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点点头。

燕王又翻了翻,只见上面虽然书写字迹清晰,但歪斜粗陋,完全不是清沅优美的笔迹。

他问:“你…用的左手?”

清沅又点头。她用左手,加暗语,写此后十几年的人事,就算万一这两本小册子落入别人手中,也看不懂内容,更不能凭笔迹查出来是她写的。

她又解释道:“这里面有些人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你清楚与否,我觉得有用的人和内情,都写了上去。多是与顾皇后身边的人有关。还有大家族的秘辛内情。历年的重大灾情,以及一些物价我也尽量写了。”

她顿了顿,深深呼吸一口气,又道:“也许多少对你有用…”

她干脆一口气说了下去:“有关我父亲的事情,我会与家中联络安排。尽力让我父亲去丰城,远离信州。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她一开始不知道燕王会出现,这本就是她一个人要做的事情。哪能全指望燕王救她的父亲了。她对着燕王提出条件的时候,并没有全指望燕王。

她越说越快:“只是静珑真人的事情还要请殿下安排。圣上若是对她炼丹信服,甚至迷上丹药,就是大祸事。殿下最好在离京之前…”

燕王打断了她:“为何?”

清沅一顿。燕王拿着那两本小册子,他指的是这个:“为何突然全写给我?”

清沅把小册子给他,又说个不停的时候,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奇怪的焦灼,让他的心肺都像被压住一样,胃里一阵抽搐。

清沅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她想燕王是个聪明人,他应该已经猜到个大概了。

她眼中已经没有泪了,但她看起来更摇摇欲坠了。燕王上前一步,他几乎想要去握住她的手。

他说:“是因为太子吗?”

若顾清沅终是在他与太子之间选了太子,他也没法怨她。

清沅却说:“殿下。”

燕王立刻说:“不要叫我殿下。”

清沅又微笑了,她笑着说:“我要向你坦诚一件事情。”

燕王深深地看着她,他突然又升起一丝期望。他什么也不能想了,只是听着她说。

清沅张了张口,她说:“我…”

她几乎没有勇气直视燕王的眼睛,但她逼着自己看着他的眼睛,若这是对她的惩罚,她必须看着。

她终于说了出来:“我不是被顾太后秘密处死的。”

她一字一句地说:“顾太后一直很信任我。我虽然不太赞成太后有些做法,但是我从没有真正反抗过她,没有惹怒过她。更没有与太后闹翻。我一直到最后,都在为顾太后谋划。”

她甚至连对着诚国公说一句真心话“我认为燕王是个盖世英雄”的勇气都没有。

她此刻向萧广逸坦白,她回来,仅仅只是一个意外。

然后她看着萧广逸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黯下去。

他们相对沉默。

过了许久,萧广逸才感到胃里的抽痛消失了,只是变得空空荡荡。

他一路走来,想了许多顾清沅也许会对他说的话,却一点都没有猜中这坦白。

顾清沅骗他骗得这样好,这么长时间他竟毫不怀疑。若他是她,说不定永远不会揭开这个谎言。因为除了她自己,这世上没有人能戳穿她。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只问了这一句。

清沅道:“因为我想把话都说清楚了。以后…”

他们就没有以后了。

“以后,殿下就不必再来了。”她说了出来。

萧广逸看着她,他想问她,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若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只有他知道自己手指在微微发颤。

清沅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窗,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往外冒。

第77章

萧广逸一清早就出宫骑马去了。

他昨天一夜没睡好,凌晨时候就从床上翻身而起。他克制不住,想要回到倚梅馆,再去问一遍顾清沅。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很久不曾有过如此的煎熬和怒火。

他不仅是因为顾清沅伤他的心,他更难忍受的是,她明明也在伤她自己的心。

她不要再与他见面。她把一切知道的都写了下来。她没有追问讨回那块玉坠,她还坦白了一个谎言。

她对他已经手无寸铁,还要再给他一个对她愤怒的理由。她几乎就是在对他说:“我任你宰割。只要你想,你就能毁了我。”

从他们结识的第一天起,她何曾做过这种引颈受戮的姿态。她决不会像顾玉苓那样说“你是男子,你是王爷,当然你说什么我都无法反驳”。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惧争执。

