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的宫人连忙点上灯,太上皇又呜呜哭了起来。他只觉得脑壳疼,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害怕。

宫人给太上皇喂了些水。太上皇一把抓住宫人的手:“别走!别走!有人要害我!”

宫人忙道:“陛下放心,外面全是侍卫守着,没有人能害陛下。”

太上皇哆哆嗦嗦,他双目浑浊,不知道在看哪个方向,宛如惊弓之鸟。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叫,宫人没有办法只能叫值夜的御医来。

值夜的御医来了,太后也来了。

太后从屏风后面出现,太上皇忽然眼前一亮:“纾然!”

太后微笑着对御医道:“给陛下吃过安神汤了么?”

御医说是。

太后就让御医退下,她坐在榻上,看着太上皇,道:“陛下说胡话了。”

太上皇道:“做梦…”

顾太后微笑道:“陛下梦见了什么?”

太上皇呆呆地说:“有人要害我。”

顾皇后声调仿佛有些窃喜:“哦?是谁要害陛下?”

太上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盯着顾太后的脸看。烛光跳动,她的脸庞明暗不定,她面上的微笑竟越看越狰狞,微微裂开的嘴唇竟然像要长出野兽的獠牙。

“是谁要害陛下?”顾太后又问了一遍。

她的笑容加深,声音压低:“是不是我?”

“啊啊啊啊啊啊!”太上皇狂叫起来。

“御医!”顾太后起身高声叫御医。御医听到太上皇的叫声的时候已经冲了进来。

“再给太上皇喝些安神药,太上皇做了噩梦吓坏了。”她淡淡吩咐下去,施施然离开了。

天明时候,寿椿宫的鬼魅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寿椿宫正殿布置一新。今日是众人来给太上皇与太后请安。

皇帝与燕王一早就来了。房间里始终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太上皇仍在睡着,皇帝见他睡得香甜,也不想打搅。给顾太后行礼之后,他们就回了天极宫。

皇帝与燕王回天极宫,与大臣朝会,姚丞相主持议事一直到中午。皇帝昨晚其实也没睡多长时间,他和燕王聊到很晚,之后又与几个大臣和宗亲谈了谈,等事情都完了,他又独自饮了一会儿酒,又要曲盈衣陪着,折腾到快凌晨时候才算勉强睡着。

萧广逸看出了皇帝的倦意。皇帝要留他用午食,萧广逸拒绝了,只道:“臣弟该退下了,陛下不妨休息片刻——昨日大典实在耗神。”

皇帝道:“我这会儿精神好得好,躺下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我心里还轻松些。”

萧广逸听皇帝这么说,只好答应。他叫身边人出去给燕王妃传个话,说今天会晚些回府。

兄弟两人一起用了饭,皇帝就告诉萧广逸,他打算封怀恩县主为怀恩公主。怀恩现在在寺院中住着,不管将来怀恩会不会出家,公主这个封号都会记录在宗室族谱里。

萧广逸沉默片刻。怀恩是他们爷爷的外孙女,这样格外受宠爱的县主被封为公主,本朝曾有先例。但皇帝要封怀恩为公主,显然不是因为寿真公主是太上皇的姐姐,或是怀恩深受太上皇宠爱。

“陛下,这件事情陛下愿意就好,”萧广逸道,“只是不要指望怀恩能回心转意。”

他怕皇帝抱了期待,过后只会更加失望。

皇帝道:“我哪能指望她走回头路,我只是想她将来过得舒坦些。”

既然皇帝这么说,萧广逸也无话可说了。现在后宫中还没有皇后,皇后不阻止,那就轮不到谁来说话。

兄弟两人正闲话些京中近来的事情,忽然有内侍匆匆赶来禀道:“陛下,寿椿宫出事了。”

皇帝与燕王都是脸色一变。皇帝问:“是太上皇吗?”

内侍道:“御医说太上皇突然发狂。这会儿太后要把太上皇捆起来!”

“岂有此理!”皇帝骂道。

燕王也没想到寿椿宫短短两日就闹出这么大事情,明明他们今早去的时候还一切都很平静祥和。他忙安抚皇帝,道:“臣弟先去寿椿宫看看。”

皇帝道:“我们一起去。”

皇帝与燕王到寿椿宫的时候,太上皇发狂已经累了,他瘫在床上瘫成一个“大”字。

宫人正在擦地。地上还有一滩血迹。

众人见皇帝到来,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帝看着那滩暗红色的血迹,问:“怎么回事?谁受伤了?”

