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他看来,太后娘娘不管做什么都不算是添麻烦。因为就算太后娘娘让他觉得有尴尬苦恼无措那些心情,他也都觉得乐在其中,他甚至是羡慕着国舅能被太后娘娘麻烦着的。越多的了解太后娘娘,他就觉得越心动。

他不是因为太后娘娘具体是什么样子的而喜欢她,而是因为是她,所以喜欢她的任何一个样子,并且越来越喜欢到了再也掩饰不住的地步。不管她是和从前一般的冷脸肃容还是如现在一般的生动嬉笑,他都着迷不已。

有时候秦束自己也会觉得奇怪,当初他只是感激罢了,感激太后娘娘在自己最无助绝望的时候,那样不经意的随手解救了自己。可是后来,在无数个仰望她的日子里,他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的改变了。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是憧憬着太后娘娘的时候,已经再也不能停止这种大胆的妄想。

这种不该有的感情那样热烈而突然,于是他只能小心的藏着这种苦涩又甜蜜的心情。为每一次能靠近太后娘娘感到雀跃欢欣,为每一次她淡漠掠过自己的目光感到失落酸涩,然后尽职尽责的做她身边的一个奴才。

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成如今这个模样的呢?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太后娘娘也是喜欢着他的,还将他介绍给了父亲和兄长…

“站直些,把腰挺起来。”

秦束在发着呆,忽然被柳清棠用力拍了一下背,整个人一踉跄差点往前倒去。他一站稳想起太后娘娘说的话,连忙挺直腰背不敢再弯下去。

宫里的太监们没得允许是不敢擅自抬头去看主子的,所以也就习惯了这样微微弯腰,总是会下意识的就这样做。许多老太监老了背都再也直不起来,还会觉得酸痛,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卑谦的弯着腰的缘故。

这样猛的绷直,腰有些微刺痛感,秦束没有在意,倒是柳清棠拍了一下他的背之后又往下移给他轻轻锤了几下:“总这么弯着也不难受吗,好了,我特许你不用这样。”

“奴才谢娘娘恩典。”

“让你叫我清棠不肯叫就算了,至少把这奴才的自称换一换,没见我这些日子私下相处时都是你我相称吗?”柳清棠有时真是想敲敲秦束这榆木脑袋。

“我…知道了。”秦束咽下嘴里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奴才不敢”换成了这个回答,见太后娘娘脸上有了笑容,也不由高兴起来。

“嗯?你这次改口的倒是快。”柳清棠弯弯唇角,拿起手臂上挽着的衣裳,绕到秦束面前展开,在他身上比了比。见袍子拖到了地上,便嘟囔道:“还是太长了,秦束,你可得多吃些,才比我高了半个头,哥哥的衣服你都穿不上。”

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就算她从来不去特地注意,也知道前世秦束几年后比她高上一个头还多。她自己在女子之中也算不得矮,秦束那样的个头还是非常不错的,只不过那时候的秦束看上去比现在还瘦,高瘦高瘦的再加上那阴测测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十分阴沉。

也许是心态改变了,现在想起那时候的秦束,柳清棠只是为了他的瘦感到心疼,半点没有当初看到他那样子的不喜。嗯,他那让人不喜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也意外的有趣顺眼。

秦束可不知道太后娘娘在想些什么,他只听到太后娘娘觉得他矮了,顿时紧张起来。他以前没在意过这些,可现在不同了,让太后娘娘觉得矮了就不行。秦束顶着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阴沉脸,在心里开始为自己的个头感到焦急,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长高?

柳清棠没注意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让秦束在意到什么地步。她又拿了几件衣服在秦束身上比,发现都没有秦束能穿的后,果断拿了其中一件稍小的藏蓝色袍子,然后拉上秦束回了自己的海棠阁,准备让缀衣桃叶给改改。

柳府的下人不多,又因为柳清棠要回家省亲,而暂时给一些不适合这时候待在柳府的下人放了假,所以内院这块很是清静。柳清棠走在路上,还会不时给秦束指指点点,哪些是她小时候常去玩耍的地方,哪些是她小时候最喜欢躲着的地方。

