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晏很得意。努力到底还是有收获的,谁能想到当年贤昌馆倒数第一,如今对兵法熟记于心,纵然是面对贤昌馆第一的提问,也能轻轻松松回答的上来。这些年仗没白发,书没白练,足矣。

“学过兵法?”肖珏挑眉。

“略懂一点。”

“懂得布阵?”

“不敢当不敢当。”

“好,”肖珏看向台下操练的兵士,道:“如果当日日达木子来凉州卫,你并未被关进地牢,沈瀚将兵权交给你指挥,这一仗,你如何打?”

这么快就要出题目了?

禾晏思忖了一刻,慢慢道:“那些西……乌托人兵强马壮,凶残暴虐,凉州卫的新兵还未上过战场,士气不足,难以正面抗衡,亦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解决。如果是我……我会用车悬阵。”

肖珏安静的看着她:“说下去。”

“我作为主将,会位于阵型中央压阵,外围兵力层层布设。分散兵力在外,结成游阵。临战时,朝同一方向旋转,轮流攻击敌阵,形如一个转动车轮。这样的话,一直对敌军一部不不断施加压力,乌托人会因疲惫而崩溃,我们自己这边则因为轮流出击而得到补充和修整,恢复战力。”

“你作为主将?”肖珏嘲道。

“我的意思是,我临时作为主将压阵,真正要打的,还是都督你。之所以选择车悬阵,也是为了拖住时间好让都督你能赶得回来支援呀。”禾晏说的非常恳切。

肖珏转过身,微微俯身,垂着眼睛看她,弯唇道:“禾大小姐兵法学得不错,不做将军可惜了。”

肖珏这人不管怎么说,眼光还是蛮好。禾晏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我天生就适合做将军,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上辈子就是女将军。”

肖珏:“……”

“都督不相信吗?”禾晏拿棍子在雪地上戳出一个坑,“还是说都督以为,女子便不可为将。”

“我没有这么以为。”

禾晏抬起头来看他。世人都以为,女子就该呆在闺阁,绣花描眉,等着夫君的宠幸,别说是做女将军,就算在外面抛头露面,做个女掌柜、女夫子、女大夫,都要承受许多人异样的眼光。

能迈出那一步的极少,纵然迈出了,也不得旁人理解。

“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年轻男人眉眼懒倦,扯了一下嘴角,“做得到就行了。”

禾晏怔了一下,盯着他没说话。

他的目光又落向远处的演武场,落在操练的新兵身上,并没有看见身后禾晏的目光。

“谢谢。”禾晏在心里小声说道。

雪渐渐地停了下来,沈瀚带的新兵,练了几次后,有所熟练,不如一开始那般慌张。列阵初见成效,肖珏与禾晏也在此地站了许久。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怀瑾!禾……兄!”

禾晏回头一看,正是林双鹤。林双鹤爬到阁楼上,掸了掸靴子上的积雪,道:“难怪到处找你俩找不到,原是到这里来了。怎么?”他看着肖珏,促狭的笑道:“带我们禾妹妹来看练兵啦?”

禾晏:“……林大夫,请不要在外面叫我妹妹。”

“对不住,”林双鹤拿扇子掩住嘴,抱歉道:“一时忘记了。不过这里又没有外人。”他瞧了一眼禾晏拄着的棍子,又问:“今日可以下床走这么远了吗?怎么样,伤口可还疼?”

“不太疼。”禾晏道:“林大夫医术高超,今日我已经好了许多。”

“那就太好了,”林双鹤摇了摇扇子,“若是不能将你治好,我内心会很愧疚的。”

他们二人互相恭维,肖珏在一边冷眼旁观,似是看不下去,不耐道:“有事就说。”

林双鹤一愣,道:“哎!我差点将正事忘记了,刚凉州卫所来人了。我本想找沈教头,沈教头不在,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你在这。”

“什么人?”

“宫里来的人,说此次凉州卫大捷,陛下给你赏赐。对了,还有那个,那个……”他一下子没想起来,哽了片刻才记起名字,道:“石晋伯府上的四公子,楚子兰!对,楚子兰也来了。”

“楚昭?”肖珏蹙眉:“他来干什么?”

林双鹤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人现在都在卫所门口等着,你不去看看?”

