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雪一怔,道:“果真?”随即站起身来,对程鲤素道:“你随我到外头来,我先瞧瞧。”

他们二人离开了,屋里只有胡元中与禾晏两人。

禾晏先替他清理腿上的渗出的血迹,薄薄的替他上一层伤药,边问:“胡大哥,你这伤有些重,是不是很疼。”

“还好,”胡元中道:“只是些外伤罢了。”话虽如此,声音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瞧着十分艰难。

禾晏手上动作一顿,下手稍重,胡元中痛得叫起来:“啊——”

“对不住啊胡大哥,”禾晏赧然,“是我不小心。”

“没事,没事。”

“还是沈医女细心周到,我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弄疼了胡大哥,胡大哥可不要介意。”

胡元中勉强笑道:“哪里的话。”

禾晏笑着低头继续上药,心中冷哼一声。

方才她看的清清楚楚,这姓胡的虽然嘴上推拒说要自己上药,可刚一动作就叫疼,沈暮雪蹲下身来时,这人眼里就掠过一丝窃喜。虽然掩藏的极好,可还是被禾晏看到了,她自来最讨厌这样见色起意之人。沈暮雪救了胡元中的命,胡元中对着救命恩人都能起歪心思,这是什么人?

等撩开他的裤管,禾晏就能看的清楚这些所谓的“重伤”,看着乱七八糟倒是挺严重,实则都是皮外伤。禾晏一个姑娘家受了比这严重的伤都能一声不吭,这人既是已经穷的拼上性命也要上山猎物,当不是这般娇滴滴。人在饿的吃不起饭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绞尽脑汁去打歪主意。

三言两语,大抵可见这人品格。沈暮雪良善单纯,又是医者看伤患,瞧不上这些弯弯绕绕,禾晏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心里不舒服。

“胡大哥伤好后有什么打算?”禾晏问。

胡元中挠了挠头,“我……我也没想好。”

“要不在凉州卫留下来吧,当兵有得饱饭吃,饿不着。”禾晏打趣。

“……也好。”胡元中憨憨的笑道。

居然说也好?这下禾晏心中更惊讶了,她随口打趣,胡元中居然都同意了,也没说什么“这多不好意思”,可见一来,他并不觉得感激,二来,他从未想过之后的打算。

一个不知道前路如何的人,应当时时刻刻都忧愁未来如何打算,怎能这般草率?禾晏心中顿起不悦,他该不会是想赖上凉州卫,好时时刻刻占沈暮雪便宜?

思及此,禾晏便三两下替他上好药,将一边的药碗端给他,道:“胡大哥,先喝药吧。”

胡元中伸手接过:“多谢。”

他喝药倒是挺爽快,一梗脖子,咕嘟咕嘟的喝完,将药碗递还给禾晏,禾晏伸手去接,见他伸出的一只手,虎口至手腕内侧都起满了红红的疹子。

禾晏动作一顿。

胡元中注意到了禾晏的动作,问:“禾兄弟怎么了?”

“胡大哥,你这手上的疹子要不要也请医女来看看。”禾晏道:“也是在山上弄的吗?”

胡元中一愣,手抚上自己的手腕摩挲了两下,笑道:“不必了,应当过几日就消退了,不是什么大病。别劳烦医女。”

“如此,”禾晏点头,笑道:“那就没什么了。”

她盯着胡元中,一时没有说话,盯得胡元中也怪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道:“禾兄弟,可是在下脸上有东西?”

“没。”禾晏笑着摇头,“我先把空碗端出去,虽说沈姑娘是医者,但终归也是个姑娘。我这几日无事,就替沈姑娘跑跑腿,胡大哥的伤药都由我来送吧。”罢了,假装没瞧见胡元中眼里的失落,转身出了门。

等出了门,沈暮雪正叫程鲤素伸出舌头来看,见禾晏出来了,狐疑道:“这么快?”

“本就没多少伤口。”禾晏问:“程鲤素如何?”

