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救美,传奇话本里成就了多少美满姻缘。她决心要跟着柳不忘,耍赖流泪连哄带骗,什么招法都往对方身上使。可惜柳不忘待她一直清冷有礼,未见任何青睐。

穆红锦有些气馁,但转念一想,比起旁人来,柳不忘对她已经不错了。本来赚的银子就少,却会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多替她点一盘杏花酥。住客栈的时候,多花点钱替她加床厚些的褥子。他把钱放在显眼的地方,对她偷偷拿点买胭脂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无好感,定也不会容忍到如此地步。是以穆红锦总觉得,再多一步,再多点时间,柳不忘爱上自己也是迟早的事。

直到柳不忘的小师妹下山来寻他。

小师妹叫玉书,和济阳女子泼辣的性子不同,看起来羸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皮肤白的像个瓷娃娃,如观音座下的童女,仙气飘飘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很能让人心生怜爱。但穆红锦却能从这姑娘的眼中,看到一丝淡淡的敌意。

她那时粗枝大叶,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听说玉书又是云机道长的女儿,特意下山来,就是怕柳不忘应付不了山下的人情世故来帮忙。便对她也存了几分好感,拿她当妹妹看。

二人行变成三人行,穆红锦也没觉得有差。玉书总是乖乖的,与她不同,从来不给柳不忘添麻烦,一晃月余就过去了。

到了柳不忘该回栖云山的那一日,本来打算带着穆红锦一道上山的,谁知济阳城内外,都在盘查失踪的小殿下,官兵戒严,挨个排查,就连栖云山脚下也有。

穆红锦没法上栖云山。

她将柳不忘拉到房间里,认真的看着他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少年以为她又在闹什么鬼,就问:“为何?”

“告诉你吧,”穆红锦踌躇了一下,将真相和盘托出,“我就是蒙稷王的女儿,城里城外官兵们盘查的要找的人,就是我。”

柳不忘怔住。

“我父亲要将我嫁给朝廷臣子的儿子,用来稳固藩王的地位,我不愿意,所以逃了出来,没想到遇到了你。这一个月来,我过得很开心,柳不忘,”她没有叫“少侠”,直呼柳不忘的名字,“我不想嫁给他,但我也不能跟你上山,我该怎么办?”

女孩子不再如往日一般活泼胡闹,安静的看着他,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赖,或许,还有几分不自知的依赖。

柳不忘也不知道说什么。可能他也早就觉察出穆红锦的身份不同寻常,住在蒙稷王府里金枝玉叶的姑娘,和济阳城里普通人家的女孩,到底是有些不同。

柳不忘思考良久,对她道:“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间客栈等我。等我上山将此事告知师父,过两日再下山接你,想办法解决此事。”

穆红锦有些不舍:“你这就要走了吗?”

“我会回来的。”少年不自在的开口。

走的那一日,穆红锦在客栈后面的空地送他,眼里有些不安,似是已经预见到了什么,忍不住抓住柳不忘的袖子,对她道:“柳不忘,记着你的话,你一定要回来。”

“放心。”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安抚的拍了拍她的头。

柳不忘和玉书走了,穆红锦在客栈里乖乖等着他。她相信柳不忘一定会回来,虽然柳不忘还没有喜欢上她,但柳不忘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两日后,柳不忘没有回来。

穆红锦依旧在客栈里等着,她想,或许柳不忘是路上有什么事耽误了。连夜下了几日雨,山路不好走,可能他没法立刻下山。或者云机道长有什么事交代他,他得完成了才能过来。

又过了五日,柳不忘仍旧没有出现。穆红锦心中开始有些着急,世道如此不太平,莫不是被过路的山匪给劫了?他虽剑法厉害,但心地纯善,连自己都能将他骗得团团转,岂能真的斗过那些阴险龌龊的小人?

第十日,客栈里终于来人了,不过来的不是柳不忘,而是官兵。官兵头子站在她面前,语气恭谨而冷酷,“殿下,该回家了。”

穆红锦被带回了蒙稷王府。她被关在屋里,将窗户拍的“砰砰作响”,大喊道:“放我出去!”

没有人应答。

她开始绝食抗议,他的父亲,蒙稷王令人将门打开。

穆红锦扑到蒙稷王面前,委屈的哭诉:“父王,您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关起来!”

