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应当就是玉苓难产那次。

清沅看向他,他只是有些伤感。他伸出手,抚了抚太子的头发。

清沅垂着眼睛。他们都静静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这一刻竟是难得静谧。

突然一声女人的嚎哭打碎了这静谧。那一声哭叫太过凄惨伤心,清沅甚至不敢相信那是吴皇后的声音,但足以让人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头与燕王对视一瞬,燕王立刻起身,他要马上赶过去。

清沅立刻抱起太子,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紧紧跟在燕王身后。有内侍上来要从她怀中抱走太子,清沅道:“这个时候,总该让太子与皇后在一起了吧!”

燕王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没有驳斥她。清沅抱着太子,跟上了燕王。

吴皇后已经哭得晕了过去,一室伺候的宫人,御医,都已经跪地哭倒一片。燕王一入内,众人纷纷让开道。清沅抱着太子,吴皇后这时候眼中只有太子,她抱过太子。太子已经醒了,他烦躁悲伤,又大哭起来。

清沅的目光只看到床上躺着的,刚刚离世的人,那是天子,那也是她少女时候的情动。

她只觉得周围一切声音都变得十分遥远。她摇摇欲坠,却没有眼泪。

她也只是想看他最后一眼而已,如今看到了,只觉得这房间里的哭声震天让人无比厌烦。清沅一瞬间醒了过来,她向吴皇后道了节哀,就行了礼默默退了出来。

她一个人坐在偏殿的窗下。

所有的宫人好像都跑出去了准备大事了。她正好一个人静静坐着。

过了半晌她终于流下泪来,这伤心从何而来,真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以为这十年她早就忘记这一点情思了。

她正默默流泪,那阴魂不散的脚步声又在她身后响起。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燕王来了。

但她懒得理会,只是自己哭自己的,把一条帕子都哭得不能用了。

“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姑娘一样。”燕王递上自己的帕子,他嘲讽中竟有一丝怜意。

清沅赌气不接他的帕子,一边咬着牙流泪一边道:“我不像殿下这样铁石心肠罢了。”

燕王掰过她的肩,冷冷道:“你哭的是他么?你不过是哭你自己罢了。”

清沅瞪大了眼睛,眼泪还在流,滑过光洁的面颊,顺着她优美的唇角,在完美的下巴滴落。她哭得这样美,燕王深深地看着她。

但他还是要无情地戳穿她:“你哭的不过是你自己的那一点小心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还留着眷念,想着当年如果…”

清沅面色变得惨白,人被戳穿了,就会恼羞成怒。但她不能表现出恼羞成怒。

她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她慢慢道:“这又碍着王爷什么事了呢?”

燕王一怔。清沅道:“我对他,发乎情止乎礼,只是他走了,我尽情为他哭一场,这也错了么?”

燕王张了张口,清沅干脆乘胜追击:“我知道天下人都会为他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所以一个人躲在这里,也不求谁明白。只要天知地知…”

她说得好像太激动,一下子竟要晕过去。

燕王想扶住她,她一下推开了燕王。

燕王叹道:“罢了。你今天这样,是做不了正事了。”

他还是将手帕递给清沅。

清沅接过他的帕子,慢慢擦拭着眼泪。燕王既然给了她台阶,她还是顺着台阶下来比较好。

燕王又道:“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京中有几个命妇,不钟情圣上?这事情不用我说,恐怕京中许多丈夫都知道。”

清沅幽幽道:“人走茶凉,如今她们追捧的人已经换了。”

燕王道:“人心易变,如此而已。”

清沅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好像真像她说的那样,要在一个无人地方,好好哭一场。

燕王看了她半天,直到他觉得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大臣们也该要到了。

他起身离开,欲言又止,只是又深深看了清沅一眼。

第228章 外传第六章

山陵既崩, 举国皆悲。

正月十六, 京官素服齐聚在天极宫哭奠, 并听取了大行皇帝遗诏。

遗诏内容明白干脆, 太子继承皇位,燕王代为摄政。遗诏中对顾太后一字未提。

诚国公夫妇作为勋贵也要去宫中哭灵三日。清沅与命妇一起,在天极宫西侧灵棚中哭灵。

清沅在这一片悲声中, 反而不怎么哭的出来。两仪宫吴皇后那里——如今该是吴太后了, 清沅去了两次, 陪伴悲伤无望的太后。

吴太后也才三十岁,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后,更伤心的是, 儿子还受制于人, 并不由她操控。

她也很茫然, 问清沅有没有顾太后的消息。清沅道:“娘娘, 顾太后如今被关在寿椿宫,一直没有消息, 也许反而是一件好事。”

怕就怕燕王让太后“暴毙”。

吴太后若有所思点点头。不过她现在更担心小皇帝,她怕燕王彻底夺走年幼的皇帝。这几日燕王一直将皇帝带在身边, 吴太后每次见到皇帝, 燕王也在旁边。小孩子年龄太小, 跟谁长大心就向着谁。