“这几日吃得太辛辣了些,嗓子冒烟了。”程鲤素不好意思的检讨:“没什么大事。”

“那就没事了,回去吧。”禾晏将药盘还给沈暮雪,又对沈暮雪道:“我与胡大哥也说好了,这几日胡大哥的伤药都由我来送。明日起我每天这个时候来沈姑娘房中取药,给胡大哥送去,沈姑娘也不必再跑一趟。”

沈暮雪还有些犹豫:“这……”

“就这么说定了,就当是沈姑娘送我那盒祛疤生肌膏的感谢。”禾晏揽着程鲤素的肩,“那我们先行一步。”

他与程鲤素走远了。

路上,程鲤素问他:“禾大哥,你怎么了?”

“什么?”禾晏回神。

“你从那个胡元中屋子里出来后,就不说话了,刚刚屋里发生了什么?你们吵架了?”

“没有。”禾晏走了两步,想了想,停下来对程鲤素道:“你先回去吧,我找洪山他们有点事。”

“可你还没吃东西呢。”

“我去要两个馒头就行。”禾晏挥了挥手:“你先回去等我。回见。”

……

洪山与小麦他们正在喝粥,见禾晏来了,给她腾了个地儿,道:“今日来的怎么这样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路上有些事。”禾晏接过来一只馒头,没有如平日一般狼吞虎咽,只咬了一口就停下来,沉吟许久才道:“山哥,石头,我有件事想要你们帮忙。”

“怎么这般严肃?”洪山放下手中的碗,“什么事还能用的上我们?”

“昨日沈医女从山上救回来的那个猎户胡元中,如今在你们屋里是吧?”禾晏道:“这几日,白日里要训练就罢了,夜里能不能帮我盯着他?”

洪山和石头面面相觑,罢了,洪山问:“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胡元中怎么了?为什么要盯他?”

“……我觉得他不对劲。”

这下,连小麦都顾不上吃饭了,气氛肃然了一刻,石头低声问:“哪里不对劲?”

“也许是我多想,现在还不太确定。只是我觉得,也许他在山上被沈医女救回来,并不是个巧合。”

闻言,洪山瞪大眼睛:“奸细?”

“你小点声,”禾晏道:“我也只是怀疑,所以才要你们帮忙盯着他,看他夜里有没有什么动静,有没有异常的举动。”

“不是,”洪山仍觉得匪夷所思,“你得先告诉我们他到底是哪里不对,让你怀疑他有问题。”

禾晏深吸了口气,只道:“等过些日子再告诉你们吧,现在只有请你们帮忙盯着。”

“但愿是我多想。”她轻声道。

……

夜里,同洪山他们分别后,禾晏回到自己屋子,熟悉过后,上了塌,满腹心事难以入睡。

今日见到胡元中,本是个意外,谁知道到最后,竟会惹得她心烦意料,只觉得坐立难安。

同洪山他们说的话,并非是禾晏瞎编,她的确怀疑胡元中是奸细,混入凉州卫,许有别的目的。至于是从何发现疑点,则是因为今日她将汤药递给胡元中,胡元中递还回来时,教她瞧见了对方虎口至手腕内侧密密麻麻的一片红疹。

令她想到了羌人。

羌人所处之地,密林遍布,常年气候潮湿,羌族兵士们平日里握刀,虎口处至手腕,便很容易长这样红色的疹子。禾晏做飞鸿将军时,还特意寻军医一起钻研过,这些羌人纵然后来进入中原,但红疹也并非一时半会儿可以消退。

是以,当她看到胡元中虎口处的红疹时,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刻想到了那些羌族兵士来。只是也并非全然确定,因世上的红疹,长得都一个样,也许是因为气候潮湿所生,也可以是因为触碰到一些至敏之物而长。实在没必要因为一道疹子就怀疑对方。

但大概是因为禾晏做将领时养成了谨慎行事的习惯,尤其是面对羌人之事。又可能是因为胡元中对沈暮雪那点隐晦的心思被禾晏所察觉,先入为主有了不好的印象,如今立刻就怀疑上了他。

