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老二平日里什么都听柯老大的,而今被他骂了也不敢作声,只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地往墙脚躲。柯老大骂了一阵,心里头总算痛快了些,正欲招呼店小二再来一盘花生,忽瞅见大门口来了两个客人。

这俩年轻人生得甚是标致,个子高挑,皮肤白嫩,五官精致,不说武梁县,便是整个长沙府也难找出这般出色的人物。柯老大荤素不忌,以前有钱的时候府里头还养着几个清秀小厮,而今一见这两位,顿时看傻了眼,眼珠子都不晓得动了。

柯老二是晓得自家兄长的德行的,见那两个年轻人一身光鲜,知道自己惹不起,赶紧偷偷踢了柯老大一脚,示意他收敛些。柯老大吃痛,总算回过神来,目光却依旧不愿挪开,啧啧地小声赞道:“老二你看,这才叫好看呢,跟他们一比,你屋里那玉梅儿就是个烧火丫头。”

竟拿个通房丫头跟人两个大男人比,柯老二很是无语,但终究没敢出声呛他,只小声劝道:“大哥你收敛些,我看这两位气度不凡,恐怕不好惹。你再这么盯着人家看,万一人家恼了,倒霉的可是咱们。”

柯老大自然也晓得今非昔比,被柯老二劝了几句,没奈何,讪讪地收回了目光,不甘心地小声嘟囔道:“这要是换了以前…”

便是换了以前,这二位也不是他能肖想的!柯老二心里头默默地想。

那两个年轻人并非客栈的住客,进门后朝厅里扫了一眼,正正好柯家兄弟旁边就有张空桌子,人家便径直坐了过来。店里的小二都是火眼金睛,一见他二人的穿戴便晓得他们身上有油水,故格外热情地过来招呼。

那个子矮些、唇红齿白的年轻人显然是个急性子,也不待店小二介绍,不耐烦地道:“人在外头就随便将就些,来个四菜一汤,唔——樟茶鸭子、清蒸鲥鱼、蒜香芋泥、家常豆腐和银鱼羹。我们肚子饿了,菜赶紧上。”

虽说都是些寻常菜式,但柯家兄弟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一顿好饭,光是听着这些菜名就已直流口水。

两个年轻人一落座,喝了杯茶水,便开始小声地闲聊。

“…都说武梁县这边产人参,我看都是诓骗人的。就那样的货色,哪里比得过东北参,这要是放到铺子里去卖,岂不是毁了我们恒寿堂的名声。”

“阿云说的是,以后还是去东北收参,虽说路程远了些,到底货好。”

隔壁桌上竖起耳朵听他二人聊天的柯老大心里头忽地一个激灵,恒寿堂?这不正是他们家药铺的名字么?难不成——柯老大顿时激动起来,真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在城里打探了这么久一直没寻着老三的影子,今儿竟被他遇着老三店里的人么?

他一激动,立刻就忍不住冲了过来,高声问道:“方才听两位小兄弟说起恒寿堂?却不知这恒寿堂的东家姓甚名谁?”

两个年轻人闻言眉头一皱,眯起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副破落户的打扮,不免有些瞧不上眼。那高个俊朗的年轻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们东家的名字岂是随便什么人能打听的。”

柯老大认定了那恒寿堂的东家就是自家老三,见这两个年轻人不过是店里收货的伙计就如此光鲜,待自己去了,那恒寿堂岂不全都是他的了,一时难免自得,哼道:“我奉劝你们俩客气些,恒寿堂的东家可是我嫡亲的兄弟,回头等我回去了,那些铺子店子可全都我的。你们想在老子下头讨生活,赶紧都给我恭敬些。”

那两个年轻人听罢不怒反笑,摇头道:“原来遇着个疯子。”说着话,便招呼店小二将柯老大赶走。柯老二生怕把事闹大,赶紧上前去打圆场,陪着笑脸道:“我这兄长喝多了酒正耍酒疯呢,二位爷莫要跟他一般计较。”一边说着话,一边狠狠将柯老大拽回去。

柯老大怒极,还待发火,被柯老二又踢了一脚,气得鼻子里都是火。

“大哥你先冷静点。”柯老二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事儿都还没打听清楚你就这么急急躁躁地跑过去要认亲,难怪人家要赶你走。你且先在这里等着莫要作声,待弟弟我再去仔细问清楚。若那恒寿堂果然是老三开的,就算这二人不认,咱们就直接去铺子里堵他,不怕寻不着人。”

