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卿只觉“见外”这两个字听起尤其刺耳,才抬眸看他。

而他目不转睛看她的模样,却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孟云卿眼中微滞,不由想到前一世后来的宋景城,也是这般,目光里谙着不见底的深邃幽蓝,好似不经意间又可让人冰冷彻骨。

所以这一世,她一直不喜欢看他的眼睛。

而在她看来,这一世的宋景城也并不像前一世后来的宋景城。

孟云卿就不知方才是否是错觉,错愕间,他正好移开了目光,似是将好转眸,看向身后的小厮,唤了声:“阿风。”

他身后那个唤作“阿风”的小厮便上前,手中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恭敬颔首问候:“孟姑娘好。”

孟云卿不明所以。

宋景城道:“这些都是老夫人苑中的翠竹姑娘备好的,说是老夫人和定安侯特意给表姑娘准备的,让我务必亲自交到表姑娘手上。”

唤得一直是“表姑娘”,语气似是同定安侯府很亲近。

孟云卿没有吱声。

但他口中说出了老夫人苑中伺候的翠竹,娉婷和音歌生出了不少亲切和好感,便纷纷上前,从那个叫“阿风”的小厮手中接过这些大大小小的锦盒。既是老祖宗和侯爷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定是怕她在苍月这边不习惯,这锦盒里装满都是侯府的心意,可怠慢不得。

燕韩到苍月的路程不近,途径的西秦又不太平,宋景城能替侯府带了这么多东西来苍月给姑娘,音歌感激笑了笑:“有劳宋先生了!”

宋景城便也微微笑了笑,见孟云卿没有出声,又转向她道:“老夫人和定安侯还有几句话让我捎给表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言外之意,老夫人和定安侯有话,要他单独同孟云卿说。

前厅里除了侍奉茶水的侍婢和阿风,便只有娉婷和音歌两人。

奉茶的侍婢很有眼力,福了福身,便捧了茶盘退出去。

音歌和娉婷看来,姑娘远行苍月,老夫人和定安侯又是家中长辈,有话要单独交待给姑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好两人手中都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锦盒还有些沉。对视一眼,就都觉得将好可以趁这个空档,先回蕙兰阁一趟,等锦盒放下,再来寻姑娘和宋先生,届时姑娘和宋先生应当也说完话了。

遂而都朝孟云卿笑了笑,就捧着锦盒从前厅往蕙兰阁方向去。

宋景城遥遥目送她二人远去。

他很耐得住性子,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孟云卿微微蹙眉:“宋先生方才是说外祖母和舅舅有话带给我?”

宋景城闻言,才收回目光,光明正大看她:“表姑娘,可否去苑中走走?”

意思是,边走边说。

孟云卿懵住。

宋景城低头笑了笑:“若是回燕韩,老夫人和侯爷定是会问起宣平侯府来,学生也好告诉他们宣平侯府内是何光景。”

他先前就说过,他是私事来苍月,外祖母和舅舅知晓后才请他顺道来宣平侯府看她的。既是看她,看过之后,也自当同外祖母和舅舅说起她的近况。

至少,宣平侯府里他应当去看看。

孟云卿很不喜欢,而宋景城说得天衣无缝,她没有理由拒绝。

径直穿过前厅,就是宣平侯府的花园。

花园里可以待外客,云卿就领了他往花园去。

时值七月,树上鸣蝉不已。

好在花园里也绿树成荫,虽然不如蕙兰阁幽静凉爽,却也是一翻难得的避暑景致。

孟云卿和宋景城在前,阿风就远远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一路上,又多有遇见侯府里来来往往巡逻的侍从和侍婢,都纷纷停下脚步来,朝他二人行礼问好,孟云卿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做声。

(第二更掩饰)

花园中走了许久,孟云卿不说话,宋景城仿佛也不着急和她说话一般。

只同她一道,在花园中的绿荫小道里慢悠悠踱步。

除了脚步声,便只有四下鸣蝉的声音。

唤作阿风的小厮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也不上前,孟云卿偶尔能听见他的布鞋走过青石径的声响。好似在提醒着她,眼前的人和物,都并非是前一世的幻影。

