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正在写策论,头也不抬地说道:“公主又跑去找那个周国来的了,听说人家不见,她就让人砸开了质子府的大门!”

秦晟的手一顿,字写歪了一个,这篇策论又不能用了。他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说道:“听说了。”

齐钰见秦晟淡淡地模样,简直不敢相信,“你就不生气?”

秦晟又开始写新的策论,说道:“我有什么好气的?他只是一个质子,在周国没有地位,在大梁更是得夹着尾巴做人,我何必与他置气?”

齐钰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摇着脑袋走了。

结果第二天,他又翻墙而来,神情比之前更着急,“秦晟!秦晟!不好了!”

秦晟正在湖边喂鱼,听见了齐钰的声音也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又怎么了?”

齐钰把周围的下人都赶走了,这才说道:“今早本该千户席大人回锦衣卫向指挥使大人述职,他却没来,直到下午才来述职!”

“哦,与我何干?”

齐钰重重地叹了一声气,说道:“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这代表公主昨晚在质子府过夜了!你小子头顶都一片绿还喂鱼!”

秦晟的手一抖,鱼食全撒了下去。

*

秦晟的人生,可真谓是大起大落。

年仅十六便袭了爵位,成了大梁最年轻的万户侯。

四年后,爵位被削不说,还被戴上了大梁最大的一顶绿帽子。曾经的未婚妻每天顶着个大肚子在御雄殿上朝,而他却只能默默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

连齐钰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从宫里出来,径直去了秦晟的府上。

秦晟已经从昔日的南阳侯府搬出来,住了一个不及侯府十分之一大的宅子,连下人都没几个。

齐钰提着酒,闷闷不乐地走到了秦晟房里。

“这些日子可真他娘的难过。”齐钰不等秦晟坐下,就自个儿喝了一大杯,“朝廷上对联治的反对声不断,皇上心情不好,搞得我们这些当差的每日大气都不敢喘。”

秦晟不说话,抱着酒壶就开喝。

“哎!叫你用酒杯!”齐钰抢不下来秦晟手里的酒壶,只得拿起酒罐子开喝,“你倒清闲,现在落魄了,也没人来烦你,倒是有时间跟我好好喝几杯了。”

秦晟还是不说话,只管喝酒,齐钰倒也习惯了,他吃着花生,说道:“要小爷我说啊,来一个反对联治的人,上前顶撞皇上一番,按皇上那脾气,立马赏一百大棍,杀鸡给猴看,看谁还敢反对联治,皇上不就了了一桩心事,能和周皇双宿双飞了,你说是吧?”

秦晟点点头,“是。”

齐钰突然打了自己的嘴,说道:“你别在意啊,我不是故意提这一茬的。”

秦晟说无碍。

两人喝到半夜,齐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说道:“小爷我先走了,你明早别忘了上朝。”

说完,便打了一个酒嗝儿,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只是齐钰没想到,今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秦晟。

第二日中午,齐钰醒来时,发现齐府格外冷清,他伸了个懒腰,叫了丫鬟进来服饰洗漱,然后步履轻快地往书房走去。

没想到齐丞相也在书房里,看样子脸色甚是沉重。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

齐丞相知道他才起床,不过此事也没空跟他发脾气,“今日朝里出事了。”

齐钰瞪了瞪眼睛,“出了什么事?”

“秦晟死了。”

秦晟死了,死于皇上的剑下。

主张联治与反对联治的人正在唇枪舌战,而秦晟却醉醺醺地站出来顶撞皇上,激怒了皇上,当场便取了他的性命。

齐丞相说得平淡,齐钰心里却如擂鼓一般,恨不得给一巴掌,如果他昨晚不说那样的话,是不是秦晟今早就不会送命?

齐钰苦笑了起来,谁也不知道昨晚灯下饮酒,秦晟的心里究竟有怎样一场海啸,而他却只是喝着酒,不发一言。

齐丞相看着自己孙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角还湿润了,说道:“爷爷知道你和秦晟一同长大,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皇上那里不必担心,若是皇上怪罪,爷爷帮你担着。”

齐钰站了起来,抱着一罐子酒走到了秦府门口。

可悲的是,秦晟死在皇上手里,所以没有任何人敢来吊唁。挂着丧幡的秦府门可罗雀,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想了半天,齐钰还是迈不出腿走进去。他怕自己看见秦晟的尸体会失控,会让齐丞相在皇上面前难做。

他退了两步,将酒倒在秦府门口。

爱是成全。

可是秦晟,你用了一辈子来成全楼音,谁来成全你?

