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又在涌泉庵玩了一会儿。这个庵建在皇家行馆中,在庵里的女尼都有些来头和门路。这座庵本来就是因为当年一位高祖皇帝的公主要出家,所以特意在此修建的。

安平公主又要亲手去打泉水。

上一世清沅来迷鹿山行馆玩过几次,但陪安平来涌泉庵看泉眼只有这一次。

清沅陪她一起,旁边庵中的女尼亲手示范,帮公主打了几罐泉水。

燕王在一旁只是微笑看着。

安平专注泉水的时候,清沅看了一眼燕王,她觉得燕王明显心情不错,比在宫中时候开心些,气色也好了些。看来这段时间在宫外,他过得不错,事情应当办得很顺心。

清沅最想和燕王商量的就是静珑真人炼丹的事情,总要等到方便的时候才好谈。

安平将取的泉水用白瓷圆肚罐装好。涌泉庵的泉水很好,可惜水量少,因此不能大量供奉宫中。只有来行馆的时候,取用一些。

安平取了五罐,说自己留两罐,两罐给皇帝皇后,还有一罐就给燕王。他正好在这儿,得了个巧。

燕王推辞了一下,道:“你给太子送去吧。我自己会取两罐。”

安平公主就道:“一罐泉水而已,你和我装什么客气,别的时候也没见你客气。太子那边怎么会缺人巴结。”

她对燕王的推辞感到好笑。

这边安平的宫人已经将泉水分好,准备搬走了。清沅听到安平和燕王的这两句玩笑话,心头忽然一动,她心中像忽然闪过一道光,一道苦苦思索的难题解开了。她又看了一眼燕王。燕王只是微笑,不再推辞。

清沅陪安平回去之后,几人又和安平玩了一会儿,尝了泉水煮的茶,众人才散去。清沅回到自己住处整理一番。天气已经暖和了,人都换了春衫,即便在山间加一件帔子也够了。

她看着窗外一片浓淡交错的绿色,正有些出神,云茉就过来说,燕王派身边的宫女来了。

清沅立刻回过神来,笑着问:“请她进来说话。”

燕王派来的小宫女给清沅行了礼,道:“殿下说入了公主的懿光书社,顾姑娘是书社执事,殿下列了个书单,叫奴婢送过来给顾姑娘。”

清沅接过来。书单装在信封里,信封没有封口。她将信封轻轻放在一边,没有立刻看,只道了一句:“殿下这书单写得好快。”

她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宫女,约莫十一二岁,和安平公主差不多年纪,生得虎头虎脑的,只是笑着问她叫什么,又拿果子给她吃。

小宫女说是叫琥珀,接了清沅给的果子只是装在绣囊中,说是要回去回话,不敢耽搁在这里玩。

清沅又赏了她一把钱,就放她走了。

琥珀一走,清沅立刻打开信封,那里面就是一张书单,上面列了六本书,都是常见的老书,并无特别之处。她皱着眉头,在纸上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一点提示。她又回忆半晌黑话,也没有能对上的。

清沅疑惑了一会儿,她不信燕王会特意就送个无聊的书单来,却不传消息。这不是耍她么。她放下书单,又拿起信封仔细看起来。

过了片刻,清沅终于微笑起来。她在信封内壁上看到了提示,那是一行颜色极淡的小字,若不迎着光根本看不到。她将信封撕碎揉了,将书单收好。等了一会儿就唤云茉:“去把钓竿和鱼食鱼篓拿来,我要去钓鱼。”

宫女立刻给她备好东西,云茉又问她要不要换衣服。

清沅急着出去,她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并无不妥之处,就轻快道:“不用了。”

琥珀那边回去回了燕王的话,说已经将书单送到顾姑娘手上了。

燕王问:“她说什么了?”