柯老大这回听进去了,咬牙切齿地忍住了,一双眼睛却在那两个年轻人身上扫来扫去,暗暗咬牙,待他拿回了恒寿堂,定要让这两个小子在他身下求饶。

柯老二满脸堆笑地朝两个年轻人拱手致歉,又道:“二位公子有所不知,这恒寿堂本是我们家传的药铺,后来因为世道混乱这才被迫关了铺子。我们兄弟俩与家里的老三失散多年,遍寻不至,方才一听二位提及恒寿堂,大哥这才乱了分寸,以为贵东家便是我们失散多年的弟弟。”

那高个子年轻人闻言想也不想就断然否决道:“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们东家的亲戚都死完了,怎么还会有兄弟。”

柯老二脸色微变,笑容僵住,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尴尬地笑道:“那敢问贵东家可是姓廖?”

高个子年轻人立刻笑起来,摇头道:“我就说你们找错了人,我们东家不姓廖,姓柯。这姓氏可不常见。”说罢,便再也不理会他们,与同伴吃晚饭,付了钱便走了。

柯老大与柯老二赶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走了大半个县城,才瞧见他们俩进了一家客栈。待二人上了楼,柯老二这才追进屋去,一狠心从怀里掏了几个铜板塞给前台的店小二,悄声问:“方才进来的那两个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店小二才得了几个钱,颇有些不耐烦,但见柯老二一双眼睛急吼吼闪着光,竟是有些害怕,赶紧翻出登记的本子查看,翻了两页,这才回道:“是广元那边过来的客人,在店里住了有两天了。”

“广元?”柯老二对益州不熟,这名气听着很是茫然,“广元是哪里?”

店小二一脸鄙夷地瞥了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广元都不晓得?往东北方向走三四天就到了。不过现在广元已经被燕军占了,也不晓得太平不太平。”

柯老二念叨了“广元”几句,连忙退了出来,拉着柯老大把这事儿说给他听。柯老大闻言立刻冷笑,“这小兔崽子竟然跑这么远,害得我们一大家子人在武梁县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真是该死。”

柯老二道:“这会儿说这些也没用了,那广元离咱们这里可不近,是不是赶紧收拾东西过去。咱们手上都没什么钱了,再拖拖拉拉,恐怕后头还得饿肚子。”

因查到了老三的地址,柯老大心里头痛快了许多,便不似先前那般小气,得意道:“我手里还有二十几两银子,一路到广元不成问题。”

柯老二闻言心里一突,顿时有些不舒坦,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赶紧拽着他回了客栈,招呼着一大家子人收拾行礼准备动身。

因人太多,柯老二租了两辆马车,只说自己手里头没了钱,厚着脸皮让柯老大出的银子,尔后两家人分别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地往广元方向去了。

琸云与贺均平坐在官道边的茶楼上,看着那两辆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贺均平问:“这就完了?”

琸云白了他一眼道:“孟老爷子没给你回信么?你若是不放心,尽可一路跟过去,左右也不过是三四天,待孟老爷子把他们在武山安置好了你再回来。”

贺均平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道:“孟老爷子做事我还是放心的。”他喝干杯中的茶,朝店小二招呼了一声,扔了锭银子,拉着琸云一起上马回益州。

第五十回

当晚琸云与贺均平赶到益州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她二人只得在城外暂寻了个小客栈落脚,第二日大清早待城门一开便立刻进了益州。

二人先去了宋掌柜家的新宅,得知柯家人被骗去了广元,宋掌柜的脸上明显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琸云笑道:“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孟老爷子虽说已经不做土匪了,但悍气未消,有他看着,那一大家子人兴不起什么浪来。”再说武山那地儿,地势险要又复杂,那一家子人被堵在山里,恐怕好几年都别想出来了。

宋掌柜总算放下心来,郑重地朝他们二人点点头。他们相熟五六年,故并不言谢,但都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溢于言表的感激。

完成了这一件大事,琸云颇觉轻松,这会儿才开始觉得累。他们俩在马上奔波的一路,昨晚又勉强在城外脏兮兮的小客栈歇的,客房里蟑螂和耗子溜来溜去,哪里敢放心安睡,不过是和衣勉强躺了一躺,这会儿把事一了,就开始犯瞌睡。