路过一处假山,柳清棠来了兴致,拉着秦束就走进了那座巨大的假山。假山里面别有洞天,看似越来越窄的地方走过去之后却豁然开朗,假山腹地还形成了一个两人高的洞穴。洞里倒是不暗,有光从假山那些小洞照射下来,能看得清光柱里飞舞的灰尘。

“秦束,快来看。”柳清棠毫不顾及端庄太后的形象,撩起衣裙爬过一道窄洞,在那边朝秦束招手。秦束便也跟着爬过去,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稍小的洞穴,只不过这个洞穴比起外面要小,她们两人都不能直起身子。秦束贴在假山石壁上,以免自己挤着太后娘娘。

柳清棠自己蹲下来,把靠在石壁上的秦束也拉下来一同蹲着,然后指着前面道:“看,这里就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

这个小洞更像一个窝,三面都是石壁,唯独前面一面是空的,因为地势原因,就像面前开了一扇大窗。她们蹲在这里,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还能看到湖岸上那一排随风飘荡的杨柳,风穿过这里则刚好大部分被外面那块凸出的假山给挡住,就算有风也是徐徐的,倒也不觉得怎么冷。而且因着是临湖的一面,也没有人能看得到里面,即隐蔽风景又好。

柳清棠怀念的看着湖面和垂柳,脸上带着些让人觉得可爱的得意之色道:“这里是我发现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你看,湖就在我们脚下,镜面一样的倒映着云朵,是不是很漂亮?下雨的时候就更漂亮了,溅起的水花让整个湖面上都腾起水雾,白茫茫的一片。雨下的大了,这一面就变成了一片珠帘,一直有雨滴从上面落下来。”

她神采奕奕,眼里盛满了让秦束觉得心醉的喜悦,挥着手和他分享高兴的儿时记忆。

秦束在这个低窄的石洞里,紧挨着太后娘娘,被她拉着手。看着她曾经看过的景色,耳边听着她的声音,觉得心里温软的都快化成水。

“再过些日子,那一片柳树都发芽了,被风荡来荡去的也好看。还有柳絮被风吹落在河面上,会顺着水流一直流到这里,趴在那里用手捞的话能捞上来一大把。再上面一些的花瓣也会顺着水流到这里,这湖中养了些红锦鲤,它们就会追着这些漂在湖面上的柳絮和花瓣聚在一块。有时候聚到这下面来了,伸手就能摸到它们,只不过那些鱼怕人的很,摸摸就哄的散开了。”

“外面的假山壁上,被水浸过的地方会黏着一些螺丝,手一伸触到些凸起就是了。我揪下来过几只大螺丝,偷偷带回去放在茶杯里养着,就藏在被子下面。结果一天晚上睡觉不小心打翻了,第二天起来可闹了个笑话,咳咳,然后我就把那些螺丝都扔回来了。”

关于这件事,秦束上午听国舅说过。娘娘把杯子盛了水养螺丝藏在床上,晚上不小心打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伺候娘娘的那些嬷嬷丫鬟们都以为太后娘娘是尿床,可把娘娘羞了个大红脸,再也不敢在被子里藏东西。秦束想起就觉得有趣,太后娘娘小时候似乎有着许多许多高兴的事。

“秦束,好奇怪啊。”柳清棠眼里看着湖面上悠悠而过的白云,神色有些不解的说:“明明这个地方我从来不想告诉其他人,为什么会想告诉你?我也没有常和其他人说起小时候的事的习惯,但是为什么会想和你说?我已经好几次主动和你说起这些事了。”

她转过头来看秦束,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些真切的疑惑。“秦束,你说这是为什么?”

秦束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几乎觉得不能呼吸,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奴…我不知道。”其实,他也明白这种心情。如果他的儿时有这些快乐的事,他也很想和太后娘娘分享,想告诉她他的过去他的一切,想让太后娘娘也因为他的趣事笑一笑。

可是,他除了关于太后娘娘的记忆,没有一丝快乐的事。而只是因为看到太后娘娘就觉得喜悦,这种事他又怎么能开口和太后娘娘说起。

“那秦束,你喜欢听我说这些吗?”如果不喜欢,她就稍微控制一下,不要总和他说这些。

秦束闻言,眼里顿时亮了亮,毫不迟疑的回答道:“喜欢。”

