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阳城向来易出难进,柴安喜混进济阳多年,乌托人入济阳如无人之境,必然有所关联。殿下的王府里,济阳的臣子中,有人与外贼勾结,使济阳城通行有漏洞可钻,当是一人所为。柴安喜也好,乌托人也罢,都是借着内贼进城。”肖珏平静开口:“殿下要做的,是清内贼,但以殿下如今的能力,已经勉强了。”

穆红锦笑了:“哦?我为何勉强?”

“因为小楼。”

穆红锦的笑容淡下来。

禾晏明白肖珏话里的意思。蒙稷王女王夫去世后,好歹留下了个儿子,藩王之位尚且能坐的稳。可儿子离世后,只剩下了一个孙女,孙女如今还年幼。虽说女子可以继承藩王王位,成为王女,可若真的那般简单,当年的穆红锦,也不会被老蒙稷王嫁给朝廷重臣之子来稳固势力了。

偌大的王府,只有两个女子,一对祖孙在支撑。又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穆红锦恐怕也不会如看起来那般轻松。

“肖都督明察秋毫,”穆红锦叹息,“济阳城里,自从我儿离世后,早已人心不稳。小楼如今年幼,还当不起大任。世家大族早已各自为派,分崩离析,这样如散沙一盘,被人钻空子,再容易不过。只是,”她顿了顿,又看向肖珏,“乌托人混进济阳,只怕大魏中原局势,亦不平稳。”

“殿下高见。”

“所以,”穆红锦微微扬高下巴:“你要与本殿联手么?”

“如果殿下愿意的话,”肖珏微微勾唇,“乐意之至。”

穆红锦点头:“本殿会让人在城中搜寻柴安喜的下落,如果此人活着,眼下还活着,任他如何躲藏,本殿向你保证,一定能将此人找出来。不过,你也要答应本殿,”她眼中闪过一抹狡慧,“都言封云将军用兵如神,神机妙算,济阳城中的乌托人之困局,你我也要联手解决。”

这一回,用的是“我”而非“本殿”,也就是说明,她将自己与肖珏放在同等的地位上来谋求合作。

肖珏颔首:“一定。”

话已经说开,穆红锦的脸上,便稍稍卸下了一开始的不近人情,甚至露出些友善的笑意,“崔越之叫你们一路进宫,又在外殿等候多时,想来也没有用饭。既然来了,就用过饭再走。小楼换好衣服,也好向你们亲自致谢。”她复又看向禾晏,目光闪过一丝兴趣,“只是我没想到肖都督来济阳,竟会选择一个有妇之夫的身份。这一位……是你的情人么?”

禾晏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口,早知道济阳人说话爽朗直接,但就连王女这般直接,还是有些意外。

肖珏瞥她一眼,淡道:“不是,她是我下属。”

“下属?”穆红锦笑道:“可我听越之说,昨日你们一同去了水神节,还走过情人桥,替她夺风,乘了萤火舟,以肖都督的性子,一位下属,也不至于如此迁就。而作为一名下属,提出的要求,未免也太大胆了一些。”

禾晏心中沉思,这话里的深意,是要她日后收敛一些。想了想,她便行礼恭声道:“禾晏谨听殿下教诲,日后必然谨言慎行,不给都督添麻烦。”

穆红锦愕然一刻,看向肖珏:“还真是下属啊。”

肖珏无言一刻,平静道:“手下驽钝,让殿下见笑。”

“无事,那总是你的事情。”穆红锦伸手抚过自己鬓发,道:“本殿先去找崔越之,吩咐替你寻人的事。你们二人在此稍等片刻。”

说罢,从高座上起身,慢慢的消失在殿后。

禾晏等她走了后,才松了口气。不知为何,面对这位蒙稷王女时,总觉得不能过分松弛,大概是她气势太过强烈,教人想忽略也难。

“都督,你方才怎么一下就承认了?”禾晏碰了碰肖珏的手肘,“也不狡辩一下。”

肖珏冷笑:“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是骗子。”

禾晏耸了耸肩,换了个话头,“不过这蒙稷王女真厉害,竟在我们进城时候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本就没打算瞒过他。”肖珏漫不经心道:“崔越之尚且还能敷衍,凭一己之力稳住济阳城的女人,哪有那么好骗。”

“嗯,”禾晏对他这句话深以为然,“女人在不感情用事的时候,都不太好骗。”

可若是喜欢上一个人,相信了一个人,就太容易被骗了。

肖珏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不过有的女人不仅不容易被骗,还喜欢骗人。”

禾晏:“……”

她道:“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谁骗你了?”