琥珀道:“顾姑娘说回头看,还说殿下写得快。又问了奴婢名字,赏了奴婢糖和钱。”

燕王点点头,让她退下了。琥珀年纪小,且性情耿直,入宫不久,没有大宫女那些心思,他还能用她跑跑腿传传话。

他又等了一会儿,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出门散步去了。

顾清沅按照燕王给她的提示找到了那个钓鱼的地方,这处小水塘离她们住的地方并不远,也就百来米距离。但却很偏僻,背靠巨大的山石,隔着水是一片芦苇。小小的一块被包裹起来,景色一览无余,也就不成景色了,几乎成了一个死角。

迷鹿山行馆很大,像这样的死角应该不少。清沅来玩了几次,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角落,虽然此处离她住的地方并不远。

她带了张小杌子,她刚向水塘洒了些小米下去诱鱼,就听到有人轻轻绕过山石,向她走来。

清沅转过头,就见燕王站在那里。

前几次两人都是在黑夜里见面,刚刚在涌泉庵又是有许多人在。这会儿青天白日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清沅忽然发现短短一段时日,燕王似乎长高了。

原来燕王也是修长,但这会儿两人面对面站着,不知道是地势的缘故还是他真长高了许多,沉默不说话的时候,她抬头看他有了压迫感。

燕王也在看着顾清沅。她像是匆匆赶来,没有换衣服没有重新梳头发,肤色仍是那样白,只是鬓角落了几缕碎发,微风一吹就不安分的样子。

她穿着葡萄紫色的衫子,配着绿裙。午后的日头开始斜照,她一转身的时候带着光晕,燕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想起来太子说曲盈衣穿绿裙“非凡”。

他那时候还想,曲盈衣一个宫女,说她非凡,实在是谬赞了。

此刻他明白了,能让太子说非凡的,并不是曲盈衣,而是顾清沅。

两个人对视片刻,清沅打破了沉默,她向他行礼,笑着道歉:“我只带了一张杌子来。”

燕王冷着脸道:“你坐吧。”

清沅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了,不过她很确定和杌子没有关系。她坐下来,将鱼竿架好。

燕王走到池塘边的一颗歪脖子树旁,在那棵树的枝桠间架上一面小镜子。看到清沅的目光,他淡淡地解释道:“对面不会有人来,只有后面的假山群可能会有人过来。我站在这里,能从镜子看到来路。”

清沅笑了一声,她已经猜到了,不过她还是问:“这里你从前来过?”

燕王道:“来过。”

清沅戏谑地看着他。

燕王道:“上辈子,和顾玉苓。”

上辈子这时候,他在这里约的是顾玉苓。他们在这里说话,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后来想想,也许对顾玉苓来说,她只是不敢拒绝他。

清沅道:“难怪我们那时候全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她…”她又看了一眼那面镜子,赞许道:“原来如此隐秘,又如此机警。”

燕王道:“我要你来这里,不是谈这些的。”

清沅浅笑道:“我倒觉得谈谈这些上辈子的事情也无妨。”

燕王看向她。清沅抬头向他一笑,道:“若隔阂太深,我们很容易怀疑彼此。不若坦诚相待。”

她向燕王道:“你离宫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怎么能进懿光园的。”

燕王正要她不要再纠结此事,清沅就道:“我想来想去,突然想明白了。”

燕王看着她,他已经确信她是个聪明人了,但是他还不确定她的品行。这一刻他的心忽然揪了起来,因为此事并不仅仅关乎他一个人。

清沅语气平淡:“是安平公主。是她,或者给了你钥匙,或者是留了内应,或者告诉你一条密道。总之是安平公主。”

燕王没有否认。他说:“你怎么想到的?”