柳清棠忍不住就笑了,揽住他的脑袋,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秦束的心砰砰的激烈跳动着,他看着心爱之人的笑脸,忍不住屏住呼吸然后也倾身向前,动作极轻的亲上了她的唇角。

第一次看到秦束主动,柳清棠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感受到自己唇角被温热的嘴唇挨了一下,不由捂着自己的唇睁大了眼睛。秦束看着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马上低头,因此眼里的爱意轻易便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被这样看着,饶是柳清棠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的移开眼神不再看他,脸上却是有些红润。

两人靠在一起不语,交握着的手也不知道是谁先紧了紧,另一个便用同样的力道回握。今冬是个暖冬,有燕子早早的回来,穿梭在还未发芽的柳树枝桠间,又倏尔低低的掠过平静的湖面,清脆婉转的鸟鸣带着春的喜悦。

静了一会儿,柳清棠醒过神来,唔了一声,在石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小角摸索了一会儿,拽出了个抱枕。“这是我以前藏在这里的小枕,夏日午后还会枕着这小枕在这里睡觉。”

“唔咳咳,好多灰!”被拽出来的抱枕上落满了灰,这一拿出来就灰土飞扬,本来就不算大的一个小洞穴顿时灰尘弥漫。抱枕容易积灰,她又已经几年没来,有这么多灰是理所当然的,她刚才神思不属一时竟没注意。

柳清棠眯起眼往后退,秦束赶紧护着她的头免得她磕在石壁上,一手给她扇去面前的灰。等两人出了那个洞穴,柳清棠见秦束一头一脸的灰,不但不帮他掸去,反而哈哈笑着用自己灰灰的手在他脸上,又摸出了几道小猫胡须一样的痕迹。

其实秦束看着太后娘娘自己脸上的灰也想笑,只不过他是万万不会笑出来惹太后娘娘着恼的,只细细的用帕子给她把脸上手上擦干净,再给她拍去衣服上的灰,一点不在意自己形容狼狈。

倒是柳清棠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没再闹他,直接回了海棠阁。早就将海棠阁打理好了的桃叶和缀衣迎上来,看到秦束的样子纷纷捂嘴偷笑。

“好了,你们两个别笑了,把这衣服帮秦束改改,我们晚上要去逛灯会。”柳清棠在桃叶缀衣两人脑门上一人敲了一下笑道。

“灯会?我们也好多年没去了!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吗?”回到柳家,桃叶和缀衣两人也放松了不少,大大咧咧的桃叶还叫起了柳清棠在家时的称呼。柳清棠见越发稳重的两人难得这般兴奋也没制止,背手一笑:“和以前一样,你们安排好护卫那些。”

看她们这样子,秦束哪还能不知太后娘娘入宫前常做这种事,多少放了心。他方才就担心娘娘如果心血来潮想要去看灯,会不肯带上护卫。毕竟这种灯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万一遇上了点什么意外叫人都来不及。

好在娘娘虽然喜欢看那些话本,总算没有想要学里面的人。秦束想起太后娘娘让他读的那些话本里,大家小姐偷偷出府游玩却不带护卫,遭到危险后遇见江湖大侠一见钟情的情节,十分担心太后娘娘会被教坏。

第三十四章

正是黄昏时分,天边的云霞还未散去,那红霞和被夕阳余晖渡上金边的云朵糅合在一处,看上去格外瑰丽,远远望去半个天空都被似是被火烧灼了一般。

街上此时已经是人流如织,多是爹娘带着孩子,一家人说说笑笑的走在街上。被娘牢牢牵着手的孩子小牛犊一样高兴的往前冲,又被拉回来叮嘱别跑得太快。还有年纪更小一些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四顾,然后指着某处发出欢呼,让他的爹娘都摇头失笑。

也有许多男女手里提着花灯走在一起,或是靠近着喁喁低语,或是隔着一步相顾不言。脸上都带着有些傻气的笑容,那种相处的氛围让周围的路人都投以理解善意的目光。

南朝对女子的拘束远没有周边几个国家那么多,再加上这种一年一度的佳节,许多未出嫁的闺阁女子都走出了家门到街上赏灯,所以也不乏三两成群的豆蔻少女。虽然有些拘谨,但是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藏着好奇,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身上挂着香囊荷包配饰,头上戴着珠花发带,从身边走过都能带去一阵香风。