贺均平的精神倒还好些,赶紧帮她牵了马,一路护着她回家。

二人进了巷子,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眼看着就快到院门口了,隔壁家忽地开了门,琸云便瞅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拎着个竹篮袅袅婷婷地从院子里走出来。贺均平朝她使了个眼色,琸云立刻便明白了。

这就是大家伙儿口中那轻浮肤浅的肖姑娘?琸云偷瞄了一眼,很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她见得美人多了,眼光自然高,似肖姑娘这样的小家碧玉实在瞧不上,更何况,这小家碧玉还故作风流姿态,在琸云看来,便显得有些好笑了。

那肖姑娘陡然瞅见琸云与贺均平,脸上闪过一丝讶色,目光在她二人的脸上扫了一圈,自己倒先红了脸。琸云沉着脸没理她,贺均平在外人面前则一向都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连眼皮儿也没眨一下,径直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肖姑娘脸色微微泛白,咬着唇欲言又止。

琸云与贺均平走到门口时,忽地听得那肖姑娘“嘤咛——”一声,仿佛踢到什么,身子一软跌倒在地。二人仿佛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径直推门进院,尔后大门“砰——”地一下关上,硬生生地把肖姑娘的盈盈抽泣声关在了外头。

肖姑娘气极,朝四周看了看,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自个儿爬起身,拎起摔在一边的竹篮,一瘸一拐地走了。

琸云贴在门后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弯着腰笑得肚子都疼了。

柱子听到外头的动静赶紧开门出来,一见琸云,立刻高兴起来,大声嚷嚷道:“二丫回来了!你在笑啥呢?”

贺均平忍俊不禁地把方才巷子里发生的事儿说给他听,柱子听罢,可劲儿地眨眼睛,“那肖姑娘怎么成天摔跤,我都遇着两回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路走不稳,二丫你说是不是她腿脚有什么毛病?”

这回连贺均平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了。

七婶烧了热水,二人洗过澡,又回屋饱饱地睡了一觉,天快黑时陆锋竟派了人上门来接贺均平赴宴,他这才想起来今日正是陆锋设宴的日子,遂赶紧换了身簇新的衣服出了门。上马车前,那过来接人的小厮一脸恭敬地问:“方公子不去么?”

贺均平一愣,目光顿时变得锋利起来,转过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有审视的神色,冷冷问:“是陆公子让你问的?”

小厮被他那一眼看得浑身拔凉,唯觉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连脚趾头都凉透了,哆嗦了几下,才小声回道:“不…不是,是大少爷让问的。上回方公子在船上大出风头,大少爷一直掂掂不忘,故让小的多问一句,看方公子是否能赏光。”

贺均平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回道:“方公子今儿身子不适,便不去了。”说罢,便掀开车帘利索地跳上了马车。那小厮被他震住,再不敢多问,赶紧整好帘子坐在马车外,朝车夫点点头,车夫一抖缰绳,马车便缓缓驶出了巷子。

虽说陆锋得了通判的职位,但府邸却还未修整好,故暂时依旧借住在刺史府。刺史本就想要巴结陆家,自然巴不得,直将陆锋的院子收拾得清雅精致,倒比正院还要气派些。

不过今日的宴会并不在陆锋的院子里,而是设在正院,那院子后头有一片花园,园子里种满了山茶花,因花匠经营得好,有不少已经开了花,争奇斗艳,十分热闹。

贺均平到的时候,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陆锋远远地瞅见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意,招招手,将他拉到自己左侧的位子上,笑着朝众人介绍道:“这是我本家的表弟,姓贺名均平。”他只提了贺均平的姓名,旁的却没有多说,众人都不傻,自然不会贸贸然地上前追问,俱客客气气地朝贺均平笑着打招呼,状似热络。

贺均平亦挤出笑脸来与众人寒暄。他相貌生得好,个子也高,言行间自有一股自在洒脱的气质,便是站在世家子弟陆锋身边也死毫不逊色。

刺史家大少爷瞅见这边的热闹,也笑着过来与贺均平打招呼,罢了又眯起眼睛问:“怎么就贺公子一个人,方家二公子人呢?莫不是上回把陆公子灌醉了,生怕被报复,故吓得不敢来了?”那日琸云在船上大出风头后,刺史家大少爷便立刻使了人去查她,自然晓得贺均平与琸云是一路的,故这才此一问。

围观众人却是头一回听说这个事儿,花魁大赛那晚有许多人在场,便是未曾亲至的,也听过传言,自然也晓得琸云如何尽出风头,但也晓得她不过是个商户,心中多少有些瞧不上眼,而今见贺均平竟与她一路,不由得甚是惊讶,旋即再看向贺均平的眼神便不复先前的客气。

贺均平怎会将他们的态度转变放在眼里,淡然回道:“阿云身子不适,在家里头休息。”

“身子不适?”刺史家大少爷显是不信,斜着眼睛笑,“这也未免太巧了。莫非方公子是瞧不上咱们?”