清沅苦笑着摇摇头:“天家啊!你们天家,都是什么样的父母兄弟…”

她想到了顾太后告诉她燕王死去的那一天。和太后商谈之后,她还要去安平公主那里写一幅字,到了安平那里,安平只是脸色苍白,见到她,只心不在焉聊了两句,就对她说头疼得厉害,让她改日再来。

她正好想着燕王的事情,又惦念叶太妃那里,没有注意安平,以为安平只是普通的不适。

但她现在明白了。那是因为安平也知道了燕王的死讯。

这一世重来一世,她看的事情就越发清楚了。安平在太子和燕王之间,一直与燕王的感情更好。

她把前世今生一切与懿光园,与安平有关的事情全部过了一遍,将细节一个一个筛过去,她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安平最终在亲哥哥和燕王之间选择了燕王。或者说,安平选择了背叛母亲。

顾皇后一直说安平这个女儿是来讨债的,是魔障,说着说着就成真了。

清沅向燕王道:“所以安平公主后来被顾太后拘束在宫中,准确说是囚禁在宫中,并不是因为她打了驸马之类的事情,是因为她传递消息给你吧?”

燕王站得笔直,他在顾清沅的注视下,终于点了点头:“对。是我煽动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第44章

清沅前一世给安平做了不满两年的伴读。父亲出事之后,她失去了太子妃的资格,也不宜再陪伴在安平身边。

去和安平道别的时候,安平哭了。清沅那时候却很平静,对着顾皇后她哭了,对着太子她哭了,但对着安平,她不想哭,她还撑得住,她不想太凄凄切切。父亲的事情,只有她去担了。

清沅走的时候,宁馨去了平州,玉苓做了燕王妃,桐儿因病离宫,而棠婳成了皇帝宫中的妃子。

安平擦了眼泪,对清沅说:“我原以为你会陪我更久…没想到最后受难的是你。”

棠婳闹着要封妃的时候,安平脸上也挂不住,毕竟棠婳是她身边的人。为棠婳的事情,安平和皇帝皇后都不愉快。她身边的伴读就剩下一个清沅还靠得住。

出宫时候安平赠了银子给清沅。清沅没有推辞,她出了宫,不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银子。

临别时候,安平叹了一句:“也不知道我将来会如何。”

清沅反过来安抚她,就像过去两年她常常做的那样。她劝安平不要再纠结叶棠婳的事情,远离这些是非,不要与皇帝起冲突。将来一切都会好的。

安平只是怔怔的出神,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后来安平出嫁是在皇帝重病垂危的时候。皇帝挂念安平的婚事,安平赶着完婚,了他一桩心事。

顾皇后为安平公主选的驸马容貌俊秀,家世出众,唯一的不好就是不甚求上进。安平成婚不久,皇帝就驾崩了。驸马陪在她身边,每日安慰,十分体贴,夫妇感情不错。

只是日子久了,安平与驸马之间渐渐就有了龃龉。驸马不喜安平冲动,安平看不惯驸马慵懒。

清沅成了诚国公夫人之后,有时候入宫会遇见安平公主。她们不提过去,不提叶棠婳——叶太妃已经被遗忘在深宫中了。她们只是聊聊宫中的新鲜事。有时候安平也会向清沅大声抱怨驸马的懒散。

清沅只是微笑听着。她们的关系仍是不错的,但总好像已经隔了一层东西。过了容易动情的年龄,在宫中把话说得太实诚,也不适宜。

到最后就是安平公主与驸马的矛盾,闹得京中人尽皆知。先是驸马有了小妾。那边公主也不甘示弱,在外面养了外宅面首。闹得鸡飞狗跳,后来又传出公主拿马鞭抽了驸马的事情。此事被顾太后知道了,彻底让顾太后恼了,将安平带回宫中,把她和驸马分开。

到那年年末,安平在宫中被拘束了近一年。清沅劝过顾太后几次,顾太后只淡淡说:“她闹得太出格,皇帝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就让她在宫中静静心。”

这一段回忆仍很清晰。

清沅现在知道了,真正让太后恼火的,不是安平与驸马的闹剧。而是因为安平与燕王的联系。但此事对顾太后来说,是比养面首,打驸马更加严重的家丑——她的亲生女儿,竟然背弃了她和皇帝。

“她一定是一直和你有来往,”清沅一边想一边说,“依照她的性子…顾太后越不允许她做的事情,她越要做。”

燕王说:“你以为她只是寻刺激么?”

