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椅子后面发出一声窸窣的声响,楼音看过去,黑漆漆地也看不真切,只看到黑色衣物的一角,楼音使了个眼色,枝枝便拿了一盏灯去照。

原来这角落里还有个人呢!

朱庆元缩在椅子后面,抖得像筛子似的,枝枝把油灯往他面前一照,这才发现他的脸已经白得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有人来了,他也晃不过神,呆呆地看着地面,眼神空洞迷茫,双唇不住地抖。

“你还在这儿摊着!”刘勤蹿了出来,一把拎起朱庆元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可见刘勤手上力道之大,“你偷了我的狗,还咬死了人,你还躲在这儿!你今儿不给老子一个交代,老子让你给小雪陪葬!”

说着说着,连粗口都爆了出来,刘勤脸涨得通红,抓着朱庆元衣领的双手关节泛白,恨不得现在就活活撕了他。

但是朱庆元呢,被刘勤提溜着,双脚双手也不着力,就那么垂着,偏着脑袋,若不是眼睛还睁着,此时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也问不出个什么来,楼音叫席沉去提了一桶冷水来。从后面水井里打了水,提到后罩房的这几步路就已经结了冰花,一股脑全泼到朱庆元头上,再恐惧此时也是清醒了。

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看了看楼音,又像痴呆儿一样转眼去看刘勤,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世子爷饶命啊,这、这狗它自己跑到了我家里,我、我……”

“去你大爷的!”刘勤一脚踹翻了朱庆元,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京都这么大,它就偏偏跑到了你家里?还穿过大门,穿过影壁,穿过这足足三进的园子,跑到了你这后罩房咬死了人?”

踢了一脚还不解恨,刘勤又是一脚踢在了朱庆元胸口上,痛得刘勤匍匐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早从曲禄那儿楼音就听说了,刘勤这几日觉得狗已经驯化得很听话了,便带出去遛,昨夜里一个不留神便不见了狗的踪影,刘勤一着急,派了人到处去找,整整要把京都给掀过来的架势,倒也不只是因为喜欢这条狗,因着这狗极烈,他也怕伤着了人给他惹事,毕竟是京都,动不动就是个王侯将相。

可惜找了一夜也没见着,后来逮着一个打更的问,说是看见一个胖子用绳子套着一条雪白的狗往朱府跑去了。

刘勤也不管这朱府里是什么人了,带上人就打上门去,打算讨个说法,这整个大梁,只有他偷别人的,还没人能偷他的。敢打他的爱狗的注意,打断他两条腿都不解气!

可一进来就傻眼了,整个朱府人仰马翻的,朱安和已经被小雪咬得半死不活了,小雪也像疯了一般,别人怎么打都不松口,朱庆元见自己父亲就要被一只狗咬断脖子了,也不管其他的,拿着刀就往小雪身上捅。比角斗场还凶残的场面把刘勤看杀了眼,不过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小雪被捅死了才松口,朱安和也断了气。

要说小雪是自己跑进这朱府的,不说刘勤了,楼音也不信,可此时朱庆元只一个劲儿的说小雪自己跑进来的,楼音便往椅子上一坐,指了指朱府的几个下人,说道:“给我打,打死几个,本宫就不信没人招。”

朱府是商人,不像侯爵家里养着家奴,这些下人都是买来的,为的是糊一口饭,哪里愿意因为这个丢了性命,再加上知道自己主子惹到了了不得的人物,不用等侍卫们拿着棍子来打,一个个就争先恐后的招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也算把事情说圆满了。大梁没有宵禁,朱安和在外面喝了花酒坐马车回来,看见一条通身雪白的狗在巷子里跑,身姿矫健,毛色没有杂质,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好家伙。

酒壮了贼胆,朱庆元从马车上扯了绳子去套住了这狗,勒住了它的嘴,将它偷回了朱府。等待去了后罩房,连忙叫自己父亲来看,可这是小雪也将绳子咬断了,见着人就扑上去咬着脖子不松口。刘勤一赶过来就刚好看到了这场面。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楼音坐在暗处,朱庆元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比刚才那桶冰水还凉。

楼音双手放在膝盖上,垂着眼眸瞧着朱安和说道:“这条狗,是皇上御赐的,你不仅偷了御赐的狗,还杀了它,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楼音丝毫不提朱安和的死,好似死了个朱安和,还比不得死了一条御赐的狗事情严重。

朱庆元早就失了神,一边是被自己害死的父亲,一边是来问罪的世子爷,他还不知道楼音就是他当初在花灯节上调戏过的人呢,他现在大脑一片混沌,只想着怎么给自己开脱罪名。

可人证物证具在,怕是糊弄不了人了。

深深吸了口气,他脑子一灵光,立马想到了那个御前红人妙冠真人!

