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急得在旁边叫了起来:“殿下!”

皇帝晕了过去。

燕王放下皇帝,他只觉得那种无法言语的愤怒又涌了上来,直冲他的心间,他的太阳穴直跳。他不得不攀住床柱才能站稳,但肋下和腹中的疼痛已经烧了起来。

他咬紧牙关,慢慢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往嘴里灌了一颗药丸。

天一亮时候,宫中人就到了诚国公府上,说传皇后旨意,要诚国公夫人进宫。

赵逊正好守在府上,他随时准备出逃京郊。一听说宫中人要召顾清沅,他立刻回绝了,给传话的内侍塞了银子,说诚国公夫人不舒服,不能进宫,把内侍打发走了。

清沅正在见管事,等管事走了,才知道赵逊把宫人打发走了。

她有些生气。

赵逊见她生气,也来了火,道:“你不许进宫去了!燕王和太后这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情形,说不定就是斗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你进去掺和什么热闹!进了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清沅本来就累,这时候也懒得与他仔细分析,气也上头了,道:“我不去,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去了至少做个明白鬼!”

赵逊口不择言:“你要还想做我国公府的夫人,就不许再管宫中的事!”

他以为这一句话就能吓住清沅。

哪知道清沅并无半分惧色,她冷冷笑道:“好啊,好啊。只是将来燕王问起来,国公爷打算怎么解释那三百多万两银子的事情?拿什么账目给燕王看?”

赵逊立刻瘫坐下来。

整个国公府,由顾清沅打理多年,与宫中瓜葛太深。他早就不能与顾清沅切割干净了。

他们这边刚吵完一会儿,宫中的内侍就去而复返,又将刚才的旨意传了一遍,依然是要顾夫人入宫。

赵逊还有些犹豫,内侍道:“传燕王话,皇后请夫人请不动,那我请得动么?”

赵逊吓得一句话没有。

清沅穿戴整齐,就随内侍入宫了。

这一次内侍将清沅直接带去了天极宫。燕王正在皇帝原来的书房办公,见清沅来了,他站起来迎她。

他好像又变了一个人,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十分彬彬有礼。

他让清沅坐下,自己站着说话。

“我有一件事情,想问夫人。”他声音仍留着夜晚时候的疲惫。

清沅突然开口:“在这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请殿下帮忙。”

燕王没想到顾清沅这时候居然还能先提要求,他微笑道:“夫人请说。”

清沅说了自己东西被偷的事情。她只说了坠子。

“别的尚可,唯独那坠子,是我父亲遗物,我不能遗失。东西是搜身时候所失…”

说到搜身两字,清沅努力克制自己,才压住那羞耻感。

燕王道:“这事情不难。”

他立刻召唤之前为清沅搜身的两个嬷嬷。其中一个一问就招了,确实偷拿了清沅的坠子。

清沅很快拿回了坠子。

燕王问:“夫人满意了么?”

清沅淡淡道:“能失而复得,就足够了。”

燕王道:“是啊。这世间能有几回失而复得?”

清沅觉得今日这样与她闲聊的燕王几乎可以说是“热情”了。

只是她没想到燕王的“热情”还没完。

燕王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偷东西的嬷嬷,道:“夫人不想责罚她么?毕竟是差一点弄丢了夫人的心爱之物。”

清沅道:“按照宫规,偷一百两以下,杖二十,降一级。我这坠子只是对我来说宝贵,但卖出去并不值一百两。”

燕王道:“这宫规,我也知道。”

清沅看了他一眼,她差点忘记了,燕王是真正在这宫中长大的,怎么会不熟悉宫规。

“不过我如今自认是领兵之人,对下面人都用军法。在我军中,偷东西不论大小,一律砍手。”燕王道。

燕王这话一出,嬷嬷就瘫软在地,喊道:“王爷,王爷,老奴再也不敢了!”