有人战战兢兢禀了皇帝。

原来太上皇一觉睡到中午才醒,醒来之后只喝了些水,只是躺在床上发呆,这时候还是好的。太后过来看了一下,见太上皇一直不说话,不动,也没在意。过了片刻,又有宫人来给太上皇喂药,太上皇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一支簪子在手里,一举手就划拉宫人的脸,血滋了一地,一只眼睛估计保不住了。

然后一见了血,太上皇就彻底疯了,见人就打,握着簪子划伤了好几个宫人。还嚷着要杀太后。

太后气急了,要宫人拿绳子捆太上皇。这事情闹起来,宫人怎么敢真捆太上皇?立刻有人悄悄传话给天极宫去了。

听完了宫人的叙述,皇帝已经气得脸色煞白,他要去看太上皇。宫人都拦住他,燕王也拦他。谁也保不准太上皇这时候还会不会伤人。

皇帝就去隔间坐下,要见太后。

燕王觉得这事情还有些蹊跷,对皇帝低声道:“臣弟去问问御医。”

皇帝点点头。燕王就去提御医去了,留他们母子单独说话。

燕王去御医的房间中,将这两日值日的六个御医都叫来,问他们太上皇为何会突然发病——从前太上皇从来没有这样发疯的征兆,更不会这样残忍的伤人,心绪最不好的时候也就是发脾气摔药碗。

几个御医都说不上来所以然,只说太后这两天给太上皇喂了几次安神药,照理说喝了安神药,太上皇该更平静的,并没有突然发疯的道理。

燕王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不对劲,问:“裴神医今日没入宫么?”

裴闻仙的一个学生道:“回王爷,老师昨日说是要在家中休息几日。”

燕王又问:“怎么?裴神医身体不适么?”

御医摇摇头,说是太后那边的宫人传的话,其实昨天裴神医被太后叫走之后,他们就没有见过他。

燕王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刻起身去找皇帝,皇帝还在与太后说话。萧广逸实在等不了,让宫人说了一声就进去了。

太后不知道与皇帝说了什么,两个人脸色都不对劲。燕王不管这时候太后是用了什么手段把太上皇折磨成这样,他直接问:“母后赶走了裴闻仙吗?”

皇帝一脸不可置信看向顾太后。

顾太后道:“裴闻仙老了。”

她这话一出,燕王就冲了出去。他得亲自去挽回裴闻仙。

皇帝慢慢站起来,对顾太后道:“母后,你从来都没有变过。”他露出一个惨笑。

顾太后道:“你也始终更护着你的父皇。”

皇帝道:“父皇已经病了!”

顾太后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所以他犯下的罪孽就一笔勾销了?奇怪啊,我和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仁慈的儿子。”

皇帝不再说话,他慢慢走出了寿椿宫。

燕王从宫中一出去就去了裴神医府上。裴闻仙的家人都住在老家,裴闻仙一个人在京中住的地方离皇城并不远。

但院子已经空了,只有几个奴仆在洒扫。一见王爷亲自带着一队侍卫冲来府上,几个小仆都惊呆了,还以为裴神医是犯了什么事情,才这样匆忙离开,连很多东西都没有带。

“裴神医昨天从宫中回来,就大笑着说要走,只带走了他的几箱子医书和一些简单行李。其他都留给我们收拾了。”

燕王一听裴神医离开的时间,算了算距离,自己若是抄近路,应该晚上就能赶上。

他让人给皇帝和王妃都送了话,立刻就带着侍卫出城去追裴神医了。

清沅听到这消息,在府中只是急得转了两圈。宫中的事情她也大概知道了,不知道顾太后是对太上皇说了什么,激得太上皇发了狂。

她真想去宫中对皇帝说,这一下皇帝总该看清楚太后的真面目了——她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她总是想要操纵更多人,想要更大的权力,否则她永远不会满足。

她按捺住自己,她得等萧广逸回来,这些话还是萧广逸来对他的兄弟说更好,如果皇帝还把萧广逸看做兄弟的话。

但她心中总是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黄昏时候京中开始下雨,天色暗得可怕,小梅花像被天边的滚雷声吓到了,哭个不停。清沅将小女儿抱在怀中,不停地亲她的小脸,才把她慢慢哄睡着了。

还没到平时掌灯时候,天色就黑得像深夜一样。清沅抱着小梅花,处理完王府的事情,就一直等萧广逸的消息。

深夜时候,她终于撑不住,躺在小梅花身边睡了一会儿。

突然她耳边响起“砰”的一声,她立刻醒来,问身边侍女:“什么时候了?是王爷回来了吗?”

侍女说:“已经快凌晨了。王爷还没回来。”

清沅侧耳听着,外面是哗哗的雨声,她忽然拍着侍女的手臂,道:“快,快去!外面有人回来了!”

侍女忙出去,很快就有几个侍女争着来禀:“王爷回来了!御医也来了!”

清沅脸色就白了一层。

萧广逸是被抬回来的——京中大雨,京郊雨下得更大,他快到裴闻仙那个驿站的时候,一段路塌陷了,连人带马摔下来,也是万幸雨大,地是松软的,没有磕破头。但坠下的力太大,萧广逸之前肩上的旧伤又伤了,整个左肩都不能动。

就这样,萧广逸还是去见了裴闻仙。

清沅站在窗前,静静听着下属的回禀,听到这里,她问:“那裴神医跟你们回来了么?”

