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珏:“不后悔。”

“你这人怎么这样?”林双鹤干脆一屁股坐到他桌上,把军文挡住了,他苦口婆心的劝道:“你看看我禾妹妹,多可怜啊。楚昭不知道她是女子,对所有人都温柔。但禾妹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温柔的人,女儿家心思细腻,自然容易被打动。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就只能把这份爱藏在心底。心上人约她看月亮,她定然很欢喜,可是不知道她这个心上人早就是别人认定的女婿,她现在一个人在山上,肯定很冷很难过。你就不能去看一眼她吗?安慰安慰她?”

肖珏对他的想法匪夷所思:“她喜欢楚子兰,碰了壁,我去安慰?什么道理?”

“现在正是你的好时机啊!”林双鹤鼓励他:“现在就是趁虚而入最好的机会!”

肖珏冷笑:“那我就更不会去了。”

“好好好,”林双鹤道:“咱们且不说感情的事。她是你的兵,你是她的上司,禾妹妹前段时间还帮你保全了凉州卫,你总该关心一下下属。”

“我是她上司,不是她爹。”肖珏凉凉道:“况且她有腿,等不到人自然会回来。”

林双鹤沉默片刻,问他:“你觉得她是那种等不到就放弃的人吗?”

肖珏持笔的手一顿。

眼前浮现起演武场上,少年背着沙袋负重行跑的画面来。

禾晏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有的时候她很机灵狡猾,但有的时候,她固执又坚持。很难说清楚这究竟是执着还是愚蠢,但林双鹤说的没错,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可能就在山上等一夜。

有病。

见肖珏态度有所松动,林双鹤立刻添油加醋,“你想想,她才十六岁,一个小姑娘,能在凉州卫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被楚子兰这么一打击,太可怜了。你就当做好事,上山去,把她带回来。她心里感激你,日后为你卖命都要真诚些。”

见肖珏没有动弹,林双鹤加上最后一把火:“肖夫人在世的时候,最仁慈心软,如果是她看到禾妹妹,肯定要帮忙的。”

“闭嘴。”肖珏忍无可忍,抓起一旁的大氅,站起身往门外走,道:“我去。”

林双鹤看着他的背影,满意极了:“这才是真男儿。”

……

白月山山脚下,有一块巨石,巨石平整延展,看上去像是一处石台。顺着石台一直往下走,走到尽头,可听到水浪的声音。

俯首,脚下是壮阔河流,仰头,明月千里,照遍山川大江。

禾晏在石头的尽头坐了下来,水声哗哗,一下又一下的拍打远处的礁石。像是隔着遥远时空传来的沉沉古音,旷远悠长。

和楚昭约好戌时见,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仍然没影。她倒是找到了楚昭说的亭子,不过亭里也并未摆好酒菜点心,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

或许她应该下去找找楚昭,但走到这里,一旦坐下来,便再也不想起来了。

四林皆雪,白茫茫覆住一片山头,月光洒满整面江河,清疏畅快。

这是极美的月色,也是极美的雪色,禾晏觉出疲惫,抱膝坐着,看着江河的尽头。

她喜欢夜晚更甚于白日,喜欢月亮,更甚于太阳。只因为在做“禾如非”的那些年,面具不离身,可那面具闷热厚重,少年顽皮,总在夜深人静,偷偷取下一炷香时间。

无人看得见面具下的真实容颜,除了窗外的月亮。

她伸出手,试图抓住挂在遥远山河的月光,月光温柔的落在她手上,仿佛会为她永远停留。

“你在做什么?”有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禾晏回头,见狐裘锦衣的年轻男子自夜色深处走来,个子极高,透出冷冽的俊美。

是肖珏。

禾晏一怔,下意识的往他身后看去,肖珏见她如此,嗤道:“楚子兰不来了。”

“为何?”禾晏问。

肖珏看她一眼:“京城中来人,有事走不开,让我来说一声。”

禾晏点头,复又惊奇地看着他:“都督竟会为楚四公子传话?”

肖珏与楚昭可是水火不容,楚昭让肖珏来传话这事已经不可思议了,肖珏居然真就听了他的话来这里找她,更是令人震撼。

“你还能关心这个,看来并没有很伤心。”他说着,在巨石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冬日的夜风吹来,吹得人冷极,禾晏问:“我为何要伤心?”话音刚落,便“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凉州卫的劲装,冬日虽是棉衣,可夜里出来吹风,也实在冷的够呛。她恹恹的坐着,脸都冻的苍白,如青色的玉,带着一种易碎的通透。

肖珏默了一刻,下一刻,站起身来。

禾晏正要抬头,兜头一件狐裘罩了下来,将她罩的眼前一黑,待从狐裘里钻出来时,肖珏已经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下了。

裘衣微暖,霎时间将风雪抵在外面,禾晏愣了许久,才道:“谢谢。”

肖珏侧头来,看了她一眼。

年轻女孩子头发束起,穿着他的黑色裘衣,肩膀极窄,看起来很单薄,原先她成日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只觉得吵闹令人头疼,但当她安静的时候,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让人觉得不舒服。

肖珏垂着眼睛看她,片刻后,弯了弯唇角,“你苦大仇深的样子,实在很难看。”顿了顿,又道:“舍不得楚子兰?”

