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笑道:“好。”

……

济阳城的水市,依旧热闹。

水神节已过,大大小小的商贩却并未就此离开。近两年来,济阳城城内通行令要比先前放开了一些,许多商人来到济阳做生意,水市越发的繁华起来。从西域到江南的货物,都能瞧见。

四姨娘年纪最小,同禾晏年纪差不多,一边走一边为禾晏说明:“如今城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小禾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比从前热闹许多?”

禾晏感叹:“的确如此。”

河流上,大大小小的船舫上灯火通明,将两岸照的亮如白昼,小贩们卖力的吆喝货物,禾晏走走停停,偶尔瞧见新鲜的玩意儿,就买下来打算回头给肖遥拿着玩儿。

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小兵了,好歹也有俸禄,当年一战的军功,光是赏赐就堆满了院子。这些年,荷包虽然不算饱满,但也不是如从前一般,扁的跟块薄饼似的。

她们二人走在其中,不时地有济阳青年走过,目光忍不住连连往禾晏身上瞟。

禾晏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就问四姨娘:“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四姨娘“噗嗤”一笑,解释道:“不是的,小禾大人,他们是看小禾大人生的好看,心中倾慕呢。”

禾晏以手低唇,低咳两声:“……过奖。”

四姨娘笑而不语。济阳的汉子们,看不懂中原女子妇人与少女的发髻区别,只看这年轻姑娘眉目灵动秀朗,如一阵清风熨帖,自然就生出倾慕之心。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这肖二奶奶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七年过去了,时间留在她身上的,并不是衰老的痕迹,瞧着容貌,与当年无甚区别,但又有不同,大约是眉目间的英气中,又隐约多了一丝温柔。

这点温柔与她的爽朗极好的结合在一起,走在人群中,就如会发光的明珠,很难让人忽略。

禾晏瞧见前边有人围在一起,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小贩坐在一口铁锅前,熟练地舀起锅中红糖,在白石板上勾画,当即高兴道:“是糖人!”

“朔京城中没有糖人么?”四姨娘奇怪她何以这般激动。

“有是有,不过没济阳城里的师傅做的好看,种类也没这么多。”禾晏笑道:“既然来了,刚好买一只,晚点拿回去给遥遥吃。”

她对四姨娘道:“人太多了,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买完就回来。”

四姨娘还想说什么,就见禾晏已经迳自拨开人群,往那买糖人的小贩那头去了。

禾晏挤到前头去,掏出一串铜板,道:“小哥,我要一只大老虎,烦请做的威风些。”

“好嘞——”

小贩手很巧,不过须臾,一只威风赫赫的大老虎便黏在了竹签上,禾晏将钱递过去,一手接过糖人,瞧着很是满意。

先前青梅给肖遥做了一只布老虎,肖遥喜欢的紧,吃饭也抱着,睡觉也抱着,后来那只布老虎不小心被她落在了火盆里,烧坏了,肖遥哭了大半日。青梅新的还没做好,禾晏他们又得启程来济阳。

肖遥如此喜欢老虎,看见这个糖做的老虎,应当也会高兴的。

禾晏手里拿着糖老虎,从人群中挤出来,正要离开,忽然间,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似是带着一点迟疑和不确定,道:“……阿禾?”

禾晏抓过头,就见青衣男子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神情惊讶又复杂。

“楚……四公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番外一 逍遥(下)

人来人往中,青衣广袖的男子似春日的一道盛景,令夜色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禾晏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楚昭。

他容色温雅,神情一如既往地柔和,比起多年前,愈发的清瘦,只是眉眼间,又似乎少了点什么,如敛了光华的珠子,沉默而安然。

禾晏往他身边走了两步,站定后才问:“楚四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太子伏罪后,四皇子登基,后来,就再也没听过楚昭的消息。听闻有人曾在城外见过他,猜测他是离开了朔京。昭康帝继位后,有意清理徐敬甫的旧部,楚家,自然也在打压的人家中。这些年,楚家也衰败的差不多了,楚临风连他的十九房小妾都遣散,靠着楚夫人的娘家过日子。至于楚昭,所有人都将他渐渐淡忘了。

毕竟,徐相,那似乎已经是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名字了。

京中英俊勇武的少年们一年一年的冒出来,大魏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中,肖家两兄弟早已娶妻生子,这位如幽兰一般的楚四公子,也如野旷山谷里的一桩美梦,昙花一现后,就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