贺均平实在不喜他这番做派,但碍着人家是官,实在不好直言驳斥,只沉着脸没说话。刺史家大少爷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给面子,立刻变了脸色,正欲发火,陆锋见状不好已经冲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将贺均平拦在身后,眯着眼睛看了刺史少爷一眼,道:“大公子若是要请人过来,就该早早下帖子,也好容得人提早准备。平哥儿早与我说过,那方公子前几日出了趟远门,长途奔波直到今儿中午才回来,一身疲惫不堪,哪还有精神来赴宴。”

刺史少爷虽不喜陆锋替贺均平说话,但今日是陆锋设宴,他无论如何也不好闹事,只得忿忿地剜了贺均平一眼,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开了。

他一走,便呼啦啦地带走了一大群人。众人见贺均平不过是个小小的商户,竟如此不识抬举,就算仗着陆锋的势,日后也难有成就。更何况,陆家虽势大,但到底远在京城,益州这地儿,终究是刺史老爷说了算,所以,他们还是一溜烟地跟在刺史少爷身后拍马屁。

陆锋将贺均平拉到僻静的角落,盯着他看了半晌,忍不住笑起来,道:“真好,平哥儿你还是以前的脾气。”这么多年过去,又经历过那么多的事,他竟还是少时的嚣张脾气,陆锋却忽然觉得欣慰,从某种角度来说,至少这说明了贺均平这些年来过得还不错,要不然,无论多么锋利的棱角都会被磨平。但贺均平还是贺均平,就算他外表变了许多,就算他看起来沉稳而冷静,但骨子里依旧是贺家那嚣张又高傲的大少爷。

贺均平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道:“恐怕我招惹了他,给表哥带来了麻烦。”

陆锋哼了一声,对刺史少爷嗤之以鼻,摇头道:“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他老子的势罢了。也就敢在外人面前嚣张,在他老头子面前乖得跟条狗似的。不过——”他话音一转,眉头微微蹙起,小声叮嘱道:“那小子虽干不了什么大事,但暗地里捅刀子的事不少干。我虽然在这里,但难免有些看顾不周的地方。你自己要小心些。还有方姑娘那里,”

他说起琸云的时候心里微微一颤,忽然有些难过,但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关切地道:“那小子并非无的放矢,他三番两次地提到方姑娘,绝不会轻易罢手,恐怕以后还有得麻烦。你最好带着方姑娘出去躲一躲,等这事儿慢慢过去了再回来。”

“让我躲出去?”琸云一边吃着七婶刚刚蒸好的绿豆糕,一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怕他,干嘛要躲。刺史老爷一向讲究名声,不会纵着那纨绔儿子乱来的。”

贺均平苦着脸劝道:“那大少爷杀人放火的事不敢干,可若是召你过去肆意侮辱又该如何是好?就你这脾气比我还暴躁,哪里忍得下,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的,还不得把人大少爷揍得满头包。到那时候,刺史老爷还能不管?”他其实也有私心,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琸云带去宜都,外头人生地不熟的,也好培养培养感情。

琸云左右只摇头,“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抱头鼠窜,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再说了,过几日就是宋掌柜大婚,大哥的亲事也该有着落了,我这会儿跑了,后面的事该怎么办?不说别的,像隔壁肖家小娘皮那样的人不少,万一大哥被个别有用心的人给缠住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自从隔壁搬来了肖家一家人,琸云表面上没什么,其实心里头一直高度警惕,生怕被人有机可乘,毁了柱子大哥的前程。若不能将柱子的婚事定下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

见琸云态度坚决,贺均平也没辙。他在别人面前再怎么强势,可一遇着琸云便束手无策,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替一个老师上课,上完九点才到家,啥也没干就来码字了。也没来得及检查,估计虫子不少。明天再说吧,呜呜,我得赶紧去洗澡。

第五十一回

宋掌柜大婚之后,琸云开始给柱子大哥议亲。虽说在益州住了几年,可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头走动,便是歇在家里,也极少出门,更不用说与三姑六婆们闲聊唠嗑,要真说起来,她却连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认不全,更不用说晓得哪家的姑娘贤惠,哪家的小姐能干。

这么重要的事儿,琸云也不敢就这么贸贸然地交给媒婆,总要自己先去打听,在家里头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可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贺均平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七婶是益州的老人了,你怎么不请她帮忙?”

