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像往年一样,先千篇一律的赞扬众臣这一年的辛劳,然后勉励一番。这是要由他自己起稿的,之前做了功课,像背书一样念得一丝不苟。说完,他还看向柳清棠,等她对这次“课业”的评价。

柳清棠微微点头,勾起一抹淡笑,让自己看上去表情缓和一些。

小皇帝也笑了,高兴的看着她,一副濡慕的样子。

整场宴会,柳清棠都很少出声,眼睛也尽力避免看向下首的父亲,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着眼不时喝一口酒。她身后站着的缀衣见她喝的有些多了,连忙上前小声的提醒,柳清棠只好又把杯子放下。

从她开始喝第三杯酒后就盯着她的秦束,在她放下杯子的时候也终于松了口气。方才太后娘娘那么失态,他真怕她现在还不能缓和过来,况且这一日她只用了几块糕点和一点粥,这样喝酒会伤身。

柳清棠不再去碰桌上的酒,抬眼看向下方两位首辅的位置,刚好对上其中一道目光。那个被她斩掉了“唯一”一个儿子的冯首辅。当然那只是他明面上唯一的儿子,柳清棠可是知道他还有一个歌女生的私生子流落在外,他自己当年一心攀着夫人娘家的权势,怎么肯认那私生子,便将人赶出了禹京,如今可不是急哄哄的去找了。如果不是还有那个私生子的存在,他也不会这么沉得住气。

这位冯首辅可是在她斩掉了他儿子的第二日一就来上朝,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就算后来见到她,柳清棠也从没见过他露出过仇恨的目光,不禁感叹那着实是个能忍的老狐狸。和他比起来,她还是太过年轻了,只不过她有着前世的记忆,只这一点就能夺得先机。

她早早就派了人去寻了那个男人,知道了他的母亲当年被赶出禹京的时候病重不治而亡,所以他对冯首辅这个父亲可谓是恨之入骨。等冯首辅接了他如今真正唯一的儿子回来,让他继承他的衣钵,那才是有趣的时候。

柳清棠想着,下意识的伸手摩挲着桌上酒杯的杯沿,然后她就感受到身后某道目光。一偏头,果然就见秦束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拿着酒杯的手不放。柳清棠下意识讪讪的松开手,反应过来又觉得有趣。于是她面上严肃的端坐在那里,手却时不时的去动那杯酒,发现秦束的目光就暗笑。

次数多了秦束也觉出来太后娘娘在逗他,知晓她自己有分寸,干脆就埋着头不看她了。在这么多人的宴会上,若是被有心人看出些什么,对太后娘娘来说是个麻烦。

柳清棠玩着玩着见秦束不配合了,又觉得无聊,开始在心里想着自己的计划。至少要在年后选个时间,回一趟柳家。就算再不敢,她也必须去面对父亲还有哥哥,有许多事她不亲口和他们说一说无论如何都不放心。

冯首辅那里她已经早早埋好了种子,假以时日就能起到作用;小皇帝这里,他才十二岁,不过明年也该选人入后宫了,这次她准备把他的后宫布置的热热闹闹的,至少分分皇帝的心,省得他一日到晚想着怎么扳倒柳家。

因为这事让人去下面选的人现在好好调.教明年刚好派上用场,不管是为明年的小选也好,还是元宁七年那场瘟疫做准备也好,她都要早早的把小皇帝控制在手中。前世王首辅会做的事,难道她就不会做吗。

至于那个比起冯首辅段数更高的老狐狸王首辅,她暂时还没有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前世他就是一直躲在幕后当老好人的人,但是暗地里许多事都是他决定,在那场瘟疫中能狠得下心将庶孙女送进宫当做一个小宫女照顾皇帝,后来更是托着她宠冠后宫。他那庶孙女前世可是让她和皇帝的关系越发恶劣的一大原因。

宠爱的人日日在耳边有意无意的说她们柳家有野心,皇帝本就多疑,再加上两位首辅明里暗里提醒他小心外戚专权,皇帝渐渐也就这样相信了。偏就她盲目的相信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会对外家做出那种事,结果自食其果。

想起王首辅那个看上去柔弱善良如莲花一样的庶孙女,柳清棠忽然笑了。她还真是好奇如果这次早早就断了王首辅这张王牌,他又会怎么做。

“母后因何事笑的那么开心?”小皇帝注意到柳清棠的笑,便凑趣道。

柳清棠看了一眼对面的萧淮与和连太妃,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对皇帝笑道:“只不过是想起二皇子也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觉得心里欣慰罢了。”

“说起来,总是这么叫二皇子也不好,既然出宫建府了,按照惯例也该封个王爷才是。皇帝觉得该起个什么名号好?”