下属不甘道:“裴神医甚为自傲,不肯跟随回京——只是帮燕王包扎了一下。”

清沅叹了口气,她看着窗外的雨出了一会儿神,就让萧广逸的下属退下了。

她去房间中守着萧广逸,萧广逸大约是疼得厉害,这时候根本睡不着,只是忍着不哼,额头上一阵一阵冒冷汗。

清沅为他慢慢擦了冷汗,赌气道:“你是白吃这些苦头了。”

萧广逸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他说:“也不算全白费功夫。”

他要清沅去他的衣服里找一件东西。

清沅在他那身已经满是泥水混合着血迹的衣服里找到了三张药方。

“这是裴闻仙…给太子的…从前他都是亲自给太子制药…并不把秘方给人…”萧广逸忍着痛,慢慢道。

裴闻仙并不愿意再回宫,那怕萧广逸亲自来找他,甚至还为此受了伤,他也没有动摇。

他一边为燕王包扎好伤口,一边道:“殿下,你对陛下的情意,老臣深受感动。只是老臣已经八十多了,也曾几次出入宫廷,没有一次不是失望而去。这一次即便被殿下劝回去,不久之后也只会失望而走。老臣是真老了,也该回去了。”

但燕王这样忠勇,裴闻仙也不好意思这么走,于是将他给皇帝的三味秘药的药方留给了燕王,请燕王转给太子。

“这三张方子,一张是治失眠,一张是治头痛,还有一张是特意为皇帝做的保养方子。”

但裴闻仙没有说,皇帝近来的心虚多汗他也没有方子治。这不是好征兆,他虽然是被称作神医国手,也并不是什么都能治什么都能救的。

现在这三张方子都在清沅手中。

萧广逸道:“有这个…裴神医就算走…”

清沅制止他,不许他再说话了。

“我明白。我全明白。”

萧广逸喝了药,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了。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虽然雨还没停。宫中皇帝也派了人来看燕王,皇帝已经知道燕王受伤的事了。

清沅看着那三张方子,萧广逸将它们保管得很好,除了边缘有些软,其他都干干净净。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几乎想撕碎它们。

但她只是轻轻抚着它们,然后她取下簪子,对着自己的手指用力戳了几下,几颗血珠渗出,她把血迹擦在了方子边缘。

过了片刻,她唤侍女,要侍女为她拿来全套王妃礼服,她凤冠霞帔,庄重无比。

听说燕王妃进宫求见,皇帝怔了怔,他正在天极宫批奏折,不由就放下笔,道:“请王妃入内。”

有宫人为王妃撑伞,她裙边没有一点湿。在这阴晦的雨天,她的华贵明丽让皇帝真正眼前一亮。

但萧重均知道她这盛装不是为了他,更不是为了让他觉得美丽。

自从清沅回京之后,她就从没有与他单独说过一句话。这是自从她嫁去宁州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

萧重均站起来,看着她。

清沅也这样看着他——她竟然没有向他行大礼,她甚至没有屈膝。

这是从前她还在做伴读时候,与公主太子厮混熟了,还是太子的萧重均免了她的礼。

“今天来的到底是燕王妃,还是顾清沅?”她这样藐视皇帝,萧重均忍不住问。

清沅淡淡笑了笑,道:“我是代萧广逸来的,广逸敬你爱你,因你是太子,是皇帝,所以他敬你。因你是他的兄弟,所以他爱你。”

她取出那三张方子,递给萧重均。

“这是他从裴御医那里求回来的,”她叹了一声,“他为这个死了大概也是甘愿的。”

听到死字,萧重均眼皮跳了跳。

他看到了方子上的血迹,颤着手接过来:“四弟伤得这么重吗?”

清沅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说:“万幸他年轻…也万幸那条路上没有太多石头。陛下…”

她终于软软地跪了下来,萧重均想扶住她,她已经推开了他,她以头抢地,沉声道:“陛下,我只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顾太后?如果陛下仍让顾太后掌握后宫…只怕怀恩县主,德妃,永无宁日。安平公主不得自由。而后宫人人自危。燕王与我,还有宁州可回。她们何其无辜,又能去哪里?以后陛下宫中的后妃,又能躲去哪里?陛下…她是我的姑母…我也不愿意…可我不忍心看燕王这样白白受难!”

她哭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皇帝握着那三张方子,他浑身发抖。

“清沅…”他唤她的名字。

清沅终于抬起头,她说:“今日对陛下说这些话的,是十五岁之前的顾清沅,和十五岁后的燕王妃。”

十五岁之前的顾清沅是上辈子的顾清沅。这一世她只会是燕王妃。

她用这一场好戏,为上辈子的顾清沅做了了结。

她从天极宫回来,回到王府,立刻就去看萧广逸。

萧广逸迷迷糊糊问她:“你去哪里了…”

清沅握住他的手吻了吻:“你放心。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她不许任何人再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