只是他还没开口,楼音倒是先帮了他一把,说道:“枝枝,去请妙冠真人来。”

☆、52|第 52 章

楼音这么一说,朱庆元心里便有谱了。去请妙冠真人,不就是得卖这个御前红人一个面子吗?他抹了一把脸,想站起来,可刘勤一看到他动,便瞪了过去,眼神里有刀子似的,吓得朱庆元膝盖一软,又规规矩矩跪好。可心里却是不服气的,等他伯公来了,看他还敢这么吹胡子瞪眼的不?连太子殿下都要给他伯公几分面子,何况一个区区世子?

楼音坐着打量自己的指甲,神情怡然自得,倒像是完全没有在意到身边两具死状惨烈的尸体。也不去看跪在面前的朱庆元,时不时和刘勤搭两句话。

“你说,你好歹也是父皇的亲外甥,遇到这么点儿事就乱了方寸,说出去不得被人笑话死?”

刘勤蹲在他的爱犬尸体面前,心里憋屈着呢,“我这不从来没有摊上过人命嘛。”说着,又去剮了朱庆元一眼,“我这次要挨了罚,小爷我不活剐了你!”

但是刘勤向来是说的厉害,却也从来没见他真的为难过谁。楼音知道他的性子,说道:“这事儿错不在你,顶多骂你几句管束不严罢了。”

狗不是他塞进朱府的,人也不是他弄死的,刘勤这会儿是头脑清醒了,但当时不是一见这架势就慌了么?毕竟是一条人命,怎么说也是他的狗咬死的,到时候那妙冠真人真要闹起来,皇上又那样宠信真人,指不定就给他扔一个罪名下来,这谁也说不准。

刘勤看着自己养了几个月,几乎是同吃同睡的爱犬就这么惨死在自己眼前,心里到底难平,他扭过头问道:“姐姐,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楼音依然在打量自己的指甲,看了左手看右手,觉得昨天新涂的蔻丹很是美艳,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你觉得该怎么办?”

这会儿刘勤还在酝酿着呢,那朱元庆听了,心里倒摸不准楼音到底想干嘛了,问刘勤该怎么办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呀?按刘勤的想法,还真的活剐了他。

“光是捅死我的小雪,就该叫他赔命!”刘勤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还敢偷御赐的东西,当真是活腻了?”

但是想到朱庆后背后还有个靠山,他心里又没了底气,说道:“姐姐,你叫妙冠真人来是什么意思?他还不得保着这孙子?”

话音刚落,门“嘎吱”一声开了,一股寒风猛得就灌了进来,吹得朱庆元打了个震天的喷嚏,差点掀了这房顶盖。

外面雪大,妙冠真人身上落了不少雪,又穿着一身白道服,看起来像个雪人似的。过了百岁的老人再精神,脸上也是一脸沧桑,他来得急,进来却是看也不看朱庆元一眼,像楼音和刘勤行了个礼,问道:“公主,世子,这是怎么了?”

朱庆元背后的靠山来了,刘勤不好意思再蹲在地上心疼他的小雪,他站了起来,往楼音下首一坐,端起了派头,冷冷看着妙冠真人,说道:“真人你瞧瞧地上的景象,还不知道吗?”

妙冠真人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他也不能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斜着眼睛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体,眼睛都不眨一下,说道:“公主是个什么看法?”

被妙冠真人忽略,刘勤很不乐意,刚想开口说两句,朱庆元比他还激动,跪着就爬了过去,拉着妙冠真人的袍角说道:“伯公,您得救救我啊!”

