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萱歌消失后,萧淮旭就病了大半月,一直没有进后宫,也没让后妃侍疾。眼看着太后不在宫中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后妃约束力小了许多,再加上明面上萱歌这个宠妃去世,萧淮旭的后宫又没有几个是甘心被无视的,早就想着取萱歌而代之,这种皇帝大病初愈的时候,谁都想着抢占先机获得宠爱。

等不及的人多的是,而那些女人又都多多少少有些手段,糟糕的是还不一定都聪明,竟然想着给皇帝下那种药,就为了自己能第一个得到宠幸。

萧淮旭难得进一趟后宫,谁知道竟然会有这种胆敢给他下药的妃子,那种虎狼之药,恰好就使得萧淮旭才稍有起色的病一下子变得更加严重,神色比之之前萎靡了不少,那身上的病气看的王首辅心惊不已。萧淮旭神色狰狞的让人处置了那个给他私自下药的宫妃,然后在王首辅想要唤御医的时候一挥手阻止了他。“去宫外找个有经验的大夫,御医多是把病情往轻里说,他们粉饰太平定是太后的主意,而今,朕要听真话。”

然后萧淮旭就得到了那个老大夫说他活不过三年的断言。事实上,在老大夫看来,皇帝戾气太重,这样的人最容易伤人伤己,如果不改,这样下去一年说不定都没有办法扛过去。

那老大夫被拘了起来,免得他走露消息。萧淮旭靠在床上,脸上是满满的不甘,眼里的晦暗让一旁的王首辅都觉得暗暗心惊。皇帝还十分年轻,他们都以为自己还有许多时间来改变朝中的局势,可是如今,恐怕他们已经是大势尽去。饶是王首辅,在朝堂上被处处掣肘,又听见这种消息,这会儿也不由得显露出颓败的神色。

萧淮旭看见了,拿起床头的药碗摔过去,砸的王首辅额头上出现了一道血口。王首辅一惊,颤颤巍巍的跪下去,口中道:“皇上息怒,老臣这就去寻访名医,皇上乃是被上天庇佑的天子,定能龙体康泰。”

萧淮旭没有说话,捂着隐隐作疼的胸口,眼神沉沉的盯着不知名的地方,良久才扯出一个决绝的笑,“朕既然活不了多久了,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只是,就算死,朕也要他们陪葬。”

第七十五章

以萧淮旭的早熟多疑,他隐约猜到了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糕的情况,定然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而这个人,除了柳清棠不作他想。

他虽然不知晓柳清棠究竟做了什么,但是如今到了这种地步,追究原因已经不再重要,萧淮旭只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并且这病弱的身子将会让他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直被柳清棠辖制,他如何会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既然没有办法赢了这一局,萧淮旭也不愿意输,只能争个平局两败俱伤。就像他说的,他死了,也要人陪葬,让他又爱又恨的柳清棠还有那个秦束,他们都要死。

萧淮旭本身的性格就被他那个父亲影响,虽然装的天真纯良,实际上自负又偏执,从小就在心底埋下了一些癫狂的念头,如今被柳清棠和秦束的事情,还有萱歌与人私通的事情刺激,再加上药物的作用,已然有些疯魔。

在听到自己剩余寿命不多的情况下,萧淮旭再也不顾王首辅的阻拦,动用手里仅剩的力量封锁了自己再度卧床不起的消息,然后强撑着将决定的一系列事情吩咐下去。

远在浴佛寺的柳清棠完全没有想到,萧淮旭会因为后宫某个后妃的愚蠢行为,导致病情越发严重,还越过太医院在外面找了一个寻常的大夫,知晓了自己病重的消息。

在她原来的预想里,萧淮旭之后虽然会身体虚弱,但是五年之内都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也不会发现自己身体的古怪。只是世事无常,谁都不能预料下一刻将会发生的事。

浴佛寺山茶园里,柳清棠凝神画着面前开的正好的重瓣山茶。画下最后一笔后她脸上带笑的赏了一会儿,把画放在旁边晾干,转而对坐在一旁认真看书的秦束说道:“再画上两幅,我又能给你做本画册子了,下午换个地方画,等明日刚好让人装订成册,给你闲暇翻着玩。说来,上一本叫做‘束茗’,这一本就叫做‘秦香’怎么样?”