可现在她竟选择随波逐流,她把话说完了事做完了,然后把这一切抛给他来决断。

烈日炎炎下,萧广逸在校场上纵马狂奔。他在马背上,耳中没有旁人的呼喊声和马蹄声,他什么都听不见。

一片恍惚中,他脑海中浮现的是顾清沅。

他想着她,仲夏傍晚,她在水边戏水。她一步一步走进水中,让清凉的水洗去暑气,然后她神色平静平躺于水中,张开双臂,顺水而下。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顾清沅,只是他在这极端中看到的幻象。

燕王身边的内侍郑九等人,早就在校场边急得大呼小叫了。昨天夜里燕王一夜没睡,今早一早就来骑马,天又炎热,清晨的凉爽很短暂,这会儿已经日头很毒。燕王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燕王又骑的是他最忠诚心爱的那匹马,完全不听其他驯马师的命令。

燕王身边的人急了半天,才见燕王的马慢慢减缓速度。立刻有侍卫骑马靠近了,请燕王休息。

燕王下马的时候,身体微微晃了晃,众人连忙接住他。但他只是有些失神的样子,一言不发。郑九怕他是中了暑气,连忙递上冰镇过的茶。

萧广逸脸色苍白,但心中已经平静许多。

他已经有了决定。

只是这段时间,他不会再去找她。不管她和他想要什么结果,至少这段时日,他会让她清净一些。

他们都是彼此的劫数,开始时候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再这样走下去,每一步都会更加犹疑和顾虑。这段时日先分开,也许将来还有转机。

萧广逸想到此处心中又是苦笑。昨夜才被她扫地出门,他这时候就开始想着将来的转机了。也许顾清沅这时候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做太子妃了。

顾清沅向来是擅长猜心机和下赌注的。她已经看准了他不忍心伤她分毫。

萧广逸只觉得不能再想,他已经想了一夜,想来想去都是这些。

燕王是一早就出宫了,清沅却是一直在床上躺着。

她昨夜哭了大半宿。她不算是好哭的人,只是萧广逸走了之后她越想越委屈,一边又在心中骂自己,都是自己做的事说的话,有什么可委屈的。可眼泪越是忍越是忍不住。这是清沅回来这一世之后,第一次大哭。

到后面她打不住了,干脆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想等哭完了,她就再也不要为这件事,这个人哭。

她能感觉到燕王对她与之前不同。他的语气,他的神色,他的玩笑,他们在一起说话时候的心有灵犀,她都知道。昨夜燕王将两颗鲜红的荔枝放在她手心时候,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明白“有什么”是一回事,明白“有多少”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知道燕王对她的情意有多少。就连她自己对燕王的情意有多少,她也不知道。

只是她一回想起来最初撒的那个谎,她就越不能忍受。

坦白完了,她心里轻了许多,只是这一夜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燕王一开始的时候对姓顾的女子靠近都嫌弃。如今她说了真话坦白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她…

一直到快凌晨时候,清沅才止了泪。所以早上云茉来请她起床时候,她就拿帕子遮着眼睛,只道自己不舒爽,要休息。

她像办完了一件大事,浑身都没了力气,只想躺着。

云茉只看到她露出的面孔颜色苍白里泛着红,怕她发热,问要不要找个御医来看。清沅低声拒绝了,她给云茉握了握手,说:“不必找御医来了。我就是天热没劲,躺一天就好了。”

她这一天都没有出门,也没有梳洗更衣,只是在自己的房中。午后就握了一卷书歪在床上,吃的东西也少。

云茉心中暗暗纳罕,只觉得清沅这样,不像是身体不适,倒更像是少女怀春,惹了满腹心思。只是云茉以为清沅是为了太子伤神,她又与清沅要好,并不多嘴,只是默默伺候。

到晚间的时候,清沅才终于有了些精神。安平公主那边也差人来问了清沅身体,还送了一盅冰镇果露饮过来。

安平公主身边的宫女还捎了消息过来,说因为太子身体渐好,皇后心情愉快。安平公主今日去了两仪宫,央求皇后办个游园会。

因为这次夏天丰城行宫大火,太子又急病,安平公主除了开头在丰城,之后就一直闷在宫中,连七夕都没有好好过。这会儿太子身体好多了,安平就央皇后,在宫中办个游园会,赏灯赏月,大家松快松快。

清沅听了,淡淡笑问:“皇后一准是答应了?”