妙冠真人脸上不动容,心里却是气得炸毛。这混小子惹了这么大的事儿,又与他何关呢?把他从金华殿里叫出来,合着这是要他来表个态?

表态就表态吧,他本也不是奔着保这孙子来的,“公主秉公处理便是了,贫道人微言轻,为皇上勤勤恳恳炼丹,其他分外事,本就不该过问的。”

朱庆元一听妙冠真人这意思是不愿意保他了,那他不是必死无疑?

“伯公,您可不能这么对我,我可是朱家唯一的血脉啊!”

这话说给别人听管用,可妙冠真人是十几岁就离家的人,与家里断了几十年联系,哪里还管这些?且原本他就不打算与这爷俩扯上什么关系,原本帮衬也不过想着是举手之劳,可后来这爷俩倒是打着他的旗子收了别人不少恩惠,虽不是他的意思,可在别人眼里,这怎么着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了。

“你犯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你是朱家唯一的血脉?”妙冠真人双眼里没有一丝松动,冷冷说道,“且贫道当年离家时,便与朱家断绝了关系,早先帮衬你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今犯了事儿,那就认罪吧。”

原来妙冠真人是这么个意思,楼音觉得没劲儿,扬了扬手说道:“那就把犯人带到大理寺去吧。”

“嘿!”刘勤急了,睁圆了眼睛,说道,“押去大理寺,那整个京都不都知道了这件事,那我娘还不得从西山赶回来教训我一顿?”

楼音气得想翻白眼,“你如今这样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像什么样子?不是你的错你倒是慌了起来,以往你犯浑的时候倒是挺直了腰杆,这是打哪儿学的?”

说完又觉得当众训刘勤失了他的脸面,于是放松了语气说道:“你放心,我自会为你说好话,你以后收敛点儿便得了。”

刘勤心里还是不得劲儿,但楼音这么说了,他再闹下去,倒显得他胡搅蛮缠了,于是也松了口气,说道:“大理寺便大理寺吧,光是偷御赐之物的罪名就够他死好几次了。”

妙冠真人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要不是鼻子下的胡须微微飘动,看起来和站着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朱庆元一听楼音要把他送到大理寺去,妙冠真人又不肯为他说话,先前儿的底气一溜烟儿全没了,他抱住了妙冠真人的腿,说道:“伯公,您可不能这样!您一定得救救我,您不能见死不救啊!你这样对得起朱家的在天之灵吗!”

饶是活了百来岁的妙冠真人,此时心里也憋屈起来了,可算知道什么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合着他害死了自己爹,还想脱身?

使劲儿挣了挣也摆脱不了朱庆元缠着他的双手,妙冠真人干脆说道:“你若是让你父亲和世子爷的狗起死回生,倒是还能保住一名,如今算是怎么回事?大梁的法规摆在那里,你以为贫道能越过了大理寺和刑部去?”

楼音也懒得听朱庆元和妙冠真人纠缠,叫了几个侍卫来,说道:“这就把人送到大理寺去吧,好好审,除了此事,其他的案底也给本宫扒出来。”

妙冠真人闻言,瞧瞧了楼音,查其他的案底又是什么意思?

三个侍卫走了进来,架起朱庆元就往外面拖。只会吃喝嫖赌的朱庆元哪里挣脱得了侍卫们的力道,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架出去了,他心里一急,什么也不管就嚷嚷上了,“伯公,您当年为什么离家我可是一清二楚,您要这么绝情,也别怪我把那些破事说出来,污了您的名声不打紧,您的浩真派可就从此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嚷得大声,屋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妙冠真人肩头明显一震,眼里终于有了波动。

“你、你说什么!”他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揪住朱庆元的领子,可愣了一下,又退了回来,两眼一闭,说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拖下去!”

楼音没叫停,几个侍卫自然不敢停,继续架住朱庆元往外拖。

“我知道你当年和老祖宗的破事,你不救我,也别怪我不顾祖孙情谊,这就给宣扬出去,看你怎么在世人面前抬头!”他扯着嗓子嚎着,把刘勤都听愣住了,楼音脸上散漫的神色瞬间消失殆尽,说道:“慢着。”

*

出了这后罩房,已经是晌午了。外面的雪还不见停的趋势,楼音在游廊慢慢走着,刘勤趋步跟在她身后,双手捂在嘴边呵了一口热气,搓了搓,说道:“姐姐,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楼音走得慢,散步似的,“不是关了起来吗?也没说放过他。”

刘勤心里五味陈杂的,既不想就这么便宜了朱庆元,又不想让这事情闹开了去,让他皇舅舅和母亲知道了他也尝不到好果子吃。

“关起来算是怎么回事?”刘勤嘀咕着,“我的小雪就白死了?”