秦束埋头看着书,被她这一打扰断了思绪也没有一点不快,反而放下书给她揉了揉右手腕道:“不用整日给我画这些,有一本就足够了。”

“你还没说这一本叫‘秦香’好不好呢。”柳清棠特意想着做两本,分别以秦束名字的其中一个字命名,这会儿见秦束没什么反应不由暗恼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情趣,这种时候难道不该好好夸奖她有心吗。

“我觉得,叫清华比较好。”秦束看出来柳清棠在求夸奖,但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这么说。

柳清棠听着,发现是用了她名字里的一个字,想想这样也不错,而且是送给秦束,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喜欢,于是就欣然点头应允道:“那好,依你的意思。”

然而,这本‘清华’山茶画册终究是没能画完。

在这一日午后,柳清棠在浴佛寺迎来了一队柳家亲卫,为首的带来了柳清榕的亲笔书信。柳清棠看到他们脸上凝重的神色还有身上隐约的血渍,立刻就脸色一变,接过领头那人跪着递过来的信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禹京乱,勿归。

“怎么回事?”柳清棠攥紧了手里的书信,表情肃然。

“回太后娘娘。”领头的男子长得虎背熊腰,跪在那里也是身形如山,见到柳清棠稳稳的坐在那里,除了表情稍稍严肃并没有任何失态,眼里不由有些微意外。只是很快他又敛下眼神沉声道:“今日凌晨,皇帝忽然发难,下旨说国公爷私通敌国,欲图谋逆,并且在我等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派了重兵围住了柳家以及杨家,另外魏征大人也因为此事被收押进了牢中。”

“清榕大人差我等前来送信,另外担忧皇帝会对太后娘娘不利,因此让我等保护娘娘在此等候,待他在朝中周转,解决了眼前的混乱之后,再迎太后娘娘回宫。”

柳清棠并不像男子以为的那么镇定,只是她习惯了掩饰自己,更何况此时有外人在,她是定然不会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太后及柳家女儿惊惶失措的样子的。所以外表看来她是十分镇定,但是站在一旁的秦束看到她不自觉抓着袖子的手,怎么会不明白她现在心里已经十分焦急。

柳清棠怎么会不焦急,萧淮旭这突然的动作完全不在她的预期之内,更让她心乱如麻的是萧淮旭竟然再次将那种莫须有的罪名‘与别国私通意图谋反’安在父亲的头上!上辈子他就是这样,可是上辈子他已经得到了她手中和柳家的大部分权利才敢这么做,这辈子他被他打压至此,怎么敢依旧这样做!

若是换做其他的,柳清棠定然不会像如今这样不安,但是上辈子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她的心间,看到这样好似历史重演的事,她根本冷静不下来,满腔的惊怒和担忧。

或许萧淮旭这样孤注一掷的行为,是因为这些日子被他们逼得太厉害,所以才会趁着她离京,想要抢先握得主动权。柳清棠原以为萧淮旭不应该如此莽撞,她自以为两世为人已经十分理解萧淮旭,料定他这时候不会轻易动手,因此才敢在这种时候离开禹京。

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做下了她以为不会做的事,如此不谨慎不像是他的手笔。但是,柳清棠又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萧淮旭,已经有些陷入疯癫的样子,如果他已然神智不清,那么在王首辅的拾掇下,说不定会这样做,她皱着眉又不确定了。

再看了看手里那封信,看到那行‘禹京乱,勿归’,柳清棠心中一暖。这辈子,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哥哥,还有秦束,还有那么多她在乎的人。这种时候,就算知晓哥哥让她待在这里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不想她再经历这样的事,但是她又怎么能真的置身事外。

先不说她已经对萧淮旭没有亲人的情分,就算真的看到他死,她自问也不会有什么心情起伏。再者,她布局这么多年,现在即使被萧淮旭突然的动作打乱,她也必须回去主持大局,安定柳家派系的心。

就算是一时半刻也好,她这次绝不容忍父亲再次背上这种污名,就算这个罪名这辈子变成现实,那也是她该背的而不是父亲。

她的名声从来算不得好,就算再难听一些也无所谓,最后,她依旧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娘娘。

