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行道:“燕王倾心与你,这我知道。但你们的来往似乎有蹊跷。”

在他看来,燕王喜欢清沅并不奇怪。或者太子喜欢清沅都不奇怪。怪是怪在燕王和清沅的表现上,燕王私下见他的事,他敢说皇后并不知晓。还有清沅给他的密信里也透过要他去丰城的消息,暗示他远离要职。

清沅不吭声,顾泽行道:“丰城行宫失火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清沅没想到顾泽行很机敏,觉察到了是在失火之后事情有所变化。但这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她说了顾泽行也不会信的。

清沅道:“燕王与我,都问心无愧。”

顾泽行又问:“你自己能说问心无愧,你能代燕王说这句话?”

清沅没有迟疑,她说:“父亲,他不会害我。我信他。”

她知道父亲怕的是什么。他怕燕王别有用心,利用了她。

顾泽行见清沅这一副坚决的样子,就知道如论如何,她都不肯说出在宫中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与燕王之间有什么内情,她不肯吐露丝毫。

顾泽行叹了口气,道:“你人大了,主意也大了。”清沅如今有婚约在身,不久就是王妃,打不得骂不得,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清沅不愿意说,他也不好逼迫。

“眼下来看,事情是有了个好结果。”顾泽行不再追问内情。清沅和燕王能瞒天过海,让皇帝皇后给指婚了,这就说明他们的那些小动作没人知道。如果皇后知道了,是决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的。

“最重要的是往后。”顾泽行心中不担心别的,就担心燕王不能安守本分。但这话他不好直接说,燕王是皇子,即便他是燕王的岳丈,说这话还是要小心。

顾泽行从前没有在意过燕王,因为他在宫中默默无闻,除了陪伴太子之外,没有其他传闻,似乎是个平庸之人。

但自从见过一次燕王,顾泽行就觉得燕王与传说中描述的并不太像,到底是个皇子,仪态风度并不差。

顾泽行接着说了下去:“等成婚之后,你们大约不会在京中久住。皇帝会将燕王封到京外。就是不知道封地远近了…”

说到此处,柳氏忍不住道:“若是近,我还能去看看你。”

顾泽行道:“不管封地远近如何,是否富庶,这都是天恩。你不要多想,只要安心打理王府。懂吗?”

清沅说懂。她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要他们夫妻两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哪怕去了穷地方也不要抱怨。

她知道按照她和萧广逸的计划,将来的事情必然会让父亲母亲都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但这时候她还是可以尽力安慰他们。

“父亲的叮嘱我记住了,”清沅乖巧道,“不管去什么地方,与其他人相比,燕王与我的生活都已经是超出寻常的富足了。”

顾泽行看清沅回答得很明白,这才安心了些,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长谈快结束时,顾泽行告诉清沅:“不久之后我就会去丰城,主持修缮行宫。丰城行宫彻底修缮完毕要两年左右。等行宫修完了,我就打算致仕。”

清沅一听,吃惊道:“可是!您两三年后就致仕,那不太早了吗!”

顾泽行再过两三年也就四十岁左右,正是壮年。她话刚出口就明白为什么了。顾泽行这是不愿意用燕王妃父亲的名头混迹官场。

“你是不知道,就自从宫中下旨那天起,短短一段时日,我见到的怪事怪人,比过去五年都多!认识已久的同僚不少都跟变了个人一样。”顾泽行苦笑摇头。

清沅知道父亲的脾性,别人曲意奉承对他来说实在太难受了。

顾泽行又道:“我并不想用你这层关系,但是别人未必会这么想。所以还是尽早抽身好。”

她知道父亲的才华,也知道父亲心中有抱负,她没想到父亲竟然为她下了这样的决心,她心中难过,喃喃道:“父亲…”

顾泽行道:“只要你们几个孩子都平安,我就满足了。”

柳氏也在一旁道:“你父亲说了,过个两年将晟儿的婚事也定下。他心中就没什么挂念的了。我和他或留在京中侍奉你祖母,或出去游山玩水,打理打理祖产,专心养育两个小的,悠闲度日就足够了。”

清沅无话。她内心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她知道父母的担忧。虽然他们说着庆幸的话,但话中透出的意思,却是这份通天富贵像是在一层薄冰之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平安,成了他们最渴望的东西。