仔细一想,确实还有种种疑点。譬如山上雪这样大,白月山另一头背阴,积雪只会更深。他们新兵连这边都难以翻越,胡元中独自一人,又是如何从那一头翻越过来的。他既然说自己是家中穷的揭不开锅,走投无路才上山打猎,为何不寻些温和些的方式?譬如去码头帮人搬货,给人做点苦力活,至少能暂时抵御饥寒,要知道上白月山打猎,最好的情况是猎到野兽,缓解燃眉之急,但更多的可能,则是死在山上,人财两空。

放着更容易的路不走,去走一条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难路,这不是迎难而上,这是愚蠢。可观他假装喊疼骗取沈暮雪亲自照料的行径来看,却又不像是个蠢人。

禾晏越想越觉得怀疑,可惜如今肖珏不在,她无法提醒肖珏。但纵然是肖珏在,她也不能直接说出最重要的疑点。羌族与朔京相隔千里,凉州卫的新兵们不可能见过羌族兵士,就连肖珏可能也从未与羌族交手过,禾晏一个生在京城的人,如何能得知羌族的隐秘习惯,只怕一说出口,先被怀疑的不是胡元中,而是她自己。

当年她带领付士兵将西羌之乱平定,羌族统领日达木基战死沙场,其余羌人尽数投降。这之后几年也相安无事,羌族那头安定的很,不曾听过动乱。但……并不代表可以真正放下心来。

倘若这果真是个羌人,是个普通的手无寸铁的平民,怎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好巧不巧上了白月山,还被沈暮雪捡到,进了凉州卫。

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必然有人刻意为之。

如今肖珏不在,一旦真有什么阴谋,如何应付的来。

肖珏不在……肖珏不在?

一瞬间,禾晏坐起身来,心中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为何单单肖珏不在时,来了这么一个人,莫非……漳台那头的求救,也都是假的?“声言击东,其实击西”,兵书里日日要背的这一条,她竟忘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

禾晏抬眼看向窗外,外头风声静谧,积雪覆盖大地,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但这平静之下,或许正藏着惊天暗流,只待时机一到,洪水滔天。

——题外话——

本文架空,地名国名都是虚构,羌族不是现代的羌族,只是一个架空虚构的而已,我也有羌族的朋友,非常热情好客哈。(真的没有地域黑的意思)

第一百零八章 奸细

心里藏着许多事,夜里睡也睡不安稳,第二日,禾晏天不亮就醒来。早晨的训练结束后,她便去找洪山说话。

洪山道:“昨日我和石头轮流守了半宿,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禾晏看向石头,石头对她点了点头。

“一夜都没动静?”

“没,睡得比我们都死。”洪山怀疑的看着禾晏:“你是想太多了吧,胡元中这个人,就是个普通猎户,我瞧着说话也没什么不对。家里穷成这样,还挺可怜的。”

“阿禾哥,他到底有什么不对,你会这样怀疑他?”小麦奇道。

有什么不对?其实说到底,也就是虎口处手腕有红疹罢了,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的疑点。只是恰好挑在肖珏出门的这个时候,就让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战场上生死边缘走过太多回,有时候,身体远比脑子更能做出直接的判断。她曾跟过的一名老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寻常人的直觉可能会出错,但我们这种人,对于危险的直觉,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她沉吟片刻,道:“容我再看看。”

洪山耸了耸肩,不再追问了。

到了傍晚时分,所有的日训都已结束,禾晏先去沈暮雪的屋子拿了药,再去找胡元中。胡元中一个人呆在屋里,正低头看着一张纸。

禾晏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便立刻将手里的纸藏入怀中。

“胡大哥,一个人在屋里干嘛呢?”禾晏只当没有看见他的动作,笑着问道。

“没做什么,”胡元中叹了口气,“我腿还未好,不能下床,只能呆在屋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禾晏笑眯眯道:“你伤的这样重,当然该好好调养一番。”

她替胡元中挽起裤腿,蹲下身来上药,昨日里她不曾细看,今日既是带着怀疑而来,看的也就分外仔细。

这猎户两条腿上,全是伤疤,最大的一道大概是被石头划的,深可见骨,也是最严重的。

“我听沈姑娘说,胡大哥上山的时候遇到了熊,”禾晏随口问道:“这个时节还有熊么?”