听到柳清棠这么问,小皇帝看了一眼那个呆呆愣愣的他名义上的哥哥,眼里有丝不以为然。从他出生起那些宫人的口中就只有他一个皇子,这个二皇子根本就没有人提过,他也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哥哥。但是柳清棠问了,他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想了想道:“封号不如就用’纯’字?”

“纯…纯真无垢,倒也是不错。”柳清棠看了一眼那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身一切都仿佛听不进耳的萧淮与,点点头道:“依皇帝的意思吧。”

一直听着两人说话的连太妃此时连忙替萧淮与谢了恩,脸上的激动表情也不知是真是假,心里真正高兴与否恐怕只有她一人清楚。

“说来,二皇子十八,也该娶王妃了,之前在宫里耽搁了这么久。连太妃先看着吧,若是有合心意的姑娘来与哀家说说,也好让哀家给纯王指桩好婚。”

连太妃再次谢了恩,这次脸上的喜色真真实实的露出来。

柳清棠对连太妃和萧淮与也不太在意,只不过是因着前世一点遗憾罢了,如今说完这些便将他们的事放在一边,接着和皇帝商量道:“皇上与二皇子相差才不过六岁,明年这时候皇上的后宫也差不多能添人了。”

第二十五章

听到柳清棠这么说,小皇帝脸一红,不太好意思的道:“儿臣还小,这些事不急的。”

“十三岁在我们南朝也算得上是个大人了,封后之事能等到皇帝十六,不过身边伺候的可不能少,就明年先办个小选,选一批进宫吧。这后宫里冷冷清清,就当是为母后找些伴。”柳清棠只把自己当做几十岁的老太后,用老气横秋的语气道。

小皇帝现在毕竟年纪还小脸皮薄,不好再反驳,闹了张大红脸的直点头:“儿臣…儿臣都听母后的,这些事母后做主就好。”

“身为皇帝,多多繁衍皇室子息也是一种责任。”柳清棠抚了抚膝头的褶皱,看着小皇帝,表情十分温和的教导着,仿佛在为了他的长大感到欣慰。事实上,柳清棠想的不过是,如果皇帝早些诞下皇子,那么她就能多一条退路。

若是她的皇帝外甥这次还要让她失望,她就只能放弃他,将目光转到他的孩子身上了。毕竟从头开始教导的孩子更加容易让他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至少和她离心的可能性减少了。她既然能助现在的皇帝坐稳皇位,那么换一个更小的孩子,她也能接着扶持他。

只是可惜,南朝的皇室子嗣一直不丰。公主尚且不算,只算皇子的话,先帝时只活下来先帝和萧南和,先帝诞下的皇子也只活了小皇帝和萧淮与。前世直到她死,皇帝膝下也只有一个皇子,还是王首辅的那位冠宠后宫的庶孙女生下的孩子。

其实怀上的倒是有不少,不过那位手段太厉害,那些孩子连出生都没能出生。这次,她少不得要插手管上一管了。

“先帝那时候和你这辈,孩子都太少了,到你这里,你可要好好争气。”柳清棠又说。

“儿臣知晓了。”小皇帝脸还是有些红,挺着胸膛看上去很镇定的说。

这样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人,再过一年就算是个大人了。时间就像手中捧着的水,一不注意就流失殆尽。柳清棠见小皇帝的样子先是好笑,随即万般复杂情绪齐齐漫上心头。

前世她为了这个孩子废了很多心血,几乎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往往被朝堂上的事绊的手忙脚乱,还要腾出时间来教养这孩子。她自己没有母亲,也不知该如何当一个母亲,完全没有经验,所以常常无措的很。

