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妤凝视于盏中片片茶叶一时静默。她并非没有想过此点,只是…不同于梦到陆润仪生子时的模糊片段,苏家的那一切在梦里都呈现得太真实,那些喊声、那些鲜血…都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回到珍远阁时,踏入正厅的瞬间苏妤有短短的一怔,当即行下礼去:“陛下。”

“坐吧。”皇帝睇着她,有几分玩笑之意地道,“看来禁足禁得很合你心意么,刚一回宫就去找娴妃了?”

苏妤默了一瞬,温声应道,“是,去娴妃娘娘那儿品了会儿茶。”她说着回看向他,无甚惧意地问了一句,“陛下说的是禁足月薇宫,不是禁足珍远阁,对吧?”

“是。”皇帝哑笑点头,“月薇宫里随你走动。”

折枝奉上茶来,是皇帝所喜的君山银针。皇帝抿了一口,苏妤也抿了一口,皇帝问她:“今天这事,你知道多少?”

苏妤一惊。虽觉他疑她也在情理之中,但方才的种种袒护之后,蓦地被这样问话颇感意外。

贺兰子珩端详着她,看出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搁下茶盏复又解释道:“不是怀疑你下的手,朕是看折枝给你上了茶后你面色分明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苏妤闻言心中一松,亦搁下茶盏,朝他摇了摇头:“臣妾不知道。”

皇帝眉头微挑。

“是真的。那茶…只是折枝告诉臣妾,有人重演当年太子府中事,臣妾才慌了。”言辞诚恳,神色平静,明显不是说谎。

顿了一顿,苏妤复道:“茉莉娥眉。宫中最喜茉莉的人是楚充华,一双黛眉生得最美的也是她。折枝是打听到有人要以此事嫁祸臣妾,与当年太子府中楚充华小产一事如出一辙,故而上了茉莉娥眉。”苏妤说着颌首苦笑,“本是无意让陛下知道,没想到陛下会问。”

皇帝听罢缓沉了口气,淡看着眼前浅颌着首的苏妤。忽的发现她是有些小聪明的,用茶动这样的心思,倒也亏她想得出来。

颌首不言的苏妤却是与他相反的心思。觉得自己本是怕节外生枝才不让折枝直言、而用了那奉茶的法子,谁知让他看了出来,好就这么毫不委婉地问了她…

简直画蛇添足

禁足的这些时日也委实顺心。娴妃自是不会委屈了她,又因她禁着足,平日里偶尔登门造访的嫔妃们也都来不得。反正她本也鲜少出门,这一禁足除却让她落得个清净以外似乎并无旁的影响。

娴妃被她斜倚小榻、坐着女红的怡然自得弄得气结,笑斥一句:“没见过禁了足还这么开心的。”

苏妤却瞥了她一眼,闲闲地驳道:“总比那两年好过多了。嗯…若不是担着这一宫主位的位份,能一直赖在娴妃娘娘这月薇宫才好呢。”

娴妃即刻觉得宫正司查得太慢。

皇长子死在出生后的第三日。

他的生母陆氏尚昏迷着,阖宫,就没有什么人会为他的离世伤心了。

贺兰子珩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伤心多多少少是有的,却又多多少少有些说不清是为谁伤心。不知是伤心这孩子的夭折,还是伤心见不到上一世那孩子了…

这道不清的情绪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成舒殿死寂着,过了很久才听到皇帝说:“皇长子赐名启瑞,厚葬。陆氏位晋一例以示安抚。”

字字艰难。这该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上一世亲近之人还未睁眼便已离世,因为他要补偿苏妤。

难免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又几乎是在同时便狠狠地说服自己,那孩子不过是自己上一世时的孩子。

何况,他上一世已待那孩子好过一次,始终辜负的只有苏妤。

他告诉自己,要补偿她,总会改变些事情的…他早该有这个准备

殿中的死寂被打破,宦官沉稳地一拜:“陛下,沈大人求见。”

此时已是亥时。

“宣吧。”皇帝一喟,摒开那些个胡思乱想。不管怎么说,这一世他还是皇帝,要面对的事还很多。

沈晔稳步入殿,曳撒上有些许雨渍。他听闻皇长子刚刚夭折,想了一想并未多提半句,如常一揖:“陛下圣安。”

“沈晔。”皇帝点了点头,“朕听说了你近日在往锦都赶,不过这么晚了,是什么急事?”