街道两旁早早的就点上了许多的灯,有平日就有的用作照明的,有每到节日特地增添的大红灯笼。还有商铺在这一日用来招揽生意,特地订做了放在店铺前面的花灯,当然少不了的就是在空地上摆摊专卖各色花灯的摊子。

无数盏灯使夜市变得明亮,橘黄的光芒驱散了冬日残留的寒意。

“小姐,走的太快后面的人会跟不上。”穿着改好的衣袍,像个平常人家公子的秦束追着脚步轻快走在前面的太后娘娘,看了一眼身后,发现桃叶缀衣以及那些护卫已经落后了一些,不由开口说道。一边说还一边努力为太后娘娘和周围的人隔开距离,免得她被拥挤的人群撞倒。

“桃叶和缀衣待会儿会自己去找地方玩,不用在意她们。至于那些护卫,他们可是从小就跟着我来过许多次的,都熟悉了怎么会跟不上。秦束你还是担心自己吧,可别被人挤散了。”

柳清棠一身还在闺阁时的打扮,穿着最普通不过的鹅黄色裙衫,头上插着银质的钗,一头长发也用红色的发带绑着垂在身后,脸上未施脂粉。没有故作成熟的板着脸端着架子,笑起来就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派狡黠天真。

“来,拉着我~”柳清棠说完就伸手拉住秦束,不由分说的带着他往人群缝隙中挤去。

见太后娘娘兴奋的和个半大孩子似得,直往人群里钻,也不管周围的人会不会撞着她,秦束只能忙乱的紧紧跟着,用空着的一只手努力护着她。

这时不知道是谁吆喝了一句:“舞龙来了!”本来就拥挤的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往前挤。秦束本来还和柳清棠隔了一些距离,被周围的人群一挤,整个人都贴上了她,再加上先前要护着她的姿势,几乎将柳清棠整个人抱在怀中。

这种时候不能逆着人群,又不能从包围圈中挤出来,两人几乎是被人流带着不知道往哪里走。

柳清棠见秦束在这种情况下还在想给她腾出地方,很是辛苦的扛着周围的压力,干脆放开他的手,直接搂住他的腰钻进他怀里。秦束愣了愣,随即想也没想的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环着她的肩,把她完全护在自己怀中。

周围人群拥挤嘈杂,但是柳清棠将头抵靠在秦束的肩膀上,被他整个抱住,只觉得一瞬间就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她能感觉的到他心脏跳动的起伏,一下一下,跳得有些快。不知不觉的将她本来正常的心跳,也带的同样快速跳动起来。

秦束抱着怀中的人,借着周围的人潮,第一次毫无顾忌的用力抱着她,紧紧地,好似永远也不愿意放手。柳清棠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是她没有开口提醒,安静的被秦束抱着,嘴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渐渐地,人群安静下来,也不再那么拥挤。秦束手中的力道放松下来,然后将环抱着太后娘娘的手移开。柳清棠也退后了一步离开他怀里,还不等秦束感到失落,她就又顺势拉住了秦束。“今晚要一直拉着我,不然会走丢。”

“是,小姐。”秦束看着太后娘娘在灯下朦胧又温暖的笑颜,感觉心中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满足感充斥。就像今夜的灯火辉煌照亮了整个禹京,他的心也被太后娘娘照亮着。如果…一直能像今夜,能像刚才那样抱着太后娘娘,那该多好。

“啊秦束你快看!舞龙过来了!”

两条身上点缀了无数闪光片的龙,被几十个头戴汗巾身穿喜庆红衣的男子舞的生风,那巨大威武的龙头,追逐着前面一个系满了彩带丝绸的红球,你来我往,倒真有几分龙戏珠的灵气,看的周围的孩子们欢呼惊叹不已。

秦束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她家娘娘却和那些小孩子一般,发出了惊叹和欢呼。

“小姐,不是曾见过这舞龙?”他记得每年的元宵,宫中也特地有请人去舞龙舞狮,那场面可比现在要华丽上许多,可也不见坐在上首的太后娘娘有什么喜爱的表情。他还一直以为太后娘娘,不喜欢看这些。