“立刻回禹京。”柳清棠没有想多久,站起来说道。

秦束并不意外她会这样做,只是他始终觉得哪里有些怪异。他不是柳清棠,更能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待这有些突然的事,所以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出一些不对劲。

但是具体如何他又说不上来,再看到柳清棠一脸的不容置疑,想到她应当是十分担忧父兄,他阻止不能,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把柳清棠的话吩咐下去。

先前那名说话的男子听了柳清棠的话,忽然不赞同的道:“太后娘娘,清榕大人一片苦心,希望娘娘不要辜负。况且这一路并不太平,恐怕我们现在已经进不去禹京了。”他身上那淡淡的血渍表明他这话确实不假,恐怕能到这里也经过了一番苦斗。

柳清棠闻言多看了他两眼,发现并没有在柳家亲卫中见过他,但是随即她又想到柳家亲卫那么多,近几年更是招了好些人,她也不是个个都认识。如果禹京中真的如他所说的那么混乱,那么她所熟悉的那些亲卫,定然是在哥哥手下听从调遣无暇应对才对。

听了他这番阻止的话,柳清棠心里的怀疑倒是去了三分。“我姓柳,自然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你只需要听从便可。”

那男子一时语塞,脸上有些挣扎之色,然后又渐渐变作坚定:“既然太后娘娘执意要去,我们兄弟就是拼了这条命,都会将娘娘平安送至禹京!”

柳清棠来时行装等物足足有几大车,可如今要赶回去,自然是要轻车从简的。还有那些伺候的宫人这时候也不好一齐带上路,于是柳清棠干脆让缀衣桃叶两人待在浴佛寺,领着这些宫人们等她的消息。毕竟在浴佛寺里,她们好歹会安全许多,这一路不太平,说不定一个闪失就要让她们丧命。

柳清棠最后决定只带上秦束一人回禹京,两人坐在一辆马车上,周围护着当初他们来时带来的护卫。至于这次赶来的柳家亲卫,则是一前一后的将护卫和马车都包围起来,俨然一副严密保卫的姿态。

路途匆匆,没有了之前来时的闲适,却添了几分肃杀紧绷。马车里,秦束握住柳清棠的手什么都没说,但是柳清棠的神情却骤然一松,首先开口道:“没事的。”

“一定会没事。”秦束的声音不大,但是听在柳清棠耳中,忽然就觉得一阵安心。

柳清棠看着秦束安静了一会儿,刚准备开口说话,忽然马车一停,同时外面响起了马的嘶鸣和人的惨叫呼喝声,以及兵器相接的金戈之声。

柳清棠愕然,秦束则是第一时间就将她护在怀里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却见那柳家亲卫和他们的护卫战做一团,那号称是柳家亲卫的人占尽了优势。原来的包围之态现在让一群护卫分外艰难,之前因为完全没有防备,在柳家亲卫倒戈之时,那些护卫们顷刻间就死了一半,如今只剩下十几个人还苦苦围在马车周围。

那柳家亲卫领头的男子哈哈大笑,一脸的匪气,和方才那种正气凛然的样子完全不同,他挥舞着铁剑又斩下一名护卫的头颅,鲜血溅在他身上也半点不在乎。

事到如今,秦束怀里的柳清棠如何还能不知道自己中了萧淮旭的圈套。他确实不会这么莽撞,所以那个男人方才所说的柳家被围父亲被定罪等事应当都是假的。

柳清棠是关心则乱,再加上前世的影响下意识就觉得萧淮旭会这么做,现在电石火光之间,她想起父亲这辈子没有她在宫中被辖制,也早有防备,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萧淮旭这样轻易的定罪才对。不由的暗恨起自己受前世影响太深,终究还是冲动了。

这群穿着柳家亲卫衣服有着柳家亲卫手牌的人是假冒的,或许连哥哥那封信都是假的,萧淮旭是特意做了这么个局针对她的,他想要她死。

这种时候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反省自己这么轻易被骗,柳清棠动作迅速的跟着秦束下了马车,在剩余的十几个护卫的保护下顺着山路渐渐往前移动。