☆、93|第 93 章

“传他进来。”

楼音扶着腰,缓缓走到梳妆桌前,对着铜镜独自出神。

“可是……”香儿有些不明所以,“那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万一是乱臣贼子想混进皇宫,皇上就这么轻易传他进来吗?”

枝枝斜瞄了香儿一眼,说道:“若真是来路不明的人,御林军会进来通传吗?”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香儿一同往外走去,“我替你去通传吧。”

茫茫大雪给皇宫盖了一层雪白的棉被,枝枝穿着红色的斗篷,手里提着一盏灯,身后跟着两个娇俏的小宫女,在白皑皑的路上留下一串脚印。

雪天路滑,枝枝走得慢,待她到了宫门口时,御林军将大门打开,忽然就灌进来一阵猛风,枝枝差点站不住,夹杂着雪花的风让她一时半会儿睁不开眼,用手抹了一把眼睛,这才发现宫门外站了两人两马。

骏马迎风而立,两人如雪中松竹,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显眼。

季翊穿着月牙白的袍子,裹着石青灰的鹤氅,一头黑发以白玉冠高高束起,站在风力,眼神透亮而犀利。

枝枝远远地看着,虽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气场,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场。枝枝突然觉得,这才是季翊该有的样子。以前在大梁为质子的时候,人们总是夸他温润如玉,可见过他私底下样子的枝枝总觉得他不该是那样的,但究竟该是怎样的她也说不上来。

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他天生不该屈与人下,他的眼神里不该有隐忍与克制,就该是现在这样,明明只是站在雪地里,却有傲视天下的眼神。

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她的皇帝。

“季……周皇这是?”枝枝看着他头发上的雪,以及衣衫上的树枝枯叶,很明显就是连夜赶路而来,奇怪的是眼下虽青黑一片,眼里却没有一丝疲惫。

季翊牵着马,说道:“来与大梁皇帝商议要事。”

枝枝看了一眼季翊的周身,除了郁差,再没跟上别人,“就两个人,两匹马?”

季翊依然面不改色,“人带得多了反而是拖累。”

枝枝屈膝福身,说道:“那请周皇跟奴婢来。”

皇宫的大门再次打开,枝枝手里提的灯灭了,索性便丢了开。后面跟着一个光芒万丈的人还需要什么灯呢。

枝枝走在最前方,季翊身后跟着郁差,两个小宫女低眉顺目地走在最后。一路上引来了不少宫人的侧目,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两年前,那时枝枝也常常带着两个宫女去迎接季翊入宫。

只不过那时季翊是质子,楼音是公主。而现在季翊是皇帝,楼音也是皇帝。

流言总是少不了的,当楼音像天下公布她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是季翊时,宫人们倒不是特别惊讶,只是如今看着已经身为皇帝的季翊突然又这么正大光明,毫不掩饰地往大梁皇宫里走来,确实吃了一惊。

很明显,季翊是得了她们皇上的传令才进来的。皇上……还真是一个不顾世人评价的女子。

这条通往养心殿的路,季翊是第一次走。他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许久,才见枝枝停了下来,转身向他一福身,“奴婢先进去通传。”

说完,枝枝便打开了养心殿的大门,往楼音的寝宫走去。

与外面的天寒地冻不同,楼音的寝宫里温暖如春。枝枝抖落身上的雪,在火炉前搓了一下双手,然后才走近了内殿,看见楼音正坐在梳妆桌前一笔一划地描眉。

楼音很美,枝枝非常清楚,但是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楼音亲自动手画眉了,以往都是交给宫女来做。

“皇上,他来了。”枝枝说道。

楼音的手轻微颤动了一下,眉毛一下子就画出去了些,她拿丝绢沾水擦掉了多余的地方,然后戴上一只云鬓花颜金步摇,说道:“让他进来。”

楼音坐在梳妆桌前,感觉有些胸闷,她将身上穿的狐毛袄子脱了下来,只余鹅黄色的罗裙。然后她听见了门开了声音,轻微的脚步声一步步接近,最后定格在了身后。

楼音没有回头,手里把玩着一支白玉小簪,说道:“你怎么来了?”