琸云这才猛地想起这茬儿来,赶紧寻了七婶,把欲给柱子议亲的事说给她听。七婶闻言,立刻拍着胸脯道:“二公子你放心,我七婶在益州城里可是门儿清,虽说未曾做过媒,可要说起哪家的姑娘好,整条巷子没人能比得过我。”

罢了,她问仔细问起琸云的要求。琸云仔仔细细地想了好一阵,才斟酌着词语回道:“头一条就是得人品好,那些一门心思只想走歪门邪道的绝对不行。第二还得贤惠能干,七婶也晓得我大哥的性子,憨厚老实,性子又软,若也娶个绵软的妻子,日后恐怕得被人欺到头上来。至于旁的,便由七婶看着办。”

七婶忽地想到一个人,欲言又止。琸云立刻看出她的犹豫来,遂笑着催道:“七婶有什么话尽管说,这议亲的事都是你情我愿,咱们私底下说说不打紧。”

七婶想了想,沉声道:“方才二公子提的那两点,我立刻就想到了东头巷子里赵秀才家的大姑娘。那赵姑娘今年有十七了,早些年赵秀才家还算富裕,那姑娘还曾读过书,识字算账都不在话下。直到后来赵家太太害了病过世,没多久赵秀才也跟着去了,家里头便只剩下大姑娘带着个年幼的小子。那姑娘人品是没得说,相貌生得也端正,这些年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拉扯着弟弟长大,很不容易。依着她的相貌才干,多的是人家想娶进门,只是赵家家贫,这姑娘半文钱的嫁妆也没有,还有个将将十岁出头的弟弟拖油瓶,故才一直拖到现在。”

琸云对嫁妆倒不在意,沉吟了一阵,方才问道:“她那弟弟可还懂事?”听七婶的话,那赵姑娘的确是个不错的,可问题是家里头还带着个弟弟,琸云倒不是不愿养个孩子,反正她捡人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那赵家小弟的性子人品却毫不清楚,她可不希望柱子辛辛苦苦把那孩子养大了,最后却是只白眼狼。

七婶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赶紧回道:“二公子放心,那赵家小弟我也见过,天可怜见的小鬼,小时候本被赵秀才捧在手心里养着的,五岁的时候就会背许多诗,赵家夫妇一走,她们姐弟俩孤苦无依,很不容易。赵姑娘辛辛苦苦供着赵小弟读了两年书,平日里连口白粥都舍不得喝,赵小弟实在看不过去了,死活不肯再读,这不,今年年初的时候偷偷跑去了东头街的铺子里做学徒,聪明懂事得不得了。”

琸云闻言,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作不准,想了想,才道:“明儿七婶您带着我去东头巷子瞧一瞧,这婚姻大事总得谨慎些。若是没仔细看过,我总是不放心。”

七婶赶紧点头,“行,明儿我就领着你过去。”

七婶一走,琸云回头便把这事儿说给贺均平听,她倒是没急着跟柱子说,毕竟这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她瞧中了,人家赵姑娘那边答不答应还是另一回事,遂特特瞒着他,只与贺均平商议。

“…我一听,就觉得那赵姑娘简直就是老天爷赏赐下来的,又能干又贤惠,家里头也单纯,日后必然没有那些操心事儿。待明儿我去看过了,再让七婶去她那里探探口风。”

贺均平坐在她身边,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眸中笑意盈盈,“明儿我陪你一起去。”一边说着话,一边一如平常一般把剥了壳的核桃放在她面前。琸云早已习惯了这些,一边毫不客气地吃着核桃,一边摇头道:“你都不急着回宜都么?你娘会不会担心?”

“我早给她写过信了。”贺均平低着头继续手里的活儿,小声回道:“我这么多年都待在益州,她不会担心的。”他想了很久,虽说现在燕王世子身边缺人手,但相比起来,到底还是先把琸云弄到宜都去更重要。

琸云“哦”了一声,往嘴里又塞了颗核桃,边吃边道:“那我们明儿先去东头巷子看赵姑娘,然后再去外头的铺子里看看赵家小弟。若是相中了,再去跟大哥好好说说。哎你说大哥会不会中意那赵姑娘?”

