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珏冷淡回答:“胜你多矣。”

禾晏被他挤兑惯了,也不恼,只美滋滋道:“我原来看起来还真挺像个女的。”

她一眼看见肖珏正从小炉上头的罐子里捞出点东西,盛在碗里,禾晏过去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肖珏煮了一碗清汤面,面条雪白,加了点点酱油,没有葱,只有一个蛋卧在里面,一点碧绿的青菜,发出扑鼻香气。

禾晏怔了怔,她一直忙着看外头的景色和吃吃吃,不知道肖珏什么时候煮了一碗面,她问:“都督,你饿了吗?”

肖珏没说话,只将碗推到她面前,递了双筷子给她:“吃吧。”

“给我的?”禾晏接过筷子,受宠若惊,“为什么?我买了很多吃的,也不……”

“饿”字还没出来,就听见眼前的男子淡淡道:“今日不是你生辰么?”

禾晏愣住了。

半晌,她问:“……你怎么知道?”纵然是在崔越之面前,她说的也是……春分后的几日。

“禾大小姐,”肖珏慢悠悠道:“你知不知道,你骗人的本事飘忽不定,有时候漏洞百出。”

禾晏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所以今日,你之所以对我这样好,其实是因为,你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对吗?”

“好?”肖珏扬眉:“你似乎对好有诸多误解。我对你好吗?”

不是的。禾晏心道,除了柳不忘,她没有再遇到像肖珏对她这样好的人了。从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过去的生辰上,他们叫她“禾如非”。那是禾如非的生辰,不是她的。

可今日这一碗寿面,是肖珏做给“禾晏”的。

她扬起头,对着肖珏,笑盈盈道:“都督,你对我真好,谢谢你。”

少女的眼角弯弯,分明是在笑,但被热气蒸腾起的眼眶竟有点发红,肖珏微微怔住,正要说话,禾晏已经埋头吃面了。

他便也没说什么。

天色全然暗下,长空如墨,洒下万点星光,水中亦成星河,压着一船旧梦如许。

船家慢慢划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最繁华的河中段,周围的船只少了许多,有凉风吹来。吹得人怡然心胜。

一点暗绿色的流光从水面上掠过,停在了船头。

船家已经停下了划桨,小舟静静的漂浮在水上。

禾晏拉着肖珏一同走出去看,便见泉水边上,密林深处,无数点或明亮或微弱的流光飘摇,明明暗暗,绕着水面,绕着树林飞舞。如会发光的微雨,千点飞光,映入人的眼睛。

“真美。”禾晏感叹道。

过去那些年,也不是没有见过好的风景,只是从军路上,哪有心思欣赏。算起来,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放下一切过了。

这样的夜,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禾晏转头,看见肖珏在船头躺下,两手枕在脑后,瞧着眼前的萤火。她想了想,也在肖珏身边躺下,学着肖珏的样子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夜风也吹不灭的光辉,仿佛星光就在手边。

“今日生辰,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辰,都督,谢谢你。”她道。

肖珏不置可否,道:“生辰时,不是都要许愿?说罢,有始有终。”

“许愿?”禾晏道:“我没什么愿望了。”

祈求上天恩赐,大抵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想要什么,也得自己去争取。

“这么淡泊?”

“如果真的要说的话,我希望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是为我而来。”

不是为了禾如非,不是为了飞鸿将军,就仅仅是她,为她而来。

“这算什么愿望。”肖珏嗤笑,“我以为你要说,加官进爵建功立业,再不济,也是进九旗营。”

林间点点光,熠熠迎宵上。许是今夜风太好,景太妙,她也想要多说几句。

她就道:“都督,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我和你在一起,老是在做别人的替身。一会儿是程鲤素,一会儿是温玉燕,下一次,不知道又是什么身份了。”

肖珏道:“委屈?”