柳清棠踮着脚往前看,头也不回的回答道:“还是外面的舞龙有趣,大家一起看又热闹。哪像以往几年在墙里面,坐的高高的远远的,看都看不清,偶尔见到有趣的动作还不能大声欢呼,简直憋得慌。”

“舞狮舞狮~”柳清棠说着看到舞龙走过后又来了六个舞狮的,不禁一下子忘记了那些不满,摇着秦束的手激动的让他看。

秦束哪里是来看舞龙舞狮的,他从头到尾都在一旁盯着太后娘娘生动的表情,根本就没有移开过眼睛。被太后娘娘这一摇,简直摇的他心神晃动,堪堪错开一下目光,看了几眼街上正走过的舞狮。

舞狮比起舞龙要小,两人一组,足足有六组。看起来也更加灵活,一下子跳跃腾转,一下子打滚摇头,那眼睛还能眨动,大张的嘴里竟然还能吐出花来,逗得人们开怀大笑。还有几头狮子舞着舞着就缠斗在一起,一个叠一个的,还有绕着一颗红球团团转怎么都抓不着的,看的周围人哄笑。

柳清棠正看得津津有味,一转头发现秦束眼都不眨的只顾盯着自己看,不由好笑的曲起手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看我作甚,这种时候看舞龙舞狮看花灯才对啊。”

秦束赶紧移开目光看前面,但是只一会儿又悄悄看向旁边的太后娘娘。柳清棠感觉到他的目光,也不管他了,自顾自看舞狮过后的花灯车。这花灯车上铺了红毯,两旁的栏杆系上红绸,中间放置着一盏巨大华丽的花灯,足足有两人多高。灯的八个面各画着一个美人,这八个美人乃是南朝自古以来出名的八大美人。

柳清棠自己被称作书画双绝,自然看得出来这画是请了名家画的,倒还算不错。花灯车过去了,后面便是吹唢呐喇叭,还有杂技舞蹈的。虽说柳清棠在宫中看过的每一场舞蹈杂技都比这要好,但是氛围不同心情不同,她还是更加喜欢如现在这种。

长长的一队走过去了,有还没看够的就跟着车队继续游行,看够了的就自己散去接着看路边花灯逛市集。柳清棠则是摸摸自己咕噜噜叫唤的肚子,兴冲冲的拖着秦束去吃元宵。

走了好几个摊子,那些桌子都已经坐满了人,柳清棠随便找了一家人最多的摊子,对着忙碌的店家喊道:“两碗元宵。”

那店家笑眯眯应了声,又埋头看着锅里白白圆圆的元宵,等它浮起来后,拿过旁边放着的碗盛上两勺,让伙计端着送到等着的客人那里。

柳清棠站在旁边等着,发现店家动作熟练,一勺舀上八个,两勺就是一碗,数都没数却从来没错过,不禁觉得有趣,盯着他每次舀好的碗里数。

那店家笑眯眯的,动作越发快,就是从没错过数,让柳清棠忍不住赞了一句。

“小老儿做了几十年啦,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手里舀上来多少个。”他说着,给柳清棠两人的碗里各多加了一个。

等他们的两碗弄好了,柳清棠直接多给了些银子,让秦束端着人家的碗走了。她也没走远,就在小摊旁边临着河的一处清静草地上坐下来。

后面跟着的那些护卫没有她吩咐不会随意来打扰,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坐在这里,也让他们刚好能在摊子上吃碗元宵填肚子。

悠悠的河水向东流去,一直流向看不见的地方。两人坐在河岸上,虽然这边没有花灯,却有着温柔月色。上元,本就是一年中的第一次月圆,此刻苍穹上的一轮明月洒下了银白的辉芒,映的河上一片粼粼波光。

赏了会儿月,碗里的元宵稍稍放凉,柳清棠端起碗挑了一个。可是咬了一口她就瘪了嘴道:“怎么吃的第一个就是芝麻白糖馅的。”

这种摊子是将有许多馅的元宵混在一起煮的,店家不知道一碗里面有些什么馅,客人也不知道自己吃的下一颗会是什么馅。柳清棠几年没吃了,没想到吃的第一个就是她最不喜欢的芝麻白糖馅,不由有些不开心。