然而他此刻又出现了,让禾晏一瞬间,似乎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济阳。

楚昭笑了,他道:“我一直在济阳。”

禾晏默然。

如果是在济阳的话,天下人找不到他的下落,也就情有可原了。但又或许,天子并非真的是找不到,他在这里,反而更好。

禾晏也说不出对楚昭是什么感觉。他虽是徐敬甫的学生,但当年,其实倒也没有真的伤害过自己。无非是立场不同罢了,禾晏知道楚昭是一个颇有心计,并不如他表面上表现的那般无害的人,但很多年过去了,爱和恨都渐渐淡薄,他们在这里再遇,算不上朋友,也称不了敌人,不过是……一个故人罢了。

她注意到楚昭的身边,没有了那位美艳娇媚的婢子,心中已经料到了几分,顿了顿,才问:“楚四公子,如今在济阳做什么?”

“我在这里,开了一家字画馆,尚且谋生。”楚昭微笑着回答,“阿禾呢?怎么会突然来济阳?”

“王女殿下成婚,我和家人来观礼。”禾晏也没有隐瞒,穆小楼成亲是济阳城大事,济阳百姓都知道。

“肖都督也来了吗?”他问。

禾晏点头。

楚昭笑着看向禾晏,面前的女子神情仍然爽朗,后来他见过许多人,许多女子,但这样坦荡蓬勃的神情,只在她一个人的脸上出现过。他的目光落在禾晏手中的那只糖老虎上,怔了怔,轻声问:“阿禾……有孩子了吗?”

“有啊,”禾晏道:“有个女儿,如今快四岁了,叫肖遥。”

“……肖遥?”

“我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禾晏得意道:“我对她也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平安康健,逍遥恣意一生,也就满足了。”

她于诗词歌赋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唯有“肖遥”这个名字,取的大家都说好。

“白云满地江湖阔,着我逍遥自在行,”楚昭看向她,笑道:“阿禾很会取名字。”

“多谢。”禾晏笑问:“楚四公子,如今可有了心上人?”

当年楚昭夜里将她骗出来,好一通肉麻至极的表白,惹得最后肖珏勃然大怒,她哄了好一阵子。如今时过境迁,许多事情也都早已释怀,他虽然是“楚四公子”,可其实现在,他应该仅仅只是“楚昭”了。

楚四公子会因为利益和立场,对她似真似假的表白真心,真正的楚昭,心上人又会是谁?他这般聪明有才华,无论如何,都不会缺人喜欢。

楚昭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跟肖都督一般幸运。”

禾晏正要说话,突然间,有人的声音传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回头一看,就见肖珏从夜色中走来,脸色微冷,目光如刀。

“肖都督,”楚昭亦是诧然,随即笑道:“好久不见了。”

一边脂粉摊前的四姨娘吓得瑟瑟发抖,方才禾晏去买糖人,买完之后就遇着一位俊美公子,两人站在一侧说话。这本来也没什么,或许是遇到了旧识,只是四姨娘看着看着,就看出不对劲来了。肖二奶奶神情是坦坦荡荡,但那俊美公子的目光,竟像是对肖二奶奶有情。

但又不是那种痴缠之情,怎么说呢,仿佛是曾深深爱过,又被抛弃的失落寂寥之情。

四姨娘与二姨娘混的久了,自认也练出了一番好眼力。只恨眼下没有一盘瓜子儿,不然她能坐在这里磕几个时辰。情场失意的俊美公子,大抵是让人心生怜爱的,正当四姨娘心中胡思乱想着,这二人过去是有怎样的纠葛,肖二奶奶又是如何的负了这名青年才俊时,冷不防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影子,抬眼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肖都督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

他就站在自己身侧,平静的看着远处的两人,眼睛微微眯起。

四姨娘发誓,她看见了肖都督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指微微发白。

济阳城里争风吃醋的汉子们,许多会为了心爱的姑娘打上一架,这也没什么,可是……看着那位柔柔弱弱的青衣公子,怕不是会被肖都督打死。还有肖二奶奶……听闻中原人对女子妇道格外看重,红杏出墙的罪名,不知道肖二奶奶担不担得起。