宫人笑道:“公主这样求了,皇后自然是准了。过几天七月十六办,到时候太子要是好得差不多了,说不定也能去呢。”

清沅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欢喜些,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心中却在愁,会不会在游园上碰见燕王。

第78章

太子的康复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顾皇后这时候的心境与前一世大不相同。

清沅知道这一点。前一世这时候,顾皇后还在为太子的病情焦心,又与皇帝产生了罅隙。这时候哪会有什么心情在宫中办游园会。

只是太子妃一事,因为太子病情的变化,也随着悄然改变。太子病情没到危重,顾皇后将这次发病看做和去年发病差不多,还不至于急到提出冲喜,赶着要立太子妃。

有静珑真人和裴闻仙在,顾皇后心中稳妥许多。

顾皇后提出要裴闻仙再回京中,裴闻仙年事已高,不肯再侍奉宫中。只是皇后一再提起,他只好松口说等这次太子痊愈,他还会在京中多住几个月,若今年太子再不犯病,他就在年前回乡。顾皇后这才满意了些,又给裴闻仙许多赏赐,并连他的儿孙都授予了官职。

清沅在倚梅馆“养病”的两天,太子已经能下床走动几步了,大家都说到了游园会那天,太子一定也会去。

清沅过了两日,明面上终于全好了。她又能一早就起身了,宫女为她梳妆打扮时候,她看着镜中人,已经看不出丝毫伤心的痕迹了。

不管如何,在宫中还是得小心行事。这时候因为太子病情好转,宫中人人都是开心模样。清沅总不能老是垂头丧气,她“病”了两天,已经足够了。

“姑娘游园会的时候穿什么?”云茉见清沅全好了,心里也高兴。她以为清沅这几日是为太子忧为太子喜。去东宫探病回来没两天就“病”了,不知道是太子对清沅说了什么。然后听说要办游园会,太子也会去,清沅的“病”就好了,这忽悲忽喜,可不是一颗心都系在了太子身上。

在宫中办游园会,还是在七月夜晚,宫中每个女子都会精心妆扮,许多东西都要提早准备。

清沅听云茉问起,只道:“之前新做的几件裙子挑一件吧。”

她表面上是全好了,但心里还有些倦。前一世没有这个游园会,她也说不准会如何。只是她不打算与燕王,与太子说话。

云茉又说起梳什么头配什么发式,清沅就忽然道:“对了,我一会儿去叶姑娘那里去。”她说有事情要与棠婳商量。

眼看着夏天就要结束了,等入了秋冬,棠婳说不定就要与皇帝有瓜葛。清沅想着既然暂时不管太子和燕王的事情,那叶棠婳的事情她想盯得紧点。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盯着棠婳,尽量不让她与皇帝有私下接触的机会。游园会就是一个要十分注意的场合,清沅想着,游园会当天,她得看紧了棠婳,以防万一皇帝在游园会上看中棠婳。再者,两个人一起也好相互照应。

两仪宫顾皇后那边一松口同意开游园会,不仅是少女们忙碌准备,就连许婕妤也在准备着一件事情。

只是许婕妤并不是为自己准备,她再怎么打扮,皇帝也不会再看中她了。她是在为燕王准备。

自从春天时候,顾皇后问过她王妃人选的事情之后,许婕妤就时时想着这事情。她也问过燕王两次,有没有心怡的人选,对顾皇后选进宫中的几个少女怎么看。

但燕王始终不松口,完全对女色不为所动的样子。许婕妤心里也奇怪过,虽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但承平皇帝的几个儿子,都是风流多情的人,从不肯辜负美人,除了一个萧广逸。萧广逸竟是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除了宫中分赐给他的宫女,萧广逸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人。

许婕妤想着,她原来还指望萧广逸在安平公主的伴读中选一个。若是萧广逸看中了,去皇后那里求娶,应当能成。只是这几个月下来,萧广逸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一个也没看上。