再看看旁边的秦束,他也咬了一口,调羹上还剩了一半,流出来的馅有股花生味。柳清棠忽然侧过身去低头吃掉了那半个花生酱馅的,然后把自己调羹上那吃了一小口的芝麻白糖馅元宵,塞进秦束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我用这个和你换,我不爱吃芝麻白糖馅的。”柳清棠倒是没觉得自己吃秦束吃过的元宵有什么不对,见秦束已经吃了那个芝麻白糖元宵,就抽回调羹在碗里又舀了一个。

“怎么又是芝麻白糖!”柳清棠瞪着被咬出一个小缺口流出黑色糖糊的元宵,举着放到秦束唇边。

秦束乖乖吃了,低头把自己碗里的白胖元宵都用调羹戳出一个小口,然后把花生酱馅的都挑到柳清棠碗里。

“还有枣泥馅的我也要~”柳清棠嘴里咬着元宵,瞟着秦束的碗含糊不清的说。

秦束二话不说把枣泥馅的也挑到她碗里。这一挑完,他自己碗里便只剩下几颗。柳清棠看看自己碗里快满出来的元宵,又给他挑回去一些。“你也多吃点,你看你和我一样大的年纪,才比我高半个头。”

再次被说到个头的问题,秦束舀元宵的动作一顿,看上去有些迟疑的道:“我比小姐…小上两岁。”

第三十五章

“我比小姐…小上两岁。”

柳清棠刚舀起来的一个元宵啪的掉回了碗里,溅出几点汤渍。

“你比我小两岁?!”柳清棠瞪大了眼睛,一副不能相信的样子,看的秦束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还没等秦束想到自己要如何回答,柳清棠就低下头,舀起碗里的元宵塞进嘴里愤愤的嚼起来,嚼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她一直以为秦束和她一样大,因为前世有一次她偶然问起来秦束的年纪,缀衣和桃叶都说应当是和她一样大的。她那时候只是随口一问,也不会特意去向秦束求证,再看看他那脸,可不就是和她差不多大的样子,也就一直这么以为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比她小上两岁?!

或者说,现在按照心理年纪的话,可不止小两岁。这么一想,柳清棠觉得更加不开心了。

看着碗里那些元宵,柳清棠觉得胃里堵得慌,看了眼旁边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秦束,把碗塞到他手上道:“都吃掉。”

“是,小姐。”秦束就端起碗吃元宵,一边吃一边偷偷瞟旁边坐着生闷气的人。他发现太后娘娘似乎不高兴,但是他没有说什么…莫非是太后娘娘不喜欢他比她小?秦束有些后悔刚才说那句话了,可是已经说了又不能收回来。于是他再次为自己在太后娘娘面前不会说话感到无奈。

在秦束看来,不过是年龄有一点点不同而已,太后娘娘应当不会太在意这个。但是显然他没能理解‘恋爱中的女人都容易胡思乱想’这个道理,柳清棠表现的再强势,她现在依旧是个对着心上人的平凡女子。

见秦束吃完了,柳清棠站起来拍拍裙子道:“走,去猜灯谜。”

娘娘还有兴致去猜灯谜,应当是没有事了吧?秦束这么想着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了她。

猜灯谜的地方有许多,一是官府在一片大大的空地上挂上无数盏花灯,所有人都能去猜,和守在那里的人说了答案,猜中了就能拿走花灯。

二是街上一些商家店铺联合起来在门前摆了长长一串的花灯展,同样是猜中了花灯下挂着的灯谜就能拿,有一些还能获得店家准备的奖品,不过每家店每人做多只能猜三次。

三就是一些专卖花灯的小市,在门口缴纳些钱就能进去猜花灯,那里的花灯就要精致一些,在摊主那里猜中几个灯谜就可以选走多少盏灯。

当然另外还有一些,有名望的文人雅士在自家园子里开的花灯会,在门口作诗作画得到了主人的赏识就能进去,多是用以结交友人;还有些文官特地在府门口摆上花灯,以文会友,做出了他喜欢的文章诗作就能得到花灯,按照此间主人对作品的满意程度还能得到几两到几十两甚至几百两不等的银子。