眼前的宋景城,也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

他会问她为何对他有成见,为何要毁了他的前尘,也会在她逼他去找舅舅后恼羞成怒…

若非外祖母和舅舅的缘故,她不应当同他再有交集。

可即便他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有他在,周遭的空气也都是压抑的。

她不想开口同他说话,就像不想转眸看他一样。

自顾着双目注视着前方,眸间却空洞无一物。

她从未觉得宣平侯府内的花园有这么一条林荫小道,会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前一世的坪洲一般,如同一个压抑沉寂的牢笼。

而等她终于从牢笼里离开的那个雪夜,她却用一枚簪子,一寸一寸刺进了自己胸口。最后的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陌生苑落里那株红色的腊梅,花瓣是鲜红鲜红的,如同她胸口的血迹一般…

隔了多久,都会隐隐作痛。

她手心缓缓攥紧,但凡稍许想起,依旧可以感受到胸口那道冰冷刺骨的寒意。

渐渐的,便折/磨得她喘不过气来。

“宋景城…”她鲜有直呼他姓名。

也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思绪中,他曾许多次回坪洲看她,那时的他其实已经很少同她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看她,看她在苑中小寐,煮茶,猜字谜。也曾在确信她睡着后,唇间偷偷亲吻上她的额头。

却又不敢多作停留。

卷入京中的风波,他没有回头路。

有谁知道,他多想同她一道,漫步一条无人打扰的林荫小路。

就像在旧时的清平一般。

晨曦透过这样的林荫小路,洒在她肩头。

这样的小道,若是没有尽头最好。

一直走便是一生。

一直走便到白头。

“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宁。”

可笑啊,他却一直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宁。

他深陷泥泞,便连她都掩藏不好。

最后结局,是寒冬腊月里,他抱着她泛着凉意的身躯,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不知何时该停下,也不知当去何处。

那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户户屋檐下张灯结彩,挂着红色喜庆的灯笼。

她身上早已冰冷道没有任何温度,却好似年少时一般,安静依偎在他怀中,同他一道,走完这一条没有尽头,更没有旁人会来打扰的路。

若是最后一场可以重温的旧梦,那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

雪中,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便可白头。

“宋景城…”她鲜有直呼他姓名。

他微怔。

转眸看她,眼中噙着少有的氤氲,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而她眼中若有似无的诧异,也好似在提醒着他——过去的才是一场梦,眼下的林荫小道才是最清醒的真实。

她就在他身侧。

嘴唇是红润的,脸上带着朝气。

无论身着怎样的衣裳,也无论胖瘦,无论待他热忱或冷淡,都鲜活得同他并肩一处,个子刚好及到他的肩头,身上带着久违的暖意,将好驱散他心底深处最为可怕的寒意。

——永远失去一个人,她完完整整消失在生命里。

这一瞬间,四目相视。

似是都从对方眼中,捕获到了些许不可思议的痕迹。

他是,她同样是。

孟云卿脚下滞住,眼神分明变化,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

宋景城也忽得僵住。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好似从她变化的眼神里,看到前一世的孟云卿。

——被她掩藏很好的孟云卿。

宋景城指尖微滞。

心底一股莫名的慌张涌上心头,他怕被她看穿。

——同样掩饰在如今这个宋景城身上,他的印记。

他下意识移了目光,好似尴尬般,怪异笑了笑:“表姑娘还是唤宋某一声先生好,听起来总觉何处别扭了。”

孟云卿愣住。

他又道:“本来是想同表姑娘在苑中走走,只是没想到宣平侯府竟然比定安侯府大上这么许多。”

无论哪句,都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当有的语气。

孟云卿不做声了,方才,兴许是巧合。

她心中如此想,方才才会如此错愕。

孟云卿便低眸改口:“宋先生不是说,外祖母和舅舅有话带给我?”

见她移了目光,宋景城心中好似庆幸,又有几分失望。须臾,敛了情绪,平和道:“老夫人和定安侯是让我来问表姑娘一声,日后是想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孟云卿恍然,她确实没有想过外祖母和舅舅会问起这个。

她自小生长在燕韩,是燕韩国中之人。但爷爷在苍月,眼下她到苍月来是见爷爷的。那一年半载后呢,是该继续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论亲疏,她姓孟,是爷爷的孙女,应当留在苍月。

但论远近,燕韩才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娘亲过世后,外祖母将她接回定安侯府,定安侯府就如同家中一般,她见过爷爷后,应当要回到家中才对。

外祖母和舅舅应当都有思量过,才会让人来询问她的意思。

但外祖母和舅舅远在燕韩,考量的应当只是以上这些,孟云卿缓缓驻足,轻声道:“本来是想晚些再让人回燕韩,同外祖母和舅舅说的…”

宋景城也驻足看她。

“今日是苍月文帝的寿辰,在寿辰的宫宴上,文帝赐婚了…”

赐婚,他眸间微颤。

“谁?”

