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这时候个子还没抽起来,只比清沅高出一点。

两个人声音动作都不大,四周没人注意他们的对话。

燕王缓缓眨了眨眼睛。清沅忽然注意到他的轮廓其实很像太子,只是最重要的眼睛不像。太子的眼睛是温柔的。燕王不一样,有长长的眼睫也无济于事,远谈不上可亲。

但他突然说清沅害怕他,这才是最可怕的——她好像被看穿了一样。

清沅当然矢口否认,还微笑着追问了一句:“殿下何出此言?”

燕王没有回答,他淡漠地走开了。

清沅摆弄着手中的箭矢,她心中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她确实有些不安,但燕王是如何看出来的?他一直是这么目光敏锐的么?从前似乎并不是这样。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从清沅心中划过,但那个念头太过大胆,她不敢肯定。

这时候永贞公主已经投完了,清沅和众人一样拍起手来。

之后两队人又分别投了两轮。算下来,果然燕王的准头最好,有他在,伴读姑娘们这一队赢了。燕王拿头彩。

安平笑着问太子:“头彩赢什么?”

太子想了想,向燕王道:“我选匹好马给你做彩头。保准比你现在那匹紫电好。”

燕王应了,又道等马来了,和太子一起去骑马。

安平让宫人拿来几个镯子,给与燕王一队的四个伴读一人一个,笑道:“既是赢了,就该有奖品。”

只是这四个伴读都有,唯独漏了许宁馨,因为她被金泉拉去了和公主县主一队。安平向许宁馨道:“对不住许姐姐了,你和她们一队,输就输了。”

许宁馨笑吟吟的,并不在意这一个嵌宝石的金镯,只道:“我当然是愿赌服输,输得心服口服。”

安平公主只是笑笑。

饭也吃了,游戏也做了,太子打了个哈欠,躺在榻上似乎有些倦意。大家很快就散了。只有燕王留下,准备等太子一起走。

五个伴读一起回去了,她们好像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去了最年长的叶棠婳那里。叶棠婳那里的宫女一看她们都来了,忙去把伺候其他几个人的宫女都叫了过来。

刚才在安平公主那里,实在是太闹腾了。这会儿大家都像累了一般,一时间只是坐下来喝茶。

玉苓伸着手腕,给宁馨看公主赏赐的镯子,宁馨赞了两句。

叶棠婳说了几句上课时候的事情,说课业并不重,又说安平公主活泼。

许宁馨还沉浸在刚刚的兴奋中。她是几个人当中最先被公主接纳的,还和太子一起玩了一会儿棋,听叶棠婳这么说,她笑道:“是啊。公主都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还有从前听说太子和蔼,今日一见才知道是真的。”

她们又说起刚才投壶时候的笑话。清沅也笑,但她在想的是燕王,偏偏还不能提。她看看玉苓,玉苓这时候应该也是第一次和燕王接触,她不好冒然提起。

她们坐了坐,宁馨,玉苓和桐儿就要回漂荷馆了。清沅给棠婳使了个眼色,棠婳出声叫住宁馨。

“我有一刀好纸给你,你等一等,我让人来取。”棠婳留住宁馨。玉苓和桐儿就先走了。

等室内只剩下她们三个,清沅就坐到宁馨身边,低声道:“好姐姐,你今天可玩疯了!这才第一天呢!”

宁馨知道自己今日是太过开心了些,但她没办法忍住,她就是这性子。棠婳坐在另一边也说:“是啊。在公主,还有太子面前,还是收敛些好。”

宁馨辩道:“大家都拘谨,有什么意思呢?缩手缩脚的,难讨人喜欢。”

清沅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就觉得难不成宁馨还以为她和棠婳嫉妒她不成。

宁馨见清沅的神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忙道:“可金泉公主拖着我一起玩,我有什么办法。咱们进宫来,不就是陪伴公主的么。”

清沅道:“对,我们是来陪伴公主的,不是来讨谁喜欢的。”

棠婳也道:“你回去定定心,还是要以课业为先。”