“红锦,”蒙稷王摇头笑道,将侍女托盘上的饭菜一碟碟端到她面前,“这都是你爱吃的点心。”

“我不想吃。”穆红锦别过头去,“我想出府。”

蒙稷王没有发怒,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在等那个姓柳的少年吗?”

穆红锦猛地抬头,目光难掩讶然:“您怎么知道?”

“他不会回来了。”

“不,他会回来!”穆红锦忍不住道:“他答应过我,不会食言。”

“是么,”蒙稷王淡淡道:“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了你的下落。”

穆红锦呆住。

残酷的话从她的父亲嘴里说出,将她一直自欺欺人的美梦瞬间破碎,“就是他告诉了我,你所在的位置。”

“他亲手将你送了回来。”

柳不忘为何会将自己送回王府,这个问题,到后来,穆红锦也没能明白。她不愿意相信蒙稷王的话,但柳不忘这个人,就真的如从她生命里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穆红锦后来便也渐渐相信了。

那样的人,真想要打听一个人,如何会找不到办法。她已经坚持了大半年,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半年后,穆红锦出嫁,嫁给了当朝重臣的儿子,虽是出嫁,却是称的是她的“王夫”。藩王的位置坐稳了,不过,生下的世子,还是随“穆”姓。

王夫并没有穆红锦之前说的那般糟糕,但也称不上多出色。两人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丈夫纳妾,她欣然受之,不妒忌,也不吃醋,王夫也很有分寸,待她算是尊重。在外人看来,这是盲婚哑嫁里,最美满的一桩姻缘。只是穆红锦却觉得,她的鲜活与生机,早在那个春日里,如昙花一般飞快的开放,又飞快的衰败,消失殆尽了。

她总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的,不知道求的是什么。于是只能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济阳城中公事上。

一只红鲤跃出水面,搅翻一池春水,片刻后,红尾在水面一点,飞快的不见了。

穆红锦看着水面发呆。

她告诉禾晏,柳不忘没有来客栈履行他们的约定,两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其实她说了谎,她那之后,和柳不忘,其实有再见过一面,只是那见面,实在算不上愉悦。

那是她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带着幼子与王夫去济阳城里的宝寺上香祈福。佛像袅袅,梵音远荡,她祈求幼子平安康健长大,祈求济阳城风调雨顺,百姓和乐。祈福完毕,要离开时,看见寺门外似乎有人偷窥,穆红锦令人前去,侍卫抓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

一别经年,那女子却还如初见时候一般柔弱乖巧,看着穆红锦的目光里,带着几分畏惧和慌张。

穆红锦一怔,竟是玉书。

她下意识的要去找柳不忘的身影,玉书在此,说不定柳不忘也在这里。

玉书却像是了解她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他不在这里!”

“哦?”穆红锦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时间会让一个女子飞速成长,穆红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粗枝大叶的,连情敌都分不出来的傻姑娘了。她当然明白过去那些时候,眼前这姑娘眼中的敌意从何而来,不过穆红锦从来没将她当做对手罢了。

她偏头,蹲下身,饶有兴致的盯着玉书的脸:“不在这里也没关系,我抓了你,他自然会出现。”

玉书脸色大变。

穆红锦站起身,神情冷漠:“就说寺里出现女刺客,意图行刺本殿,已经由侍卫捉拿。”

她的眼尾描出一道红影,精致而华丽,她早已不是那个目光清亮,天真不知事的姑娘。

穆红锦没有回王府,就住在寺里,遣走所有的侍卫和下人,叫王夫带着幼子离开,独自等着那人出现。

夜半时分,那个人果真出现了。

一别经年,他看起来褪去了少年时候的青稚,变得更加冷清而陌生。而看见穆红锦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她这些年过的如何,而是:“玉书在哪?”

毫无感情,仿佛他们两个从来都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穆红锦低头,有些想笑,她几乎要怀疑,那些日子,那个济阳城外的春日,是否只是她一个人的臆想。她将柳不忘当做生命里突然出现的英雄,而柳不忘看她,不过是一个并不愿意出现的意外。

“在牢中。”她的声音亦是冷淡。

柳不忘看向她。

他变了不少,她又何其陌生。记忆里的少女,和眼前这个红袍金冠,神情冷傲的女子,没有半分相似。

“玉书不可能行刺你。”

“为何不可能?”穆红锦讽刺的笑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我与她并不相知。”

“你放了她。”柳不忘道:“抓我。”

他看她的眼神,冷淡毫无感情,再无当年无奈的宠溺,或是恼人的退让。只有如陌生人的平静,或许,还有一点对“权贵”的厌恶。

多可笑啊。

“为什么,”穆红锦上前一步,只是着他的眼睛,“不过是师妹而已,这般维护,你喜欢她?”