正说着,一名王府侍女走了进来,道:“两位请随奴婢来,殿下请二位在宴厅用饭。”

禾晏这才和肖珏往宴厅走。

王府的宴厅,也很大,虽然墙上、顶上都涂满了彩绘,地上铺了亮色的毯子,但因为摆着的长桌里,人很少,还是先出些冷冷清清的空旷。华丽的空旷,更让人觉得寂寥。

穆红锦坐在长桌的小榻上,道:“坐。”

禾晏与肖珏依言在桌前坐了下来。

“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随意些。”穆红锦似有些倦意,斜斜靠着软垫,“本殿让崔越之先回去了,他在,说话也不方便。”

崔越之如今还不知道肖珏二人的身份,的确有诸多不便的地方。

王府的吃食,和崔府的吃食其实差不离多少。不过禾晏本就对吃食一概不太讲究,有的吃就好,当即道了一声谢,矜持的拿起筷子。也记得面前人是蒙稷王女,不好放肆,吃的也就斯文了一些。

穆红锦看向肖珏:“肖都督,如果乌托人潜入济阳,目的是什么。”

“大魏。”

一句话,让禾晏喝汤的动作顿住,瞬觉美食佳肴食之无味。

“一旦乌托人得势,攻占济阳,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掐断运河水运。沿河上下城池皆会受灾,无粮无钱,商人罢市,中原大乱。再一举北上,入京城,直捣皇宫。”他淡道,“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

穆红锦沉默一刻,才道:“这种触目惊心的事,肖都督说的倒是很轻松。”

“因为已经快要发生了。”肖珏道:“不是现在,早在父亲与南蛮鸣水一战中,就已经初显端倪。”

“南蛮?”穆红锦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疑惑道:“和南蛮有何干?”

“朝中有内奸,从前与南蛮勾结,可惜南蛮之乱被平,乌托国远,这些年平安无事,早已暗中蓄力,所以,‘他’换了合作对象,从南蛮变成乌托。济阳,就是第一座用来邀功的城池。”

穆红锦的手抚上心口,蹙眉道:“济阳已经多年未战。”

“容我多嘴一句,”肖珏问,“如今济阳城军,共多少?”

“不到两万。”

禾晏听的皱起眉头,不到两万,实在算不上一个可以令人安心的数字。要知道如今凉州卫的人,都不止两万。

“肖都督手下不是有南府兵,”穆红锦问,“可否将南府兵调往济阳?”

“太迟了。”肖珏道。

禾晏和穆红锦同时一怔,穆红锦冷道:“肖都督不是在危言耸听?”

“真相如何,殿下心中已有数。倘若真不急于一时,”肖珏神情仍然平静,“小殿下也不会在水神节被人掳走。”

穆小楼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只是恰好遇到了禾晏他们,计划被打乱了。可以想象,如果当日禾晏他们没有出现,穆小楼被成功掳走。只会有两种结果,第一种,小殿下失踪一事传言开来,整个济阳城人心惶惶,王女再无继承人,民心一乱,世家大族闹事,藏在暗处的人趁机搅乱浑水,直接上位。第二种则更简单了,他们会拿穆小楼作为和穆红锦直接谈判的筹码,穆红锦若是疼爱这个孙女,会直接将王位拱手相让,那么对方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占了整个济阳城。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不是如今的济阳城能承担得起的。

“你的意思是……”穆红锦问。

“提前做好恶战的准备吧。”肖珏回答。

这个话题未免太过沉重,宴厅中的众人一时无话,正在这时,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祖母!”

是穆小楼。

穆小楼已经重新换过衣服,她的衣裳也是大红色的袍服,上面绣着金色的莲花,华丽又精细,她没有戴金冠,两条辫子垂在胸前,额上垂着一点额饰,看起来像是幼年时候的穆红锦,活脱脱一个异族少女,只是比起穆红锦的霸气美艳来,穆小楼更多的是娇俏高傲。

回到了熟悉的王府,穆小楼便不如在崔府时那般沉默,她如小鸟一般的跑过来,跳上了穆红锦的软塌,依偎在穆红锦身侧,道:“祖母,崔中骑怎么不在?”

“崔中骑有事。”穆红锦面对穆小楼时,慈爱多了,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对她道:“你的救命恩人在这里,还不快跟他们道谢。”

穆小楼转过头,看向禾晏与肖珏,半晌,小声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有些拉不下面子的意思。

禾晏也没跟她计较,只是问穆红锦:“小殿下那一日究竟是怎么落到歹人手中的?莫非是歹人潜进了王府么?”

