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揣测纷纷,这次君上病倒, 恐怕不是小疾。

到第四日上头, 宫中放出消息来,君上此次旧疾复发, 恐怕不能临朝, 少说也要有些时日。

朝野上下顿时炸开了锅。

国不可一日无君, 若是君上病重, 无法亲自处理政事,必定会指定诸位皇子中的一日监国。

太子是储君, 本就是未来的皇储。

太子代君上监国名正言顺。

可朝中也有旁的声音, 说论治国才能,太子并不比景王,旭王和惠王等人出众,虽是只言片语,却足够引起朝中猜忌。

因此, 君上最后是否交由太子监国。

亦或是,再设辅政之位,便恐怕是日后的风向标。

故而端阳节的马球赛后, 各方人马竞相奔走,却也都在等待君上的诏令。

第六日上头, 复了早朝。

文武百官齐聚大殿,等来君上一纸诏书,命太子监国。

至此,朝中算是尘埃落定。

太子监国,便大权在握,早前不少支持景王,旭王和惠王的人,纷纷自危。

若是君上一朝病重,再无好转,那太子本就在监国,离皇位不过一步之遥,旁人若想动摇跟进,无异于登天之难。

一时间,不少权贵纷纷倒戈。

太子的权力达到鼎盛。

这些自然都是庙堂之事。

将军府内,御医换药。

任笑言疼得“唉呀呀呀”直叫。

将军夫人摇头叹息:“早前逞英勇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喊疼?果真是和你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任笑言自知理亏,便“嘻嘻哈哈”笑了笑想搪塞过去,可真等御医来上板子和绷带了,任笑言又疼得“叽叽喳喳”叫唤起来。

将军夫人奈何,只得转身向方槿桐道:“你们两人一处说话吧,晚些时候在府中用完饭再走。”

方槿桐福了福身,应了声好。

待得将军夫人离开,方槿桐才上前上来。

“她们几人呢?”刚换完药,任笑言伸手去抓葡萄。

将军夫人送了她爱吃的果子蜜饯来,说是能止疼,任笑言吃得不亦乐乎。

方槿桐一面伸手替她剥葡萄,一面应道:“诗然的手伤还没好,大夫说她再多养几日,眼下这日头热,怕她伤口感染,诗然一听说要留疤,吓得赶紧卧病在床,哪里都不去了。”

分明是打趣的话,任笑言跟着哈哈笑起来。

戴诗然的语气神态简直模仿得惟妙惟肖。

“阳平呢?”任笑言接过她剥的葡萄,吃得很是开心。

她也在家中憋了几日了,她这才是哪里都不能去,憋在家中都憋出病来了,好难得槿桐来看她,她就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赶紧多问几句,巴不得将每个人的消息都探听清楚了。

槿桐从善如流。

“啧啧,你也知晓的,那马球赛上乌托那是为了谁受伤的?”方槿桐继续剥着葡萄,一面同她讲。反正吃葡萄为辅,聊天为主,她剥得慢些,任笑言也不在意。只是说到乌托那受伤这事儿,任笑言也忍不住八卦起来:“她不是在乌托那吧?”

那才是太阳自西边出来了。

前几月,乌托那和阳平还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结果一场马球赛,两人的关系就忽得缓和了过来。

任笑言托腮道:“我就觉得早前训练的时候,他俩就般配得很,哇,这乌托那在球场上也真英勇,迎着对面的两骑就去了。”

说得仿佛当日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一般。

方槿桐感叹:“论表现,你也不输他。”方槿桐言罢,瞥了瞥她那条骨折的腿。

任笑言也懊恼得很。

不过方槿桐自小便是如此,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从不咄咄逼人。

譬如当下,她转了话题,槿桐也没有戳穿。

“槿桐,你说,乌托那这次会不会真的逆袭,赢得阳平的好感,最终如愿抱得美人归?”任笑言抱着膝盖,笑得牙齿都露出来几颗。

方槿桐好笑:“可是这两日在将军府中闲得无聊了,学起曲颖儿看情爱话本了?”

任笑言霎时脸便红了:“我可是将门出生,看什么情爱话本!我只是觉得乌托那这次似是真的让有人刮目相看了。”

方槿桐就笑:“那你自己去问问她去?”