清沅安慰吴太后:“母子天性,是谁也改不了的。皇帝虽然年幼, 但天资聪颖, 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太后的。”

吴太后握了握清沅的手, 对她说:“以后皇帝身边,你要多多教导他。”

清沅给她一个“我明白”的眼神。吴太后的意思并不是要清沅教导皇帝什么知识,而是要叫皇帝不忘记自己的母亲,防备燕王,牢牢记住谁才是他最亲的亲人。

至于燕王,清沅只与他擦肩而过一次。国丧时候,他是最忙的那个人,繁琐奠仪,朝中日常事务,还要牢牢盯着小皇帝。

清沅与一队命妇一起,从他身边走过。她没有仔细看他,匆匆走过只觉得他满面疲倦,似乎又是几夜没睡。

她想起前两天夜里,她哭得太厉害,燕王说“罢了,你今天这样,是做不了正事了。”

她希望燕王把这个“正事”给忘掉,因为不论是什么事,都不会是好事。

命妇哭奠三天,结束之后,清沅身体微恙。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她本就容易手脚冰凉,受了凉气之后就有些不适,只能在家休息几日。

她既病了,舅母给她送了些补品来,又送了一盒子清沅上次说的,要各式散剂都要一份。上次白氏送来的散剂大约有二三十种,清沅看了闻了,挑了几种有些像的,但她还是拿不准。

宫中还在服丧,皇帝还没有那么快开始恢复上课。清沅正好用这段休养时间仔细准备为皇帝上课的内容。

这日清沅正在家中休息,就有下人送了信来,说是叶家夫人送来的。

叶家夫人,就是棠婳的母亲。棠婳已经静悄悄走了,京中近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谁还记得叶太妃。清沅在棠婳临走时候,见了她一面,还对她说,她的哥哥和母亲就要回京了,但棠婳还是没等到亲人回京。现在想来,清沅还是心酸。

不过现在清沅冷静想想,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原来不明白为什么顾太后突然就想到要把棠婳的哥哥调回京中,按顾太后的性子,她绝不会突然善心大发。

顾太后应当也是想做一些缓和些的手段,怀柔一些人,让“燕王之死”的影响减到最小,所以朝中才会有一些这样的安排。

叶棠婳的大哥叶行高,与燕王的关系并不坏,算是两方阵营中间的立场模糊人物。顾太后想拉拢他,不算走错,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叶老夫人给清沅写信,说她与长子叶行高已经到京,想要来诚国公府拜访。清沅看完,立刻写了回信,让下人和礼物一起送去。

次日叶老夫人与叶行高就登门来了,诚国公夫妇款待叙旧。

叶行高是棠婳的大哥,比清沅大六岁,今年三十五六,这些年都在外地都是在辛苦事多的清水衙门,好在他官声不错,如今回京来也算熬出来了。

不过最使清沅惊讶的是叶老夫人还带来了一个年轻姑娘,是叶行高的大女儿,叶小鸾。叶小鸾今年十五岁,正是与棠婳清沅当年入宫做伴读差不多年龄。

吃过饭后,清沅与叶老夫人,叶小鸾一起在茶室煮茶聊天。

清沅总是忍不住去看叶小鸾的脸。

叶老夫人擦了擦眼睛,对清沅伤感道:“像吧,她是最像棠婳的。”

叶小鸾也道:“大家都说我像姑姑,顾夫人,你从前与姑姑最好,你也觉得我像吗?”

清沅又仔细看了一遍叶小鸾,对她道:“是太像你姑姑了。”

她没有说出来,面孔是有几分像的,但她觉得棠婳更美。而且叶小鸾有些跳脱,棠婳很娴雅。

叶老夫人与清沅又说些从前两家的旧事,叶小鸾虽然在一旁听着,但她并不觉得有趣。

直到说起了当年在宫中伴读的事情,清沅说起了棠婳,玉苓。叶小鸾的神色终于渐渐好奇,她忍不住问:“顾夫人,你说的这几个人,除了我姑姑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位是燕王妃?”

清沅点点头,微笑道:“玉苓,我的堂妹,她是已故的燕王妃。”

叶小鸾好奇道:“她什么样子,难道比姑姑,比顾夫人您还要美么?要不然燕王怎么会求娶她呢?”

她年纪小,说话也胆大,自己还不觉得,以为装得很好不经意随口一问,其实旁人都看透她的心思了。

清沅还是微笑,叶老夫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叱了一句:“小鸾!”