宁馨这才点点头。这时候宫女将淡绯色的纸取来了,棠婳微笑着将纸给宁馨。不再提刚才的话。

送走了宁馨,清沅和棠婳又去了书房一起写字。清沅是每天都要练字的,棠婳陪她一起练了一会儿。

练完了字,棠婳还记着宁馨那事情,她叹气道:“宁馨要是能把我们的话听进去就好了。”

但人哪是那么容易说变就变的,不吃点苦头,恐怕都不知道改。

棠婳又道:“其实何止是我们说的那些呢…”

清沅看看她,就知道她的意思。有些话,她们不好说得太深了,只能从规劝宁馨循规蹈矩说起。要往深了说,就要说到金泉公主这个人,宁馨对金泉公主还一无所知,就乐得忘乎所以了。

今日安平公主赏赐的镯子,显然应该是给五个伴读一人一个的。宁馨没拿到,居然还不在意,只想着金泉能带着她靠近太子。

清沅只对棠婳道:“看她的悟性和运气吧。”

晚间时候,清沅让云茉把那只安平公主赏赐的镯子收好了。她梳洗时,又细细回忆了一遍这两天和太子,还有燕王见面的情形。

她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一向得体,也许脸色略微紧张,可刚入宫时候,大家脸色不都是紧张么。除了没心没肺的许宁馨。

凭什么燕王就看出来她在害怕他?

清沅很清楚,上辈子可没有这一出。

又过两日,大家还是每日上午去陪公主听论语,午后小聚。也许是把叶棠婳和清沅的话放在心上了,宁馨这两日克制了许多,不再由着金泉公主笑闹了。

一安定下来,清沅就开始有些挂念家中。她给家中写了信,报了平安,等着母亲的回信。虽然就在京中,但宫外的信递进来,还是很慢。

这日午后,她们在安平公主那里,一起煮茶。安平说起太子前两日送给燕王的马,确实是匹神骏,她想选个天气好些的日子,也去骑马,尤其要试试这匹马。

“四哥给它改了个名字,叫飞马。哈哈哈,太难听了。”安平说。

清沅一口茶差点没呛住。

十几年后的燕王,实在太出名,连马都跟着出名。据说燕王心爱的坐骑,就叫飞马。

第15章

安平公主还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去骑马的事情,把太子的几匹心爱的名马一一点评了一番,又提到自己也有两匹最喜欢的马。

如今京中越来越多的家族并不介意女子出门骑马,甚至还鼓励她们。也许是因为越能骑马越代表身体健康。也许是因为宫中皇后公主都爱骑马,所以贵妇们纷纷效仿。也许是因为近十年风气渐变。总之京中男男女女都爱马。

安平公主又问大家在家时候骑不骑马,喜欢去哪里骑。

清沅虽然嘴上还能应答,心中却还在想着刚刚安平公主提到的事情。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也许公主说的是“奔马”?“天马”?或者随便什么马。不一定就是十几年后天下闻名的“飞马”。

再转个弯,即便是叫飞马,那也不一定证明什么。也许燕王这时候就是给这匹爱马取名叫飞马,所以后来就一直沿用这个名字用以纪念呢?

十几年了,她是真想不起来所有的细枝末节了。

清沅暂且按捺住,不能在安平公主面前失态,更不能再回头问一遍燕王的马。

众人陪公主品了茶,商量了骑马的事情,又玩了一会儿才散。

回到倚梅馆没一会儿,玉苓来找清沅了。

清沅正在练字,她心里乱,连接写坏了几个字。心里一乱,就忍不住在纸上写,马马马马马马马,一张纸上全是马。

一见玉苓进来,她立刻把那张纸撕了,笑道:“快坐,我这里有些乱,还没来得及收拾。”

玉苓抿嘴笑了,道:“姐姐书房里哪里乱了,手边到处都是书,是最风雅了。”

清沅就与她坐下说话。小宫女端了茶和果子来,不过她们刚刚从公主那边品了茶过来。两人都没有喝茶,玉苓就问清沅有没有收到家中的信。

清沅道:“我听说宫外的信件是要等得久一些。”