肖珏顿了顿,往楼下走去:“走吧。”

“哎,都督,我呢?”禾晏忙拄着棍子,想要跟上,但又不知道这种场合究竟能不能跟着。瞧肖珏的模样,可不像是老友叙旧。

肖珏看她一眼,道:“你回去吧,不必跟着。”

“噢。”禾晏乖乖答应,林双鹤冲她摆了摆手,二人极快的下了楼阁,背影消失在远处。

禾晏望着茫茫雪地,心中有些疑惑。

这个叫楚子兰的,究竟是什么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旧友

卫所外头,站着一行人。

马车边的下人正从马车上卸箱子下来,忙的不可开交。卫所进门处歇憩的地方,客人们正坐着喝茶。

肖珏甫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梁平给人斟茶的画面。

“楚四公子。”先打招呼的是林双鹤,他摇扇上前,仿佛主人招待客人般熟稔的笑道:“不知茶可还合口味?”

楚子兰站起身,对林双鹤与肖珏拱手:“肖都督,林公子。”他微笑道:“凉州卫的云雾茶,醇厚明秀,齿颊留香。都督好口福。”

肖珏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盯着他道:“粗茶而已,不必客气。”

楚昭也不恼,只笑道:“都督玩笑了。”

石晋伯府上四公子今年与肖珏年岁一样,比起肖珏时常漠然懒倦的神情来,他显得要温柔的多。生的亦是极好,五官明秀,皮肤白皙,一身玉色宽大长袍,愈发显得清瘦如仙。他眼型狭长,总是含着笑意,实在翩翩君子,温其如玉。

他二人在一处,一人如秋水冷绝,一人如幽兰明净,瞧着是很赏心悦目。

在楚昭身侧,还站着一名侍女模样的姑娘,虽穿着侍女的衣裳,却生的格外美艳,五官深而明艳,纵是清简素服,也难以掩饰艳光。林双鹤这样见惯美人的人,瞧见此女容貌也忍不住多看了亮眼,心中暗自感叹,这一主一仆站在一起,更不像是尘世间的人了。石晋伯四个儿子里,头三个相貌平平,唯有这个长成如此模样,看来母亲的容貌,实在很重要。

“楚四公子来凉州卫,是为何事?”肖珏道。

楚昭笑了,只道:“陛下听闻肖都督在凉州卫歼灭敌军数万,除尽羌族余孽,龙颜大悦,特意叫我送来赏赐,顺带看一看凉州卫的雄兵士气。”

“送赏?”肖珏玩味的看着他,漫不经心道:“凉州苦寒之地,能让楚四公子纡尊降贵前来观赏,”他微微一笑,“不简单。”

楚昭道:“能亲眼见到肖都督带领的雄兵,是子兰的运气。”

肖珏笑了一声,没搭话。

“此次凉州大捷,陛下还令我在此设宴庆功。”楚昭道:“不过我并不清楚凉州卫所素日如何庆功,是以,只有麻烦都督了。”

“战死的新兵刚刚下葬,”肖珏道:“现在庆功,恐怕不大合适。”

楚昭笑容温柔,语气却很坚持,“战争之中,哪能不流血?再说歼灭敌人,本是喜事,该赏就得赏,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这是抬出文宣帝了?

肖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点头,笑了:“好。”他站起身,意味深长道:“明日就可设庆功宴,就请楚四公子一道来参与吧。”

楚昭起身还礼:“恭敬不如从命。”

肖珏出了屋子,吩咐飞奴道:“给楚四公子的人安排房间。”

飞奴领命离去。

林双鹤跟出来,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这楚昭干什么来的?看这样,是要在凉州卫住上一段时间?”

“人没了,徐敬甫急了,”肖珏淡声道:“派他的狗过来看一看,有什么问题?”

林双鹤回头看了一眼屋子,见屋内楚昭正低头饮茶,就问:“让他留在这,会不会有点不安全?这小子毕竟是徐敬甫的人。”

“不安全?”肖珏道:“那要看他的本事了。走吧。”

“去哪?”

“既是赏赐,也该看看都有什么。”肖珏玩味的开口,“这样大张旗鼓的来我凉州卫,区区几箱赏赐,未免说不过去。”

“你又要雁过拔毛?”

肖珏看他一眼。

林双鹤道:“没别的意思,就是问一问,别生气。走走走,看宝贝去!”