“什么?”禾晏莫名。

“快死的时候都没看你这样丧气过,”他懒洋洋的开口,“看来是很喜欢了。”

禾晏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

“还没走就这样要死要活,等明日他走了,你怎么办?”肖珏望着远处的江河。

“明日?”禾晏一惊,“这么快?”

她记得楚昭跟她说是这几日,却也没有说是明日。

肖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急了?”

“没有,”禾晏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又想起了什么,黯然开口:“也是,他要赶上许……许大爷的喜宴,是得尽早出发。”

禾晏问肖珏:“都督认识京城许家的大少爷吗?”

肖珏:“听过。”

“许之恒要成亲了,楚四公子匆忙赶回去,就是为了赶上他的喜宴。”禾晏嗓音干涩。

“成亲的是许之恒,又不是楚子兰,”肖珏拧眉,“看看你现在没出息的样子,还想进九旗营?”

禾晏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肖珏挥袖,一个东西丢进了她怀里。

禾晏低头一看,是一串糖葫芦,在外头放的有些久了,冷的跟冰块一样,在一片雪白中,红彤彤的兀自鲜艳。

“这……哪来的?”

“宋陶陶的。”肖珏道:“顺手拿了一串。”

他并不懂得如何哄小姑娘,走的时候问了一下林双鹤,林双鹤回答他道:“若是别人,将伤心的姑娘哄好,当然要费好一番周折,带她看灯看花看星星,买玉买珠买金钗,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只要坐在那里,用你的脸,就可以了。”

肖珏无言以对,最后从沈暮雪房间过的时候,见靠窗的门口放着宋陶陶托人买的糖葫芦,就随手拿了一串。

上次见她吃这东西的时候,很开心的模样。

禾晏将糖葫芦拿起来,拨开上头的米糕纸,舔了一下,糖葫芦冰冰凉凉的,一点点甜顺着舌尖漫过来,甜的人心里发涩。

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之前同楚昭说的话来。

她问楚昭:“新的许大奶奶叫什么名字?”

楚昭回答:“叫禾心影,是禾家二房的二小姐,与先前的禾大奶奶是堂姐妹,我曾见过一次,性情天真温柔,说起来,也能算许大爷的良配。”

“禾心影……”禾晏喃喃道:“你可知,先前的许大奶奶叫什么?”

楚昭愣住了,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先前的许大奶奶深居简出,从前又不在朔京,我从未见过,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世人记得飞鸿将军,记得禾如非,记得许之恒,甚至记得许之恒新娶的娇妻,可禾晏却没人记得。

她以为过了这么久,亦知道许之恒的真实嘴脸,早已不会觉得心痛。但听到他要娶妻的那一刻,竟还是异样的疼。仿佛多年以前的执着与信任,一夕之间尽数崩塌,连谎言都不屑于留下。

留下的只有她的蠢和不甘心。

她抬起头来看向月亮,月光温柔的漫过荒山大江,漫过雪丛四林,漫过她荒凉孤单的岁月,漫过她面具下的眼睛。

月亮知道她的秘密,但月亮不会说话。

“你知道,”她开口,声音轻轻的:“许之恒新娶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吗?”

肖珏懒洋洋道:“我怎么会知道。”

禾晏自嘲的笑了笑,又问:“那你知道,之前的许大奶奶叫什么名字吗?”

河浪汹涌的拍打礁石,仿佛岁月隔着久远的过去呼啸而来。

他淡淡的看了禾晏一眼,眉眼在月光下俊美的不可思议,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浮起一丝讥诮,淡声道:“怎么,名字一样,就想当许大奶奶?”

禾晏一怔。

“你知道……你知道她叫……”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禾晏。”

浪花落在礁石上,被打碎成细细的水珠,汇入江海,无法分出每一株浪来自何处。

可是……

禾晏这个名字,被记住了。

禾晏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认识……不,见过许大奶奶吗?”

她在心里说,不可能的。她与肖珏同窗不过一年,便各奔东西。再回朔京,她成了禾大小姐,不再是“禾如非”,极快的定亲嫁人,连门都没出几次,更勿用提外男。等嫁入许家,新婚不久瞎了眼睛,成日待在府中,几乎要与世隔绝。

肖珏怎么会见过她?