四姨娘有心想要提醒,却又畏惧身侧人的威压,终是往后缩了两步。但见前面肖二奶奶不知说了什么,青衣公子的神情更失落了。

紧接着,肖都督走了上去——

禾晏见到肖珏出现的刹那,心里就道了一声糟糕,这人不知为何,每次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总是格外凑巧。当年就对楚昭耿耿于怀,时隔多年,看他眼下这脸色,只怕也不会大度到哪里去。

“我在这里买糖人,凑巧遇见了楚四公子,就说了两句话。”禾晏委婉的解释:“才说了两句,你就来了。”

肖珏只看了一眼楚昭,目光落在禾晏身上,道:“走吧。”

两个字,每个字都是凉飕飕的。

禾晏就对楚昭道别:“那么,楚四公子,我们先行一步了。”

楚昭笑着点头,目送着禾晏二人远去,直到人群中再也看不到那两个人的身影,他才收回目光。

济阳的水仍然是清凌凌的,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对于故人,早已心如止水,但原来看见她的一瞬间,才知道从未放下过。

不过,也就只能如此了。

卖糖人的小贩前挤满了热闹的人群,青衣公子走了进去,垂眸轻声道:“小哥,我要一只花篮。”

……

肖珏走的很快。

禾晏跟在他后面,一个头两个大,嘴里叫着:“等等,肖珏,四姨娘还在后面……”

“她已经回去了。”

禾晏:“?”

四姨娘竟然如此不够义气,就这么把一个炮仗丢到自己面前,这哄人的事,还要她自己来。

禾晏三两步追上肖珏,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是什么神情,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肖珏……”

“怎么,不跟你的楚四公子继续叙旧?”他语带嘲讽。

“没有叙旧,就只是打了个招呼。”禾晏心想,肖珏上辈子和楚昭怕不是有什么孽缘,一遇到楚昭就格外激动,人生在世大抵有三防,防火防盗防楚昭。

“我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未卜先知啊。”禾晏看着他,“我也没料到他现在会在济阳城。你说,这事皇上知道吗?”

肖珏嗤道:“早就知道了。”

虽然已经隐隐猜到一点,不过由肖珏说出来,禾晏还是有些唏嘘,楚昭既然进了济阳城,想来日后,也不可能再出去了。他的后半生,就如同被囚禁在此一般,只是……对于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

瞥见她脸色,肖珏冷笑一声:“你对他倒是诸多担忧。”

又来了,禾晏无奈,只道:“大哥,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念着你,你看,”她顺势将手中的糖老虎往他嘴边凑,“我这可是花了大价钱给你买的糖人,送给你啊,算作赔礼——”

肖珏将她的手拂开,被她面不改色说瞎话的功夫气笑了,道:“你现在连骗人都不肯用心了吗?”

“谁骗你了,要不要我站在屋顶上叫一声,我,禾晏,最喜欢肖都督,我们一起看过图——”

“禾晏——”

禾晏笑嘻嘻道:“你明明心里都知道……”

肖珏看了她半晌,终于败下阵来,罢了,反正她总有一万种办法另辟蹊径来哄人,尽管有时候哄的也并不是很有诚意。

他警告道:“这次就算了,禾晏,你要是再和他私自见面……”

禾晏就想,说得好像她会经常来济阳似的,此次一过,下次来这里,不知又是何时了。

“不过,”肖珏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糖人:“我不接受这个赔礼。”

“那你想怎么赔礼?”

他扬眉,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她。

禾晏:“……”

她咬牙道:“肖珏,你就是贪图我的美色,觊觎我的身子!”

肖珏“嗯”了一声,回答的从善如流,“不错。”

禾晏无话可说。

……

这一夜,又是稀里糊涂的一夜。

第二日一早,肖遥醒了,那只糖老虎在夜里早就化成了一摊糖水,禾晏拿着光秃秃的竹签,在肖遥面前认真的道:“老——虎——看到了吗?这是老虎——”

肖遥一脸懵然的看着她。

肖珏从外面走进来,见她又在调戏肖遥,无言片刻,走过来将肖遥抱起,道:“吃饭了。”

崔家的早饭一如既往地很丰盛,待吃过早饭后,崔越之就要去王殿里帮忙,济阳城的风俗和中原不同,大婚的正礼都在晚上。

肖珏一边照顾小的,还不忘将禾晏爱吃的菜推到他面前,路过的四姨娘见状,呆愣了片刻。待用过饭后,偷偷的将禾晏拉到一边,踌躇半晌,才小声问:“肖二奶奶,你的驭夫之术,可否也给妾身传授一二?”

