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怕,”龙玄这才放缓了声音,对燕儿道:“论辈份你还得喊我一声表舅舅,你娘亲跟你说起过我吗?”

燕儿摇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门富贵的亲戚。

“你近前来吧,”龙玄喊燕儿道。

燕儿偷眼看看龙玄,看龙玄这会儿脸上有了一点温和,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往龙玄这里走来。

“你的王爷哥哥对你好吗?”龙玄问燕儿道。

“好,”燕儿道。

“你在北燕宫中的时候,一直陪在你王爷哥哥的身边吗?”龙玄再一次问道。

“不是,”燕儿说:“皇帝将王爷哥哥关在黑房子里,燕儿要钻洞进去,才能看到王爷哥哥。”

“黑房子,是牢里吗?”

“不是,”燕儿说:“是凝露殿,那房子在王爷哥哥受伤之前,连窗户都没有。娘亲说,原来有,可是被陛,就是皇帝命人封死了,他不想让王爷哥哥见到光。”

龙玄的心揪了起来,说:“什么叫不让他见光?”

“就是见不到光啊,我跟娘亲去看王爷哥哥时,得自己带着蜡烛。”

龙玄低下了头,指尖掐在掌心里,发了白,“你说他受伤之前,他受伤了?”

燕儿就说:“王爷哥哥的腿后来断了,我娘亲也在那时死了。”

胡大娘的事,龙玄不想知道,他只是问燕儿道:“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你为什么要问王爷哥哥的事?”燕儿却在这时问龙玄道:“你认识王爷哥哥?”

“我,”龙玄想了一下,才对燕儿道:“我是他的兄长,他是我的,我的六弟。”

燕儿这时想过来了,她的王爷哥哥是大周的六皇子,这个二皇子,说是她表舅舅的人,不就是她王爷哥哥的哥哥了吗?“你要为王爷哥哥报仇啊!”想明白了这一点,燕儿就对龙玄说道:“那个皇帝对王爷哥哥坏透了!我听说,就是他打断了王爷哥哥的腿!还一连打了两次!还是他的那个皇后,也是个坏人,她让人把王爷哥哥的胳膊都烫烂了!我听说司马皇帝还欺负过王爷哥哥!”燕儿一股脑儿地将罗维受的罪,只要是她看到的,听说到的,都跟龙玄说了,浑然不觉她的这些话,一句句就像利箭一样,很快就让龙玄体无完肤了。

“欺负过是什么意思?”燕儿的这句话,直接让龙玄坠入了深渊。

“就是欺负啊,”燕儿其实并不明白,这个欺负指的是什么,只道是北燕的司马皇帝打了她的王爷哥哥,“打啊,骂啊的。”

龙玄这才透了一口气出来。

燕儿却随即又道:“我听王爷哥哥昏睡的时候,还在叫司马皇帝不要碰他,滚开这些的,王爷哥哥最讨厌这个皇帝的!”

龙玄几乎吐出血来,这么说,司马清沙对罗维,龙玄突然间就不敢往下想了,他好像真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你,你还好吗?”燕儿看龙玄这一副坐在书案后面,都好像摇摇欲坠的样子,带着小心地问道。明明受苦的是王爷哥哥,这人这副好像也痛苦的样子是为了什么?是当哥哥的心疼弟弟了?不行,燕儿对自己说,王爷哥哥说过,对谁都不能说他与卫大哥的事,燕儿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这个二皇子面前说漏了嘴。

“你叫燕儿是吧?”龙玄提了一口气上来,温言问燕儿道。

“是,我叫燕儿。”

“你出北燕皇宫时,你的王爷哥哥在哪里?”龙玄问道。

“我不知道,”燕儿说:“那时宫里乱了,王爷哥哥要换药,我没见到他,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出来?”

“我娘亲让我有机会就逃的,”燕儿想这些话,已经想了一路了,这时候说起这些话来,已经十分顺口了,“娘亲死了,我也不想再在那宫里待下去了。”

“你就丢下你王爷哥哥一个人跑了?”