除非……

“见过。”

年轻男人坐的慵懒,眉眼间丰姿夺人,山川风月,不及他眸中明光闪烁。

一瞬间,他的嗓音,和某个夜里的嗓音重合了。

亦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山色,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她的世界灰暗无光,与绝境只差一丝一毫。

肖珏道:“她欠我一颗糖。”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月亮(上)

庆元六十二年的中秋,是大魏最冷的一个中秋。

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雨,黑云沉沉,看势头,是要下整整一日也不停歇。

莲雪山乱峰森罗,争奇并起。因下着雨,雾气四合,山路难行。

马车在山径上慢慢驶过。

纵然是这样难走的山路,莲雪山也常年热闹有加,是因为山上有一处灵寺,名曰玉华。玉华寺香火极旺,据说在此拜佛的人,都能心想事成。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但玉华寺存在至今,亦有百年,是真正的古寺。朔京的达官贵人们,逢年过节,都愿意来此祈福诵经,以求家人安康和乐,万事胜意。

马车帘子被人掀开,肖家大少夫人白容微瞧了车外一眼,轻声道:“快了,再过不到一炷香,就到玉华寺了。”

“饿了吗?”在她身侧,肖璟温声问道。

白容微摇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有些担忧:“怀瑾……”

肖璟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肖家人都知道,肖二公子不喜欢中秋,甚至是讨厌。

当年肖仲武战死沙场,再过不了多久就是中秋。倘若他当时还活着,本该回来和家人一同度过中秋家宴。可惜的是,还没等到中秋来临,他就死在鸣水一战中,肖家的中秋家宴,筹备到一半,戛然而止。

再也没有继续。

自肖家夫妇去世后,每年的中秋,肖珏都不在朔京,今年是自他接过南府兵后,第一次在朔京过中秋。而肖家也遵循肖夫人在世时候的规矩,中秋节上莲雪山的玉华寺烧香祈福。

只是未料到今日竟然天气如此糟糕,不仅没有日头,雨还下个不停。

果如白容微所言,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经看到了玉华寺的寺门。一位僧人正披着斗笠将地上的落叶清扫干净,见肖家的马车到了,便放下手中的扫帚,将他们迎入寺中。

因着今日下雨,山路难走,往年这个时候,玉华寺早已热闹起来,今日却是除了肖家的马车以外,只剩一辆马车在山门外停着,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小姐。

肖珏随着他们往里走。

天色黑沉,虽是下午,瞧着仿佛已经是傍晚,几人随着寺庙里的僧人先用过斋菜,再去佛堂里烧香祈福。

白容微与肖璟先进去,轮到肖珏时,那位青衣僧人伸手拦住他,道:“这位施主,不可进去。”

前面的白容微和肖璟转过身,白容微问:“为何?这是我弟弟,我们是一道上山祈福的。”

青衣僧人双手合十,对着她行了一礼,转向肖珏,低头敛目道:“施主杀孽太重,佛堂清静之地,不渡心染血腥之人。”

几人一怔。

杀孽太重。

虢城长谷一战,六万人尽数淹死,可不就是杀孽太重?这些年死在他手中的南蛮人数不胜数,的确心染血腥。

“师父,”白容微急了,“佛普渡众生,怎可分高低贵贱?”

“他虽双手沾满血腥,也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肖璟蹙眉:“师父这话,未免太过片面。”

青衣僧人垂眸不语。

“请师父宽容些,”白容微央求道:“我们肖家愿意再添香火银钱,只要能让我弟弟也进佛堂一拜。”

“不必了。”有人的嗓音打断她的话。

锦袍青年抬眸,目光落在佛堂里,佛堂里,金身佛像盘腿而坐,有凶神恶煞的怒目金刚,亦有神态安详的大日如来。自上而下,自远而近,悲悯的俯视着他。

梵音袅袅,苦海无边,佛无可渡。

他早该料到这个结局。

“他渡不了我。”肖珏扬起嘴角,“我也不想回头。”

就这样沉沦,也未尝不可。

他转身往外走:“我在外面等你们。”

身后传来白容微和肖璟的呼喊,他有些不耐的皱起眉,转身将一切抛之脑后。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青衣僧人念了一声佛号,低声道:“未必无缘。”

……

因下着雨,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滑,天色昏暗,祈福过后再下山,恐有不妥。今夜只能宿在玉华寺。

中秋夜外宿,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僧人为白容微几人安排好屋子就退了出去,白容微叹了口气,桌上放着玉华寺里特做的月团,她对肖璟道:“你去将怀瑾叫来,就在这里勉强过中秋宴吧。”

肖璟去隔壁屋子敲门,半晌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屋子里空空如也。

肖珏不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