“也不是,只是……”她有些怅然的看着远处,“有时候做一个人的替身久了,难免会忘记自己是谁。”

“都督,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

“禾晏。”

少女面朝着长空,微微笑起来,肖珏侧头看去,见她目光清亮,于快乐中,似乎又含了一层晦暗的悲哀,于是过去的明亮皆不见,仿佛有无数难以诉于言表的苦楚,最后,又被一一咽下。

他回过头,亦是看向长空,原野里,荧荧野光飘舞,星流如瀑,凉风吹过人的面颊,水面沉沉无定。

今夜不知又会落入多少人的美梦,又有多少人看过深夜里的微光。

青年勾起嘴角,慢慢道:“这样难听的名字,听一次就记住了。”

“不用担心我忘记,禾大小姐。”

“禾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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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不是傻直男,舅舅情商很高的~

依旧二更的一天~

第一百四十章 柳不忘

船在水上漂浮,萤虫渐渐于密林深处隐匿。

少女靠着青年的肩膀,不知不觉睡着了。船家从船头站起,正要说话,肖珏对他微不可见的摇头,船家了然,便也没有吵醒她,亦没有划桨,任由船飘着。

肖珏只坐着,看向水面,水面平静,偶被风掠过,荡起层层涟漪。他又侧首,看向靠着他肩头酣睡的少女,她并不似普通姑娘爱美,睡的毫无形象,唇边似有晶莹濡湿的痕迹,竟还会流口水。

他有些嫌恶的别过头,又看向远处的水面,不多时,又低头,无奈的笑了一下。

到底没有将她推开。

……

禾晏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依稀还做了一个美梦,可究竟是什么梦,醒来就全忘了。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船上的软塌上,还盖着一层薄薄的褥子,她坐起身,见肖珏坐在船头,便叫了一声:“少爷!”

他回头看了禾晏一眼,只道:“梳洗一下,该回去了。”

禾晏讶然一刻,才发现他们竟在落萤泉呆了整整一夜,周围的萤火舟早已全部散去,只余他们这里的一只。禾晏一边打呵欠,一边用船上的清水洗漱,梳头的时候,因着翠娇和红俏不在身边,就胡乱扎了个男子发髻。

她梳洗出船头,正听见船家对肖珏说话,“公子直接上泉水边,往前行几十步,有一座驿站。驿站旁可以雇马车,公子和姑娘乘马车回去就是。白日里运河不让萤火舟过了。”

肖珏付过银子给他,往岸上走,对禾晏道:“走了。”

禾晏也跟船家道过谢,赶紧上岸。

正是清晨,草木宽大的叶片上滚落晶莹露珠,带出些朝露的寒气。禾晏再次打了个呵欠,问肖珏:“都督,昨夜我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还在这里呆了一晚。”

肖珏冷笑道:“不知道是谁昨夜睡得鼾声震天,叫也叫不醒。”

“不是吧?”禾晏很有些怀疑,“你莫不是在骗我。”

“我又不是你。”

两人说着说着,没走多远,果然如船家所说,见到了一处驿站。驿站旁还有一家面馆,老板娘正在大铁锅里煮面,香气扑鼻。

早上也没吃什么,禾晏早已觉出饿来,就道:“我们先吃点东西再坐马车吧。”说罢,也不等肖珏回答,便率先同老板娘招手道:“两碗面,一屉包子。”

她倒是胃口好,拉着肖珏在草棚外头一张桌前坐了下来,刚出炉的包子冒着袅袅热气,有些烫手,禾晏拿在手里,鼓着腮给吹凉。

肖珏倒没她那么猴急,等面上来后,吃的很慢,看禾晏吃的满嘴流油,也只是觉得好笑。

“你别看着我笑,”禾晏道:“好似我很丢人似的。”

这人不紧不慢回答:“本来就丢人,你看看周围,吃的如你一般丑的,有几个?”

禾晏鬼鬼祟祟的往周围看去,眼下时间太早,来这头吃饭的,大抵都是要赶路的,或者是赶路途中在此歇憩的人。

坐在她身侧的,则是一对祖孙,老妇人头发花白,慈眉善目,她身边的小姑娘大概十一二岁,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斗篷,半个脸埋在斗篷里,默不作声的低头吃东西。

这二人的衣着都很朴素,大概是赶路在此,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见禾晏的目光看过来,老妇人怔了一下,笑着问道:“姑娘?”

“没事。”禾晏笑笑。

肖珏扬眉:“连小鬼的吃相都比你斯文。”

这话说的倒是真的,小姑娘看起来穿的脏兮兮的,吃东西的模样却十分得体优雅,并不像是普通人家,禾晏扪心自问,纵然是她从前做禾如非,做许大奶奶时,也不会做得比人家更好。难怪肖珏要嘲笑自己……不过济阳这边的人都卧虎藏龙么?看这老妇人就没有这般感觉了。

她又转头,看向那老妇人笑道:“大娘,这是您孙女么?长得真俊。”

“是啊。”老妇人先是诧然,随即笑了。

禾晏又看向那小姑娘,小姑娘对她并无任何反应,只低头吃东西,老妇人就解释道:“妮妮认生,姑娘别计较。”

禾晏笑道:“怎会计较?实在是长得太可爱了。你们是要进城么?”