“王爷哥哥也一直让我有机会就跑啊,”燕儿说:“他说他护不了我多少时间,说既然大周是我的故乡,就让我回到大周来。”

“他对你很好啊,”龙玄说道:“他没有与你说起你娘的事?”龙玄这时心里却疑惑再起,罗维会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对一个仇人的女儿,这样好?

“没有啊,”燕儿说:“我娘亲死时,王爷哥哥也不知道,不过他说我娘亲是去找我爹爹了,让我要好好活下来,不能让我娘亲在天上为我担心。”

“你,”龙玄看着燕儿的目光中,连他自己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恳求,“你真的是一个人逃出来的?”

“是,”燕儿很肯定地点头。

“你不可以骗我的,”龙玄的目光又冷了下来。

“是真的,”燕儿急道:“王爷哥哥腿断了,燕儿也背不动他啊!”

“那卫岚呢?”龙玄换了一个人问,道:“你听你王爷哥哥说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燕儿又一摇头,还问龙玄道:“殿下,这个卫岚是谁?”

龙玄心里气血翻涌着,问燕儿道:“你王爷哥哥的凝露殿里,就没进过你不认识的男子?”

“凝露殿里除了太监就是太医,没有陌生人。”

“当日北燕宫里大乱,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我听到宫里到处都在喊莫还桑来了,还有好多死尸。”

“那火呢?”龙玄问道:“宫中有起火吗?”

“这个我不知道了,“燕儿道:”我跑出来的时候,宫里没有起火啊。”

这天与燕儿谈了一席话后,大周二皇子龙玄当夜高烧不退。

第323章 帝殒

一辆单骑的马车带着卫岚和罗维两人,走在北国的风雪里。车厢里放着两个炭炉,所有的缝隙都用棉花塞了起来,罗维坐在里面,一点也感觉不到车外的寒冷。卫岚在车外,裹得也是周身严实,脸上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子。北国的寒冬,就算卫岚这样有内力傍身的人,也有些抵挡不住,不过每每他回头看车厢里的人儿,看着罗维脸上冲着他露出的笑容,卫岚便不再觉得寒冷。

上都这里,连绵的阴雨过去,终于也开始下雪了。

兴武帝也在今冬,上都降雪的第二天,走到了他生命的终点。

这日清早,一直神智不清的兴武帝突然就清醒了过来,开口说自己渴了。

太医们先还高兴,以为兴武帝这是熬过了这一关,可是一把兴武帝的脉,又都哭丧了脸,他们的帝王这是回光返照罢了。

龙玄临去长明殿前,命人将诸皇子都硬叫到他的倾文殿去看管起来,他可不能让这些弟弟们,在垂死的父皇面前,告自己一状。

“朕听说你也病了一场?”兴武帝躺在龙榻上,望着跪在榻前的次子问道。

“儿臣宁愿替父皇病了,”龙玄道:“父皇这是大好了,儿臣也就放心了。”

“没用了,”兴武帝想冲龙玄笑一笑,只是扯不动嘴角了。

“父皇!”龙玄带着哭音道:“您会没事的,您不要吓儿臣啊!”

兴武帝眨一下眼睛,道:“太子呢?你大哥现在在哪里?叫他来见朕。”

“儿臣已经命人去叫太子殿下了,”龙玄忙道:“父皇您再等大哥一会儿。”

“他还活着吗?”兴武帝突然向龙玄发问道。

龙玄一怔。

“他不在了,”兴武帝注意到了龙玄的神情有变,马上就肯定道:“你要当皇帝,怎么可能还留他一条命?”

“儿臣怎么会有这种妄想?”龙玄忙叩首道:“大哥一会儿就来了,请父皇稍等片刻。”

“朕是见到他了,”兴武帝对龙玄道:“他就站在柱子那里,只是不肯上前来,看来是来接朕了。”

龙玄听了兴武帝这话,只觉遍体生寒,也亏他是个心智强胜之人,才能忍着不顺着兴武帝的目光看过去。

“他的后心还有箭插着,”兴武帝对龙玄幽幽地说道:“你将他射死的?”