清沅看着他,说:“如今王爷是在治理宫中,不是军中,砍手太过残忍了。”

燕王不多话,他站到清沅背后,他伸手按住清沅的肩膀,让她好好坐在椅子上。

立刻有两个侍卫上来,按住嬷嬷,又有一个行刑人,绑住嬷嬷的右手,固定在一块板上。

“夫人,千万不要闭眼。”燕王在她耳边说。

清沅慢慢呼吸,不让自己发抖。

“我会看着。”

“看着就对了,”燕王道,“你应当喜欢。”

清沅说:“我要看着居然有人会有这样的暴行。”

燕王低声笑了。

行刑人在她眼前砍掉了嬷嬷的一只手。然后在惨叫声中,立刻有宫人来收拾干净。

片刻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干净和平静。除了空气中还飘着血腥味。

燕王转到清沅面前,微笑着说:“好了,我要问夫人一件事情,希望夫人如实回答。”

第226章 外传第四章

清沅今日入宫匆忙, 没有仔细化妆, 眉毛与唇色都比上次入宫时候要淡一些。

她抬起脸,直视燕王。

燕王也正好凝视这张洁净的面孔,她蹙着的眉头没有黛笔沾染, 像少女一样文静秀气。但她那双明亮的招子,里面却全是冷静。

燕王看出来了,刚刚的血腥一幕, 确实使她刺激震惊, 但并没有真的吓到她。又一个铁石心肠的姓顾的女人, 有什么出奇。

但他的目光还是在那张面孔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不知道为何,也许只是她的怒目而视很有趣——她识破了他逼问手段。

“夫人,接下来你说的每一句话, 我都希望是真话。”他终于移过视线, 平静道。

清沅握紧了手。她知道今日这一关难过, 前途一片未知。燕王亲自提审她,只会与她的身份有关——顾家女, 太后亲信之一。

她在心里已经过了一遍顾家与燕王的仇怨。

最重要的就是顾太后与许婕妤的旧事。许婕妤死的时候, 顾太后还是皇后。

宫中没有追究过的事情,民间说起来却有板有眼。说皇后找了个道士做了咒符, 又买通了许婕妤的宫女,将符咒贴在许婕妤的床下,许婕妤不分白天黑夜只要一闭眼就瞧见满屋子鬼魅, 如此不出三天, 许婕妤就惊惧而死。

但此为民间说法, 许婕妤之死在宫中从没有大波澜。因为许婕妤若不是有个儿子,在宫中完全是个默默无闻的人。有关许婕妤之死的传闻,也是这两年燕王威望越来越高,才开始在民间传播起来的。

想到许婕妤,清沅能明白,燕王若怀疑生母之死与太后有关,那确实是与顾家不共戴天。

然而这几天的两次接触,清沅心中有一个更大的疑惑。那就是有关燕王妃玉苓的事情。

玉苓当初在伴读时候,就与燕王互通心意,燕王娶为王妃,之后燕王夫妇就去了宁州边境。几年之后,玉苓因难产而亡。

再此之后,燕王没有再娶。世人又说燕王是何等的情深意重,深爱燕王妃不愿辜负。

之前清沅也以为燕王是缅怀玉苓,所以不愿再娶。而且玉苓已死,燕王与顾太后的争斗再不用顾忌什么。

然而经过这两天,清沅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燕王对顾家的恨,厌恶,已经明晃晃挂在脸上。不仅仅是对顾太后,而是对所有“顾家的女人”。

不过燕王要想从她这里问出什么有关许婕妤的事情就问错人了。

许婕妤死的时候,清沅正在为父亲守孝,已经出宫,并不知道内情——何况她那时候才十几岁,就算顾太后对许婕妤下手,也不会让她这个少女知道。她成为太后的智囊,是后来的事情。

其次玉苓的事情,她就更不清楚了。玉苓难产亡故的时候,她嫁入国公府,距今正好过去十年了。

“殿下想问什么?”清沅平静道。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试试闯过这一关。

燕王道:“承平十八年初,你在哪里。”

清沅不需费力回忆,那段日子早就深深刻在她的心中,她说:“我的父亲在承平十七年年末去世。承平十八年初,我先在京中观云坊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回霖州老家,之后又从霖州去了信州。”

燕王不禁问:“你去信州做什么。”

清沅说起那段痛苦的回忆已经能保持平静了,她说:“父亲在信州为官,被人诬告。我去信州搜集证据。”

燕王问:“是宫中贵人对你的指点?”

他指的是顾太后,那时候的顾皇后。

清沅看向他,道:“并没有。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燕王没有停顿,继续问:“承平十七年十月到承平十八年六月间,你进宫几次?”

清沅立刻说:“没有。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有进宫。全在为父亲的事情奔波。”

燕王又问:“你确定没有记错?”