“臣按陛下旨意彻查了军中动向及靳倾近来的动向。”沈晔揖道,“是靳倾右贤王部擅自动兵,非汗王之意。”

皇帝一点头,沈晔续道:“其余的…臣先前亦做过禀报,另有一事…”他语中一顿,“回锦都之时,臣在途中遇一商队往靳倾方向去,为首之人看着有几分眼熟,臣便差人跟上了。”沈晔无声一喟,“后来经查,那人是兵部尚书楚弼之侄楚沿,商队所运均是兵器粮草。”

皇帝微微一凛:“楚弼?”

“是。”沈晔应道,静了静又说,“陛下是不是也觉得…”

皇帝点头:“是。”遂问他,“你把车队扣下了?”

沈晔摇头:“因尚存疑虑未敢擅动,只让人悄悄盯上了。不过第二日时惊动了那边,遣去的其中一人至今重伤未醒。”

这般受伤,不过是叫人去医治便是,从来不必刻意禀报。皇帝听得神色一凝,低问他:“是谁?”

沈晔稳稳地禀出两个字:“苏澈。”

皇帝长沉了口气,长子夭折带来的痛苦上登时又添了一层压抑。简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端端是要让他看明白,重生后的日子也不是他能一手掌控得了的。

“还有谁知道?”皇帝问。

沈晔一抱拳:“再无别人了。”

“那就压住了。”皇帝缓缓道,“尤其不能让苏家知道。”

“诺。”沈晔肃然应了,略一斟酌又道,“陛下,苏澈刚十五岁…”

“知道。”皇帝轻笑,“谁说不救他?朕会差御医去,必要他无恙。”

若不然,苏妤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贺兰子珩深觉这辈子自己真是比上一世优柔寡断多了,实在是越活越不济!

大感懊恼又好像没别的法子,颇是无奈地出了殿门,想四下走走。

宫人们一路跟着,谁都不敢吭声,包括徐幽。都知皇长子夭折,陛下必定心情不好,能不多言就不多言。但徐幽看了看眼前的宫道,这是往…绮黎宫去了?

忖度一番,徐幽暂且没提苏妤迁宫的事,直到皇帝在绮黎宫门口停了脚,显了一瞬的恍然,徐幽才适时禀道:“陛下,充仪娘娘现在在月薇宫。”

皇帝舒了口气,什么也未说,就转身往月薇宫的方向去了。

徐幽看着皇帝的背影不停地揣测着这是心思,突然宠起来也还罢了,失子之时…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这位发妻么?

苏妤禁着足,谁也没想到皇帝这会儿会来。

是以皇帝步入珍远阁的时候,苏妤侧倚榻上正睡着,黛眉紧蹙,一贯的梦中不安。

贺兰子珩看看她睡的位置——紧挨着床边,只怕再轻轻一动就要滚到地上。蹙了蹙眉,二话不说就把她往里推。

苏妤眉心又一紧,闷哼了一声睁开眼,立刻爬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陛下?”

“嗯。”他自顾自地坐下,虽知压制着心中的烦乱,口气中却难免有几分不耐,“你往里点。”

苏妤蹭着挪到里面一些的地方,顺势改成了规矩的正坐姿势,“陛下怎么了?”

“没事。”贺兰子珩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觑了她一眼又道,“大晚上的,坐这么规矩干什么?朕去盥洗,你睡吧。”

“诺…”苏妤低应间他已起身往侧殿去了。躲去侧殿本就是不想扰她休息,但待他回来时,揭开幔帐一看,正对上她一双明眸。

皇帝挑眉:“还没睡?”

苏妤躺在床榻内侧,缩在被子里看着在自己身边躺下的他,小心地又问了一次:“陛下怎么了?”

他没说话,苏妤静了一静又道:“莫不是陆润仪…”

他仍未有动静,苏妤噤了声,不敢再言地看着他。

“皇长子,没了。”他终于突出了几个字,语声有点发颤,“就在刚才。”

一阵冷意浸透了苏妤全身。她没有忘记,她到底还是因为皇长子的事被禁了足。

皇帝转过头,看着苏妤的面色在樱色锦被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苍白,强笑道:“你别怕,不是怪你——若不是你要问,朕都不会今天告诉你。”

他确实没想告诉她皇长子的事。相反,他踌躇了一路是否该告诉她的事,是苏澈的事。

“阿妤。”

苏妤一怔,见他沉沉地看着她,眼中有她不曾见过的痛苦和恳切。过了许久,他却只是说:“都会没事,你安心就是。”