拉马车的马已经被乱剑砍死,他们再待在马车里就是死,但是如今这样形式依旧极其不妙,这剩余的护卫坚持不了多久,那时候如果没有人来支援,或许她和秦束都会死在这里。

第七十六章

“皇上,若是太后没有被骗回来,那该怎么办?若是如此,那我们此时做的都是无用功,而且一旦她平安回来,势必会进行反扑,那时…”

“她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死在途中。”萧淮旭坐在终岁阁最高的一层,脸色苍白的眺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这样笃定的道。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柳清棠那个人,她从来都是固执又自我的,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错了也不会回头。

若是男子恐怕无甚大事,可她是女子,又偏偏是背后有着强大外戚的太后,注定过刚易折。这些年,虽然萧淮旭始终猜测不到她为什么会对他越来越厌恶,但是他始终知道,她没有变。

不管是对亲人朋友的极度在乎,还是对某些事超乎寻常的掌控欲,这些她始终都没变,并且在这几年表现的更加明显和紧张。而只要把握住这两点,她就一定会回来。

就算她聪慧过人,就算她机关算尽又如何,这世上没有人会永远聪明的能预料到所有的事,也没有人会冷静到从不犯错。以她对柳家父兄、杨素书和魏征那些人超乎寻常的关心在乎,在听到他捏造的禹京形势,看到柳清榕那封不要回来的信之后,定然会是心神动摇,继而想要回来。

那一队人确实是军队出身,和柳家军的气质十分相似,再加上在柳家军内应手中得到的柳家军手牌,和那封足够以假乱真的柳清榕亲笔书信,足够布一个粗陋的局。再如何粗陋禁不起推敲,这种时候都已经足够了,萧淮旭有十分的把握柳清棠会不管不顾的回来。

而且,这时候她不会听从任何人的阻拦,只要再让那个柳家亲卫出言阻止,柳清棠便会更加坚定的要回禹京。

她做下的决定,从没有人能反对,不管是当年的柳国公,还是…如今的秦束。萧淮旭十分清楚这一点。

或许柳清棠能感觉到不对劲,但是那又如何,她依旧会赶回来,只因为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从来就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亲人朋友们。

就算可能是圈套,她也会先第一时间赶回来确认他们的安全,不亲眼看着,她绝对不会放心。这就是柳清棠,一个重情重义到不该出现在后宫和朝堂这种地方的女人。

当初他为什么会被这个人吸引目光呢?不正是因为她的特别,她拥有和他们这些人,特别是他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心中都依然会存在着最珍贵的感情,不会为了所谓的权势和迫不得已,去伤害自己重要的人,而是固执的守着自己的底线,这个人好像永远不知道妥协为何物。所以她不会像他这样迷失自己。

小时候无数次,萧淮旭看着柳清棠,都会想到自己的那个父亲。他站在高位,同样有许多不得不做迫不得已,但是他妥协了,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和嫉妒,伤害了自己的爱人。萧淮旭常常会想,如果是柳清棠,她绝对不会这样。他想成为柳清棠这样的人,可最终却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父亲一样的人,当真可笑。

萧淮旭肯定柳清棠会回来的原因还有一个,此时的她定然觉得,他不会杀她,所以她一定会有恃无恐的回来,想着不管是什么阴谋,等她回来了一定能稳住局势。

可惜她这回算错了,他等不下去也不想等了,他要杀了她。不管什么江山社稷和后果,他现在,只是想杀了她而已。

柳清棠会回来,然后死在途中,在地狱里等着他。萧淮旭再一次对自己说,心中有些诡异的愉悦,这些日子越发郁郁的脸色竟然出现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在一旁的王首辅始终因为他执意设计击杀柳清棠的事感到心神不宁,这会儿看到他的神色,眉头皱的更厉害,终于上前一步又问道:“微臣斗胆,敢问太后的死讯传至禹京后,皇上要如何做?微臣也好提早做准备。”

“朕早就说了,到时候便能分晓,王首辅,你这是在质疑朕?”萧淮旭语气淡然,异常苍白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说完看到王首辅跪下,又无趣的挥手道:“你下去吧,等消息到了再来回禀。”

“…是。”王首辅嘴张了张,最后还是叹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等出了门,王首辅眉间的担忧之色再也没有遮掩,回头看了一眼那道门,他又是长长一叹。