清沅摇摇头,道:“我知道,她有自己的判断,她是在给你加砝码,希望你与太后的角力中你不要输得一败涂地。但你敢说,你煽动她的时候,没有利用她的这个性子么?”

清沅心里为安平感到难过,她说:“安平原可以…”

燕王看着她,反讽道:“原可以怎样?原可以和顾太后给她挑的那个驸马恩恩爱爱?原可以纸醉金迷一辈子?”

清沅说不下去了。燕王说得对,不管怎么样,安平不会忍耐。不像她,她为了安稳,为了荣华,忍耐了整整十年。

安平至少随心所欲过。她为安平感到难过,也只是因为安平败露了,被顾太后软禁在宫中。

清沅道:“安平知道你的死讯,恐怕是大受打击。”

她把那天见到安平的情形告诉了燕王,又说:“上一世的事情不说,这一世今后你打算如何,还要安平做你的内应么?”

燕王没有出声,清沅盯着他,他才说:“若你与我配合得好,我能顺利完成我想做的事情。那我也不愿将安平牵扯进来。”

清沅哼了一声,道:“你想做什么?我可记得你一开始就和我说了,你上辈子活得够累了。这辈子你只要护得许婕妤周全,然后做个闲散王爷,就已经足够了。这事情不费事吧?”

燕王没想到她记性这样好,不由笑了笑。他知道清沅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没有这样想过么?只是想来想去,始终放不下。”

清沅问:“放不下什么?”

她语气轻松,但她心中全然相反。

她还是第一次对燕王直接问出这个问题。

但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想,燕王到底想要什么。

上一世,燕王距离人间至高的位置,也就一步之遥。这一世有了预知的优势,只怕是要不搅个翻天覆地不甘心了。

燕王问她:“你一定要我说出来?”

清沅柔声说:“是两个字?”

她猜是天下。

燕王没有回答,没有否认。他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头,向池塘中心扔去,平静的水面立刻漾起一圈圈波纹,碎金一般的波光闪耀。

“顾清沅,我答应了救你父亲的性命,就一定做到。你想做太子妃也好,皇妃也好,你只管去争去抢,我不会阻拦你。但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情和安排。这轮不到你来管。”

他语气平静,十分心平气和,但这种语气的威胁,更叫人难受。

但清沅笑着问:“否则,你就不让我做太子妃?”

她不肯落下风。

说来也奇怪,对着赵逊那样的人,她连争论的心思都没有。对燕王,她总不肯服输。

燕王也有些好笑了,他早就发现了,顾清沅是真不怕他。

他说:“你难道没有想过,只要我和太子说几句话,随便编排点什么,你就不可能成为太子妃。”

清沅说:“想过。但我认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说得很认真。

他确实不是那样的人。但燕王心中忽地一阵焦躁。

顾玉苓和他做了几年夫妻,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她没有看对他是怎么样的人。这个上辈子与他无甚交往,这一世才认识几天的顾清沅却认真说“我认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若她说的是真心话,燕王不好受。若她是在攻心,燕王还是不好受。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清沅愣愣地看着池塘的水面恢复平静,她才柔声说:“你瞧,我说多说说上辈子的事情有好处吧。至少坦诚些,两个人还要尔虞我诈,是不是太没有意思了。”

既然已经把安平的事情说开了,燕王就干脆多说些。

“安平是为了西境的战事才帮助我的。后期朝中有人想作梗,是她及时提醒了我。”

他看了一眼认真听着的顾清沅,道:“有关你,她也说起过。”

清沅看向燕王,她有些紧张,不知道安平如何评价她。

“她说你很聪明,有计谋,也下得了狠心。”燕王淡淡地说。

清沅笑了笑:“没想到她对我评价这么高。”

燕王又道:“她还说你嘴严,向来都是听得多说得少,有什么话都直接和她母亲说,所以才得宠信。她几次想从你那里套话套消息,都没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