“不会让你的小雪白死的。”本来处理了此事,楼音心里该是窃喜的,可看着眼前白皑皑的一片,顿时又觉得一切都没劲儿。气候和景色总容易影响人的心境,可这也只是一刹那,楼音很快就缓了过来,可不能这么松懈下去,“留着他是还有用,小雪的死你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父皇如今沉迷炼丹,也没心思与你计较,朱安和的死本宫会给刑部交代,你只回去安心做你的混世魔王便得了。”

楼音说他“混世魔王”,他是不乐意的。说他不靠谱他认了,可要说他是个混魔王,他干的事情哪里赶得上楼音分毫?就说打皇上的宠妃和杀太子的侍卫,这事儿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

走下了游廊,枝枝撑了伞,楼音站到伞下,说道:“你回去吧,你既然不愿意让父皇和姑母知道此事,本宫就替你掩了下来,但你也别自个儿守不住嘴捅出去,要是坏了本宫的事,本宫头一个不饶你,倒时你就知道,你这姐姐发起狠来不比你皇舅舅和娘亲弱。”

也不知刘勤听没听真切,只见他摇头晃脑地冒着雪走了。但是她这弟弟做事虽然不着调了点儿,但对她的心却是真真的,只要是不利于她的事情,他定不会说出去半分。

踏着雪走出了朱府,刘勤已经没了人影儿,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她的车马。

楼音站在朱府门口,正要上马车,可余光往旁边的巷子一瞧,一道血迹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地上积着雪,洁白无瑕,那猩红的血迹便又为显眼,一大滩浸在雪地里,慢慢隐进了巷子转角,一点点变淡,楼音皱了皱眉头,说道:“席沉,你去瞧瞧那边是怎么回事?”

席沉领命去了,顺着那血迹走过去,一拐弯儿,便看见奄奄一息的季翊蜷缩在墙角便,伸手按住了腹部,可那里的血还是像喷泉一般潺潺地往外流。

☆、53|第 53 章

楼音双手对掖在腹部,垂着眼眸睨了他一眼。霞彩盘锦正红色锦裙的一角垂落在地上,沾上他身旁的血迹,红艳艳的融为一体,在这冰天雪地里像极了一朵梅花,凄美而妖艳。

楼音蹲了下来,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季翊。

原来是他啊,黑色的衣物包裹不住伟岸壮硕的身材,伸手戳了戳,结实坚硬,就跟真的*一般,也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做的,填充在了衣物里将人原本的身材掩饰了过去。

这样大相径庭的身材,再带上面具,谁还能认出他原本的样子呢?可惜他今日只用一抹黑布遮了面容,此时受伤倒在地上,黑布也落在一旁,即便是身材变了样,席沉也一眼认出来他。

楼音收回手,端详着他的面容。呼吸很微弱,但胸口尚在起伏,可见还留着一口气。这个人怎么说他好呢,当初伪装成陌生人,在放灯节上陪她放河灯,温柔又清冷,让人心生缱绻的好感。

可绕了这么一圈,原来还是他呀。

楼音本以为自己会发怒,可此时却只想笑。笑自己自以为掌握了一切,却还是在他的手心里打转,也笑自己无能,以为千般地憎恨着他,可他换了一幅面孔,便又让她心里一阵悸动。

冰封千里的京都一角,雪簌簌地落着。季翊纤长的睫毛上沾了白色的雪,楼音用指尖去拂落,却感受到了他睫毛的轻微颤动。

他睁开眼,眼里神色尽市,却有一股别样的纯净之感,若平时他的眼眸想一潭深渊,那么此刻便像是一弯清泉。

“阿音。”他轻唤了一声,语气不像是重伤之人,反而像是男女缠绵于床榻之间的低语,“你想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