明明怕他摔跤怕他吃苦,但是为了他好又只能狠心严厉的教导他,人都说慈母严父,她却只能给这个外甥当严母。

十六岁进宫,这孩子才七岁,刚没了母亲,眼里还带着泪怯生生的叫她姨母。那时候她就想,要好好的替姐姐照顾他。不是对姐姐没有怨气,但是她没办法不管这个外甥,于是这一管就管了十几年。

若不是当初那么在乎这孩子,她怎么会被蒙蔽了双眼,若不是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来疼爱,怎么会在他前世赐死了自己的情况下,这辈子也不想杀他。

柳清棠忽然觉得心累,把目光从那张尚且青涩的脸上移开。

申时正,宴请百官的年宴结束。大臣们纷纷离宫,柳清棠则和小皇帝、萧淮与、连太妃,以及三个已经出嫁的公主一同去终岁阁开家宴。

三位公主里,大公主和二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都是十九岁的年纪,只比柳清棠小上那么一两岁,早几年就嫁了出去。三公主十七岁,也在去年出嫁了。三个人性子都沉稳,不怎么爱说话,也有可能是从小没了母妃护着,所以也就习惯了这样沉默。柳清棠和她们相处并不多,除了几个重要的节日能见到她们,其余时间都没有交集。

在这种家宴上,最多也只是谈谈衣服首饰,然后就是相对沉默了。好在她们没有像那些大臣家的夫人们一样怕她,相处起来没有那么困难,柳清棠对这三个公主感觉还不错。

至于她们所在的终岁阁,这是整座皇宫中最高的一处阁楼,共有九层。年三十的这个家宴在最上层,四面窗户大开,能看到皇宫里那些宫殿群高低错落的檐脊,还有皇宫那高高宫墙外的热闹街市。

只是离得远了,看的模模糊糊,那些街道都变成一条条线,将整个禹京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块。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辰,站在窗口四下望去,能见到皇宫中的各个宫殿里开始亮起灯。

在几条宫道上都有一队队的宫女太监们手持灯笼走过,因着是年三十,宫里处处都溢着橙色的灯火,宫道两侧都挂上了灯,在终岁阁上便能看到许多条长长的光带。

皇宫这么大,并不是每一处都有人,因此有些宫殿看上去就是黝黑一片,有光也是星星点点的光零落在一处。但是一直越过宫墙往外,看到那些围绕着宫墙的街市,灯光乍然就变得密集起来了。

无数光点簇拥在一处,让那些街市看上去明亮又温暖,街上的人们拿着灯笼,远望又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

细听能听到不知是何处的坊市里传来的丝竹声,隐隐约约宛若天外的仙音。

柳清棠有些出神的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怀念起儿时偷偷溜出门去看灯的情景。那时真是天真不知愁,看什么都是新奇有趣的,柳府到了快关门的时候了还不肯回去。把带她偷溜出来的哥哥吓得直叫她小祖宗,拽着她的手就往家的方向拖,她就蹲在地上不肯走,要哥哥背。

柳清棠径自出神,皇帝唤了她几声都没听见,还是坐在她旁边的大公主碰了碰她的手,叫了一声母后,柳清棠这才醒过神来。

她笑着对大公主点了点头表示友好,然后看向小皇帝,“贪看这景色竟然入了迷,竟没听到皇帝说了些什么。”

“这里的景色确实很美,朕记得当年母亲也很喜欢这里,常常来这里坐。”小皇帝先是感叹了一句,接着道:“儿臣唤母后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只是见母后似乎有些累的样子,想着母后不如先去歇歇,别累坏了身子。”

“哪就有那么严重了,不过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有些没精神,没想到就被皇帝看出来了。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哀家怎么好缺席。”

“母后也说都是一家人,就不用守那许多规矩了,趁还没到开宴的时辰,母后先去歇歇吧。”

若不是知晓他日后所作所为,柳清棠都要被皇帝外甥这孝心感动了。是啊,前世他可不是给她做了这许多年的好外甥好儿子。柳清棠心情复杂,面上却是带着笑,“既然皇帝一片孝心,哀家就先去歇会,你们兄弟姐妹在一处也好好说会儿话。”