禾晏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问:“你说什么术?”

“驭夫之术啊!”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昨夜不是妾身要先走,实在是肖都督已经来了,妾身不好打扰,绝对不是不讲义气故意抛下您一人的!不过……当时肖都督看着着实不太高兴,今儿一早瞧着又同从前一样了,妾身就是想问问,您是怎么做到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这得问问她的腰。

禾晏尴尬的笑了两声:“其实我也没什么驭夫之术……”

“怎么可能?”四姨娘急了,“当年您在府里同凌小姐他们说的话,妾身都还记着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二奶奶的驭夫之术又精益了许多,您给妾身传授一二,妾身保准不外传。”

这还不外传呢,真当是什么秘籍不是?禾晏怎么也没想到,当年在崔府的一通胡编乱造,居然还能被人引为经典。

只是迎着四姨娘求知若渴的目光,禾晏也不好教她失望,便又开始神侃道:“这驭夫之术,看似在驭,其实在放,你就……张弛有度,若即若离,时而冷若冰霜,时而烈女缠郎,咳,也许驭着驭着,就熟能生巧了。”

“张弛有度?”四姨娘喃喃道。

禾晏拍了拍她的肩,“你且慢慢琢磨,我先走了。”她逃也似的跑了,留下四姨娘一个人站在原地悉心感受。

待回了屋,林双鹤正站在门口,一看见禾晏就催促道:“禾妹妹,你跑哪去了?咱们得马上去王府里,算这日子,大婚还未开始,先去见见王女殿下吧。”

禾晏忙应了。

赶紧收拾了一番,几人就乘着马车,随着崔越之一道去了王府。

许是因为穆小楼大婚,如今的王府,瞧着比当年热闹了不少,处处张灯结彩,到处都贴着剪好的“喜”字,于是原本因空旷显得冷清的王府,就变得富丽堂皇了起来。

甫一进门,婢子就迎了上来,笑道:“崔大人,肖都督,禾大人,林公子,殿下已经在等你们了。”

禾晏几人随着这婢子往里走,待走到正殿中,听得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你们来了。”

禾晏抬眼一看。

穆红锦从殿后走了出来。

她穿着济阳王室的礼服,今日是穆小楼大婚,自然该穿红色,只是这红色,又与当年热烈的正红不同,带着点暗色,衬的她的脸不如从前威严冷艳,多了几分柔和。

女子长长的发辫盘在脑后,没有戴冠,她已不是王女,便只插了一只暗红色的绒花,眉眼仍旧美艳,只是细细去看,盘着的发辫中,仍有星点花白,她老了,更温柔了,看向他们的目光,如看久别重逢的故友,带着一点久违的欣喜。

“殿下。”禾晏几人同她行礼。

“这里也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热闹了,你们能来参加小楼的大婚,我很高兴。”她道。

林双鹤笑眯眯道:“多年未见,殿下还是如从前一般耀如春华,天姿国色。”

他这逗女子开心的功夫,这些年又长了许多,穆红锦“噗嗤”一声笑了,而后摇了摇头,抚了抚一边的鬓发,叹道:“老了,说什么天姿国色。”她的目光被肖珏怀里的肖遥吸引,轻声道:“这就是肖都督的千金?今年几岁了?”

禾晏道:“叫肖遥,快三岁了。”

穆红锦朝肖遥伸出手,肖遥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肥胳膊,示意可以抱。穆红锦将她抱在怀里,肖遥似是很亲近她,咯咯咯笑起来,嘴里嚷道“姨姨……”,又“吧唧”一口亲在穆红锦脸上。

禾晏心里盘算着,当年柳不忘与穆红锦若是没有阴差阳错,说不准该叫穆红锦一声师祖母的,偏偏叫“姨”,辈分差的可以。

不过穆红锦没计较肖遥这般乱喊,反而像是很高兴,顺手从手上褪下一只宝石戒指,塞到了肖遥手里,道:“叫我一声‘姨’,我也该送遥遥一点礼物,这个可喜欢?”

肖遥两眼放光,死命点头,脆生生道:“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