没有得到身后人的回话,楼音倒是不奇怪,他总是这样,“周国大局还未稳当,你就这样丢下朝政跑来大梁,不怕你的师父又夺了你的大权吗?”

“他死了。”

楼音猛然回头,吃惊地说道:“死了?你杀了他?”

季翊没有回话,目光定格到了楼音的肚子上,他眼里初为皇者的犀利之气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春日般的温柔,在这严寒里融化了积雪。

他一步步走上前,步伐有些迟疑,神色里有着好奇与探索,“阿音,这……是我的孩子?”

楼音别过头,说道:“先说车师尉都国的事情吧,他们……喂!”

季翊从楼音背后搂住了她,将头埋进了楼音的脖子里,鼻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芬芳的气息,“阿音,我好高兴。”

在收到信的那一刻,季翊的心跳几乎一颗间骤停了。他知道楼音怀了他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听不见身边大臣说的话,连他们的身影都变成了双重的。

一瞬间,他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场景,楼音生孩子时会怎样,孩子是男是女,孩子长得像谁,孩子会喜欢什么,以后孩子婚娶的时候他会不会很舍不得。

一生一世,好像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他丢下正在议事的大臣,带着郁差连行李都没有准备就骑马直奔大梁。

七天七夜,风雨无阻,不曾合眼,穿过野兽出没的树林,趟过结了冰的河流,在漆黑的大漠里抹黑前行,披星戴月,终于出现在了大梁的皇宫前。

他想第一时间见到那个女人。

*

楼音扭了一扭脑袋,感觉季翊的下巴有些扎人,她这才反应过来那是长出来的胡茬。

胡茬……季翊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居然因为赶路长出了胡茬,楼音没有回头,垂着眸子,回想起了这些年来,季翊一次又一次地“突然出现”似乎已经让她习以为常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季翊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心思各异,却可以维持着这份宁静。

突然,楼音胃里又一阵翻滚,一把推开季翊往一旁的一直备着地金盆吐了出来。

原本早上也没胃口吃东西,现在不过是吐了一些苦胆水,楼音却感觉自己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

季翊站在楼音身后,看着款冬和枝枝冲了进来,拍背的拍背,拿药的拿药,而季翊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知所措的滋味。

他该做些什么?这就是害喜?

枝枝回头看来一眼手足无措的季翊,说道:“您先等一等。”

一番忙碌下来,楼音终于缓过了气,她坐在季翊对面,对自己刚才孕吐的事情完全不提,说道:“车师尉都国的情况你也知道,如今周国的境况不比大梁好多少,我信中已经提到,可以连……”

“我们联姻吧。”季翊站起来,一步跨到楼音面前,双手环住她的双肩,眼里熠熠生辉,“周国和大梁联姻,岂不比联盟更好?”

枝枝和款冬姑姑愣了一下,忍不住插嘴说道:“可是,大梁没有待嫁的公主和适婚的皇子,如何联姻?”

到这时候了还这么糊涂,款冬姑姑不禁用手肘戳了枝枝一下,枝枝恍然大悟,捂着嘴瞪着双眼退了一步,怔怔地看着楼音和季翊。

楼音一时没有说话,她看着季翊的眼睛,想从那深泉一般的眸子里探索出她想要的东西。

他的眸子黑得剔透,楼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只有自己的倒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又沦陷在了这双眼眸里?楼音好像想不起来了,她自从重生醒来的那一天,就带着仇恨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恨太子,杀掉了他。恨纪贵妃,杀掉了她。恨尤铮与尤暇,也杀掉了他们。

可是唯有季翊,明明自己那么恨他,却在每一次的交锋中落了下风,总是狼狈而逃。

而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她发现,季翊好像深爱着她,甚至为她变得不像个人了。见证着他一次又一次的疯狂,同时又沉沦在他曾经的离弃和狠心中无法自拔,楼音感觉那时的自己也快接近疯狂的边缘。

直到去年,她拨开了所有迷雾,解开了一切误会。

可是,真的要嫁给她吗?楼音心中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扪心自问,除了季翊,她还愿意嫁给别人吗?不,甚至连肢体的接触都不愿意。

面对季翊此刻殷切的眼神,楼音垂下了头,说道:“不行。”

像一颗石头,砸碎了季翊心湖里结成的冰面,搅弄了心里暗涌不断的湖水。

季翊的性格,是不会问为什么的。他就那样看着楼音,眼里的热切与温情逐渐冰冻了,他勾起唇角,笑道:“是吗?你确定?”