说完,嘴角便映起一丝浅笑。

两人目光对视,枝枝在一旁看着,捉摸不清这两位到底在想什么。楼音突然开口道:“扶上马车去。”

她顿了顿,又说道:“回秋月山庄,再派人去请容太医。”

马车只有一辆,席沉将季翊扶了上去。楼音站在马车旁,看着席沉将他安置妥当了才踏了上去。

车内空间大,可季翊受了重伤,需得躺着,枝枝便不再挤进去了,坐到了车沿上。

季翊的呼吸很弱,可楼音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你是不是去……”她想问他是不是去杀南阳侯了才落得这一身的伤,可想了想,以他的性格,就算决心要置南阳侯于死地,也不会这样孤身冒险去刺杀。

反正他此时也没有力气解释,索性不问了。

秋月山庄离朱府不算远,在黄昏之前一行人便到了。将季翊安置在了正房后,容太医还没来,席沉便亲自上阵去包扎了他的伤口,不说别的,先止住了血再说。

包扎伤口时,季翊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楼音在暖阁里坐着,像寺庙里的观音像似的一动不动,只要眼里五光十色让人知道她心里定是暗潮汹涌。

枝枝拿着扇子扇盆子里的炉火,见银炭全都旺了,这才站起身来,问道:“公主,咱们今天不回宫了?”

“不回了。”楼音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念经一般,“告诉父皇,母后忌日快到了,本宫在秋月山庄祭祀。”

帝后情深,但皇后的忌日向来没有铺排过,每年都是皇帝领着楼音来秋月山庄,父女二人独自祭祀。在这大梁,又人几人是真心待皇后的?与其逼着天下人假惺惺地纪念他的妻子,还不如携了女儿独自怀念。

枝枝嗯了声,出去吩咐了侍卫回宫回信,站在门外,看见容太医裹着一身裘麾,后面两个小药童背着药箱,匆匆进了正房。

“公主,容太医来了。”枝枝回了屋,关好门说道。

楼音听见了,但是没应她,依然一个人坐在那里入定了似的。

“公主,您为什么要救他啊?”枝枝一边倒茶,一边问道。可把热茶递到楼音面前,她既不接过枝枝的茶,也不回答枝枝的问题。

“哎。”枝枝将茶杯搁下,小声说道,“殿下您别看奴婢平日里傻乎乎的,可奴婢瞧得可真切了。虽不知道您先前儿为什么想杀他,但后来您又放下身段对他好,这一次还把他带回秋月山庄疗伤,都是因为他对您用处可大了。”

她的声音很小,像自言自语一般,但足够楼音听清楚了。暖阁里有些热,枝枝觉得口干舌燥的,端起刚才倒给楼音的热茶一口喝了下去,“在平州的时候,奴婢就发现了,季公子看着温和,其实内里可疯狂了。但是这样一个疯狂的人,愿意为您去死啊,还有什么是不能为您做的?”

见楼音还是不说话,她索性坐了下来,脚尖翘着,只后跟着地。

“可奴婢觉得,这些日子您从来没有开心过。”她顿了顿,眼睛一眨,说道,“不对,那次放灯节,奴婢看您挺开心的,还想着是哪家的公子那样会讨您欢心,结果还是季公子啊。”

反正楼音不理她,枝枝就当自说自话,也不顾其他的了,“奴婢是看不懂您和季公子是怎么回事,上赶着要拼个你死我活似的,可是到头来啊,说不定谁也制服不了谁。”

说到这,楼音瞪了她一眼,她伸手拍拍嘴,闭嘴不言了。

连枝枝都看出来楼音是想利用季翊了,季翊能看不出来吗?楼音可从不觉得季翊是个傻子,就南阳侯此事,便可以看出季翊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去做了不是吗?

想到南阳侯,楼音立刻说道:“叫席沉去看看南阳侯府是什么情况。”

枝枝哦了一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小跑了出去。

屋子里空无一人了,楼音缓缓站了起来,门外站着侍卫与宫女,她往左边正房看看,沉吟一刻便走了过去。

到底是女子住的地方,香薰的味道掩盖了血腥味儿。容太医已经处理好了伤口,站在一旁开药方子,见楼音来了,搁下笔便要行礼。

楼音拦住他,说道:“容太医不必多礼了,今日之事万不可告诉别人,知道吗?”