白月山的熊,只怕白日里都在冬眠,胡元中能撞上一个,委实不容易。

“是啊,”胡元中挠了挠头,“是我运气不好,没找着狐狸,先遇上了熊。”

“怎么能说运气不好?”禾晏摇头,“遇到了熊都能全身而退,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听闻熊的眼睛不好使,对气味却极敏锐,胡大哥当时受了伤,满身血迹,这熊都没追上来,胡大哥已经很厉害了。”

“而且,”并不看胡元中是什么表情,禾晏手上动作未停,一边继续道:“胡大哥被埋在雪里,被沈姑娘救出也巧的很。我们凉州卫的新兵,隔三五日才上山一趟,若是胡大哥晚上山一日,或是摔倒的地方不对,只怕现在也不会在凉州卫了。”

胡元中愣了愣,点头道:“确实,这都多亏沈姑娘。”

禾晏微微一笑,将伤药上好,替他将裤腿拉下,将药碗递过去,胡元中接过药碗的时候,禾晏的目光又落在他的手腕处,他将衣裳的袖子拉的长了些,但虎口处仍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片红色。

“胡大哥做猎户多少年了?”

胡元中边喝药边道:“七八年了。”

“一直都在白月山上打猎么?”

她问的很快,胡元中迟疑一下才道:“对。”

“那过去几年这样的下雪天可有上过白月山?”

“不、不曾。”

“今年为何又要上了?”

“实在是因为食不果腹。”胡元中喝完最后一口汤药,奇怪的看向禾晏:“禾兄弟,你问这些做什么?”

禾晏低头笑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她伸手去接胡元中手中的空碗。

胡元中伸出手。

禾晏的手在伸向胡元中的时候,陡然变了个方向,直劈胡元中面门,胡元中闪避不不及,只慌张侧身而退,禾晏的手劈中了他的胸口,后者惨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少年却动作并非有半分停顿,直探入胡元中衣襟处,掏出一张纸来。

“还给我——”胡元中喊道,但因方才禾晏那一掌,如泄气皮球,声音嘶哑难听,半个身子斜躺在塌上,徒劳的朝禾晏伸出手。

这动静太大,惊动了旁边人,周围新兵听闻声响,纷纷跑进来,一进来便见胡元中捂着胸口吐血,禾晏站在塌边,手里拿着一张纸。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胡元中艰难道:“他抢我东西……”

“你抢他什么了?”新兵问道。

禾晏低头看向手中的黄纸。

黄纸上写着一句诗,“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字迹娟秀,一看便是女子所写。

“这是什么?”禾晏蹙眉问他。

胡元中盯着他,怒不可遏,没有说话。

“怎么了?”沈暮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正巧在附近,听闻动静跟了过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剑拔弩张的场景。

“禾晏?”她狐疑的看了看禾晏,又看看捂着胸口的胡元中,走到胡元中身边,讶然问道:“怎么伤的更重了?”又看见胡元中唇边的血迹,“谁干的?”

胡元中瞪着禾晏。

沈暮雪皱眉:“禾晏,你做了什么?”

“我就轻轻拍了他一掌。”禾晏笑道:“大约没掌握好力度。”

“胡闹!他现在还有伤在身,如何能承的住你一掌?”

胡元中挣扎着爬起来,朝禾晏伸出一只手,语气犹带怒意:“还给我!”

禾晏耸了耸肩,将写着情诗的纸还给了他。

“这是什么?”有新兵问:“你抢了他什么?”

沈暮雪也瞧过去,胡元中黯然道:“这是我过世妻子所写……。”

竟是他亡妻遗物。

“禾晏,你拿别人遗物做什么?”有新兵看不过去,“难怪人家这样生气。”

“我不知道那是遗物,同胡大哥闹着玩而已,”禾晏惭愧道:“胡大哥不会生我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