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文宣帝驾崩,广延又如此肆意行事,燕贺心中也多有不满,根本不想上朝,寻了个借口不在,反正广延上朝也只是个幌子,如今不过是趁着机会排除异己罢了。谁知道他一不在场,就出了大事。

“我去看看师母。”林双鹤抬脚往里走。

魏玄章虽古板迂腐,对女子也十分严苛,不过府中并无纳妾,这么些年,与魏夫人也算相濡以沫的走了过来,如今留下魏夫人一人在世,对魏夫人的打击可想而知。

年轻的学子们都跪倒在老者塌前,塌上,已经被擦拭过血迹的魏玄章安静的躺着,他的官袍被揉的皱皱巴巴,上头沾着脏污与残血混在一起,却又像是比谁都干净。

禾晏看着,心中难过至极。

虽然这老先生过去在贤昌馆中,古板又严厉,少年们老是在背地里偷偷骂他老顽固,可也是他,在文臣们个个明哲保身的时候,勇敢的站出来,正如当年他所教导的那般,“读圣贤书,做忠义事”,讲完了最后一堂习课。

林双鹤的声音沉下去,眼角眉梢不如往日的轻快,只道:“魏先生高义……”

“高义也没什么用,”燕贺冷笑,“你看宫里那位,可曾有半点动静?信不信,再过几日,风头过去,那些乌托人还是会出现在朔京的街道上!”

“我真是不明白,”林双鹤喃喃道:“太子为何要执意如此,连我这样不懂朝事的人都能看出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他看不出来?”

“他不是看不出来。”禾晏轻声道:“只是有所求罢了。”

燕贺与林双鹤一同向他看来。

林双鹤皱眉,问:“禾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贺倒是没有问话,只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禾晏想了想,示意燕贺走到一边,燕贺不耐道:“有什么事快些开口,你我身份有异,落在旁人眼中,传出闲话怎么办?”

禾晏:“……”

他倒是对这一方面格外洁身自好,大抵是家规甚严。

若是往日,禾晏或许还要打趣一番,只是今日,她实在没有与燕贺说笑的心思,只沉声问:“燕将军,你可曾见过四皇子?”

燕贺一怔,看向禾晏的目光逐渐生出变化,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你打听这件事做什么?”

“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时候了。”禾晏望向他,“依照陛下遗诏,贵妃娘娘将要一同殉葬,四殿下如何能袖手旁观。加上今日魏先生出事……燕将军,”她问,“你应当知道。”

燕贺神情变了几变,从前嚣张不耐的神情收起,渐渐变得沉静冰冷。

他道:“武安侯,到此为止,不必再问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逼宫

肖珏在傍晚的时候回到肖府。

天快要黑了,禾晏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他,忙问:“肖珏,你知道魏先生……”

肖珏道:“我刚从魏府回来。”说罢,他进了里屋。

他今日一大早去了城外南府兵里操练,后又得知魏玄章死谏的事,急急赶回。从魏府回来,身上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我今夜要出去一趟。”他道。

禾晏心里“咯噔”一下,望着他:“肖珏……”

他走到禾晏身边,问:“之前给你的黑玉可还在?”

禾晏顿了顿,从腰间解下那块玉佩捏在手里。

“我会留一部分人在府上,如果明日一早我没有回来,你就带着这块玉出城,找凉州卫的沈瀚。”

“肖珏,”禾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抓住他的手,神情不定,“你是不是……”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不必说也能明白。

肖珏垂眸看着她,他知道禾晏虽然行事胆大,但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但是……

“时间不多了。”过了片刻,他双手覆住禾晏的手背,淡声开口。

禾晏沉默许久,点头:“我知道了。”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做了,就不要瞻前顾后,况且,如今看来,这也是迟早的事,或早或晚都会发生。

只是没料到会来的这样快而已。

“你放心去吧。”她仰头看着肖珏,神情重新变得轻松起来,“我会在这里替你守着肖家,谁也不能越过我的剑。但是肖珏,你要记住,现在大嫂正怀着身孕,受不住惊,所以明日一早,”她反手握紧肖珏的双手,“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带着剑进宫去找你。”

肖珏一怔,怒道:“你敢?”