他一直想着打压外戚,替先皇扶持年幼的当今皇上,让他稳坐朝堂,为的只是一个正统。作为一个熟读圣贤书的文人,他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后一届女流之辈把持朝政。

虽然即使有时候王首辅也不得不承认,若太后是个男子,定然会是一代明君,奈何她生而为女,又不是皇室中人,这样名不正言不顺,怎么服天下千万文人!他一直觉得自己做的才是对的,可是如今,他却忽然怀疑起自己这样维护正统是不是正确的。

他从几年前起就觉得皇帝虽然年幼,但是是个可造之才,假以时日,在他的辅佐下定然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后来他无意间发现皇帝对于太后的不.伦感情,那时候他只是更加坚定地觉得太后此人必定是要扰朝纲的,日后一定要将她同柳家一并铲除。

但是直到最近,王首辅才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真正的看清这个自己下定决心要辅佐的帝王。他这些天表露出的对于朝堂百姓的不在意,让王首辅觉得心惊,一个不在乎天下黎明和朝政的皇帝,能成为他心目中的好皇帝吗,萧淮旭真的是他要维护的人吗?

他到如今才看清皇帝此人骨子里的冷清和疯狂,但是却太晚了,到现在谁都没有退路,他现在只求,柳清棠死后,皇帝能变回原来那个聪慧懂得隐藏的皇帝。但是,王首辅又忽然想起大夫断言的皇帝活不过三年,脚步骤然一停,却是满面的茫然再也无法隐去。好像不管如何做,都不对,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这样问自己,我错了吗?

没错,维护正统才是对的,让一个女人在朝堂上指手画脚,才会更快的让整个南朝走向灭亡。而皇帝此刻只是被柳清棠迷惑了,等她死了,皇帝就会将目光重新放回朝堂上,再好好调养身子,一切都会顺利的度过。他最终说服了自己,挺直了脊背从宫内一步步的走了出去。

在终岁阁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整个皇宫的萧淮旭,看到了这位忠心耿耿的王首辅走远,忽然嗤笑了一声。

等柳清棠的死讯传来如何交代?他根本没有想过这种事,最好因为这件事让整个南朝动荡,然后灭亡或是混乱起来,这样最好。

什么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从来都没有这种想法,他最讨厌的,就是这南朝江山,这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这些庸庸碌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反抗不能的蝼蚁,何其可恨。他们何德何能,要让他在意的人,一个个的为了他们,而看不见其他人其他事。

不喜欢的东西毁掉最好。他就在这里等着柳清棠的死讯,然后等着看这座城里燃起烽火,打破如今这碍眼的平静,到时候定然十分的畅快。何必要压抑自己呢,如今这样不也很好,他得不到的,终究别人也不能得到。

此时,柳清棠和秦束满身的狼狈,躲藏在岩石堆中。

他们那时候在剩余的几个护卫保护下,很快就被那队所谓的柳家亲卫给逼到了末路。最后眼看着他们杀了那几个护卫,将要对他们下手,秦束当机立断的在那几个护卫的掩护下,抱着柳清棠从山路一边的陡峭山岩上滚了下去。

这条山路一侧都是山崖,虽然有坡度,但是上面遍布尖锐的石头,并且十分高,那些人完全没想到秦束竟然想都没想,将柳清棠护在怀里就滚了下去。

他们毕竟还是惜命的,谁都不敢像秦束一样不要命,只能寻找可以下去的路再去追他们,这样一来,秦束和柳清棠一路滚到了山脚下,那些人还在找路,便给了秦束两人喘息逃跑的时间。

只是秦束他们两个的情况也十分不妙,柳清棠还好,被秦束护得牢牢的,基本上没受什么伤。秦束就不同了,这一路上滚下来有什么躲不过的他都咬牙用自己的身体去垫着,就为了让柳清棠少受些罪,等滚到山脚下,他两只手臂被尖锐的石头划的鲜血直流,更糟糕的在滚落的途中为了躲避一块凸出的大石,他用脚撑着缓了一下,在那种情况下,他的右脚似乎是断了,移动一下就觉得钻心的疼。

还有背部,被尖锐的石头戳着,就算秦束看不见,通过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都能感知自己受了多重的伤。不仅头晕眼花,连胸膛里都剧烈的疼起来。

