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鸾似懂非懂,但她还是点头道:“老师,我明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非亲眼所见,我不会轻易动摇。”

清沅轻叹一声。年轻人总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

“不说了,都是旧事,没意思。”

她给叶小鸾继续上课。

隔日清沅进宫去见皇帝,正好燕王也在。今日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皇帝正站在燕王面前,两眼泪汪汪的。燕王一脸凶神恶煞,不知道训了皇帝什么。皇帝哭得眼红红的,动都不敢动。旁边也没有宫人敢上去去护住皇帝,安慰皇帝。

清沅一来,燕王就转身对皇帝冷冷道:“顾先生来了,你去上课罢。不许胡闹。”

清沅来不及行礼,忙拿帕子给皇帝擦脸。皇帝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拿眼睛瞟燕王,见燕王还站在那里,他就不敢往清沅怀里扑,只是用手悄悄拽住清沅的衣袖。

清沅让宫人端水来,给皇帝盥洗。她自走到一边去与燕王说话。

她直接问燕王是怎么了,为何要这样对皇帝。

燕王冷笑道:“你何不问问你自己。”

清沅无端被指责,也是委屈,她道:“我今日刚刚来,就见到如此。”

燕王指着身边的内侍总管郑十九,道:“你来告诉她。”

郑十九上来给清沅行了礼,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原来是皇帝课上调皮了些,正好燕王过来看他上课,被燕王看见了皇帝在满屋子乱跑,燕王要郑十九把皇帝抱住坐下。

皇帝踢了郑十九,还嚷着自己是皇帝,想砍谁脑袋就砍谁脑袋。

清沅一听这话就一阵发懵:“这话怎么…”

燕王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道:“这话是你这个老师教得好啊!”

清沅沉默不语。现在皇帝身边的人,只有她一个是吴太后的人。所以皇帝有什么问题,燕王都推到她头上。这“想砍谁脑袋就砍谁脑袋”的话,燕王立刻想到吴太后并不奇怪,只是他不好直接骂吴太后,所以只能怪清沅。

清沅知道,在宫中走动,这种气就要忍得,受得。若这一点气都受不了,那她是没法坚持下去的。

她思索片刻,就不卑不亢道:“请殿下容我辩白,我在皇帝身边,只教他写字,帝王经纬,都由其他大师来教。我敢指天发誓,从未教过皇帝这样狂妄之言。”

燕王道:“你也许没有明说过,直接教过。可你敢说没有这样想过,没有这样暗示过?”

清沅先还有些气急,这下真要被他气笑。

“殿下这是诛心之论。”

她说完行个礼转身就走,燕王叫住她:“你到哪里去!”

清沅淡淡道:“皇帝这样,还要歇一歇才能上课。我先出去喘口气。”

燕王竟然与她一同出去,在廊下看新开的海棠。

东风摇动海棠新枝,阳光一晃,花瓣颜色格外娇妍。两人并肩,都看得入了神。

清沅慢慢想,他们这算什么?说是亦敌亦友,他们现在只有前半部分的敌,友已经是十五年前的旧事。

“殿下又何必对圣上发那么大火…”清沅终于开口,她声音还有些冷淡,但是平和多了。

燕王看了她一眼。

他说:“你以为我是在教训皇帝,打狗也要看主人么?”

清沅摇头,道:“在这宫中的老人都不容易,我没有那么想过。”郑十九在宫中时候就一直跟着燕王,能一直留在燕王身边,想必是十分贴心的心腹了。

“那是什么?”燕王问。

清沅看向他,说:“皇帝还小。哪怕身边全是宫人围着,也不是血肉至亲。如今宫中皇帝的血亲长辈,只有两位。吴太后…殿下不让陛下常常见到。殿下又太过严厉。皇帝还能依靠谁呢?”

燕王打量她,有些怀疑道:“你在劝谏我?”