禾晏不为所动,“你看我敢不敢。”

女孩子目光坚定,她自来执拗,认定的事情,倒是从无反悔的余地,又僵持了许久,肖珏终于败下阵来,道:“我答应你。”

禾晏笑笑:“一言为定。”

……

夜色笼罩了整个皇宫。

金銮殿里,太子广延正慢慢的走着。

宫人都被屏退左右,只留了几位心腹在门口守着。他慢慢的走上台阶,一直走到了台阶的尽头,龙椅的跟前,终于停下脚步。

明黄色的龙椅扶手上,雕刻着金灿灿的真龙,他伸手,极慢的抚过龙须和龙鳞,分明是冰凉的,却让他的浑身上下流着的血,都沸腾滚烫起来。

广延转身坐在了龙椅之上。

他抬眼看向台阶之下,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百官折腰,群臣跪拜的画面。他是天子,理应当天下臣服,只要想到这一点,广延就觉得扬眉吐气,胸中畅快至极。

“父皇……”他低声喃喃道:“儿臣,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

这天下,终于是他的了!

自打他出生起,所有人都明里暗里的告诉他,文宣帝终会将江山交到他手上,将来,他会成为大魏的天子。所以广延一直也这么认为,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情况已经有了改变。

出现了一个比他更适合当天子的广朔。

文宣帝对兰贵妃母子的偏爱令他心慌,而他迟迟不肯拟传位诏书,更让广延感到了一种背叛。如文宣帝这样的帝王,优柔寡断,识人不清,根本不配做一个帝王。广延想,他本来没有打算杀父弑君的,但只有这么做,才能让一切恢复原样。

他只不过是在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

广延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心中并未有半分欣喜。他明白过去自己之所以在朝中多有追随,其实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徐敬甫。而今徐敬甫已经不在,过去那些追随者,许多见风使舵,已经转投了广朔门下。

而禾如非已经死了,甚至于他一开始就是个假货。如果肖怀瑾跟了广朔,他没有与广朔抗衡的兵马,只能借助那些乌托人,这就是为何他要坚持同意与乌托人求和,答应他们在大魏开设榷场这种荒唐条件的原因。

如果说以前是因为怕乌托人走漏风声,惹得文宣帝不喜。那么如今,是因为他与乌托人达成条件,而那些乌托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替他铲除广朔的人,以及他的眼中钉肖怀瑾。

很公平,广延认为,没有什么,比得到这个天下更重要。

想到明日一过,待他登基,这天下间人人都要对他顶礼膜拜,畏惧敬重,广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父皇尸骨还未入皇陵,殿下也还未登基,何以就坐上了龙椅。”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大笑,“恐怕有些不妥吧?”

广延蓦地看向前方,大殿门口,两个心腹正揽着广朔,不让他走进去。

广朔神情平静的看着他。

“让他进来吧。”广延恶狠狠的一笑,“我的四弟。”

心腹松开手,广朔走了进来。

广延从龙椅上站起身,饶有兴致的看向他,“明日就是兰贵妃殉葬的日子,我的好四弟不是最仁慈孝顺,怎么不抓紧最后的时机多与兰贵妃说说话,还跑到这里来?”他意味深长的开口,“难道,四弟也想来坐一坐这把椅子?”

“父皇在世时,从未提过殉葬一事,殿下所言遗诏,未必是真。”广朔不为所动。

“怎么就不真了?”广延冷笑,“说起来,父皇入皇陵,让兰贵妃殉葬,也是兰贵妃的福气。父皇一直盛宠兰贵妃,仙去之后怕再也找不到兰贵妃这样的知心人,才会一并带走。怎么被四弟你说的,像是很埋怨似的?遗诏在手,你又怎么证明,它是假的?”