再者许婕妤在顾皇后面前伺候,那几个女孩都是常常能见到的,她也看出来了,除了一个老实木讷的桐儿,其他几个人心思都放在太子身上,也没想着要走燕王这条路。

许婕妤思来想去,她也没想过要找个娘家位高权重的女孩做燕王妃,那太招摇了,必然惹皇后不快。

她只要女孩子出身书香门第,懂事知礼,行事规矩就行了。

游园会那天,会有不少宫外的少女来玩,许婕妤想留心着,另外她还有一桩打算。趁着顾皇后心情好,她难得主动开口求了一回顾皇后。

她请顾皇后,允她邀两位许家的姑娘来游园会玩。许家姑娘也是萧广逸的表妹,虽说在宫中顾家表妹才是萧广逸的表妹,可论血亲,还是许家表妹亲近得多。顾玉苓,顾清沅与萧广逸其实并没有血缘。

许婕妤想着,也许这血一近,萧广逸见了就觉得亲切。

许婕妤把这话对顾皇后才提了个开头,顾皇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两声才道:“瞧瞧,还说没想过儿媳的事情,这不是想着呢么?”

许婕妤低眉顺眼道:“皇后说得是!妾心中确是有些着急了…”

顾皇后道:“能不急么,年龄都在这儿了。若不是真人说了太子不宜早婚,他这两年又事多。我今年就该让他成婚了。”

许婕妤还眼巴巴地等着皇后的话,顾皇后想了想,道:“你家的姑娘我还没有见过。这次游园会来了,就让人领着来我面前让我看看吧。”

许婕妤立刻谢过了皇后恩典。回去之后,立刻让人准备,去许家报信,要那两个最出色的女孩儿游园会的时候入宫来。又送了些赏赐,要姑娘好好妆扮,不要失礼。

许婕妤在向皇后讨恩典的时候,燕王正在宫外。

萧广逸已经知道了宫中要在七月十六办游园会的事情。他不想去,因为不想见到顾清沅。他知道,只要他去了游园会,就躲也躲不掉,必然会见到她。只要他去了,他不可能不想去找她。

萧广逸不想看到太子与顾清沅卿卿我我,他更不想看到她强颜欢笑,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去。

萧广逸出宫是为了几桩生意的事情。太子身体渐好,他也能出宫走动了,所以来出宫照看料理一番。

尤其是敖桂这边。他还在一步一步慢慢调/教敖桂。

这段时日,敖桂已经能在私宅里独当一面了,买来的十几个丹支邪奴仆都归敖桂管。萧广逸听说起初也有不服的人,打了几架之后就好了许多。

敖桂又与院子中的汉人渐渐熟悉,时常要些书看。单从表面上看,一般人瞧不出敖桂对大齐的不满。

萧广逸这次来,带了敖桂一起出去骑马。敖桂虽然从小在京城中混着,但从来没有侍奉过王爷,他是个疑心和防备都甚重的人,总觉得燕王是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不怀好意。但在能彻底有实力摆脱燕王之前,敖桂表面上还是做得不错的。

燕王一边骑马,一边与他招来的掌柜闲聊。这个掌柜就是顾清沅推荐的人选之一。燕王也不光是问他的生意,有他这个王爷做招牌,生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亏的。相反,燕王还嘱咐他,不可过分夺利。之后又天南海北的聊,燕王问起许多行商的路线,又问西边运送货物的事情。掌柜一一回答。

敖桂在一旁只是听着。他对西境与丹支邪的事情一个字也不放过,因为他一直在京中长大,从来没有去过除了京城以外的地方,更不要说丹支邪。有关丹支邪的所有事,他都是听母亲和其他人说的。

敖桂越听燕王与大掌柜的谈话越入神,燕王虽然年少,但似乎学识渊博,大掌柜又是经商多年,两人聊得火热。敖桂听着听着,忽然就见燕王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他这才发现自己骑马靠得燕王太近,还走到了燕王前头。

敖桂连忙离远了一些。他心中闪过一丝羞赧。燕王若是想对他动手,只要动动手指,他一个奴仆,在京中消失只会是无声无息。也许燕王是真想用他…

等大掌柜离开,燕王就与敖桂聊了几句。

燕王问他:“听说你打了几个人?”

敖桂道:“是打了他们。”

燕王问:“他们该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