柳清棠站起来,她身后当了许久背景的缀衣桃叶连忙来扶,秦束也垂手跟在后面。

终岁阁有九层,宴会在最上层,柳清棠便在第八层一个房间里歇息。这里也是早早就提前收拾好了的,房间里点了灯,一走进去还能闻到她常用的一种熏香的味道,熏炉也放在角落里,烘的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

“缀衣,你和桃叶也下去歇歇,秦束留在这里伺候就行了。”柳清棠走到窗前,坐在铺了厚厚毛毯的榻上。

“那奴婢们就奉主子的命去偷懒了~”桃叶一看自己的姐姐要说什么,连忙拉拉她抢先说道。

缀衣瞥了她一眼,又好笑又好气,也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奴婢们就先下去了,等开宴了再来唤主子起身。”

两人退出去,一关上门缀衣就戳了戳桃叶的额头,“我不过是想问问主子要不要叫点吃食而已,你那么紧张作甚,难道姐姐在你眼里那么没有眼力见?”

“嘿嘿~当然不是啊姐姐,我是想着时间紧让主子多休息一会儿嘛~再折腾叫吃食,那等吃完哪有时间歇息~”桃叶腆着脸撒娇。

缀衣白她一眼,拉她坐到外间的小榻上,“哦,还有,秦束也没吃些什么…”

“嗨~”桃叶无所谓的摆摆手笑,“这个就更不用担心了,主子自然会让他吃好歇息好的,我们就别搀和进去了~”

“是吗?可是主子不是还要他伺候吗?”缀衣疑惑的看着自己胸有成竹状的妹妹。

“伺候还不一定是什么伺候呢。”桃叶小声嘟囔。

“嗯?”缀衣没听清,待要再问,桃叶拽着她的手摇了摇道:“这个听我的准没错!好了,我的姐姐啊,你就爱到处瞎操心,先休息吧,等会儿还有得熬呢。”

说完,她推着姐姐缀衣在小榻上休息,自己也挤上另一边,一躺上去就闭上了眼睛。缀衣再好奇也只能对着这个一闭眼就能睡着的妹妹无奈,拿过一旁的毯子给她盖好也闭上了眼睛休息。

第二十六章

房间里,秦束正在为太后娘娘脱鞋。他半蹲着把那双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将鞋子在一旁摆好,一抬头见太后娘娘揉着额头很是疲累的样子,便问道:“奴才给娘娘捏捏脚?”

“不用。”

“娘娘可要用些什么吃食?奴才去张罗。”

“不用忙了,你也上来吧,休息一会儿。”柳清棠把榻上的那张小桌子推开,将脚放上去伸直,随手锤了锤。

“奴才…”

“没有商量,你看看你眼下的青色多明显,成心让我看着难受?”柳清棠一挑眉,秦束就闭嘴坐到了榻上。

“脱鞋,和我一样把脚放上来,你干坐在那里作甚。”

秦束听话的把鞋脱了,穿着白色足衣的脚放到榻上。只不过那动作轻的让柳清棠觉得这榻稍稍用力踩上去就会断。

再看看他说是在榻上,但是几乎有半个身子都是悬空的,给她留出那么一大块的地方。

柳清棠撑着下巴靠在身旁那张小桌子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秦束。秦束被看的不自在极了,然后反应过来自己什么动作让太后娘娘觉得不满,赶紧向她那边移了移身子。

太后娘娘依旧看着他不说话,秦束又往她那边靠了靠。几乎快靠到她身上了,柳清棠这才眨了眨眼睛幽幽叹了口气。“要等你主动靠过来躺下的话,我们今天就别想休息了。”

说完她一把拉倒秦束,让他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又抖开毯子,连他的身子和她的腿一起盖好。

一切只不过是几息之间发生的事,当秦束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枕在太后娘娘柔软的大腿上,紧紧挨着她,身上还盖着温暖的毯子。

秦束拽着身上的毛毯呆了一呆,试探拉开一点的问道:“娘娘,不歇息一会儿?这样靠坐着不好歇息,不如奴才起身给你…”