若真是如此,那些贼子也太胆大包天了些。

穆红锦看向穆小楼,“你自己说。”

“也没什么,”穆小楼看了一眼祖母的脸色,半晌,道:“我想去水神节看看,又不想侍卫跟着,就自己出了府。路上遇到那几个人,说可以帮我坐萤火舟,我上了船后,喝了茶就动弹不得,再然后就遇到了你们。”

她说的轻描淡写,大抵是怕被穆红锦怪责,想来其中也经历了不少凶险。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么,贪玩也是很正常的。穆红锦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平日里定看的很严,生怕出什么意外。孩子想自己出去玩,情有可原。

只是运气实在不太好,早被人盯上了。

“实在很谢谢你们,”穆红锦叹了口气,“如果小楼真有个三长两短,本殿也不知如何活下去了。”

“殿下千万别这么说,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就算不遇到我们,也会遇到别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穆小楼闻言,嘟囔了一句:“本来也不是你们救的我,就我的是位大叔。”说罢,她又看向禾晏,“那位大叔今日不来么?他什么时候能来?你回去告诉他,我想见他,能不能进府陪我玩。”

穆红锦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么个人,疑惑的问:“什么大叔?”

“就是一位像神仙一样的大叔,”穆小楼高兴起来,给穆红锦比划,“个子很高,穿着件白衣裳,他好厉害,我当时被人抓着,他一出现就将那把刀给打翻了!他有一把剑,他还背着一把琴。”

穆红锦的神情渐渐僵硬起来。

禾晏心中叫苦不迭,只希望这位小祖宗就此住嘴,可别再继续说了。穆小楼却好像对柳不忘颇有好感,说到此处,眉飞色舞,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穆红锦。

“他还会弹琴,弹了琴给我听,就是祖母你常常弹的那一首曲子。可是他弹的比你好多了,他说那首曲子好像叫、叫《韶光慢》。祖母,为什么我从未听过你说起这首曲子的名字,它真的叫这个名字吗?”

穆红锦看向穆小楼,慢慢开口,声音干涩,“你既然见过他,可知道他的名字?”

“我问过他了,”穆小楼回答:“他说他叫云林居士,不过我听他们都叫那个人柳师父。你应该问他,”穆小楼指了指肖珏,“云林居士好像是他的师父,我听见崔中骑问了。”

穆红锦看向肖珏:“是吗?”

禾晏紧张的手心出汗,听得肖珏答道:“是。”

宴厅里莫名的沉闷了起来,穆红锦没有说话,只是倚在塌上,连穆小楼都没有注意,她目光渐渐悠远,仿佛想起了遥远的回忆,眼中再也容不下他人。

禾晏心道,看这样子,穆红锦与柳不忘不仅是旧识,只怕渊源还不浅。

不知过了多久,穆红锦才回过神,淡道:“我知道了。”

没有说要再见一面,也没有询问柳不忘的消息,仿佛这个人只是一个路人,听过名字就忘了。她的神情重新回归平静,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郁也尽数散去,似乎又回到了初见时候那个高高在上的,不近人情的王女殿下。

她若是追问还要好些,就这么放下,反倒叫禾晏生疑,心中仿佛有只不安分的猫儿在不断地抓挠,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和云林居士是旧识么?”

肖珏瞥了她一眼,目露警告。

禾晏不管,柳不忘也算她的亲人,如今总算能够窥见一点柳不忘过去的影子,怎么能就此放弃。况且穆红锦的神情……至少和柳不忘不是仇家吧。

穆红锦没料到禾晏会突然这么问,看向禾晏,禾晏大方的与她对视,半晌,穆红锦笑了,道:“肖都督,你这属下,胆子是真的很大。”

肖珏目光清清淡淡:“殿下海涵。”

“本殿这还没说什么,你也不必着急忙慌的护短。”穆红锦微微一笑,“只是这问题,许多年没人敢这么问了。”

禾晏心中奇怪,难道真是仇家?