秦束本以为太后娘娘只会去前面三种灯市,毕竟后面两种灯市很容易暴露她的身份,但是没想到,她直接拉着他就去了最近的户部吴尚书家门口。

那里已经围了许多的人,大多是穿长衫的读书人,都在看着前面一排桌子上执笔挥毫的人,然后交头接耳的小声讨论着什么。四十多岁留着一把胡子,看上去温文儒雅的户部尚书吴寒声在那些桌子面前走来走去,脸上不时露出满意赞叹的神情。

柳清棠整整衣裙,就这么施施然的走过去。秦束虽然心里有些疑惑担忧,但是脸上完全看不出来,落后柳清棠一步跟在她身侧。不管太后娘娘做些什么,必定有她的理由,他不管对错,只管跟在她身边。

空余的桌子还有三张,柳清棠选了最后一张,在桌后站定,秦束会意的为她磨墨。周围围观的人见一女子上前顿时哗然,毕竟这种情况下若不是真的有真才实学,男子都没有多少敢上前,女子真是非常少见。

不过好在南朝历代就出现过许多文采斐然不输男子的女子,大部分文人都没有露出什么不屑的神色,反倒是有几分期待。只是因为对方看上去是个未嫁女子,不好贸然靠的太近去看,便不时往那边掠一眼。

吴寒声当然也注意到了那个忽然出现的女子,见她低着头好似在作画,他好奇地摸摸胡子走过去准备仔细看看画的什么。谁知道这一走近,刚好看到她抬头,那张熟悉的脸吓得他差点揪掉了他自己的胡子。

太后娘娘出宫省亲他们做大臣的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太后娘娘不在柳家,怎么微服到了他这里。吴寒声看到不远处树下那些穿着常服的护卫,又看到磨墨的人是这些日子以来太后娘娘带在身边上朝的那位秦公公,这才彻底相信面前这个看起来和他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正是那个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后娘娘,顿时在心中暗暗叫苦。

为官二十几年,自然看得出来太后娘娘不会想要在这时候泄露身份,因此吴寒声定定神走近装作看画,小声的道:“微臣给太后娘娘请安,怠慢娘娘,请娘娘恕罪。”

柳清棠一笑,微微摇头示意无事,手下不停的画着她的元宵灯会图。饶是因为太后娘娘突然驾临胆战心惊的吴寒声,看着那渐渐成形的画,也不禁点头露出赞许的笑容。柳清棠画完最后一笔,想了想又在旁边写下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最后,柳清棠拿着最高奖金几百两银子,还有一盏做工最精致的花灯离开的时候,吴寒声还捧着那幅画自顾琢磨着。太后娘娘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难道就是为了那几百两银子?可是,光是太后娘娘这幅画就绝对不止那几百两,而且太后娘娘应该也不缺银子。想着想着,吴寒声干脆拿着画进府去了,不管怎么样,这画得先收好,这可值钱着呢。

“小姐,今日这么多人看到小姐画那幅画,若是他日吴尚书将画拿出来说是太后娘娘的大作,被有心人联想到今日,恐怕不妥。”秦束跟在柳清棠身边离开,看到吴尚书捧着那画,还是忍不住说道。

柳清棠听到秦束别扭的拐弯抹角想把画拿回来,心里稍稍解气。她早就发现秦束看着那幅画眼睛眨都不眨,可见是很想要。但是他越想要,她就偏不给他。其实只要她开口,吴尚书绝对二话不说把画送回来,但是她看到秦束不舍的眼神,就想也不想的大方将画给了吴尚书。

若是平日里,秦束想要,一张画她给了秦束就是,但是今日她还在生气,莫非秦束看不出来?眼睛都要扎进画里去了。

柳清棠转脸去看秦束,见他似乎真的没发现她还在生气,还在舍不得那幅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道:“吴寒声聪明得很,不会做这种事。”

能在她和那两位首辅之间保持这么久的中立,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若能拉拢这个聪明人,说不得以后就是一个不错的助力。

她并不是心血来潮忽然来这么一出,而是早有计划。吴寒声现在还是中立,可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拉拢到王首辅和冯首辅一派,因为他的女儿嫁给了王首辅的小儿子。而吴寒声这人,平生最在乎的就是书画和女儿。既然现在他还没有被拉拢过去,她当然也是要争上一争的。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魏征。魏征是她父亲手下将领的遗孤,他们小时候也曾在一处玩耍,彼此交情不错。长大后父亲还曾想过让她嫁给魏征,只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有这种意思,父亲也不想那么早让她出嫁,再加之后来她入了宫,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当上太后之后,魏征是她的左膀右臂,替她做了许多事。前世直到几年后,柳清棠才知道魏征曾和吴尚书家的女儿两情相悦,但是王首辅那小儿子坏了吴小姐的名节,迫得吴小姐嫁给他,几年后就香消玉殒了。