“你好好睡着吧,我暂时还不想睡。”柳清棠直接给他把毯子掖回去,然后收回手一边说一边伸手将旁边的窗子推开了一点缝隙,让夜风吹进来拂在脸上。

带着寒意的风吹得她精神一振,头脑顿时清明了许多。她确实觉得很累,可是思绪烦杂,一闭上眼睛就更是难受,还不如这样坐一会儿来的舒服。

柳清棠透过窗子那一条缝隙,静静看着远处的灯火辉煌,手下无意识的隔着被子拍着秦束的手臂。

秦束枕在她腿上根本不能放松下来,注视着她在灯下显得越发朦胧如玉的侧脸忍不住想,如果太后娘娘不想睡,那她为什么要答应来这里歇息?难道是因为…他?脑子里一出现这种离谱的想法,秦束又很快的驱散它。

“怎么?睡不着吗?”柳清棠注意到秦束的目光,转过头来,一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早就看到你眼下的乌青,站在那里也是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不是想休息吗?”

“好了,让你睡就不要强撑着了,睡吧。”柳清棠说着,把手轻轻捂在秦束的眼睛上。

秦束闭着眼睛沉入一片柔软温暖的黑暗里,感受着眼睑上覆盖的温度,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在这寂静里,他只听得到太后娘娘那轻柔还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数到三十,你就睡着了,知道吗。”她这样不容拒绝的说道,然后开始数数。

“一…二…三…”她数的很慢,声音又轻又软,拖得长长的尾音像小刷子,勾的他心里酸酸痒痒的很是奇怪。

秦束觉得太后娘娘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让他渐渐的放松。安静的听着耳边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渐渐重合,从激烈慢慢的归于平和,从清晰变得遥远而模糊。

“二十九…三十…”柳清棠数完,安静的等了一会儿才把手放开。放开手后,她发现秦束闭着眼睛,呼吸浅浅的睡着了。

柳清棠看着他的睡脸忍不住弯了弯眼睛,手指触到他的脸颊,低低的笑道:“还真的睡着了,怎么这么傻呼呼的呢~”

她托着脸看他,发现他睡起觉来很是规矩,许久都没有动一动。她自己就不一样了,睡起觉来总爱翻身,隔一会儿侧向左边,隔一会儿又侧向右边,睡梦中都无意识的翻动。

柳清棠看看外面的景色又看看秦束的睡脸,时常忍不住点他的鼻子,刷他的睫毛或是戳戳他的脸颊。等他觉得痒蹭了蹭毯子的时候,就收回手偷偷捂着嘴笑。

秦束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听到耳边太后娘娘的声音,她说:“张嘴。”然后他下意识的就照做了,结果嘴一张就被塞进来了什么东西。习惯性的嚼了两下,秦束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他还枕在太后娘娘的腿上,身上和太后娘娘盖着同一床毯子,而太后娘娘手里拿着一块缺了一角的糕点,正笑眯眯的俯视着他。

秦束嘴里含着那被嚼了两口的糕点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他竟然真的枕在太后娘娘的身上睡着了,而且还不知道这样睡了多久。

“好了,别僵着了,起来给我揉揉腿,被你枕麻了。”柳清棠拍拍他的脸颊道。

秦束闻言霍的坐起来,伸手就给她捏腿。柳清棠麻了的腿被这一捏,疼的嘶了一声,秦束眼里立刻就出现了自责,想都没想的就说道:“奴才该死,奴…”

没等他说完,柳清棠眼疾手快的将手上那块缺了一角的糕点塞进他的嘴巴里,“饿了的话这里还有盘点心能垫垫肚子。”

秦束一句话被堵住说不下去了,只能默默的给她捏腿,默默的嚼点心。

柳清棠见他腾不出手拿嘴里那块糕点,还好心的给他拿着,凑到他嘴边喂他,一连喂了三块才停手。

“主子,起了吗?上面要开宴了。”缀衣在门外问道。

“马上就好了。”柳清棠答了一句,让秦束不用捏了,弯了弯腿坐到了榻沿。

秦束很快的套上自己的鞋子,然后蹲下.身子给她穿鞋。但是为她穿好鞋想站起来的时候却被按住了肩膀,虽然不知道太后娘娘想做什么,但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蹲着。