任笑言知她是有意的,可看在她还在勤勤恳恳为自己剥葡萄的份上,只嘿嘿笑道:“那不说阳平了,说说你和沈逸辰…”

沈逸辰…方槿桐一听头便大了。

“我同沈逸辰有什么好说的?”方槿桐故作镇定。

任笑言从她手中抢过葡萄,一口塞进嘴里:“我在回京路上就听说了,他在春茗会上和你举止亲密,坊间都在传,怀安侯府想和方家联姻。”

“坊间传闻你也信?”方槿桐收手,不给她剥了:“看来你真的闲坏了。”

她起身去手盆洗手。

明知是她故意躲过去的,任笑言却没办法下床,只得一手撑着床榻,半伸个脑袋出来:“是是是,我就是大闲人一个,可我认识沈逸辰可比你早多了,你就不想问问沈逸辰的事?”

方槿桐手中微滞。

她自然想听,只是,又不想旁露痕迹。

“不想。”方槿桐果断。

任笑言叹气:“唉,我看人家沈逸辰又是出力,帮我们拉乌托那和许邵谊出伙,还要出人,关键时候一个顶十个还要亲自上阵,我怎么早前不知他这么热心肠的?”

方槿桐莞尔:“那你自己问问她去?”方槿桐擦了擦水,将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不同你说了,我要回方府了,我今日答应过思南的,要早些回去考她功课。所以,明日早些再来看你!”

“喂!方槿桐…”任笑言就知道她是有意躲避的,眼见她往屋外走,任笑言实在没办法,才恼火道:“不说沈逸辰就是了,你快回来~”

方槿桐低头笑笑,这才大义凛然般转回过身去。

任笑言转为唉声叹气,摸了摸自己大腿,似哭不哭道:“我这伤了腿,若日后真嫁不出去可怎么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煞有其事。

方槿桐啼笑皆非:“任大小姐也有怕的时候?”

任笑言可算理直气壮:“怕,自然怕呀,感觉这腿要是不好了,像打折出售似的。”

打折出售?

头一次听到这般形容自己的,方槿桐哭笑不得。

任笑言又懒洋洋躺回枕头上,酸溜溜道:“就算不打折,伤筋动骨一百日,又有我娘从旁认认真真盯着,真这一百日过了,我也得生霉了…”

方槿桐任凭她自怨自艾,重新给她剥回葡萄,送到她嘴边。

任笑言眨眨眼:“槿桐,还是你好。”

方槿桐照单收下:“嗯,那你多吃些,再多恭维我一些。”

任笑言“噗嗤”笑出声来,转而伸手抱着头,畅想道:“槿桐,你说我们几人若是日后各自成亲了,还能像现在一样,一道马球,一道去玩,一道去听书观棋吗?”

不知她哪里来得悲春伤秋。

槿桐认真想了想:“嗯,怕是不能,若是阳平真嫁给乌托那了,那就天各一方了。”

任笑言托腮道:“那我日后就嫁一武林高手,随他浪迹江湖,今日去羌亚看阳平和乌托那,明日就去怀洲看你和沈逸辰,后日再去…”

槿桐一声叹息,她算是看明白了,伤了腿的任笑言比不伤腿的任笑言还要可怕些…

****

将军夫人热情,非留她在将军府一道用了晚餐。

等回方府,苑内各处都掌灯了。

她下午没有骗任笑言,她确实应了思南要回来考她功课。

快五月中旬了,恒拂别苑的杏花陆陆续续都谢了,没有四月天时的风景。

刚回风铃小筑,思南便迎了上来,兴奋得说着今日她都学了什么。

槿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是望着那颗杏花树出神。

沈逸辰已经离京了,五日前。

沈逸辰是在马球赛后第二日离京的。

说怀洲出了些事,他需急赶回怀洲一趟,预计要年底左右才会回京。

眼下才五月,要到年底。

方槿桐略微有些发怔。

算起来,她自二月在定州遇见沈逸辰起,前前后后也不过三四月光景,不知怎的,这三四月却像欢喜冤家一般好似认识了许多年。

而眼下,沈逸辰离京,要年底才会回京…

这时间,也有些太长了。

方槿桐就在杏花树下抬眸看他。

他双手抱着头,倚坐在杏花树上,倚头看着星空,口中语气浅浅道:“槿桐,你可对我有半分上心?”

嗯?