从那里滚落下来,没死都算是命大,更何况在下落过程中秦束把自己当做柳清棠的肉垫,好几次凶险的情况都替她挡了,伤怎么可能不重。

一般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哪里还能动,但是秦束凭着一股子执念坐了起来,第一时间就看向柳清棠检查她是否受了伤。好在她看起来比他情况好多了,至少能走,就是有什么,她也能多一份求生的机会,秦束几乎是立刻欣慰的松了一口气。

柳清棠的背和腿脚也被尖石划伤了,但是听到秦束的询问她只摇头说没事,翻起身就要去查看秦束伤势。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秦束为了保护她替她挡了多少,在他怀里听着那一声声撞击声,还有秦束忍不住的闷哼,她焦急的都快要疯掉。

秦束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看了一眼那些已经开始顺着石头爬下来的人,很快的道:“清棠,你快跑到林子里去躲着,能拖延一时就是一时。”

柳清棠一怔,一言不发的俯身扶他,“你说错了,是我们一起躲进林子里。”

秦束此刻知晓自己大概当真是情况不妙,有心想为她拖延一二或者不拖累她,但是见她神情坚毅,知晓她不会放他一个人在这里,当下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柔情百结。

不再无谓的为了这种事争执浪费宝贵的时间,秦束咬着牙,忍着浑身的疼痛拼命的站起来,在柳清棠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走进林子里。

第七十七章

秦束和柳清棠从乱石堆中站起来,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跌跌撞撞的往山崖下那片森林里走。他们不能留在原地,那一片虽然有不少岩石能遮住他们,但是等那些人一个个的搜寻,马上就会找到他们。为今之计,只能躲进树林里面,等待救援。

秦束一路上喘气喘的厉害,他感觉自己胸腔里闷闷的,快要不能呼吸,而且断掉的右脚几乎不能移动,强撑着往前走一步就感觉肉里被尖锐的东西钻着生疼,生生把他疼的额头上的冷汗都出来了。但是看到柳清棠脸上的担忧之色,他只能一言不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好一些。

回头看一眼那些还在往下爬嘴里呼喝着什么的一伙人,又看了一眼他们摔下来的地方那一片巨石,柳清棠忍着背上腿上火辣辣的疼,抿唇用力的扶着秦束走进树林里面。

进了树林,躲过那些人的视线之后,柳清棠没有继续往树林深处跑,而是立刻搀着秦束往树林的边缘,他们右侧的方向走。

大概是天无绝人之路,柳清棠看见一棵树下有一个树叶堆积的浅坑,旁边还有一丛荆棘能遮住身子,便扶着秦束过去让他靠在那里。

鼻尖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柳清棠往周围看了一眼,开始翻动坑底的树叶。那些堆积了许久的树叶被翻开,散发出浓重的树叶腐烂味,在这种树林里面十分平常的味道,多少能遮盖掉一些血腥味。

她和秦束穿的都是深蓝色的衣服,在这森林里不怎么明显,再加上这荆棘丛和树干的遮掩,应当能躲过那些搜寻之人的目光。

柳清棠冷静的思考起现在的情况,那些人明显是想要杀他们,根本就没有一丝犹豫。这些人是萧淮旭派来的,这点毫无疑问,但是萧淮旭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杀她?柳清棠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情况会和自己设想中的不同,明明按照她的预想应当是万无一失的。看来,她终究还是有些什么没有算到,柳清棠想着,脸色不禁变得难看起来。

等会儿那些人一定会进树林来寻找他们,第一反应会是往树林深处搜寻过去。他们人多,会散开着寻找,但是主要的会是他们进树林的那个位置,只要他们没有搜寻到这么偏和边缘的地方,她和秦束就能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树林里的时候,回到那一片巨石里躲着。那些人应该暂时不会想到他们根本没有往树林深处逃,而是回去了乱石堆。

只要他们拖延一些时间,就能得到救援。柳清棠本是为了以防万一,将缀衣和桃叶两人留在浴佛寺里的时候,她吩咐过缀衣,在他们出发一炷香之后,她带着剩余的一队护卫跟在他们身后出发,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其实这次的事情她是相信了八、九分的,这种吩咐也是她平常谨慎惯了,没想到现在真的很有可能会变成他们的救命稻草。