柳清棠凑近他,宽大的袖子拂过他的肩膀,接着给他扶了扶头上的帽子。秦束这才知道自己的帽子歪了,并且刚才一直顶着这样歪斜的帽子给太后娘娘捏腿。

他明明想用自己最妥帖的样子面对太后娘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变成这样。一直跟着太后娘娘回到终岁阁顶层参加家宴的时候,秦束还是觉得沮丧,虽然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来。

这场家宴比起前两场安静许多,梅宴那会儿后来还叫了女先生去说书,讲了几出有趣的故事;百官宴上则是乐坊跳舞奏乐的没有断过,就算看的人少也能热闹热闹。

但是家宴没有那些,再加上只有这么几个人,围坐了一桌,说话的人也很少,场面就有些冷。

那三个公主都只在问到她们的时候回答几句;连太妃从头到尾都在紧张着儿子,怕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萧淮与一直看着虚空的地方面无表情的发呆,被连太妃拉着都没有动静。

然后便只剩下柳清棠和小皇帝萧淮旭,她们偶尔也说说话,只是她们也不可能一直说,常常是忽然就安静下来。

柳清棠想了想,干脆和往年一样叫乐坊里的女乐来演几出影戏。就是那种在特殊的屏风后被光照着投出影子来演的戏,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民间流传起来,乐坊那些人便也学了来演。开始是觉得挺有趣,但是年年如此没有一点新意。再有趣的东西,看了这么多年也会厌烦,柳清棠觉得自己现在看着都能睡着,但是就算她不喜欢,好歹也比这样相顾无言的尴尬场面来的好些。

叮叮咚咚唱了三出影戏,终于快到了午夜。当更楼上那座大铜钟被敲响的时候,天空绽放出一朵朵璀璨的烟火,那是早早就在广场前准备好了的太监们放的,足足有九十九个大的烟火和九十九个小的烟火,接二连三的从地上升腾而起,又在天上炸开。还有单独组成福寿字样,各种花色的烟花,一时间照的天空都明亮斑斓起来。

柳清棠和小皇帝几人站在终岁阁最高层的窗边,那烟花仿佛就在她们身边炸开,让几人看的异常清楚。

除却皇宫,宫外各府邸和街市上的人家都同时放起了烟花,没有皇宫里烟花那么多的花样,但是噼啪噼啪的接连在天上炸响也很是热闹。

还有爆竹,几乎每家都在这时候放起了爆竹,动静比起烟花来大得多。和街市那边隔着大半个皇宫的终岁阁上,都能将街上那轰隆的爆竹声听得清清楚楚。

爆竹声响了许久许久都没有止歇,在这震天的热闹里,她们迎来了元宁五年。迎来了这个和前世完全不一样,对她和秦束来说都是特别的元宁五年。

第二十七章 七枝节

第二十七章

“连乔,是我对不住你。”连太妃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些羞愧的神色。“你照顾我们母子这么多年,我竟然要为了淮与,让你去委身一个太监。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在这宫里我能放心去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

“太妃别这么说,连乔的命都是你救的,替您做事本就是应该的。”连乔被连太妃拉着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轻声道:“况且这宫里也有许多宫女和太监…成为对食,奴婢无碍的。”

那些宫女都是出宫无望,不想一辈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宫中终老,才会去找身子残缺的太监做对食。可连乔她本是能和她一同出宫的,若是现在把身子给了那种人,以后要找个清白的好人家就不容易了…连太妃想着,心里不由更加愧疚。

静了好一会儿,连太妃才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自己时日无多了,若是能让太后娘娘松口让我们母子回到扬子州,远离这复杂的禹京。到那时,我就做主让你做淮与的身边人,陪在他身边给他生个孩子,我也就放心了。”

话虽是如此,可到时候谁知道她还能不能走呢。况且若是她真的身子给了别人,日后又怎么能安心的陪在二皇子身边。那样心思纯粹的人,她平日都只敢远远看着,更遑论到了那时候。

连乔心里发苦,面上还是要带着感激之色的说:“太妃大恩,奴婢记在心里,一定不辜负太妃的期望。二皇子…二皇子奴婢一定会用心照顾。”

连太妃似乎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愁苦的眼中露出些希望之色来,“我今日见太后娘娘对那秦公公信任有加,说不得这事去找他真的有转机。到时候我们离开这里,回到扬子洲,将二皇子托付给他的舅舅,我也就不用担心我去了之后二皇子被人欺负了。”