吴小姐死后,魏征消沉了许久,被王首辅制造了一起意外后身亡。若不是魏征死了,她后来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半软禁在宫中等死,毕竟魏征手中握着从她父亲那里接过的一半兵权,而他又比父亲少了许多顾虑,行事更加方便。

魏征死后,这一半兵权她当时是交给了信任的皇帝外甥,让他有了和他们柳家撕破脸的底气。

想到这里柳清棠就觉得胸中愧疚和怒火同时翻腾,勉强压下这种情绪,她又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给魏征和吴小姐赐婚。她记得魏征是说过初遇那位吴小姐是在这一年的灯会,那么她回去之后懿旨就可以先拟着了。

若说前世她还不明白一向坚强自立的魏征,为什么会因为吴小姐的死而一蹶不振;不明白不苟言笑的父亲为什么独独在说起母亲时柔和了神色,那么稳重如山岳却每到元宵母亲的忌日都承受不了一般的将自己关在书斋,那么现在因为秦束,她明白了。

若是有一日,秦束死了,恐怕她…

柳清棠想着就心软了,觉得自己现在生气着实有些无理取闹的时候,忽然又听到秦束说:“小姐,那画画的那么好,不如拿回来装裱挂在书房中?”

秦束怎么还在想着那幅画,柳清棠觉得刚灭下去的火又烧起来了。她人在这里,秦束怎么光顾着想着那幅破画,哄好了她,要什么画没有,可是这人连她还在生气都看不出来。

柳清棠打定主意无理取闹到底。捏着他布满茧子的手就气势汹汹的往各商家门前的花灯街走去。到了第一家,柳清棠停下,对秦束道:

“秦束,你来猜灯谜。”

秦束只能遗憾的放下对那幅画的念头,依言上前看那灯谜,稍稍想了想,他刚准备说出谜底,就听见旁边的太后娘娘张口道:“谜底是‘水’。”

“这位姑娘猜对了。”老板看了自己手中写着谜底的纸点了点头又道:“可还要猜?”

柳清棠捏捏秦束的手,“秦束你接着猜。”

莫非是太后娘娘觉得他刚才猜的太慢所以自己说了谜底?秦束这么想着看到第二张灯谜,可是他张嘴刚准备说答案,就听到太后娘娘先他一步说道:“谜底是‘鑫’字。”于是他刚准备说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这位姑娘好生聪慧,又猜对了,一家店能猜三次,姑娘可还要再猜?”老板笑眯眯的敲了两下铃。

柳清棠面上带笑,一双眼睛斜斜的瞥了一眼秦束,“你猜啊。”

秦束伸手拿起第三个写着灯谜的纸片,这次的灯谜比较难,他思索的久了些。一边想他一边偷眼去看旁边的太后娘娘,她好像在专注的看着花灯,看都没看他。等秦束终于想到谜底,嘴一张就听到太后娘娘悠悠的吐出一句:“谜底是‘牡丹’。”

“恭喜姑娘,又答对了~”老板又敲了一下铃,取下三盏花灯递给柳清棠。

秦束闭上嘴,接过花灯,欲言又止的看着柳清棠。

柳清棠只当做看不见,走向下一家。然后在这一家,同样的事情又在重复着。

“秦束,让你猜灯谜,看我做什么。”柳清棠说着,漫不经心的用手指拨动花灯下面的穗子。

秦束只好转过眼看灯谜,看一会儿后说道:“谜底…”

“是‘竹’。”

明明让他猜,可他每次刚开口或是才说了谜底两个字,就被太后娘娘自己抢先把谜底说了出来,逼得他到嘴的话又咽回去。如此再三,秦束终于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小姐,在生气?”

这都到了第三家,被她抢先说了九次谜底,秦束现在才确定她不是在逗他而是在生气。柳清棠收回把玩花灯的手,瞪他一眼:“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