“清棠,不用担心,只要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就一定会没事。我来时和桃叶说,让她们过段时间悄悄跟上来,以防万一。等桃叶她们来了看到上面那些尸体,一定会马上发现事情不对劲。”秦束靠在树上缓了好一会儿,见柳清棠神色难看,立时开口安慰她。

柳清棠听到他的话倒是一愣,原来秦束和她做了一样的事。

“嗯,我们都会没事的,秦束你答应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柳清棠跪坐在秦束身边,看着他被尖石划的血淋淋的手,想要握住又不敢,最后强忍下焦急的神色道:“你是不是伤的很重,哪里疼让我看看。”

“无事,我能坚持的了。”秦束说得很慢,因为就连说话都让他觉得胸中扯着疼,见她一双手攥着自己的衣服攥的紧紧的,不由伸手主动握住柳清棠的手。这一动,似乎扯住了他的背,秦束胸膛快速的起伏了两下,觉得呼吸的时候都火辣辣的,喉咙里似乎呛进了血腥。

柳清棠被他握住手,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下来,有种安心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她说话,就见秦束微微张开嘴急促的喘气,一副难受的样子。秦束这人,在她面前就算是再难受也习惯忍着,不让她担心,这会儿竟然忍不住露出这种神情,那该是多难受,恐怕比她想的还要伤的严重。

柳清棠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这时候她忽然又看见秦束背靠着的树干上溢出血来。神情一凝,柳清棠倾身小心的扶着他,往他的背后看去。

秦束的眼睛半眯着,嘴角有细细的血线,他的头不受控制的垂在她的肩上。柳清棠被这极轻的重量压得浑身一颤,就这这姿势,眼睛下意识的看向秦束的后背。

等看清那里的情况,柳清棠眼里蓦地就起了雾。

他背上的衣服已经被磨破划破了,上面的皮肤被磨得血肉模糊,几乎连皮都没了,模糊的血肉里还沾着一些碎石子,以及破碎的衣服,看着十分的让人心惊。

但是,最严重的是背部靠近下腹的那处,那处好像是被尖石活生生的戳破了骨肉,戳出了一个血窟窿,狰狞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溢着鲜血,柳清棠甚至看到了伤口旁边隐约的肋骨。

那样大而严重的一处伤口,那么多的血,秦束他,真的能等到来救他们的人吗?

忍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到嘴边的哽咽哭声尽数吞咽回去,柳清棠身子不住的颤抖,扶着秦束的肩,将他的头更靠向自己。好像不这么做,她就会害怕的再也站不起来,她怕极了秦束会这样死在这里,死在她的前面。

“秦束,你记不记得你以前答应过我,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比我先死。”柳清棠咬住颤抖的唇,一边轻声的说,一边将脸侧着挨近秦束的脖子,豆大的眼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滴在秦束的衣领上砸出几朵水渍。

秦束没有动静,但凡他还能说话,就不会不回答她,柳清棠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心中骤然凉了几分。

“我求你,我从来没求过人,现在我求求你,求你不要有事,求你陪着我不要死,求你坚持住,我求你了秦束…”已经听到那些人越来越近的呼喝,柳清棠只能压低声音,然后泣不成声的说。

柳清棠这个女人骄傲至极,也自我至极,上辈子就算是死都不肯向任何人低下她的头颅,不肯向任何人妥协。就算是萧淮旭最后要杀她,她也没有向萧淮旭说哪怕一句求饶的话。就连道歉,她也很少说。她没有求过人,更没有像这样压抑而绝望的哭泣过。

此刻,她神情里满是惶恐和无助,再没有了哪怕一丝强势,完全就是一个眼睁睁看着爱人生命流逝却毫无办法的平凡女人。

秦束还是一动不动,柳清棠在这样让人窒息的静谧里僵着身子坐在那,连呼吸都放缓了。她一直在不自觉的颤抖,根本就感觉不出来秦束究竟…还有没有呼吸,她甚至连移动一下都做不到。

在听到那些人进入树林里往深处寻找的时候,她本该和秦束回到那片巨石以躲避身后追着的那些人,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坐在那里,任由秦束没有一丝反应的靠在她身上。如果秦束死在了这里,她或者逃出去了,那还有意义吗?