孟云卿抬眸看他:“宣平侯。”

“听说没有?今日是君上的寿辰,听闻在寿辰的宫宴上,君上将孟老侯爷的孙女赐婚给了宣平侯!”酒肆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到一桌,茶前饭后都在议论京中的大事。

“怎么没听说,晌午才发生的事情,一个下午就在京中传遍了,还有谁不知晓?”

“我早前就说这京中的传闻是真的,孟老侯爷就是想要撮合自己的外孙和孙女在一处,自古以来,表兄表妹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更何况宣平侯府这样的世家。”

“我是听闻啊,这孟老爷子的孙女才从燕韩国中接过来,人家在燕韩还是有亲人的,孟老爷子这是在想方设法把自己亲孙女留在咱们苍月呢!”

“我看也是,早前不是就有传闻,宣平侯对老爷子的孙女维护得很吗?我看那,这也是你情我愿的事,难不成孟老爷子还能非逼着自己的外孙强娶自己的亲孙女成亲不成?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看对眼儿才是。”

“君上赐婚,就是板上定钉的事情,这宣平侯府啊就等着择日完婚了。”

“就是”“就是”…

周遭纷纷赞同。

今晚的酒肆极其热闹,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四下议论的近乎都是君上赐婚给宣平侯的事情。

旁的,就连太子良娣都少有提及到。

阿风办完事情折回酒肆,在酒肆的角落寻到宋景城。

“大人,您还在喝?”阿风看了看桌上的七倒八歪的酒壶,脸色有些为难。

宋大人从来不贪杯,今日反常。

“马车定好了吗?”宋景城又端起酒壶,问他。

此事才是阿风最摸不着头脑的地方。

早前分明是说来苍月见夫人的,顺道替定安侯府送东西给表姑娘。结果今日刚见了定安侯府的表姑娘,宋大人就让他去定马车,说明日就离京。

他也只能照做。

“大人,定好了,明日一大早就可以启程离京了。”

“好。”宋景城应声。

阿风略作迟疑。

见他还在自顾饮酒,终是忍不住开口:“大人,咱们不是说来苍月京中见夫人的吗?从燕韩来一趟苍月实属不容,夫人还没有见到,东西也没有送出去,我们为何要离京啊?”

没有送出去的东西,是的指宋大人一直藏在袖间的那盒胭脂。

腊梅做的胭脂,世间少有。

他知晓宋大人寻了多久,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周折才求人寻到的。

一路上怕他弄碎了,又包得妥善,还一直放在自己身边才觉稳妥。

而这盒胭脂还没有送出去,连夫人的面都还没有见着…

“阿风,扶我回去。”宋景城终于搁下酒壶。

阿风闻言,上前扶他。

宋大人今日是真喝得有些多了,即便眼下看起来是清醒的,脚下却是走不动路了。

阿风更加小心了些。

好在酒肆就在客栈隔壁,他勉强能将人扛回去。

他跟随宋大人许久,宋大人向来自控,他从未见过宋大人这幅醉酒模样。而宋大人今日见过的,明明就只有定安侯府的表姑娘一人。阿风回想起下午,宋大人虽然同表姑娘单独说了会儿话,但似是也没有起过冲突,他实在猜不透出了何事。

他扶宋景城躺下。

那盒胭脂也恰好从大人袖袋中落了出来,刚好在落在床上,幸而并未摔碎。

阿风后怕:“大人,可收好了。”

胭脂盒是白瓷做的,若是摔在别处怕是就碎了。

宋景城微微睁眼。

半梦半醒间,举起那盒胭脂看了又看,良久道:“阿风,你收起来吧,不送了。”

不送了?

“为何?”阿风诧异。

他又敛眸:“送了,她便知晓了。”

(第三更知晓)

他最不想让她知晓。

——他就是那个逼死她的宋景城。

顾昀寒说的不假,锦年是他亲手逼死的。

“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蒙岳丈多番提点,三年间,我从六品一跃至从三品。今时今日,断然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已有妻室,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