清沅走到柳氏身边,挨着她坐下,拉住她的手:“母亲…”

她这些天,想了太多将来的事情,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和萧广逸的将来。但这时候她被不舍攫住,家中如此安逸,双亲这样宠爱她,她被这种不舍撕扯着。

柳氏轻轻抚了抚她的肩,道:“我就知道你…不同常人。你父亲与我都知道…东顾也好,西顾也好,就属你拔尖。你如今运气也好…看到你风光大嫁,好好守住这福气,我们这辈子就圆满了。”

清沅点点头,不说话,她怕一说话,眼泪就忍不住。她明白,无论多不舍,她都会离开父母的。

长谈结束后,清沅从顾泽行的书房离开,回到自己院中,正巧看到嬷嬷抱着小妹清泠来玩。清沅心中正伤感着,见到白白胖胖的小妹,越发怜爱,抱到自己怀中,逗她说话。

这几个弟弟妹,大弟顾晟与她一起长大的,感情最深,二弟顾羡也记事了。只有这个小妹,年龄最幼小,才虚四岁。她之前在宫中长住了半年,回来清泠已经不记得她了。不久之后她又要出嫁离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个小妹。

清沅逗着小妹,道:“你呀,你这个小东西…我一直想要个妹妹,可惜娘把你生晚了!”

小妹瞪着圆圆的眼睛:“阿姐!说故事!”

她不是和清沅要糖吃,就是要清沅讲故事。

嬷嬷就道:“大姑娘忙得很!没空给你说故事!”

清沅笑着哄小妹:“来,给你吃点心。”

嬷嬷又不让,说小妹已经吃过点心,这时候再吃,晚饭该吃不好了。小妹就不高兴,拽住清沅的手不放,只要清沅陪她玩。

清沅手腕上正带着那支新得的蜜蜡镯子,颜色极是好看。小妹看到了,就要那镯子。嬷嬷忙拦住,道:“大姑娘的东西,你小人儿怎么能要。”

清沅笑着取下来,给小妹看,往小妹手腕上一套,她一个幼儿,哪里带得住。清沅笑道:“你瞧,你一带就掉了。”

小妹扁着嘴,委屈极了。清沅怜爱道:“这是姐姐的。回头姐姐叫人给你做一个你能带得上的好不好?”

小妹人小嘴却快:“我就要这一个!这个好看!这个最好看!”

清沅不仅失笑。之前柳氏和她说过,说小妹与她小时候颇相似。她小时候难道也是这样娇蛮?

不一会儿柳氏也从顾泽行书房出来了,来到内院。小妹已经哄好了,正乖巧依偎在清沅身旁,柳氏过来时候就见大女儿抱着小女儿一处说笑,她走过去与她们一起。

等两个儿子放课回来,他们一房六口人,单独摆了个小宴,比起昨日中秋十五的家宴清净许多,却是更轻快舒适。

顾泽行长谈之后心情舒畅,多喝了两杯。柳氏扶他回去躺下时候,他喃喃道:“老天待我们不薄。”

柳氏看他沉沉睡去,笑了一声,轻声道:“我嫁给你那天,就这么想了。”

中秋之后几日,顾皇后终于召了清沅入宫。

顾皇后的这手段,清沅已经知道了。当年顾皇后就是用这一招来对付玉苓的。自从下旨之后,宫里宫外都捧着将来的燕王妃,回到宫中,又是一堆赏赐,又是见到一堆命妇,好听的话不停吹捧。

顾皇后说是让清沅在身边伺候两天,学学规矩,实际上却是什么也不用她做,只不过偶尔递个东西,奉个茶,事情都是宫女做了。她把清沅带在身边,十分亲密,只是让她陪着吃陪着玩,见到什么好东西随手就递给清沅。宫中人都知道了,清沅如今是皇后身边的红人,有什么好东西都得给她留一份。清沅在这宫中的待遇只和安平公主差不多了!