柳清棠一下子觉得心灰意冷起来,禹京,萧淮旭,父亲,哥哥,还有素书干儿子他们,柳清棠想着这些,却仍旧没有站起来的想法,反倒是将秦束抱得更加的紧了。她曾经一个人,受过再多的打击都能站起来,可这次,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秦束,我求你了再等等,再等一下就有人来救我们了,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秦束,你说话啊…”

秦束隐约听到了耳边的哭声,听到自己爱逾生命的女人在低声哭求什么,就算在半昏迷的情况下他也忍不住心中抽搐了一下。他从来舍不得她有哪怕一点点的难受,怎么舍得让她哭。

他唯一见过她哭的样子,只有在那一日,清棠穿着红衣嫁给他的那天晚上,后来他就说过不会再惹她不高兴让她伤心。那之后的几年到现在,他都一直记得这句话,最让他觉得欣慰的就是,她那时候开始最常出现的表情就是笑,她没有再哭过,可现在她哭了,还哭得这般伤心。

被这哭声激的神智清明了一些,秦束骤然想起他们现在的处境还很糟糕,那些人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他们。清棠现在还很危险,他必须看着她脱离险境才行。这样一想,本来已经快要昏死过去的秦束又奇迹般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仿佛因为心中那个想看到柳清棠平安的执念,秦束一下子觉得多了些力气,用力握了一下柳清棠的手。

柳清棠霍的抬头,眼角红红的有些怔愣的看着秦束的眼睛,忽然伸手抚着他的脸展开失而复得的笑容,“秦束,秦束,你还活着。”

“清棠。”秦束缓了一下又说,“我们快点,回到乱石堆里,拖延时间,等着我们的人来。”

第七十八章 共死

“秦束,你还可以站起来吗?”柳清棠看见秦束醒了过来,先是一喜然后表情骤然僵住,良久才再次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问道。因为她忽然想,秦束这样忽然有了精神,是不是,是不是只是…回光返照?

等看到秦束撑着树站起来,再次说:“清棠,快,我们要回到乱石堆那边。”柳清棠笑的便和哭似得。刚才秦束动都不能动,现在却反而有力气能站起来,这样,不是好转就是回光返照。可是好转,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柳清棠沉默的扶着秦束往外走,眼睛掠过他背后的衣服,那里已经被鲜血染得一片痕迹,还在不停的流血,一点一点的滴在地上。

秦束也注意到了地上的显眼血渍,他往后看看树林又往前看看乱石堆,最后停了下来唤道:“清棠。”

柳清棠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现在这样再跟她一起的话,这显眼浓郁的血腥会暴露他们的位置,所以,他想让她丢下他。

“放开我吧清棠。”

柳清棠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可能。”说完就用力托着秦束的手臂想拖着他走,但是秦束却不肯走了。他认真的看着柳清棠,眼睛很亮很亮,像是燃烧着最后的生命一般。“你听我说,等会儿我一个人走到那边山脚下躲着,可以拖延时间扰乱那些人的追查,你和我走相反的地方,走远一点躲起来,等着救兵。”

“你不能死在这里,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不是吗?清棠一直很坚强,让许多男子都望尘莫及,现在也一定能走到最后,我会等着你百年之后来找我。”

眼看着柳清棠低着头不回答,秦束有些焦急,等会儿那些人肯定会意识到不对劲继而原路返回,等他们出来了,他们还站在这种没有遮蔽的地方,一定会第一时间被看到,那时候清棠就真的逃不了了。

秦束还想说什么,忽然看见柳清棠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坚强,凭什么她是柳清棠,他们就觉得她会不害怕不难受?

她逞强了一辈子,死了又活过来,现在依旧在逞强,可是此刻她不想再做那个什么苦痛都要自己受着的柳清棠了,她想自私一点。死在这里也好,她不想一个人孤单的活着,然后像她的父亲那样,今后的每一日都在无尽的思念里度过,那样太难受了。

柳清棠自从有了秦束之后,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柳清棠了。

“清棠,你听话,这次听我的好不好?”秦束踉跄了一下,扶着她的肩恳求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