她不过是试探的一句话,穆红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许,她期待的是对方飞快的否认,然后看着自己,说一句“心中唯有你一人”。多么恶俗的桥段,穆红锦往日看到了,都要啐一口恶心,可如今,心中却万分期待能从他嘴里听到。

可惜的是,话本就是话本,传奇也本就是虚构杜撰的故事。天下间恩爱痴缠,到最后不过徒增怨气。多少爱侣反目成仇,多少夫妻江湖不见。

柳不忘道:“是。”

她说:“你说什么?”

“我喜欢他。”

青年的声音坦然而直接,一瞬间,穆红锦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发抖。曾几何时,她也很想从柳不忘嘴里听到这句话,为了这句话,她坑蒙拐骗什么招都使过,柳不忘嘴巴严的厉害,她屡次气急,只觉得这人嘴巴是石头做的,怎么都撬不开。

眼下这么轻易就说出来了。

原来不是撬不开,只是对着说话的人,不是她而已。

她内心越发觉得自己可笑,当年种种,从脑海里一一闪现而过。她做无忧少女的时候,没看出来玉书对柳不忘的情谊,做蒙稷王女的时候,看出来了,却也并没有将玉书放在眼中。

原来,人家是两情相悦,她才是不自量力。

蒙稷王女,金枝玉叶又有什么用呢?在感情中,她输的一败涂地,连和对方擂台的机会都没有。还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当年是不是你,将我在客栈的事告密于父王?”她问。

柳不忘道:“是。”

“当年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就没想过回来?”

“是。”

穆红锦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些,痛得更彻底些,将心底的某些东西连根拔起,再也不看一眼,她问:“柳不忘,你是不是从来没对我动过心?”

柳不忘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神情淡漠如路人,只道了一个字:“是。”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眼眶有些发热,偏还要扬起嘴角,道:“你既一心只爱你师妹,那就是愿意为你师妹做任何事了?”

柳不忘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穆红锦的手指一点点划过他的肩膀,语气暧昧而轻佻:“你做我的情人,我就放了她。”

柳不忘至始自终,都很平静,神情未见波澜,唯有此刻,仿佛被什么东西蛰到,飞快的退了一步,避开了穆红锦的接触。

穆红锦身子一僵,嘲讽的勾起嘴角,语气是刻意的轻蔑:“怎么,不愿意?做王女的情人,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气。”

柳不忘定定的看着他,他的白衣纤尘不染,腰间佩着的宝剑闪闪发光,他如初遇一般光风霁月。这样飘逸不惹尘埃的人,不可能接受得了这样的折辱。

她偏偏要折辱他。凭什么这么多年,她为此耿耿于怀,他却可以当做此事全然没有发生。柳不忘不能为她做到的事,他也绝不能为玉书做到。

否则,她穆红锦成了什么?证明他们真爱的试金石?

然后,她看见,在昏暗的佛堂,柳不忘慢慢的跪下身去,平静的回答:“好。”

穆红锦的心中蓦然一痛,险些喘不过气来。

还要证明什么呢?

够了,这样就够了。问的明明白白,那些困扰自己多年的疑惑,求而不得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是开心是难过,都已经得到了答案。济阳女子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王女亦有自己的骄傲,她有整个济阳城,难道还要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

不过是一段孽缘罢了。

她扬起下巴,冷冷的道:“可是本殿不愿意。”

“你这样的人,如何能站在本殿身边。”她每说一句话,如拿刀在心口割肉,连穆红锦自己都很惊讶,不过短短一月,何以对柳不忘拥有这般深厚的感情,亲手剪断这段孽缘时,竟会生出诸多不舍。

“带着你的心上人,滚出济阳城。”她道。

“多谢殿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起伏,穆红锦的眼泪落在黑暗里。

“你我各走各道。柳不忘,从今以后,你和你的小师妹,永远不能进入济阳城,否则,本殿见一次,杀一次。”

红色的袍角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璀璨的,灿烂的霞光。如清晰的界限,昭示着两人从此后再无瓜葛。又如初见时候桃花树下的花瓣,铺了整整一地,晃的人目眩神迷,就此沉迷春梦,再不愿醒来。