“是真是假,殿下清楚,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广朔叹息。

“不错!”太子拊掌,“是真是假不重要,四弟,你总算说了一句有用的话。”

“我要说的不止于此。”广朔看向站在阶梯之上的广延,目光平淡:“也想说说,殿下杀父弑君,谋权篡位一罪。”

此话一出,殿中全部沉寂下来。

守在门口的下人如临大敌,盯着广朔,广朔只静静站着,他身上没有任何兵器,单从外貌上看,也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广延紧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广朔目光与他相撞,分毫不让,“殿下你,杀父弑君,谋权篡位。”

广延瞧着面前人,广朔过去在他面前,一直谨小慎微,沉默寡言,朝事上从不参与,他纵然讨厌广朔,但也在心里认定,广朔翻不起什么波浪。而如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人的目光已经不如过去那般畏缩,直视过来得时候,像是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亦有皇室独有的肆意霸气。

“笑话!”广延讽刺道:“本宫是太子,天下本就是本宫的,本宫为何要杀父弑君,费力不讨好,要说谋权篡位的人,应该是你吧?”他阴森森的开口,“四弟不是一向希望父皇废长立幼,怎么,如今计划落了个空,就想凭空污蔑本宫?”

“殿下,怎么会认为天下是你的?”广朔突然微微笑了,“计划落空?”

广延的笑僵在嘴角,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广延但笑不语。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高声道:“来人,来——”

的确有人来了,但不是他的人,身披金甲的兵马从外面涌进,为首的人竟是燕贺。

“归德中郎将?”广延一怔,随即气急败坏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是造反!这是勾结祸乱!”

广延对燕贺倒是没有刻意打压,一来是燕家是新贵,在朝斗中又一贯明哲保身,不如肖家树大招风。二来是,广延也听说燕贺与肖怀瑾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广延还曾一度想要招揽燕贺为己所用。只是燕贺长年累月不在朔京,燕父又狡诈如狐,嘴上应承的厉害,但从未真的被他讨到便宜。

但如今,万万没想到燕贺竟然投靠了广朔!

广延又惊又怒:“你竟敢这样对本宫!”

“燕将军可不是勾结祸乱。”广朔平静道:“不过是奉命捉拿叛国贼子罢了。”

“广朔,你不要在此血口喷人!”

广朔浑不在意的一笑,只道:“究竟有没有血口喷人,殿下心中清楚。”

这时候,外头又有人进来,竟是被侍卫抱着的五皇子广吉,广吉一到殿内,就指着广延大喊:“就是太子哥哥!那一日我在父皇的殿中习字,看见是太子哥哥提着篮子进去了父皇的寝殿……后来太子哥哥走了,何总管进去,就说……就说父皇驾崩了!”

不等广延开口,广朔就道:“宫里的林太医在父皇寝殿的毯子中,发现鸩毒的余迹,那一日只有殿下带着参汤去了父皇寝殿。”

广延冷笑:“父皇可不是被毒死的!”

文宣帝是怎么死的,他比谁都清楚,倘若广朔以为能用这个就定他的罪,那就大错特错了。

“殿下,是真是假,这也不重要了。”

广延一愣,这是方才广朔回敬他假遗诏的话,可现在,用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对。

到了现在,真相是什么,没有人在意。皇室的争斗中,从来只有赢家与输家。

赢者,真龙天子,输家,一败涂地。

“广朔,本宫警告你,本宫的人立刻就会赶来,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日子,本宫……”

“殿下可能不知道,”广朔看着他,似是带着冷漠的怜悯,“封云将军的人已经到了乘乐宫外,殿下的人马……”他一字一顿的开口,“尽数弃甲投戈。”

“不可能!”广延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他道:“不可能!”

但心中,慌张和惊惧已经渐渐浮起,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殿里全都是燕贺带来的人马,他的人迟迟没有进来,倘若外头是肖怀瑾的人……

那些乌托人……混账,那些乌托人到了此时,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楚子兰,一个名字陡然映入广延心中,他的筹谋如何会被对方未卜先知,楚子兰泄密?那个混账,养不熟的白眼狼!

“广朔,你休要得意,”广延已到强弩之末,咬牙看着眼前人,慢慢的往后退去,“你以为天下人会相信你的鬼话,本宫是太子,是储君,登基大典近在咫尺,你若是在这个时候害了本宫,天下人都会议论你的阴谋。就算你登上了这个位置,一辈子也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你,免不了被人指点!”