贺均平继续与手里的核桃埋头苦战,“你若是看中了,大哥岂会反对。他一向都听你的话。”

琸云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手里的核桃发起呆来。贺均平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一脸关切地问:“怎么了,你?忽然就不说话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琸云打了个嗝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吃撑了。”

贺均平顿时哭笑不得,把面前小碟子里的核桃仁收了收,问:“那这个你还要吗?”

琸云想也没想就把小碟子端过去了,“没事儿,一会儿就饿了。”

第二日琸云特意起了个大早,还换了身绯红色的锦袍,收拾得干净清爽,十分养眼。七婶一见她这模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高兴道:“年轻人就是得好好打扮,穿得鲜亮些,这样多好看。”

说话时,贺均平也开门出来,他今儿穿得却是素净,只随意套了件半新不旧的浅灰色夹衣,脚上的靴子也微微变了色,但因他气度不俗,依旧让人不敢轻视。他一瞅见琸云也笑起来,摇头道:“阿云你今儿穿得这么光鲜,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要去相亲呢。”

琸云故作高深地仰起脑袋,只笑不语。

三人上了马车一路到了东头巷子,琸云与贺均平没下车,坐在马车里等着。马车并不大,小小的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贺均平无端地觉得心跳得厉害,他们离得这么近,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琸云的呼吸声,悠长而平缓,让他忍不住的口干舌燥。

贺均平借着说话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往琸云身边靠了靠,“七婶怎么还没出来?”他问,鼻息间嗅到琸云身上淡淡的少女体香,下腹立刻升腾起一股热意,身体的某个部位竟然有了些变化。

“许是还在说话呢。”琸云倒是不急不慢,小声道:“又不能和人家明说,拐弯抹角地想要把人给引出来,多不容易。”话刚落音,前方的小院子“吱呀——”一声开了门,七婶与一个年轻姑娘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琸云没急着掀开帘子仔细看,只凑到车窗边小心翼翼地偷窥,那赵家姑娘果如七婶所说生得端正标致,虽不能说有多美,但眉目清秀,眼神温和坚定,让人心生好感。难怪七婶一个劲儿地夸她。

琸云目送着赵家姑娘与七婶不急不慢地出了巷子,这才招呼车夫调转车头跟过去,才一抬头,猛地发现贺均平竟与自己紧紧靠在一起,他也伸长了脖子凑到车窗边查看外头的情况,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外头,神情很是关注,脸颊几乎与琸云的脸贴在了一起。

琸云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把他的脸挪到一边去,咬着牙小声地骂:“你给我老实点儿。”

贺均平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眨巴着眼睛问:“我怎么了?”

“你少来!”琸云没好气地瞪他,这小子在他身边五六年,身上长几根毛她都知道,居然还在她面前演戏,“滚一边去。”

贺均平咧嘴笑,摸了摸鼻子无奈地往旁边挪了挪。

马车一路跟出了巷子,七婶带着赵姑娘进了家绣坊。琸云差不多猜到七婶把赵姑娘带出来的借口了,想了想,掀开帘子跳下车,贺均平既然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绣坊。

琸云今日穿得光鲜,一进屋便引得店里众人瞩目,伙计火眼金睛,赶紧抛下七婶与赵姑娘迎上来,点头哈腰地招呼道:“两位客官请问想买点什么?我们绣坊有新到的双面绣,百鸟朝凤、喜鹊登梅,都是城里的大家所制,价钱公道,式样新颖…”

琸云没理他,看着七婶故作惊讶状,“七婶儿,你怎么在这里?”

“哟,是二公子和贺公子啊。”七婶演起戏来也很是自然,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立刻挤出笑容上前来问好,“两位公子怎么得空亲自出来买东西了?”