但梦总有醒的时候。

她放走了玉书,回到了王府,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她与王夫依旧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只是,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几年过去了,蒙稷王过世了。穆红锦渐渐开始变得忙碌起来。又过了几年,王夫也去世了,她便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小儿子身上。

再后来,儿子也过世了,只剩下一个穆小楼与她相依为命。

穆小楼生的,很像少年的她。所以她总是对穆小楼诸多宠溺,就如当年兄长还在时,父亲宠着她一般。穆红锦非常明白,一旦坐上王女这个位置,终有一日,那个灿烂的,会溜出府偷玩的小姑娘会消失的,所以在消失前,她想更多的,呵护着她多鲜活一段日子。

她希望穆小楼能拥有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像她一样,在一段别人的故事里,白白辜负了许多年。

杏花在枝头,开的热闹而繁密,游园的姑娘误入林花深处,做了一个漫长的美梦。这个美梦有喜有悲,不过转瞬,却仿佛过了一生。

她的春日,很早之前就死去了。

或许,从来就没有来过。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死局中的生机

济阳城里的百姓撤离,与肖珏接管济阳城军,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王女亲自下达的命令,百姓不会不听从。纵然有再多不解和疑惑,听到城中动乱,也会为了保全家人性命而暂且离开。不离开的只有实在不能走远路的老弱病残,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迁移,亦不愿路上颠沛流离,宁愿死在故乡。

最难办的,大概是济阳城里的一些世家大族,对穆红锦这些年多有不悦,暗生异心。只是穆红锦做事从来雷厉风行,虽是女子,却从来强硬的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然而此次济阳城危机来势汹汹,穆红锦到底是有些分身乏术,这些世家大族便蠢蠢欲动,打算趁此机会动些手脚。

穆红锦无法离开济阳城,一旦她离开,不仅给了那些暗中反对她的人机会,也意味着她放弃了这座城池,也放弃了这座城池中的百姓。她作为济阳城的王女,既享受了百姓们的爱戴和尊敬,这种时候,理应担起责任。

一辆伪装的不起眼的马车从王府门口偷偷离开了。

打扮成侍女的穆红锦站在王府门口,大半个身子藏在在柱子后,看向穆小楼离开的方向。

穆小楼尚且不知济阳城的危机,天真的以为此次离开,不过是为了代替祖母参加藩王的生辰,走时候还很高兴,说要与穆红锦带礼。回来的时候只怕是夏日,还要穆红锦陪她做甜冰酪。

一直到再也望不到马车的背影,穆红锦才收回目光,正要回头迈进府里,一瞥眼,似乎看到有个白衣人站在对面,不由得停下脚步看过去。

那是个穿着白衣的男子,看不清楚面貌,藏在对面街道的院子里,阳光从屋顶照下来,投出一大块阴影,他就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楚样貌,只能看清楚腰间佩着一把长剑,背上背着一张琴。

宽大的街道,人流汹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微微抬头,似乎隔着人群在看她,又像是没有看。

一辆拉着货的马车慢慢的驶过去。

穆红锦再抬眼过去时,只余晃的人眼花的日头,街道那边,再无人的影子,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她静静的站了片刻,走开了。

……

夜里,崔府书房里的油灯,仍旧明亮着。四角都放了大灯笼,照的屋子明晃晃的。崔越之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更像是兵器库。冷冷清清,方方正正,除了桌上胡乱堆着的几封卷轴,和放着书的黑木架子,实在没有一点风雅清正的地方。

不过他本也不是个爱读书之人。

墙上挂了一张地图,地图很大,将墙占了一半。中间画着一到河流,河流附近的水旋涡和礁石堆都画的很清楚。

屋子里坐着十余人,皆是如崔越之一般的武夫。这些都是崔越之的同僚和手下,此番若是乌托人进城,这些人都要作为济阳城军的副兵头,配合肖珏行事。

禾晏与肖珏坐在一侧,飞奴和赤乌则抱臂站在后头。崔越之拿着炭笔,在地图上显眼的地方画了一个圈。

“运河只有这个地方最适合上岸,”崔越之点着他画的地方,“若是从此处上岸,两军就会在此处交手。此地平整,适合用济阳城军的兵阵,不过……”他看了眼肖珏,有些心虚,“我们的人马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