若清沅真是个刚十几岁的姑娘,恐怕还真遭不住这宠溺。顾皇后这样对待她,她只会受宠若惊,哪怕想多些,也不会想太深。

更可怕的是,无人时候,顾皇后甚至与她说起了燕王将来的封地。顾皇后开玩笑似的说:“你希望是哪里?说来听听?说不定陛下就遂了你的愿。”

清沅当然不提——这个话只怕缺心眼才会开口直说了,相信当年玉苓也不敢真开口和顾皇后讨要封地。她只委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去哪里,都是天恩泽被之地。

顾皇后却大有深意,向清沅说,皇帝对燕王近来十分欣赏,又快成婚,会给他们新婚夫妇一份大礼。话中暗示,会把燕王封去富庶之地。

清沅当时就微笑着谢过顾皇后。

幸好这中间,还有萧广逸来看她。

几日不见,萧广逸好像又是一个样子,他面貌中的清苦减了一分,见到清沅只是微笑,清沅只觉得他容光焕发。

两人在花园中散步,一转到身后宫人看不真切的花木中,他就握住她的手。

萧广逸将她领到假山上的凉亭中说话,他们在高处,宫人在山石下面。秋风一吹,都是树木飒飒声,喁喁话音一点儿都听不到。

清沅就把顾皇后刚刚试探她的话告诉了他。

“我一个字也不信她。”她淡淡道。

萧广逸道:“清沅。”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温柔。她只是听到他这样唤她,心中就有一片涟漪。

“你既然早知道她是在对你用手段,一个字都不信她。又为何这样难过?”他问她。

他其实知道,人最累的,不是劳力,是劳心,是对人用心计,尤其是在厌恶的境况中。他怕清沅想得太多,伤了心神。

清沅摇头:“你不明白么?我是为你难过。”

她是越想越为萧广逸难过。她面对顾皇后,不过半年多时间。萧广逸却是从出生起,就在这里了。他对顾皇后,对皇帝,有过期待么?若是有过,到头来又会是多少伤心失望。

萧广逸笑了起来,他握住清沅的手,道:“都过去了。”

清沅看着他的样子,想,若不是这周围有宫人,她一定要吻他。她这么想着,手指就与他的手指相缠,他们拨弄着彼此的手指,柔韧和纤细的游戏,用手指相吻,就好像他全明白她的意思,和她的渴望。

一时间只有风声和夕阳,他们也不说话,只是垂着头。远远看去,像是发呆,只有他们知道,他们确实在嬉戏,不胜缱绻。

第111章

清沅还是会去懿光园。安平公主乐于招待她——如今清沅经常从宫外来了,而且安平知道她和燕王成婚不久,就会离开京中。

清沅一来,安平就要她说说宫外的事情。

“多好啊!”安平赞叹,“我都有段日子没去外面玩了。”

清沅对她娓娓道来。只要是外面的事情,安平都觉得很有意思。

在安平这里,清沅见到的都是之前同伴旧相识。之前伺候她大宫女云茉,如今调来安平这里了。清沅临走时候为她向谢嬷嬷说了举荐的话。谢嬷嬷之前就对云茉有些印象,又得了清沅的保证,云茉自己也争气,顺利调来了公主这边,将来再升一级,就是女官。

云茉见到清沅也是十分高兴,特意寻了个机会向清沅道谢。清沅拉着她的手,道:“谢我做什么,你本就该受器用。”

云茉从谢嬷嬷那里知道清沅对她评价很好,所以她心中也疑惑过,为何姑娘不愿意要她。但转念想想,顾姑娘向来是个稳妥人,也许是打定了主意一切听皇后安排。

清沅又问了云茉近况。云茉告诉清沅,宫中中秋时候寿真公主来了,怀恩县主还留在宫中住了两日。清沅听了,只是笑道:“可惜她中秋时候来宫中,我在宫外。这几日我来宫中,她又回家了。没能碰上。”

云茉又说桐儿姑娘最近身体仍未全好,安平身边的嬷嬷已经说要送她回去的事情了,就等顾皇后点头。

清沅正好要去看桐儿,听到云茉这话也是一声叹息。

桐儿在病中,人虽然面色精神不好,但思绪还是清楚的,见到清沅就微笑道:“几日没见着,怎么就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呢?到底不一样了。”

几个人正好全都聚在了桐儿这里。清沅,棠婳,玉苓,约好了一起来看桐儿。清沅见话又转到自己身上,忙问桐儿如何。

桐儿道:“燕窝天天吃着,也不觉得如何。神医来看过了,只说放宽心就好。”

清沅道:“裴神医?”