宫中上上下下有两三千口人,人多信多,她们的信其实比起宫女之类的,已经快得多了。宫女的信收不到或者等个一年半载都是有的,甚至有人入了宫就与家人没了联系。

玉苓脸上怅然。算算日子,她的父母这两天就要从借住的西顾搬出来了。清沅想,玉苓应该是想早点知道家中的情形。

清沅也很想知道自己父母和几个弟弟妹妹如何了,大弟拜了李修致为师之后,是否令李修致青眼相加,愿意用心栽培?她等着家中的信。

女子在宫中,与外面联络实在是不便,她还必须万事小心。

玉苓问过了家书的事情,这才端起茶,也不喝,只是轻轻抚着茶盏,道:“沅姐姐,我之前都是在霖州住得多,你也知道,霖州多山多丘陵,不方便骑马,我在家时候都是坐轿子多…”

她说到这里,清沅已经想起来了,玉苓这时候对骑马还生疏。

玉苓又接着道:“我们从霖州走时又匆忙,我骑装也没有带。”

她话说到这里,清沅还有什么不明白,唤了云茉,要她取一套骑装送玉苓屋里去。

清沅微笑道:“你与我身量差不多,我这套衣服是去年做的,我穿有些小了,你穿应当正好。”

玉苓道了谢,又坐了一会儿才去了。

清沅只是坐在原处,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云茉去给玉苓送衣服去了,小宫女云烟看她这样子,有些担心,轻声问道:“姑娘还要写字么?”

清沅摆摆手,道:“你先放着罢,一会儿我自己收拾。”

云烟就只收拾了茶盏,退了下去。

清沅仔细回忆,想起来当年确有借骑装一事。上一世她当然也借给玉苓了,但她那时候没有想太多。霖州那边确实与京城习俗风气大不相同,未婚姑娘并不热衷出门骑马。

清沅和棠婳这几人,虽然老家在霖州,但因为久居京中,所以行事与霖州本土已经大不相同了。

玉苓一直住在霖州,刚举家入京不久。清沅当年对她没有骑装一事,听她解释没觉得奇怪。

这一世的清沅不一样,她两辈子活过来了,上辈子虽然没有亲生孩子,但做了四个庶子庶女的母亲。孩子出门,要准备什么,她很清楚。她的庶女出门游玩,哪怕只在外住一天,也要带两大箱子衣物。

清沅已经不像当年十四岁时候那么单纯了,她看得多了,轻而易举识破了玉苓。玉苓哪里是忘记带骑装呢,其实就是没有,而且无力置办太多东西。

不过玉苓很会掩饰。入宫之后也就在骑装这事情找清沅帮了一次忙。之后宫中每月都会给她们十两银子的例银。这比许多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例银高多了。清沅在家时候例银不过三两。

除了例银,宫中皇后公主还会有各种赏赐,只要不漫天撒钱,银钱上是不愁的。所以玉苓后来没有手紧过,妆扮也和宫中偏好越来越像。

之后她又和燕王好了,被皇帝点做燕王妃之后,宫中赏赐源源不断,大家那时候都赞叹不已。借骑装的小事清沅早就忘记了。

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小事虽小,却可管中窥豹。

搅动清沅心境的,除了玉苓,还有燕王。这一对夫妻可把她愁死了。

她一味骗自己是不行的。她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飞马”两个字。若燕王真的和她一样,是回来重来一遍,她该怎么办?

难道束手待毙么!

清沅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如果燕王和她一样,那她恐怕很快就要因为这件事情被识破了!她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只能把笔一摔,躺在榻上。

云茉送完衣服回来了,来向清沅回话,就见清沅躺在榻上。她关切问:“姑娘可有不适?”

清沅慢慢坐起来,她心中已经大致拿了主意,只是还没有把握。

她苦笑了一下,问云茉:“衣服送过去,玉苓说什么了?”

云茉道:“玉苓姑娘开心得很,说谢谢姑娘。我走的时候她准备试衣服呢。”

清沅点点头,不再言语。

思华宫中,燕王正在作画。他不陪着太子,单独一人时候向来十分安静。宫人背地里对他的议论他也知道,无非是说他十分沉闷,对下人也不和气。

他画完一株梅花时候,见身边的内侍郑九走了进来,便放下笔,擦了擦手,问:“东西买回来了么?”