“不是,”老妇人道:“家中有丧,带妮妮回去奔丧的。”

禾晏便点了点头,说了句节哀顺变,转过身回头吃饭。吃着吃着,又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摸不清头绪,但总觉得,好似有什么被自己忽略掉了。

再看肖珏,也已经停了筷子,望着禾晏身边的那对祖孙,若有所思。

禾晏稍稍往他身前凑近,低声道:“都督,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

肖珏看了她一眼,突然起身,走到那对祖孙身边。

方才禾晏一番问话,已然让那老妇人神色不大好,匆匆吃完,便要拉着小姑娘想要离开,甫一站起,便被人挡住去路。

年轻的俊美男人挡在身前,身姿笔挺,神情平静,看着斗篷下的小姑娘,淡道:“说话,小鬼。”

老妇人将小姑娘往怀中一带,护道:“这位公子是要做什么?”

“我竟不知,济阳的拐子什么时候这样胆大了,”肖珏挑眉,“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掳人。”

拐子?禾晏一怔。

是了,她就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实在是因为这小姑娘和这老妇人,两个人之间似有一层全然的隔膜,丝毫没有祖孙的相似。从头到尾,这姑娘吃东西时,老妇人亦没有半分询问,倘若真是普通的一对祖孙,做祖母的,大抵要问问孙女,烫不烫,合不合口味一类?就算是再怎么冷漠孤僻的女孩子,做长辈的,都要包容一些,而不是一副自生自灭的模样。

看起来慈爱,做的事却一点不慈爱,不像是祖母,反而像是急于掩人耳目的拐子。

“你……你胡说什么?”老妇人盯着肖珏,道:“这是我孙女!你莫要含血喷人!”

“是不是孙女,一问便知。”肖珏道:“说话,小鬼。”

小姑娘一动不动。

“你!”

老妇就要带小姑娘离开,下一刻,禾晏手中的鞭子应声而动,径自卷向对方的斗篷,不过瞬间,斗篷便被鞭子带起落到地上,露出小女孩被遮挡的半个脸。

禾晏掂了掂手中的紫玉鞭,这还是之前肖珏“夺风”帮她赢得的,还好一直带在身上,挺好用。

斗篷下的女孩子,容颜干净娇美,满眼泪痕,嘴巴无声的开口,竟是被点了哑穴。

“你待你这个孙女,似乎不太好。”肖珏微微冷笑。

老妇见势不好,高喝一声:“多管闲事!”从嘴巴里发出一阵尖锐高亢的哨声,但见周围驿站里,喂马的,吃早点的,洗脸的,休憩的人群中,猛地拔出几个人影,抽出剑来,就朝禾晏和肖珏二人刺来!

“有刺客!”禾晏道。心中难掩讶然,这么多人,定然不算是拐子了。拐子行动,只怕被人发现,须得低调行事。若是被人发现,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逃走,这老妇不仅不逃走,还有这么多同伙,分明是有恃无恐,要么……她看一眼被点了哑穴,或者还被下了药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须得用如此阵仗?

肖珏出来时,并未佩剑,见这群人已经攻近,便将桌上的茶碗当做暗器,一一朝前打落刺向面门的长剑。

禾晏将手中鞭子抛给他:“用这个!”自己从地上捡了一根铁棍。

驿站面馆的老板娘,早已吓得躲到了桌子下。一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禾晏与他们一交手,便知这群人绝对不会是普通的拐子,否则怎会有如此好的身手,下手的狠辣程度,分明是要杀人灭口。小姑娘还站在原地,那老妇见禾晏与肖珏正被其他人缠着,眼珠子一转,直接抓起小姑娘,翻身上了驿站门口的一匹马,身子灵活的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挥马鞭,马儿直直往前疾驰。

“不好!”禾晏道:“她想跑!”

她转头去看肖珏,见肖珏被人围在中央——他是男子,身手出色,一时间,所有人反倒将禾晏给忽略了。禾晏便道:“少爷,你拖住他们,我去追!”

