲结束。

文帝停下说话,带头鼓掌,殿中也随着鼓掌。

再往后,自然就是文帝和周皇后同御史台刘大人称赞几句,而后再由东宫和太子妃这端出面,说些赞誉之词,文帝和周皇后便借着生辰的喜庆,顺水推舟将东宫的良娣之位定下来。而后,殿中便是恭贺之词,场面热闹不已。

御史台的刘大人更是满面红光,酒中不辍。

周皇后也赐酒给刘玉歆。

只等这一幕结束,刘玉歆才满脸娇羞退出殿中,良娣之事才告一段落。

良娣之事告一段落,乐声又起当作背景,殿中的舞蹈暂时歇一歇,好供文帝和周皇后同群臣说话。

苍月国中近来的大事便是衢州的赈灾。

衢州附近遭了天灾,赈灾却及时,处理得又妥善,文帝龙颜大悦。不仅下了折子批示赞誉,更在关进的提议下,宫宴时破格邀请了林冕。

谈到衢州赈灾,文帝便点了关进和林冕出来。

见到关进和林冕,孟云卿倒是眼前一亮。

他二人坐在角落里,先前她没在殿中看见他们。

关进和林冕是衢州故交,孟云卿见到他们,心中几分欢喜。

关进本是浦州郡守,赈灾是分内之事,没有加官进爵,行得只是犒赏。早朝后,关进便将犒赏悉数捐赠给了衢州县衙,用以救济灾民,文帝闻后更是大加赞赏。

这宫宴上就赞誉不断。

至于林冕,官职不高,因着赈灾良策和百姓的口碑,又有关进的大力举荐,得了吏部的赏识。六月回京复命时,便从衢州城守调回京中,在工部任侍郎职,算是得了重用。

文帝还钦点林冕整理和编纂近年来的灾情处置,留作后用。

林冕就一直等到赈灾结束,才回京着手这些事项的处理。

总归,衢州赈灾,殿中有目共睹,文帝都出来亲自背书,殿中的迎合声哪里会少?

等到关进和林冕回了位置,殿中都以为会开始下一轮歌舞,不想文帝却开口问起了段旻轩来:“听关进和林冕说起,衢州赈灾时,宣平侯和孟老爷子也在衢州?”

段旻轩便应声起身,拱手道:“当日微臣和外祖父正好在衢州,关大人和林大人在主持赈灾之事,灾情紧急,微臣便同外祖父去两位大人处,看看有什么可以从旁协助的。”

原来宣平侯和孟老爷子当时也在衢州?

殿中纷纷错愕。

倒是没听宣平侯府提起过。

文帝摆摆手,示意他落座,笑眯眯道:“罢了,你和孟老爷子性子一样,旁人不说你们也不会提。关进和林冕都同朕说过了,衢州赈灾的时候,你和孟老爷子经手了灾粮的分发,治安的维持。中途还有次灾粮被山贼惦记,军中尚且来不及处理,衢州城又急用,还是宣平侯府出面解决的。朕应当同孟老爷子和你好好饮一杯,今日孟老爷子不在,你代劳。”

段旻轩便又起身,推杯至额间,敬了敬,才同文帝一道,一饮而尽。

这一杯是替老爷子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