连太妃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又低声安慰了连乔几句便道:“我先回清槐殿等你的消息。”

连乔站在这无边的夜色中,看着连太妃渐渐走远的背影,苦笑不已。

若这事真的有太妃想的这么简单便好了,怕只怕太后娘娘心里另有成算。那秦公公是最近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可真要说来也不过和她一样是个奴才罢了,就算是她自己照顾了太妃和二皇子那么多年,真有什么事太妃还不是说牺牲就要牺牲了吗,哪里又顾得那许多。她只怕就算找了秦公公,到时候她们这挣扎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新年爆竹的余响还能隐约透过宫墙传来,连乔听着这声音,默默的站在廊下环住了自己的手臂。

秦束拿着太后娘娘遗漏在终岁阁的斗篷,行至一条曲折回廊的时候被叫住了。

“秦公公。”那宫女从阴影处走出来,看上去有些熟悉。

秦束想了一会儿便道:“连太妃身边的?”

“奴婢正是清槐殿的宫女连乔,太妃让奴婢来拜托秦公公一件事。”

“连太妃若有什么事,尽管可以去找太后娘娘禀明,断没有让伺候的宫女来我这个奴才这里说道的。”秦束没准备听面前这宫女多说,淡淡的回了一句就想走。太后娘娘还在前面偏殿里等着这斗篷,让她等急了可不好。

连乔见秦束一副不想听的表情,连忙急急的就去拉他的袖子:“秦公公您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连太妃只是想托您在太后娘娘跟前提一提让她和二皇子回扬子州。不论成与不成,太妃和二皇子都记着您的恩情…”

秦束一把甩开连乔焦急之下伸过来的手,冷冷的道:“太后娘娘的决定岂是我等奴才能质疑的。连太妃怕是近来病的糊涂了,既然娘娘要连太妃和二皇子留在禹京,便只能感恩戴德的受着,没有背后不满的理,如今这做派若是被太后娘娘知晓了,恐怕太后娘娘心里也会不喜。”

连乔被那双冷厉割人的眼睛看的浑身发冷,嘴里的话转了几圈都没能说出来。若真的说了,就再不能挽回了。只要想着自己日后,也要像那些被有些权势的太监们当做对食的宫女一样,时常被虐待被打骂,连乔就踟蹰了。

要知道大部分的太监都因为身体上的残缺变得有些残虐,要发泄便只能找这些和他们做对食的宫女。若是身份相同还好,只当是做个伴,但是像她这样身份低微的宫女,想着托主子面前的红人做事,等着她的恐怕就是被虐待的下场了。

她曾经也看过这位秦公公,总是脸色阴沉,看上去就十分不好说话。只是没有交集因此也没有在意,想不到如今要来这么一遭。和那些表面上笑容满面,但是折磨人手段层出不穷的太监们比起来,这位让她光是看着就觉得有些恐惧的秦公公,恐怕还要更加手段毒辣。

可是再怎么胆颤,想到二皇子,她悄悄放在心里那么久却半点不敢触碰的人,为了他的将来,连乔还是期期艾艾的开口了:“若是公公能帮这个忙,奴婢…奴婢愿意以身伺候公公…”

说完,她忐忑的去看面前那人的表情,却一瞬间被那厌恶的眼神刺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一阵颤抖,尴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束却没有再给她反应的时间,漠然的瞥了她一眼就错开她往前走。

可是走了几步走过那个转角,秦束却看见太后娘娘站在那里,桃叶和缀衣她们则站在更远的廊下,低着头无一人敢作声。

秦束心里狠狠一跳,顿在那里不敢上前。太后娘娘站的位置巧妙,离他方才和那宫女说话的地方不远,应当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的。秦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开始回想起自己方才有没有说什么不对的话。可是明明他想了一遍发现自己没有说什么会让太后娘娘生气的话,还是觉得心里慌张起来。

秦束向前一步还没来得及说话,被他甩在身后,没看到转角这边情况的连乔就咬咬牙又匆匆追了上来道:“秦公公,求您发发善心在太后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只要奴婢能给的奴婢都…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