容太医入宫多年,早些年深陷妃嫔斗争的漩涡中,几次要被人推出来做替罪羔羊,都得了皇后的援手才保住小命,这些年也爬上了太医院副院正的位置,因此对楼音格外忠心。

“下官知道。”

楼音放心了,然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问道:“他怎么样了?”

“腹部被刀剑刺入,索性伤口不深,只是失血过多,好好休养便无碍了。”

“嗯。”楼音点头,容太医便退下去了,她走到床前,看季翊睁着眼,于是问道,“你把南阳侯怎么样了?”

而季翊却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眼神从她脸上飘过,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枝枝。

不等楼音发话,枝枝咳了两声,然后退了出去。

寂静突然就充斥了整个屋子,楼音坐到了床边,放低了声音,问道:“你的伤,是因为南阳侯吗?”

季翊终于开口说话了,但语气淡漠,嘴角带着一丝讥笑,“原来我在阿音眼里已经弱成这样了。”

意思就是,南阳侯还不足以将他伤成这样?那今天他倒在雪地里那一段话又是什么意思?

楼音抿了抿嘴,还想继续问下去,可门口却突然想起一阵响动,枝枝也不管其他的了,提着裙角走进来说道:“殿下,皇上来了!”

“父皇怎么来了?”

楼音心里一骇,原本以为皇帝明日才会来,到时候她提前把季翊送走便是了,可如今人来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要把季翊送出去不容易办到。

“父皇到哪儿了?”楼音也不急躁,站起来往外走去,但刚往门口一站,便看到一抹明黄色身影走来,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一众内侍。

“皇上直奔正房来了!”枝枝着急地说道,“谁也没料想皇上今日就来了,路上还碰到了回太医院的容太医,问了一句,容太医便说您感了风寒,所以来为您诊治的。”

说完,又焦急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季翊,“皇上这马上就进来了,殿下您是定了亲的,皇上要是发现您把人安置在这里,恐怕会不悦吧?”

哪里是恐怕,肯定会不悦,除此之外,楼音也不想皇帝对她与季翊之间的事有太多猜测,于是折返了往床边走去,伸手扯了一下,将束着的床帐扯了下来。里里外外三层妙曼的纱帐,倒是将床上的景象完全遮掩了去,楼音脱了外衣,坐到床边,做出一副刚从床上起来正要下床的样子。

正在这时,皇帝便进来了。

“阿音,你可还好?”

皇帝快步走过来,立到了她面前,“听容太医说你感了风寒?”

楼音单手伸进纱帐内,撑住了自己的上半身,说道:“儿臣只是吹了一会儿风觉得有些头疼罢了,父皇不必担心。”

看她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有大碍,皇帝于是放下了悬着的心,坐到了椅子上。

楼音不敢站起来,怕一动就牵扯到了纱帐,让皇帝看清里面的景象,于是开口问道:“父皇怎么来了?”

每次一走进这秋月山庄,皇帝脸上总是浮现着无限哀荣,他环视了这闺房一圈,是皇后以前居住的,“想来看看了。”

“嗯。”楼音说道,“母后去了快九年了,苦了父皇了。”

皇帝望着窗下的梳妆台,眼神里透出遐想,好似皇后还坐在那里对镜贴花黄一般,他喃喃说道:“朕会与宓儿再相见的……”

此时不是与皇帝一同思念皇后的时候,床里还躺了一个人呢。楼音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年父皇准备在秋月山庄待几天?”

每年忌日,皇帝都会因政事而改动停留在秋月山庄的时间,闲暇时待个五六天也是有的,政事繁忙的时候,只待一天便回宫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说道:“总要待个五六天吧,今早周国使臣来了,要接他们三皇子回国。此事上个月周皇也来信提过,不过朕当时就回绝了,虽说周国与我大梁交战败北后居然日益强盛了,但三皇子为质三年是条约,如今还有半年就想提前把人带回去,朕的颜面何存?”

原来今早周国的使臣进京都了,也就意味着周国的人进入了京都,那季翊身上的伤会不会是周国人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