“绝无此事,”龙玄道:“父皇是看错了,大哥一会儿就会从东宫来了,这里是长明殿,怎么可能有这等神鬼之事?”

“龙玄,”兴武帝笑了起来,笑容悲怆,“你为皇之后,记得去一趟护国禅寺,让拂衣带你去一次九重塔。”

“真有这九重宝塔?”龙玄惊道。

“有,怎么会没有?”兴武帝道:“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龙氏一族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了。”

龙玄在想,自己的父皇这是又神智不清了?这是又一句不可信的胡话吗?护国禅寺他去过不止一次,那寺里就没有高达九层的塔!

“你果然是觉得江山在手了,”兴武帝却在这时对龙玄道:“朕说了传位于你,你就是这样领旨的?”

龙玄忙又肃穆了神情,冲兴武帝叩首道:“儿臣才疏学浅,难堪大任。父皇尚且安在,儿臣万万不敢领父皇的这道圣旨。”

“死人不问活人事了,”兴武帝说了一句,“把罗相他们都叫进来吧,朕有话说。”

“父皇!”

“放心,朕决定传位于你,就不会说于你不好的话了,”兴武帝的手无力地挥了一下,“让他们进来吧。”

大臣们鱼贯而入,个个低垂着头,不让旁人看到自己此时的神情。

兴武帝只看站在众臣首位的罗知秋,道:“罗相,你要辞官,朕准了。”

罗知秋忙就跪下谢恩。

龙玄站在一旁,脸色一冷。

兴武帝在罗知秋谢恩之后,才道:“太子失德,让朕失望。朕次子龙玄,为人心性坚毅,才智自幼高出众兄弟一等,较之太子,此子可担大任,现在朕就传大位于他。”

龙玄跪下向兴武帝重重地叩首。

随后众臣一起向龙玄跪下,恭贺龙玄。

兴武帝向龙玄伸出了手。

龙玄握住了父皇的手,这只手曾经也是可上阵杀敌的手,如今也只是干瘦无力了。

“玄,”兴武帝对龙玄道:“人有太多的杀念不好,你的弟弟们,你要善待。”

“儿臣一定善待弟弟们,”龙玄道。

“罗相一生为国尽力,他归隐之后,你不可去扰他的清静,就算看在小维的面上,你也要让他此生安乐善终。”

“陛下!”罗知秋跪伏在地上,哭喊了一声。

“儿臣谨记父皇此言,”龙玄一口答应了下来,又是对着兴武帝重重地一叩首。

“朕此生于国已是尽力,”兴武帝此时已是力气不济,声音微弱了下来,只有跪在他床榻前的龙玄,还能听到这位帝王的临终之言了,“朕只是愧对一母子,知绵此生未穿嫁衣,维儿此生未喊一声父皇。这江山太重了,龙玄,从此以后你就是孤家寡人了,好自为之吧。”

“父皇!”龙玄大喊了兴武帝一声,一行泪水最终落了下来。

兴武帝扭头,长明殿不知何时竟有桃花飞舞,他徒然地睁大了眼睛,桃花深处,那个裙上也绣满了桃花的少女是谁?兴武帝正要细看这少女的时候,桃花雨呼而又变得狂烈,一树的桃花开得妖娆,,那个一袭春衫的少年又是何人?乱舞的桃花,迷乱了一代帝王的眼,他看不分明了,兴武帝挣开了龙玄的手,向前伸出手去,想拨开这迷乱了他双眼的桃花,想好好看看那两个身影,为何要与他离得如此远?是不想再见他了吗?

龙玄伸出手,试了一下兴武帝的鼻息,忙就大叫起来:“太医!”

魏太医忙跪行上前,把上了兴武帝的脉。

长明殿中已有人在哭泣。

“陛下归天了!”魏太医冲龙玄大声哭喊道。

龙玄也大哭出了声。

长明殿中响起了一片恸哭声。

“吾皇万岁万万岁!”当皇宫的丧钟敲响之时,龙玄也接受了群臣第一次的叩拜。

先皇刚去,新皇随即登位,人世的新老更迭,不论身份的尊卑,从来都是如此的不近人情。

第324章 宣州

宣州是一座小城,位于大周西北的大漠中,交通闭塞,不通商,所以这座城就与繁华无缘,安静地立于这片西北荒漠的腹地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座城与城里的人一起变老,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罗维与卫岚一起并肩站在宣州的城下,他看着高高的城楼,和洞开着,却无人进出的城门,问卫岚道:“这就是宣州了?”