裴闻仙是为太子的病留在宫中的。

桐儿点点头:“皇后仁慈,请神医来给我看了一次…看来我这病在宫中是好不了了。”

她这话一出,棠婳和玉苓都劝她不要想这么多。桐儿对自己将要出宫的事情却十分坦然,她说:“我在宫中,病好得越慢,心中越不安;心中越不安,病好得越慢。倒不如出宫去,也免得在宫中日日想家。”

听她这么说,棠婳就不由沉默。

从桐儿那里离开时候,清沅与棠婳手挽手,一起在园子里慢慢走回去。

棠婳问清沅为婚礼做的准备如何。清沅道:“原先家中这两年备了些东西的,但如今这情形,不少要重新准备。银钱上还好,就是时间紧。”

因是亲王大婚,册封王妃,所以顾家准备嫁妆比之前要更用心。幸好还有不少东西是宫中备好了的。

清沅仔细看棠婳的脸色,见她神色淡然,之前的焦虑已经无影无踪,只是眉梢眼角有淡到几乎看不出的愁绪,却为她的眉眼平添情致。

棠婳主动道:“你一定想问我之前那件事情吧?”

清沅灵光一闪,道:“你…又私下见过他了?”

棠婳抿了抿唇,她没有立即否认。清沅就知道确实是如此——皇帝果然没有耐心等太长时间。

“你怎么说?”清沅小心问道。她已经把利害都和棠婳说清楚了,棠婳也考虑了一段时日了。就看棠婳如何抉择了。

对清沅来说,这时候最紧要的是与萧广逸的婚事。

“我不能详细和你说…”棠婳轻声道。她说话缓而柔,只有清沅能听清。

她不想细说,清沅也没有追问她和皇帝见面的详情,只问:“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

棠婳轻轻笑了一声,道:“你说,他们家父子是不是都很像?可喜是真可喜,可恨也是真可恨…”

她声音像梦中呓语。清沅吃了一惊,她最怕的就是这个,魂不守舍,癔症一般的样子。这是心里魔怔了。

清沅不说话了,她这时候要吵醒了棠婳,她就不会再对她敞开心扉了。

“是么?”过了片刻,清沅才说。

棠婳看向清沅,忽然有些歉意地道:“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清沅摇摇头:“我只是…怕你陷进去出不来。”

棠婳温柔道:“别为我担心,我已经下了决心了。”

她又说:“这些天我总是想着这件事,这个人。想太多了,连自己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成。已经病了一个桐儿了,我不能病。”

清沅没有再问她是什么决定。她告诉了棠婳,叶夫人还在宫外等着她,万分关切,又道:“你要记着,不论别人如何。叶夫人总会疼你护你。”

棠婳默默听着,忽然道:“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

清沅猜不出。棠婳露出一个细小的微笑:“他说,我很像…年轻的时候。”

她无声地说“皇后”。

皇帝说她像顾皇后年轻的时候。

她正在书房里时候,皇帝就这么走了进来。他旁若无人,来去自如。棠婳那时候才明白,这整个宫廷都是皇帝的。只要皇帝愿意,连顾皇后都可以被瞒住。

她有些害怕,又忍不住生气。她已经知道了皇帝只是贪恋她年轻美貌,但皇帝看向她的目光却是那么柔和,满是怜爱。

他问她:“给你的珠子,你收在身上么?”

她摇摇头。他笑了起来,问:“不喜欢么?”

她还是摇头。他也不生气,道:“那就是…成了你的烫手山芋了?”

棠婳想,他什么都明白。他在戏耍她。看她犯愁甚至窘迫的样子,他反而欢喜。她也是有些脾气的人。

“我想离宫。”她对他说。

皇帝忽而笑了,道:“为什么?你不想在这宫中有一番作为了?”

他端起茶喝,眼睛还含着笑。这是太子常有的神态。棠婳看着他,又找到一处太子与他神似的地方。

只是他比太子更自信,也更傲慢。

棠婳心中暗暗唾弃他,但目光不能转移。

“我入宫来,只是伴读,不愿生是非。”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