这一世,他都要她安心。

41、掌掴

大约是因为太疲惫,这天反倒是他睡得更快些。苏妤有些发懵地望着他,感受着他睡得安稳的气息。这般的场景已是久违——他们成婚后不久、尚未翻脸却已有不睦的时候,他也常是到了她房里却倒头就睡,一句话都懒得同她多说。

那时她也时时这样凝望着熟睡的他,有满心的话想同他解释,但想了想他醒时眉宇间的厌恶,多少话都咽了回去。

再后来,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安静地往他面前凑了一凑,他也没有反应。苏妤一声长叹,无怪他难受,失子总是个伤心事,何况这已不是第一个。

他安稳地睡着,她静默地看着。当真一如那时,她不敢扰他,却到底不似当年的心绪。

房中的多枝灯仍明亮着,烛火幽幽地幔帐外晃着,晃得苏妤莫名烦乱。想唤宫来熄了又不想惊动他,踌躇片刻,轻手轻脚地缩到床尾蹭下了床。

吹熄了多枝灯上大半的红烛,只留了两三盏照明,苏妤照着原路蹭回榻上,刚一躺下,一只手环了过来。

“睡不着?”他闭着眼问她。

“…是。”她低低应道,翻了个身面朝着他,“无意惊扰陛下,但…”

一声嗤笑,他身子一移就势把她拥进了怀里:“解释什么?又没怪。”

苏妤觉得心速有些快,默了一会儿,才道出了句,“哦…”

但他好像已睡着了。

她也阖上眼,这一次,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很香的一夜,没有梦到那令她生惧的将来,而是梦到了过去的一些事。

她与他的初见、他们的昏礼,还有婚后那几个月的一桩桩一件件

那是贺兰子珩醒来后头一次看到仍安睡着的苏妤面上带笑,睡姿也随意,不似平常那般紧紧裹着被子。一时很好奇她梦到了什么,终是没扰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玉臂搭锦被上,长发随身后,羽睫轻轻覆着。侧睡的容颜沉静美好,透过幔帐投进来的几束光线中,美得有点不真切。

并不是倾国之姿,却不一样。

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看来看去,难道只是清素简单?

大概是因为那两年亏待她太多,她懒得应付那些个明枪暗箭,那些明枪暗箭也鲜少冲着她去。是以她总比旁的嫔妃少些心思,最明显的表露,莫过于旁总能泰半的时候维持一张笑靥,她么…

他记得她很久以前好像也是那样,现似乎也努力去做。不过眉目间的心惊或是不安还是总能明显地看出来,根本就藏不住。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她虚伪狠毒…

贺兰子珩苦笑一叹,伸手执起她的手腕,把她的胳膊搁回被子里盖好,起身准备上朝

重生以来,朝中之事的变数算是最少的了。唯一一件与上一世完全不同的大事,就是靳倾近来的起兵。不过那事他暗查着,根本没有搁到台面上说,早朝时也就没什么提。

又是和上辈子无甚区别的一次早朝,仅有的不同,便是他下朝之前口气轻松地提了一句:“对靳倾一战,许胜不许败。若有败仗,带兵将领提头来见。”

底下几略有一惊,刚要开口,皇帝便又道:“别跟朕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区区靳倾右贤王部若都打不过,简直另世耻笑。”

未提其中细由,却是有意无意地道出他已知起兵的只是右贤王部。

本不该有这一战,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战,可见是别有它因——虽则他重生后也改变了不少事,但多是后宫,关乎前朝的本就不多,更不该牵扯靳倾动向。

只能是有从中作祟。

明面上是楚弼,背地里是是谁暂且不知,多半是窦宽或者叶阗煦。不管是谁,不就是想让他倚重、把自己的女儿扶上后位、顺便再提一提苏妤靳倾血统不得为后的事么?

不吃这套!

所以他并未循着他们的心思表露出对任何一家的倚重,而是先一步开了口,如果敢输,提头来见。

有进便要有退,凡事都是这样

皇长子夭折之事天明之时传遍六宫,已位晋才的陆氏,便是议论初起的时候醒了过来。

苏妤听郭合说,陆才听闻孩子夭折后便大哭起来,劝也劝不住。

“听说嘴里不干不净的,一直说是娘娘的不是。”郭合说。

“由着她说去。”苏妤浅笑着吃着碟子里的玫瑰鲜花饼,蹙了蹙眉又道,“刚早产的,别给她添堵。陛下跟前也别提什么,她若日后当着面也敢乱讲,这事慢慢算。”

“诺。”郭合一应,又道,“六宫都备了礼去安抚,娘娘您…”

“本宫禁着足呢。”苏妤一笑,“再说,都让她摔了两回东西了,颜面早撕破了,犯不着维持这个。”

郭合又应了一声“诺”,躬身退下。

阮月梨打量着苏妤眉目间的几许愁绪,笑而道:“要做得心硬,又还有不忍心,姐姐还不如由着自己心软,安慰安慰她也就是了。陛下看了也会喜欢。”

“得了吧,才不上赶着看她去。”苏妤冷有一笑,“也不是为她难受,是…”

陡然噤声。是为他难受么?