既是仇家,柳不忘怎么会对穆小楼这样好?毕竟穆小楼和穆红锦生的实在太像,对着一张像仇家的脸,怎么也不会温柔起来吧。

“其实告诉你们也没什么。”穆红锦淡淡道:“本殿很多年前,还未出嫁的时候,曾有一次,从王府里偷跑出去。”她看了穆小楼一眼,温和道:“就如昨日的小楼。”

“不过本殿运气很好,没有遇见歹人,反而遇到了一个刚从山上下来的少年。”

她一双美目盯着远处墙上的彩绘,画的好似少女坐在花树下编织花环,大块桃粉色鲜艳妍丽,一如当年的春日。

“本殿心中倾慕这少年,便缠着他,借着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的借口跟在他身边。”

穆小楼亦是第一次听闻祖母当年之事,有些讶然的瞪大眼睛。

“本殿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自然是抱着十分真心。不过那少年已经有了心上人,并不喜欢本殿,待本殿也十分冷淡。父王告诉本殿,亲事已定,不日后成婚。本殿便求那少年带着本殿离开。”

禾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蒙稷王女果真是个胆大的,竟然敢婚前私奔。

“约定的当日,他没有来。”穆红锦淡淡道:“本殿被父王的人找到,回到济阳成了亲。”

“后来,就没有与他见过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柳少侠和穆姑娘

穆红锦说完了,神情未见波澜,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禾晏却听的不是滋味,她想了想,道:“也许……云林居士当日是有事所以没有来。我也曾与人约定见面,却因急事耽误,故而失约。”

“没有急事,没有误会,”穆红锦笑道:“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禾晏不好再说什么,却觉得穆红锦所言,并非事实全部。柳不忘若心中真另有她人,这么多年,自打禾晏认识他起,便从未见过什么别的女子。也从未听他提起过人的名字。要说起来,穆小楼便是他态度最有异的一个,而穆小楼是穆红锦的孙女。

“年轻人,总认为自己是独特的那一个。”穆红锦笑笑,“本殿年少时亦是如此,殊不知,独特与不独特,也要看在谁眼中。在那人眼中,本殿也只是万千人群中,不入他眼的那一个。”

“殿下所说之人,就是家师?”肖珏问。

“如小楼所说,本殿想不出其他人。”穆红锦道:“只是本殿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来济阳……”

禾晏心道,那蒙稷王女可就猜错了。按照那茶肆的老板娘所说,柳不忘不但今年来了济阳,往年也次次不落……不过,柳不忘来济阳,不会是为了穆红锦吧?

这算什么,相见不如不见?

穆小楼撇嘴:“那人真没有眼光,祖母是世上最漂亮最厉害最好的人,他竟然舍得相负?瞎子不成?我看也别叫什么云林居士了,叫没眼光居士!”

“你呀,”穆红锦点了一下穆小楼的脑袋,笑骂道:“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相负?”

“他得了祖母的青睐,非但不感激涕零,还不当回事,这不是相负是什么?活该他没能娶了祖母,我可不愿意自己的祖父是这样一个人。”穆小楼气鼓鼓道。她童言无忌,大抵是因为自己出生时,穆红锦的王夫已经离世,既没有见过,也无更多感情,说起此事,便没有顾忌。

“行啊,”穆红锦笑着搂住穆小楼:“那我们小楼日后找的夫婿,一定要珍爱小楼,永不相负。”

“那是当然!”

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看在禾晏眼中不是滋味。世人千种,有缘无分的人如恒河砂砾,数不胜数,可若是被人误会却无法说出,那或许是最遗憾的一种。

珍贵的佳肴也无法令她开心起来,待心事重重的用过饭,肖珏与禾晏起身向穆红锦辞行。

穆红锦点头。

转身要离开时,禾晏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向穆红锦,问道:“殿下既然已知故人如今住在崔府,不说见面,为何不问问他如今近况,这些年的经历呢?”

从开始到现在,自从知道柳不忘就是救了穆小楼之人后,穆红锦轻描淡写的一笔将往事带过,再也没有提起此人,就好像柳不忘与她毫无相干。

穆红锦微微一怔,随即看向禾晏,淡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至于现在,他与本殿,也本就是不相关之人。”

……

用过饭后,禾晏和肖珏向穆红锦辞行。

等出了王府,禾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府朱色的大门,迟疑的开口:“王女殿下,果真如今只当我师父是个陌生人么?”

肖珏:“爱之深恨之切,真正放下之人,是不会刻意忘记某件事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微微勾起嘴角,“禾大小姐于情事上,实在不懂得察言观色。”

这还带打击人的?禾晏心道,况且这如何能怪她?前生她就没有什么场合去细细揣摩别人的心思,除了敌方将领。再说女子心思本就细腻,一个女子真要掩饰自己的心意,那是决计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说的都督好像很了解似的,”她顶嘴道。

“比你好一点。”

他悠悠的往前走了,禾晏赶紧跟上。

……

空旷的大殿中,红袍金冠的女子慢慢的走上台阶,在高座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