“殿下多虑了。”广朔并未因他的话而生出其他情绪,看着广延的目光,像是在看某种可笑的东西,“父皇在此之前,已经立下改立储君的诏书。”

“你撒谎!”广延目呲欲裂,“怎么可能?”

“诏书在父皇信任的臣子手中,不是你没看到,就代表不知道。”广朔微微侧身,身后的人上前,递给他一把弓箭。

他把玩着弓箭,缓缓开口,“这样一来,殿下还觉得天下人都会议论我,名不正言不顺么?”

广延几欲吐血。这个时候,他恍然间明白了刚刚一开始,广朔所说的“真假并不重要”。

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只要拿出一封传位诏书就是了,真或假谁会在乎?天下人又不会一一前去分辨。只要今日这大殿上活下来的人是广朔,那日后旁人怎么说,还不都是广朔说了算?

他看着自己那个向来寡言不争的四弟,慢慢的拿起弓箭,箭矢对着他,广延下意识的躲到龙椅之后,怒道:“你想干什么?广朔,你住手——”

他的话没有说完。

金銮殿上突兀的吹来大风,将四周的灯火吹灭,昏暗的殿里,一簇粘稠的血液顺着龙椅慢慢往下,将扶手上真龙的龙须龙首,染得分外鲜明。

如无声的窥视,又似冷嘲。

风声掩盖了所有的杀意,这是一个寒冷的夜。

……

晨光熹微,禾晏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神情逐渐凝重。

从昨夜肖珏走后到现在,她没有合眼。白容微有了身孕,禾晏也不敢告诉她别的事。肖璟虽有些怀疑,但被瞒着,到底也不清楚出了何事。禾晏独自守着,不时地摩挲手中的黑玉,心中想着倘若到了早上,肖珏还没回来又该如何?

只怕出城去找沈瀚,也未必就真的能万无一失。

正想着,外头传来动静,禾晏蓦地起身,冲出门去,就见肖珏自外面走来。

他穿的铠甲上尚且还带着一点暗色的血迹,禾晏问:“你受伤了?”

这个时间点,青梅都还没起来,肖珏微微蹙眉问:“你一夜没睡?”

“睡也睡不着。”禾晏盯着他的脸,他看起来略有疲惫,但也还算好。禾晏问:“这血……”

“不是我的。”肖珏顿了顿,“进屋说。”

两人到了屋里,禾晏将门关上,转头就问:“昨夜宫里……”

“太子死了。”肖珏看向她。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事实上,从那一日在魏家看到燕贺时,禾晏就已经有了预感。燕贺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但很多时候,沉默就是一种答案。

禾晏帮他将饮秋挂到墙上,肖珏脱下铠甲,在桌前坐下来。禾晏倒了杯热茶推到他跟前:“肖珏,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肖珏看着她,过了片刻,知道自己若是不说,今日也不可能出的了这个门,就叹息一声,将昨夜的事相告。

禾晏听得入神。

昨夜金銮殿中发生的事,肖珏也是事后才知道一点,当时他带着一半南府兵在乘乐宫前与太子的人交手。燕贺带人去的里头,待出来时,也只知道广延是被广朔亲手射杀的。

“你……是故意不去金銮殿里的吗?”禾晏迟疑了一下,才问。

肖珏低头,笑了一下,淡声道:“肖家同燕家不同,燕家是新贵,尚且依附皇室,我本身兵权过大,如果亲眼见证了四皇子射杀兄弟,纵然现在无事,时间久了,难免四皇子心中不适。”

“我不想在四皇子心中留下一根刺。”

天威难测,没了广延,日后四皇子就是九五之尊。即便他现在可能没什么,但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或是身不由己,或是因事改变,倒不如一开始就独绝可能出现的一幕。

“如此,让燕贺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燕家兵权不盛,又是新贵,无甚根基,四皇子用起来没有顾忌。”禾晏道:“我只是没想到,燕贺竟然也会追随四皇子。”

燕家中立了这么多年,狡诈如狐,却在最后关头给了广延一击。只怕广延自己也没料到。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肖珏端起茶盏,低头饮了一口,才道:“到了必须做选择的时候,就算是不想,也必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