琸云笑道:“家里头太素净,要买几样绣屏装饰装饰,不想竟遇着七婶。唔,这是您家闺女?”她客客气气地朝赵姑娘点点头,赵姑娘亦客套地回礼,大大方方,倒也不拘谨。

“不,这是赵姑娘。”七婶笑着解释道:“这家绣坊的东家算得上是我舒适,正巧赵姑娘绣活儿好,便领了她过来让绣坊帮着寄卖。”

琸云自己女红不好,自然也不会强求嫂子要如何,但听得七婶夸赵姑娘绣活儿好,心里头却还是欢喜的。她身着男装,自不好盯着人家赵姑娘看,寒暄了几句后,便笑着与七婶告辞。

“怎么样?”一出门,贺均平便快步跟上前,凑到她身边小声问。

琸云点头,“不错。”说罢她又笑起来,斜了贺均平一眼,抿嘴笑道:“放着这么个英俊小生也不多看一眼,那姑娘比咱们家隔壁的肖姑娘可稳妥多了。”

贺均平也转过头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笑意盈盈,“就因为那肖姑娘多看了我一眼,阿云就一直醋到了现在?”

第五十二章

晚上吃饭的时候,柱子一直盯着贺均平的脸上看,欲言又止。小山几兄弟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仔细一看,四个人的小脸却都涨得通红。贺均平却是淡定非常,不急不慢地舀了一碗排骨汤放到琸云面前后,这才又给自己舀了一碗。

七婶把所有的菜都上好,解下围兜也坐了过来,才将将落座,立刻瞅见贺均平左脸上的一大块青紫,不由得讶道:“哎呀,贺公子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脸上怎么弄成这样?伤得可不轻啊!”

琸云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贺均平却依旧淡定,很是客气地朝七婶笑了笑,道:“不小心磕到了。”

“磕到了?”七婶狐疑地盯着他脸上的伤看了半晌,有些不信,谁能把脸磕成这样不蹭破半点皮的。但既然贺均平这么说了,她也不好追问,小声嘟囔了几句什么,便没再说了。柱子斜着眼睛看琸云,深深地叹了口气。琸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待用完了晚饭,琸云朝七婶使了个眼神儿,七婶会意,收拾完碗筷后便悄悄敲了琸云的房门。

“二公子可看好了?”七婶打量琸云的神色,见她面带微笑,眉目温和,猜想她定是十分满意,自己也忍不住带上了笑,高兴道:“我就说么,那赵姑娘的人品才貌可是没得说,若不是因为家里有个弟弟拖着,早就被人给娶走了,如何会一直拖到现在。”

琸云点头笑道:“如此还请七婶帮忙上门试探试探口风。婚姻大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是赵姑娘不肯,我们在这里说破了嘴也没用。她若是应了,我再寻了媒人登门提亲。至于赵家小弟,那孩子聪明懂事,人又机灵,赵姑娘若是进了门,自可带着他一起住进来,无论是大哥还是我们都视他为亲弟弟。赵姑娘若是依旧拿不定主意,七婶尽可领着她去同安堂瞧瞧我大哥…”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委婉地请七婶帮着在赵姑娘面前多说几句好话,罢了又递了个荷包给她,算是多谢她帮忙的谢仪。

七婶晓得她素来大方,倒也不推辞,拍着胸脯应道:“婶子办事你放心,最迟后天就给你二公子答复。”

果然,第二日上午刚刚用过早饭,七婶便拎着两盒糕点去了东头巷子。

赵家家贫,赵姑娘平日里都在家里头做针线、浆洗衣服来补贴家用,七婶到的时候,她正在晾衣服,开门见七婶,脸上立刻露出欢喜的笑意,“是七婶儿啊,赶紧进来,赶紧进来。”她迎着七婶在院子里坐下,又赶紧去厨房烧水煮茶待客。

七婶拉住她,笑着道:“阿欣莫要急,先坐下来,七婶有话要跟你说。”

赵姑娘笑,“说话不急,容我先给您沏壶茶过来。”她手脚利索,不一会儿便拎着一个粗陶茶壶出来了,给七婶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又笑道:“这是小宝铺子里的掌柜给的麦子茶,虽不精贵,却难得的香醇。”她提及赵小弟时眼睛微微发亮,显然对这个弟弟很是疼爱。

七婶喝了一口茶,顺着她的话赞道:“小宝可真不容易,我家那大孙子比小宝小不了两岁,整天在家里头淘气,哪有小宝一般懂事。”

赵姑娘的脸上微露苦涩,无奈道:“都是我这做姐姐没用…”

七婶见她情绪忽然低落起来,赶紧转换话题道:“瞧我这记性,竟险些忘了正事。”她整了整脸色,一脸正色地道:“其实七婶今天过来,是有要事和你说。阿欣你今年已经十七了吧,这婚事…可曾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