方槿桐错愕,他已经收起早前那幅动辄就要做爹爹良婿的模样许久了,这时候,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月明星稀,槿桐低眉,违心:“不。”

他也不恼,只是唇畔微抿,斜眸看她:“那你把辰辰换我,我带回怀洲去。”

狗蛋,带回怀洲?

槿桐皱眉,还担心它水土不服呢:“不还!”

沈逸辰就笑:“那你对我还是念旧情的。”

槿桐哭笑不得,谁口中的念旧情是这般用的!

沈逸辰也笑了笑,俯下身来,伸手给她。

是在邀请。

槿桐停了停,不应他,也不拒绝。

沈逸辰莞尔:“我明日便要离京,特邀槿桐姑娘来恒拂别苑饮酒,此去山高水长,不要一年也要半载,槿桐姑娘可念我鞠躬尽瘁,甘效犬马之劳的份上,陪我共饮一杯别离酒?”

够酸。

槿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常怎么没听你这么说话?”

沈逸辰郑重其事道:“是许邵谊教的。”

槿桐奈何。

“就三杯。”他眼中诚挚。

四下无人,槿桐伸手。

他握住她的手,也不知如何使的巧力,她便轻悠到了他怀中,就倚在杏花树上,满天星空颜色。

“今日天公作美,不饮酒也罢,就在这里看星星。”沈逸辰突发奇想。

方槿桐转眸看他:“真要去到年底?”

是不舍他了,沈逸辰颔首:“是,对旁人都说怀洲城内有要务,对你和三叔不隐瞒,食君之禄,自要替君分忧。君上有密诏交待,我办妥回京最快年关。”

是君上的事…

方槿桐诧异看他,君上昨日在西郊球场大病,吓坏了同行之人。

而他口中的君上密诏是…

方槿桐忽觉逾越了。

她关心他的这些做什么,遂而敛了疑惑,打趣道:“怀安侯这般尽心尽力,君上可有赏赐?”

他想了想,郑重道:“嗯,兴许赐我美人一个?”

星光熠熠,他眼眸中人唯有她一人。

方槿桐耳根微红,娇嗔道:“宫中不是有个美人吗?”

她指华瑜。

沈逸辰只觉被打了一巴掌,片刻,又觉得这醋意来得委实让人动心,遂而叹道:“槿桐,你可是担心我被强‘娶’?”

槿桐笑出声来:“不敢,巴不得早除祸害。”

沈逸辰凑上前来:“若我是祸害,只有你能收。”

翌日,她去京郊送他。

他离京突然,并未告诉旁人,来的人也只有她和许邵谊。

他去的也简单,身边三五骑,连郭钊的影子都没有。

“郭钊还没回来?”郭钊一人胜过千人,若是郭钊在,她倒真不担心。

许邵谊便笑:“放心,若是遇到连他都搞不定的人,郭钊也搞不定。沈逸辰,我这可算在槿桐面前美言几句?”

方槿桐啼笑皆非。

沈逸辰饶是认真:“算,你若继续呆在京中,不忘在她面前,一日至少提起我三回,以免旁的幺蛾子生了杂念。”

许邵谊赶紧领下:“好说好说,兄弟一场,这些情谊还是要有的。”

不过玩笑话。

千里相送,也终须一别,她送到京郊也足以。

“侯爷,要启程了。”侍从提醒。

方槿桐心中才忽然生出浓郁的不舍。

一连七月,若是都在杏花树上看不见他,那时光得多无聊?

“槿桐。”他跃身上马,只是又想起何事,回首看她。

“嗯?”她抬眸,秀气挺拔得身姿就满满映入她眼帘。

他轻声道:“七个月,绣得好一只荷包吧?”

荷包?

方槿桐眼中微滞,忽得想起早前他同她打赌,若是他们能赢下这场马球赛,她就送他一个亲手缝制的荷包。

他们真的赢下了马球赛。

思及此处,不待她应声,他已策马:“我也喜欢玉兰花。”

言罢,马鞭一抽,身后几骑随着他一道,朝前方疾驰而去。

方槿桐心底微沉,似是才意识到,他真的走了。

马蹄声疾,扬起轻尘无数。

方槿桐目送他,远远的,至目光所不及处,只剩了青山绿水,和一片扬起的尘嚣。

方槿桐才垂眸,沈逸辰真的离京了。

最快年关才会回京。

习惯有时真是件可怕的东西,譬如,习惯了早前天天见到的,却忽然说走就走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