清沅说:“不会记错。因为我承平十八年完全没有进宫。”

燕王不语。

清沅添加道:“若殿下不信,可以去信州官府问一问。承平十八年,我几次出入信州,几乎跑了大半个信州,留下许多书信往来。那里的人应该至今还记得我,书信也留在翻案的档案中做物证。”

她的眼中终于泛出泪光。

许婕妤正是在承平十八年初暴病而亡的。

这段时间清沅完全没有出入宫廷,而且她也正在为自己的事情奔忙。那她知道宫中一桩悬案的可能是微乎其微。

燕王沉默着。清沅盯着他看,她拿不准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他们默默相对,清沅突然发现燕王的左手在震颤。燕王立刻注意到她的目光,他背过手,但脸上的疲惫没法掩饰,他皱着眉头,面色苍白,慢慢走到桌边。

清沅看到他取出一方散剂,用茶送服了下去。

清沅胡乱猜测他吃的是什么药。据说燕王在宁州时候受过很多伤,之前顾太后也说他旧伤复发,看来并非全是虚言。

清沅又想,她实在看不出燕王已经有几天没有入睡了,他现在十分憔悴。

燕王闭着眼睛弯着腰,双手撑在桌边,好像在等药效,等这一阵难受劲过去。也许是因为探询真相受挫,他甚至看起来有些可怜。

清沅又觉得自己差不多是疯了,竟然会觉得一个随时能取自己性命的人可怜。

“这么说,你是对承平十八年宫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了。”燕王仍是闭着眼睛,慢慢道。

但清沅生出一种错觉——他仍可听出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他能感应出来。

她知道他终于切入了正题。

这种时候,为了过关,为了延命,人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说错一句话。但清沅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她突然松弛下来,她顿了一下,微笑着说:“怎么,有什么人告诉殿下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她的笑意太明显,燕王霍然睁开眼睛看向她。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还想奋力一搏,哪怕一瞬间也好,也要占据上风反客为主。

清沅在微笑,但她眼中冰冷。

她抓住燕王这一瞬的错愕,立刻反击道:“殿下一直在问我承平十八年是否进过宫的事情。我也只是如实相告。有什么事,是殿下都不敢问的呢?”

她好像在嘲讽燕王是一个懦夫,一直兜圈子。

燕王也笑了起来,道:“看来,你就算知道真相,也不打算说出来了。”

清沅摇摇头,说:“并非如此。若是一个真相就能让一个人解开心结,让他从此心境安宁。这样的善事,我何乐而不为?只是,我也惜命。若揭开一个秘密可能会让我丧命,我又怎么敢轻举妄动。”

燕王正要说话。

清沅又说:“我猜殿下要说,会赦免我,饶我一条命,更好些,说不定还能允许我留一些家产。但是殿下,我要对你说实话,有关许婕妤的死,我确实不知道实情。你总不愿意我胡说一气吧。”

燕王惊呆了。

这个女人绕了一圈,居然敢主动承认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总比他快一步。她把那天脱衣搜身的羞辱扔了回来。

“所以,殿下,是谁告诉你,我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这个人的话让你深信不疑,我就应该知道呢?”清沅微笑着问。

燕王突然明白了。顾清沅不是看穿了他,而是看穿了另一个人。

他踱到清沅面前,用食指抬起清沅的下巴。

清沅睁大了眼睛,她没有想到燕王会直接碰她的脸。他的手指比她想象中温热。

“你应该想到了,不是么?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知道是谁了。”燕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

清沅可以让自己面无表情,可以让自己不动如磐石,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体热。她素白的脸上,慢慢晕出一层淡淡的绯色。

燕王的声音愈发低而沙哑:“是顾太后说,你什么都知道。”

他靠得太近,清沅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和药的苦味混合在一起。她扭过头去,她甚至想屏住呼吸,不去闻那味道。但她又忍不住去辨别那到底是什么药。

燕王强迫她看着自己,他接着说:“我相信你说的,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但顾太后之后会告诉你的。”

他松开清沅,叫过内侍,要内侍将清沅看押在宫中。

清沅被带走时候,忍不住说:“你怎么就确信顾太后一定会告诉我呢?”

燕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清沅被关在宫中三天。这三天中她没有受到酷刑,燕王也没有再来。有四个内侍看守她,另有一个宫女伺候她。

到了第三天,清沅终于知道了原因。为什么顾太后要说会把真相告诉她,而燕王相信了她的话。

第三天时候,吴皇后亲自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