楼音突然不敢抬头去对上季翊的眼睛,更怕看到他的表情,怕在这寒冬看到更为冰冷的东西。

她退了两步,说道:“是的,我不能嫁给你。”

季翊一把拉起楼音的手腕,触手的温热与细腻让他心底一颤,“那你留着这个孩子做什么?你杀掉它呀。”

楼音还没说话,枝枝和款冬姑姑倒是被吓到了,她们想冲上来阻止季翊,却被他的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如果眼神能杀人,季翊此时可能已经屠城了。

楼音试着挣脱了一下季翊的手,但毫无作用,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道:“那也不行,我需要孩子来继承我的皇位。”

季翊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却依然不说话。

他的冷笑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点点凌迟着楼音,她受不了这样冰凉的气氛,继续说道:“我若嫁给了你,我的大梁怎么办?改姓为季吗?这绝对不行。让我屈身于你的后宫一世,为你生儿育女,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寝宫内安静地只听得见季翊的呼吸声,还有楼音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季翊才开口说道:“那么,你是不愿意嫁给我,还是不愿意放弃你的皇位?”

本来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楼音却迟疑了很久,在季翊的眼神越来越冷,即将凝结成冰的时候,她才小声说道:“皇位。”

季翊突然闭了眼,嘴角的弧度柔和了下来。他再睁开眼时,仿佛全世界的雪都化了。

枝枝与款冬姑姑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季翊走近了两步,抬手捧着楼音的脸,仔仔细细端详着,像是在看稀世珍宝一般。

楼音与他对视着,眼里有闪躲,有迟疑,有犹豫,可最终全部化在他的吻里。

突然起来的暴风雨般的吻让楼音措手不及,香津浓滑在口齿之间缠绕,楼音还来不及闭眼,她看着季翊轻颤的睫毛,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灼灼情谊。

下一刻季翊温热的手指便拂过了她的眼睛,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季翊感受到了她的专注,冰凉的薄唇开始专注地肆虐,不容反抗地加深了这个吻。

鼻尖和唇舌间萦绕着楼音身上的清香,像摄魂香一般诱人,季翊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失控,不得不念念不舍地退出了楼音的唇间。

即便不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楼音的耳根还是有些发烫,她靠在季翊胸前,重重地喘气来平复自己的心跳。

或许两人都在平复心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季翊一手拦着楼音的肩膀,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

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两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动了?”季翊不可置信地摸着楼音的肚子,说道,“你感觉到了吗?”

楼音怔怔地点头,指了指肚子的左侧,“这里?”

季翊索性蹲了下来,把耳朵贴在楼音的肚子上,说道:“再动一个看看,怎么不动了?”

他的反应让楼音有些无奈,推了他一把,说道:“你快起来!”

季翊不动,蹲着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任何动静,最终失望地站了起来,他拉着楼音坐到了榻上,将软枕垫在她腰间,然后郑重地说道:“阿音,我们联姻吧。我不要你放弃皇位,也不要你困于后宅。你依然是大梁的皇帝,我依然是周国的皇帝。我们迁都西边要塞之处,将兵力集中于西边,合力对抗车师尉都国,好不好?”

楼音觉得,季翊他一定是故意用一个深吻来蛊惑人心的,不知不觉间,她点了头。

*

楼音再一次站上城门送别季翊时,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看着下面茫茫白雪中那个白色的身影,时而像谪仙,时而像恶魔。楼音觉得可能自己真的中了一种“连心蛊”,明知此人温润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比任何人还要可怕的内心,可一想到他每一次的疯狂与偏执都只是为了她自己,楼音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占有感。

病了,一定是跟他一样地病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季翊的身影,楼音才转身走下了城门。

在皇宫内等待她的,是一群被震撼到的大臣。

两国合并?疯了不成!

楼音往御雄殿的龙椅上一坐,点头道:“对,你们没听错。”

下面一下子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伸手抹着一把老泪的,这次倒是全部人统一阵营了,不行,坚决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