苏妤摇了摇头否掉自己的心思:“就这样吧,和陆氏也没法维持和睦了,陛下也知道。”

听说陆氏醒了,皇帝到底是去看了看她。彼时陆氏正呆坐榻上,双目失神。见皇帝进来,讷讷地望过去,唤了声:“陛下…”

其实就算是上一世,皇帝也说不上喜欢她,不过因为她有皇长子,二才添了几分情分。偏陆氏是个不知轻重的,上一世是,这一世也是。自从有了孩子,行事愈发地跋扈起来,几次三番地找苏妤的麻烦,把“皇裔为重”这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目下皇裔没了,她却还没明白过来。只觉这样的大事,皇帝总不能再忍苏妤一次。

皇帝她榻前驻足了一瞬,目光落旁边的瓷碗上,随意地问了句:“药没喝?”

“陛下…”陆氏声音哑哑的,伸手拽住皇帝的袖口,哭得泪眼婆娑,“苏妤那个贱|…”

“才。”皇帝面色不禁一黯,沉沉道,“不一定是她。不过朕也已下旨禁足去查了,…”

不要信口胡说。原是想说这句话,但看看陆氏虚弱成这样,又刚醒过来,话说得太过到底不好。语中微滞,遂改口道:“好好养身子。”

陆氏就是再傻,也听得出皇帝口吻生硬,关心之语却是说得毫无关心之意。愣了一愣,心中委屈更甚:“陛下还护着她…充华娘娘的孩子先、臣妾的孩子后…都是因为她…”

“陆才。”皇帝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坐下来,缓缓道,“不要平白怨她。这事宫正司正查着,为的就是找出真凶到底是谁。孩子没了,朕想应该也想找出真正的下毒之,而不是随便拉个有旧怨的来泄愤吧?”

略微放温和了些的话语,激起了陆氏心底的又一阵不平,愈加委屈道:“怎是随便拉个有旧怨的来泄愤?陛下觉得臣妾是那般胡搅蛮缠的么…”

皇帝神色淡淡地没说话,徐幽旁睨着她腹诽了一句:难道不是?

那晚,陆氏皇帝离开后怒然打翻了药碗,心里简直恨透了苏妤。

那晚,六宫都围观了一场好戏…

陆氏简直是豁出去了,不顾自己还坐月子,带着就去月薇宫兴师问罪。

自然是让娴妃拦了下来。她身子这么弱,如是进了月薇宫门出了什么差错,这责任谁担着?

“才娘子身子刚早产过受不得风,备轿送她回去歇着。”听了这道旨,随着陆才来的宫应得比娴妃的还快。他们也实不想淌这浑水,只是看陆氏气势汹汹的,拦也拦不住,又怕她有什么不妥,只好随了来。

二话不说就把陆氏往回请,陆氏却不管不顾地指着娴妃喊道:“娴妃娘娘!臣妾不敢抗娴妃娘娘的旨!但请娴妃娘娘叫苏氏出来!臣妾今晚必要为孩子讨个公道!”

娴妃觉得这是不折不扣地疯了。失子之痛又如何,区区一个才闹事闹成这样,找死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云敏充仪歇下了,近来她身子也不好,陛下嘱咐本宫好好照顾着,娘子就算给本宫个面子,先回宫歇着吧。”

如不是瞧着陆氏的样子实弱不禁风,娴妃才不会这般温言软语。

陆氏却还是一贯的不识抬举,不给面子地驳道:“娘娘别护着她!皇长子夭折她罪责难辞!”

“才!”娴妃皱了眉头,“宫正司都没说话呢,轮不到才来定罪。”

陆氏不依不饶,惊动了各宫。除却几个平日里和她相熟的嫔妃匆匆赶到欲劝,佳瑜夫和章悦夫也皆到了。相互望了一望一时却无上前,眼瞧着陛下已不待见陆氏,倒是乐得看看陆氏找苏妤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