郑九恭敬道:“都买齐了。”

燕王点点头:“不缺钱吧?”

郑九道:“殿下给的钱够,小人还余了点。”

萧广逸这才露出一点笑容,道:“东西放下吧。”

郑九放下东西要走,萧广逸又叫住他,顿了一下问:“还有人想买这东西么?”

郑九道:“只有小人一人去买,买了就回来了,没有耽搁。”

萧广逸让他把东西搁下出去。

那是一只旷石阁的盒子。旷石阁是做笔的,也卖书,宫中也会用这家的东西。

萧广逸打开盒子,上面一层是四支上等狼毫笔。他拿起笔把玩片刻,才打开下一层,里面是几本刚印的新书,不过是些民间话本。他翻开其中一本,中间掉出一张笺纸。

那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打开纸,仔细读起来。

第16章

萧广逸之前并未想过,还会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从过去回来。

他刚刚醒来时候,是在黎明时候。看到眼前的一切,他还以为这是自己死前的幻觉,他像个游魂一样赤脚在寝宫中走了一圈,一直看到冬天的暖阳升起,他才相信这是他的前生,也是他的福报。

当时正是腊月初七,和十几年之后一样,宫中正忙着准备过年。只是这时候宫中还一片宁静祥和。父皇还在,顾皇后还维持着贤妻良母的做派,对他十分和蔼。

谁也没瞧出来他的异样。一切都和十几年前别无二致。但这一次,他已经知道前路等着他的是什么,这一世有仇的报仇,有恩的报恩,一切都应当归于原位。他上辈子最大的遗恨不是没有夺下皇位,他最大的遗恨是恶就在他眼前,他却已无力斩除。他残存的那一口气还是没能撑到回京。

这一世,他终于可以做到了。

萧广逸上辈子虽说是在边关磨砺出来的,但从小在宫中他就知道藏拙了。

一开始是被生母许婕妤调/教的。

太子开蒙晚,还时时因病断课。他早熟,无意抓着笔和老内侍学写了几个字,背了一首诗。听到他背诗,许婕妤并未显露半分开心的神色,她甚至慌乱得哭了出来。

之后教他写字背诗的那个老内侍就不见了。

萧广逸渐渐明白了,他越懂事,就越沉默。他懂许婕妤的难处,他不会使她为难。

何况太子是兄长,是君,他是弟弟,是臣。论情论理,他都应该尽力做好一个影子。

上一世在宫中时候他做影子一直做得很好,或许这就是顾太后后来为什么那么震惊的缘故。

如今重来一世,萧广逸很清楚,顾皇后这时候对他和蔼,只是因为他安静,顺从。若他陡然性情大变,做过了火,露出马脚,顾皇后是不会轻易放过他和许婕妤。

虽然有父皇在,他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将来不要想有半分机会掌兵了。

在这时候,萧广逸一切依然要小心行事。宫中到处都是顾皇后的人,许婕妤性情软弱,依附顾皇后,就连许婕妤的人,萧广逸也信不过。

好在萧广逸身边还是有几个能用的忠心的,内侍郑九就是其中之一。从前萧广逸就会差使郑九出宫跑腿,或买些东西,或送送信,因此郑九出宫并不使人起疑。

萧广逸这段日子,还是按从前一样的频率遣郑九出宫。不要他做太惹眼的事情,三次中有两次都是平常差使,中间夹杂一起次是去打听搜集一些人的消息,然后带回宫来。

宫外的一切,仍和他上辈子记忆中一样。所以萧广逸一直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上天的奖赏。

这种感觉直到公主的几位伴读入宫那天为止。

萧广逸记得那一天,他怎么能忘记。就是这一天,他遇到了顾玉苓。

太子还和上一世一样,硬拖着他在屏风后面看这些少女。萧广逸很无奈,他本不愿看,不忍看,他与玉苓,再见一次,结局也不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