卫岚指着城上的匾额对罗维说:“那里写着宣州两个字啊。”

“好安静,”罗维说:“我怎么都看不到人呢?”

“这里城小,人也少,”卫岚扶着罗维上了马车,说:“我们进城去看看。”

城中的道路上,行人依旧稀少,两旁的店铺也不多,商家也不站在门前招揽生意,不算宽敞的路上,安安静静。倒是多了一辆陌生的马车和赶车人,引来了路上行人的注目。

罗维坐在车中,能听到枣红马的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看着脚下的路竟是青石板铺成的,罗维稀奇地问卫岚道:“这里怎么会用青石板铺路呢?”他们一路走过了西北方的那么多城池,西北的城池都是用石砖铺路,要不干脆就是黄士朝天,宣州小城,竟用江南才用的青石板铺路。

卫岚跟不上罗维的思路,说:“铺路怎么了?这东西不就是用来铺路的?”

“当然不一样啊,”罗维坐在了卫岚的身旁,说:“这可是江南才用的路材,这是西北啊,都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石材呢。”

“这位小哥儿说对了!”路边一个晒着太阳的老汉听到了罗维的话后,大声与坐在车上的两人搭话道。

卫岚拉停了枣红马。

“大爷,”罗维冲这老汉笑道:“宣州与江南还有关系吗?”

“我们这里的先祖就是从江南避祸而来,”老汉被罗维一声大爷,喊得笑眯了眼,说道:“你们看看我们这里的房子,可都是江南那边的式样。”

罗维方才进城之时,就觉得这城里的房屋他似曾相识,经老汉这一提点,他反应过来了,青瓦灰墙,可不就是江南水乡的模样吗?“马头墙,”罗维指着老汉身后的屋顶说道。

“小哥听口音是京畿一带的人,还能认识马头墙,小哥是从江南来的?”老汉问罗维道。

卫岚这时扶着罗维下了马车,站在了老汉的面前。

就在罗维与老汉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工夫,他们的周围已经站了好几个老人,这城里难得有外人来,大家对这两个陌生的年青人都很好奇。

“我在上都近郊长大,”罗维说:“后来又回了江南生活,不过我官人是宣州人。”

罗维一句官人,让老人们的视线都落在了卫岚的身上。

这不是罗维第一次说自己是他的官人了,卫岚却还是咧嘴一笑,如果这人平日里也肯这么叫他就好了。

罗维看卫岚不说话,又傻笑了,就拉了卫岚一下。

“这位小哥是宣州人?”与罗维搭话的老汉问卫岚道。

“是,”卫岚点头道:“我离开这里十几年了。”

“你父母是谁?”老汉忙问道:“你说出名字来听听,说不定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认识。”

卫岚看了看罗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是要他怎么说。

“我官人要是能在宣州讨活下去,又怎会少小就离开了?”罗维说道:“父母早都不在了。”

“我以前在这街上行乞,”卫岚对老人道:“跟着我娘,那时这街上的人都喊我娘卫氏。”

“卫氏?”老人们都回想了起来,这城里的人他们都认识,一个成天带着幼儿在街上行乞过活的女子,十几年过去,记忆有些模糊,女子的容貌也已经记不清了,但老人们是记得那时有这么一个乞妇的。

“你是那时的小娃娃?”老汉显然想起了卫岚口中的那一对母子,目光一亮,问卫岚道:“就是你娘亲葬在了城效赤水河里的那个?”

“那河叫赤水河吗?”卫岚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记得它的名字了。”

“你那时还小呢,”一个老人说道:“我记得你娘亲没了后,你也不见了,这些年去哪里了?”

“跟了一个马队讨活,”卫岚说道:“最后到了江南,成了家,就带着伴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