驿站最不缺的就是马,禾晏亦是翻身上了一匹马,朝着那老妇逃走的方向追去。

出城的路是大路,这老妇却没有走大路,反是挑了一条坎坷的小路,禾晏一边追,心中暗自思索,刚才打斗时十分激烈,小姑娘却一动不动,看来不是被下了药,就是被点了穴道。他们纵然是拖住肖珏也要带走小姑娘,看来那小姑娘对这群人来说很重要。

她驭马术本就高超,这老妇纵然是钻了识路的空子,却怎么也甩不掉禾晏一路跟随,一时间急了,骂道:“臭丫头,别找死!”

“把人放下,我尚且还能饶你一命,”禾晏毫无畏惧,倒是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妇哼了一声,用力一抽马鞭,马匹疾驰,禾晏见状,一脚踏在马背上,亦是用力拍打马屁股,马儿往前一跃,几乎要与那老妇的坐骑并驾齐驱,禾晏眼疾手快,用手中的马鞭卷住老妇的马首,二马距离已经是极尽,马匹受惊,原地踢动马蹄,禾晏趁机从马上跃起,从那老妇手中夺过姑娘,两人一同在地上滚了一滚。

甫一落定,禾晏便察觉,这姑娘果真是被人喂了药,只能做些极轻微的动作,难怪方才在面馆的时候,无论怎么说话,她都毫无反应。

禾晏只来得解开她的哑穴,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姑娘名字叫什么,是从哪里来的,那妇人却是冷冷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条软剑,冷然道:“多管闲事!”劈手朝禾晏刺来。

禾晏将小姑娘猛地推开,自己迎了上去,她赤手空拳,方才那根铁棍在混乱中已然遗失,只得凭借灵活的身子躲开对方的长剑。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禾晏一边躲避一边问,暗自惊心这妇人的身手,“抓走这小姑娘又是为何?”

妇人皮笑肉不笑,挥剑过来,“废话这么多,你下地狱去问阎王爷吧!”

禾晏扬眉:“这点功夫就想让我下地狱,未免托大了点。”她猛地从地上翻起,矮身躲过头上的长剑,脚步挪转中,已然到了妇人的身后,再一拳打中妇人的背部,从她手里将剑夺了过来。

“可恶!”那妇人怒道。

既剑已在手,虽比不过青琅,却也勉强可用,此刻又无旁人,禾晏最擅长的除了排兵布阵外,本就是剑法,不过须臾,便让这妇人节节败退,眼看着是不行了。

禾晏道:“你若此刻束手就擒,还有一线生机。”

“碍眼!”妇人大喝一声,突然从脑后的发髻里,拔出一只银簪来,那银簪里头不知什么机关,见风则长,立刻长了三寸,是一把匕首。她并未用这匕首对付禾晏,而是迎身而上禾晏的长剑,却将那把匕首,准确无误的朝地上的丫头投去。

小姑娘本就被下了药,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那匕首就要插进胸口,禾晏此刻再收剑去救,已然来不及!

“砰”的一声。

只差一点点,匕首就将没入少女的心口,有什么东西撞在匕首上,将那刀柄打的一偏,瞬间失去了凶悍的力道,慢慢的滚落在了一边的地里。

禾晏手中的长剑,同一时间捅穿了老妇的胸膛,那老妇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置信有人竟将她的匕首打偏,嘴里吐出一口浊血,咽了气。

密林深处,有人走了出来。是一名清瘦男子,约莫四十多岁,却生的极其飘逸出彩。一身白衣,长发以白帛束好,似剑客,又如琴师。眉目轩朗,长须不显邋遢,反增了几分江湖人的落拓潇洒。

禾晏一见到这人,就呆住了。白衣人走近一点,将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扶起,这才看向禾晏。

禾晏喃喃开口:“……师父。”

他脸上并未有惊讶的神情,只是有些意外:“阿禾?”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小殿下

屋子里沉寂片刻,柳不忘的声音打断了禾晏的回忆。

“你呢,”他问:“阿禾,你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是易容?乔公子应当并非你的夫君。”

这事说来话长,禾晏低头一笑,道:“师父,我如今不叫禾如非了,叫禾晏。那个人……是我的上司,我们来济阳是为了找人,所以假扮夫妻。至于易容,我并没有易容,我如今就长这个样子。原先那个模样的我,已经回不来了。”

柳不忘稍一思忖,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总是如此,对于旁人的事极有分寸,若是旁人不愿意说,也不会刻意多加打听。这在有些人眼里看来,会显得有些凉薄,但对于眼下的禾晏来说,不追问,已经是最大的庆幸。

又过了一会儿,里屋的翠娇敲了敲门,走了出来,手里还牵着方才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