……

禾晏从演武场回来,又回到无所事事的境地。躺在床上看了几本游记,等宋陶陶送饭过来,吃过饭,宋陶陶离开的时候,听到门外有动静,似是宋陶陶在与人说话,以为是肖珏回来了,撑着棍子下床将门打开,一眼看到了林双鹤。

“林大夫?”禾晏左右看了看,没见着肖珏的影子,就问:“都督不在吗?”

“他同教头商量庆功宴的事情去了。”林双鹤笑道:“我先在屋里等他,还有事与他说。”

“庆功宴?”禾晏懵了一刻,“什么庆功宴。”

“凉州卫庆功宴。”林双鹤冲宋陶陶摆了摆手,见宋陶陶离开后,才往禾晏这头走,走到门口突然又脚步顿住,不肯再往前了。

禾晏莫名:“怎么了?”

林双鹤缩回手,正色道:“男女之间同处一屋,到底不好,传出去有损你的清誉。”

禾晏:“……”

她道:“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身份,林大夫可以就将我当做普通的新兵就好。再者你之前不是来过吗?”

林双鹤矜持的摆手:“之前屋子里还有旁人,如今就你我二人,恐怕引起误会。”

“有什么误会,”禾晏有些无奈,“我与都督也常共处一室,并未有任何不妥。”

闻言,林双鹤更是后退了一步:“那就更不可了,朋友妻不可戏,我岂是那等背叛朋友的小人?”

禾晏:“……”

这个人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鬼话?

她想了想,终是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这样吧,林公子,你去都督屋里,我在我自己屋里,我把中门打开,咱们隔着中门说话,这样一来,不算共处一室,而是分别处于两室,可行?”

林双鹤没料到禾晏居然还可以这样,怔然片刻,一拍扇子:“就这么办吧!”

于是等禾晏回到屋里,用程鲤素的银丝撬开锁,吃力的推好凳子在中门另一头,林双鹤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打量了一下中门,问禾晏:“你们平日里都这么玩的?”

“怎么玩?”

“就是……”林双鹤说到这里,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摇头笑道:“没想到怀瑾竟然也会这般……”

禾晏被他说的莫名其妙,但还惦记着他方才说的庆功宴一事,就问:“林大夫,你刚才说的凉州卫庆功宴是什么?”

“之前你们不是打赢了日达木子的人,歼灭了敌军数万嘛,”林双鹤道:“陛下听闻此事,龙颜大悦,特意让人带了赏赐过来嘉奖,还要在凉州卫设宴庆功,以犒三军。”

禾晏闻言怔住:“现在吗?现在庆功,不太好吧。”

现在在凉州卫庆功,可不是什么好时机。这场仗虽然胜了,可到底来的匆忙,一开始不知情的情况下便死了几十个哨兵,纵然后来胜了,也多是靠南府兵的支援。这些新兵此刻的心情,比起打了胜仗的快乐,更多的恐怕是对战友战死的悲伤和对战争的恐惧。这个时候庆功,怎么会好?

“陛下的意思,能怎么办?”林双鹤叹了口气,“还能不识抬举?”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禾晏问:“那个来传陛下旨意的人,就是今日你们说的什么楚子兰吧?”禾晏问:“楚子兰是谁?”

“你竟没听过楚子兰?”这一下,林双鹤反倒奇了。

禾晏摇了摇头。

“京中少女的梦中人,排名第一的是肖如璧,排名第二的是肖怀瑾,这楚子兰嘛,排名第三。”林双鹤感叹,“不过自从肖如璧成亲后,也就只有肖怀瑾和楚子兰二人了,咱们怀瑾性子冷淡,又不爱跟姑娘说话,这几年已经不如楚子兰。楚子兰虽然出身低了些,但生的好看,又和气温柔,还没有定亲,你去问京城中女子最乐意嫁的夫君是谁,十有八九,说的都是楚子兰。怎么,”他看向禾晏,“你原先在京城中的时候,没听过他的名字吗?不可能吧!”

禾晏当然不知道,她之前都在带兵打仗,哪里有心思去关注风花雪月,京城中有什么美男子。后来回了京迅速嫁人,更无从得知外男的消息。这个楚子兰还真没听过。

“我自小被我爹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与外男说话都极少,”禾晏一本正经的随口说道:“对外面这些事,确实一无所知。”

“是吗?”林双鹤道:“那你爹管你还真是管教的很严。”

禾晏点头:“确实。”她问:“这楚子兰和肖都督,又是什么关系?”