清沅拦住叶老夫人,不让大家难堪,她只娓娓道:“那个时候能选进宫中去的,自然都不差。再者钟情一个人,未必都因为皮相。我想燕王也不该是那样肤浅之人。”

叶小鸾点点头,顾夫人说话舒服,她听了很信服。

等叶家人离开,清沅又出了一会儿神,年轻人一出现就提醒她时间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只是这伤感没有持续太久,又过两日,宫中就送了东西来,是用漆盒装的一盒子燕窝。

清沅生病,吴太后叫御医来看过。但今日送燕窝的并不是吴太后,而是燕王。

一盒子燕窝并不算什么,诚国公府每日都炖燕窝。能送东西来,就是有心慰问。

赵逊酸溜溜道:“我原来以为燕王会对顾家如何。没想到他对顾家还是客气的,对你也算优待了。既允许你做皇帝的老师,一点小病还送了燕窝来。”

清沅说:“你以为这是好事么…”这时候吃他一盒子燕窝,欠的还不知道是什么。话未出口,就觉得有歧义。

她只谨慎道:“燕王为人狡诈,这里面恐怕有鬼。”

虽然这燕窝她不会吃,但东西已经送来了,宫人也来了两次,这是明显催她不要借着“养病”躲在家里,快点进宫。

次日清沅进宫,她想先去见见吴太后,宫人语气虽然客气,但直接道:“夫人,摄政王在等你。”

燕王暂时还住在天极宫,但等到三月时候就会住到王府去——他将京中的旧忠王府翻新重建了一番,以后作为摄政王府。

不过天极宫依然会为摄政王留着地方。

清沅到的时候,燕王正在看折子,见到清沅来了,他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请她坐下说话。

清沅看到燕王的案头正放着一只漆盒。黑漆螺钿纹,盒盖边缘描金。正与送去给她装燕窝的盒子一模一样。

燕王似乎注意到清沅的目光,就问道:“夫人病已经好了吧?”

清沅回答:“谢殿下慰问。”

燕王微笑,他的声音越发温和:“那盒燕窝…”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清沅心中突然烦躁不安起来,她更不喜欢自己变得忸怩。燕王不语,她就主动问道:“不知殿下召我进宫是有何事?”

燕王像回过神来一样,道:“我想让你去见见顾太后。”

清沅猜也是大致如此。顾太后说只会把许婕妤之死的真相告诉清沅一个人。清沅总不去见顾太后,顾太后怎么告诉?

清沅这段时间一直想着,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怎么将这个秘密转变为一个护身符。

这一日终于要来了,她只觉得肩上一重。

清沅起身,准备由宫人陪着去寿椿宫。

燕王又道:“另外,我有一件东西,要你带给顾太后。”

清沅看着他,燕王伸手,推了推案头上那个漆盒,那个与送给清沅的一模一样的漆盒。

但清沅确定,给顾太后的那只里,装的绝不会是燕窝。

清沅在心中自嘲,她刚刚看到这盒子的时候,竟然有一丝窃喜。有什么可窃喜的呢?燕王这一招分明狠毒。

“里面是什么?”她嗓子发紧。

燕王示意她自己打开看看。

清沅的手指微微发颤,她揭开盒盖,只见里面是一只酒壶和一只杯子。

她盯着那酒壶,慢慢道:“殿下要我送去给顾太后?这就是…先皇驾崩那天晚上,你要我做的正事?”

燕王的声音仍很平静,他说:“我可以让另一个人去送。但这是你最后一次去见顾太后,并且与她说话的机会。如果你不去,那我所做的唯一一个让步就此一笔勾销。”

他指的是清沅陪伴太子的事情。

那样清沅的下场可想而知。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护身。

清沅心中一阵悲凉。

她早就无父无母,没有自己的孩子,与赵逊早就同床异梦。要是死了,也算干净。可就是这样她还是舍不得这红尘。

清沅起头,她面色苍白,道:“我去。”

宫人陪着她,甚至燕王也同行。一行人一起去了寿椿宫。

寿椿宫中人已经裁减得只剩原来的五分之一,只维持必要的生活。因此宫殿中格外安静。

清沅见到了顾太后。

短短一个多月,顾太后瘦了许多,她虽然还算平静。看到清沅和燕王一起来的,她大致明白今日会有什么事情。

“我要与清沅单独说话。”顾太后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顾太后领着清沅,不要任何宫人跟着,两个单独走去了花园中的湖边。在早春二月,湖边还十分寒冷。但这里开阔,四面都可以看见。她们两人说话谁也没法偷听。

顾太后挽着清沅的手,听她说这段时间的事情,一直说到今天。

顾太后道:“是燕王逼你来的?”

清沅低声道:“是的。”

顾太后道:“你做得很对。”

清沅没想到顾太后会这样镇定。虽然她对顾太后也有许多不赞同的地方,但是顾太后身上有些东西,她也忍不住佩服。

“燕王想知道许婕妤是怎么死的,这是他最想知道的。”清沅说。

顾太后问:“若我告诉你了,你能坚持多久告诉他?”

清沅说:“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到皇帝亲政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