肖珏这个人,虽然待人不亲近,没见他有特别喜欢的人,但也没见过他有特别讨厌的人。徐敬甫算一个,这个楚子兰,今日还未见到,光听见他的名字,肖珏瞧着就不悦了。

莫非从前有过节?

“这就说来话长了。”林双鹤起身去小几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重新坐下,对禾晏道:“你没听过楚子兰,可听过他爹石晋伯楚临风。”

禾晏觉得这名字听着有些熟悉,思考了一刻,道:“是不是那位娶了十九房小妾,各个国色天香那位?”

“正是!”

禾晏记得楚临风这个名字。当年在军中的时候,副将手下们聚在一起闲谈,不羡慕皇帝,最羡慕的,就是这位石晋伯了。石晋伯生的玉树临风,是大魏出了名的美男子,娶的夫人却是比他年长几岁,生的更是貌丑无盐,性情凶悍。

如楚临风这样的浪子,绝不可能就此罢休。未成亲前便日日流连花坊,成亲后更是变本加厉。他娶的这位夫人倒也贤淑,似乎知道自己容貌普通,不得夫君宠爱,便从不拦着他纳妾。这些年来,竟是纳了十九房小妾,各个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各有生趣。

只是纳妾归纳妾,这么多年,除了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三位少爷,从来没有一位小妾能生下石晋伯的骨肉。

听闻这些小妾在进楚家大门之前都会被喂绝子药,再如何得宠,没了子嗣,除了讨好主子,便也只能讨好主母。石晋伯夫人将这些小妾拿捏得死死的,竟无人敢在她眼皮子地下作乱。石晋伯依旧每日和小妾恩恩爱爱,石晋伯夫人只当没瞧见,好好抚育自己的三个儿子。

楚子兰是石晋伯的第四个儿子,却并非石晋伯夫人所出。

“他是妾室所出的庶子吗?”禾晏问。

“非也非也,”林双鹤道:“楚夫人管小妾,比你爹管你还要严厉,妾室怎么可能生的出儿子?”

“那是……”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总之突然有一天,楚家家宴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四岁的儿子,叫楚昭。”林双鹤又喝了口茶,“虽然没说,但大家也心知肚明,这楚昭嘛,多半就是楚临风外室生的私生子了。”

禾晏瞪大眼睛。

“楚夫人千防万防,没料到石晋伯会留这么一手,孩子已经四岁了,众人面前也认过了,还能怎样?”林双鹤一摊手,“如果只是这样,楚子兰也不过是楚临风的庶子,但在楚子兰十岁那年,被记在了楚夫人名下。所以,他如今的身份,算是石晋伯府上嫡出的四公子。你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他是当朝宰相徐敬甫最得意的学生。”

禾晏一怔,又是徐敬甫?

“石晋伯虽然风流浪荡,也并不是一个慈父,想来在楚夫人手下,楚子兰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段,能平安活到十岁,接着再搭上了徐敬甫。徐相的面子,石晋伯怎么敢不顾?后来将楚昭记在楚夫人名下,也约是徐敬甫的意思。”

“那这位楚四公子,很厉害啊。”

林双鹤看向禾晏:“你觉得他很厉害吗?”

“厉害,如你所说,他在府中全无外援,父亲不疼,生母又没在身边,如今成了嫡出的少爷,还能让陛下令他前来凉州卫传旨,单靠自己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在很厉害。”

“不厉害的话,怎么会成为徐敬甫最喜欢的学生?”林双鹤摇头叹道。

“那他的生母呢?”禾晏问:“没有被纳入石晋伯府中么?”

“不知道。”林双鹤摇头,“听说生下他就病逝了,若非如此,凭楚子兰现在的本事,应当能让她过得好一些。”

禾晏若有所思的点头,“原来如此,难过肖都督不喜欢楚四公子。”

肖珏与徐敬甫是敌非友,楚子兰是徐敬甫的学生,自然也是肖珏的敌人。

“禾……兄,”林双鹤道:“倘若要你在怀瑾与楚子兰中选一个,你会帮谁?”

禾晏觉得这问题问的简直是匪夷所思,“为何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