清沅与他明明是两个阵营,竟然在劝谏他。燕王这下觉得好笑了。

他们两个人对视着忽然都笑起来。清沅还是第一次看到燕王这样的笑,他一笑,眉间的紧张忧郁全没了。

但他很快收敛了笑容。清沅也扭头看向别处。

清沅清清嗓子,又道:“殿下过几日要陪皇帝去肃陵,我有一事想求殿下。”

燕王道:“你说。”

清沅趁机就把吴皇后想陪皇帝一起去肃陵的事情说了,她还是要找机会尽量让吴皇后多和皇帝相处。

燕王道:“吴太后之前那边派人和我说过…”

清沅以为他要拒绝,没想到燕王竟然道:“吴太后可以去。”

她微笑着谢过燕王,准备回去给皇帝上课,燕王又道:“你也可以去。”

清沅回头,一阵春风吹过,轻盈的梨花花瓣从他肩上掠过。她低声说:“我知道了。”

肃陵之行是为了一系列仪式,从此先帝就要长眠于此了。

仪式之后,一行人在行宫小歇半日,也可当做踏青。

清沅一直陪伴吴太后。皇帝经过仪式也累坏了,这会儿一回到吴太后面前,就躺下午睡休息了。

吴太后一直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儿子的小脸。清沅知道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少,吴太后想必有许多话想单独与皇帝说。她低声向吴太后告退。

行宫附近安静平坦,是骑马的好地方。清沅这段时日太忙,都没有时间踏青出游,难得有这机会,就约了几个女官,借了几匹马来,大家一起骑马玩一玩。

她也趁此机会,与吴太后身边的新女官熟络起来,必要时候与她们说话也方便。这些燕王安排在吴太后身边的女官,不少都是燕王旧部家族的女眷,有些还是宁州出身,做事都很豪爽。这些家族都是燕王死忠,因此清沅平时能与她们一起玩的机会少。

清沅今日也算精心准备了。这时候还不适合穿红,她披了一件淡青色斗篷,斗篷下面穿的是前几年做的骑装,还有七八成新,这套没什么大花纹,只是在腰间和袖口绣了些梅花,是她从前在娘家时候常穿的款式,后来在国公府也叫裁缝照着做了几套这样的,但到底太简单了些,少女时候穿还可以,国公夫人要穿更华贵繁复的款式。

但是今日不是炫耀的时候,在这些新女官面前,还是朴素些好。

宁州人向来看不惯京中奢侈的风格。

清沅与几个女官一边骑马一边说笑,正在草地上跑着,就见燕王迎面而来。

他太显眼,清沅想看不出来都不行。何况那些女官已经纷纷笑了起来。大家下马行礼。

燕王到近前也翻身下马。

他的目光第一个就看到清沅,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面色忽然又沉下来,道:“顾夫人,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清沅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触怒了他,只能跟在他身后。

萧广逸却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只不过是被清沅身上的梅花骑装勾起了回忆罢了,他又能怎么说。

但清沅这一身衣服太眼熟,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出了什么错。

当年他初遇玉苓时候,玉苓就是穿着这样一身梅花骑装。

他最爱的就是梅花,见玉苓慢慢骑在马上,还有点胆怯的样子,他又觉得可怜可爱,忍不住问她:“你也喜欢梅花么?”

玉苓点点头。

这就是一段孽缘的开始。

清沅跟在燕王身后,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他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清沅终于忍不住叫道:“殿下!”

萧广逸转身看她,有些怅然道:“顾夫人…”

清沅随手折了一段野草,说:“殿下说有事想问我。”

萧广逸终于道:“你还记得当初你们伴读一进宫,那年春天,众人一起踏青的事么?”

清沅想了想,道:“大概记得。”

她数了数:“那时候,安平公主,先帝,怀恩县主都在。还有我们几个伴读。”

她笑了笑,说:“当然,燕王殿下也在。”

她陷入回忆:“那时候大家刚入宫,许多规矩还不懂。第一次出游,我和棠婳到大半夜才睡着…还有玉苓,她还找我借了一套骑装…她入宫匆忙,连骑装都忘了带,跑来找我借了一套。”

她笑起来:“那时候大家手忙脚乱真有趣。”

青天白日,燕王脸色煞白,他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顾清沅。

第233章 外传第十一章

清沅本来正想找个由头说说玉苓,没想到萧广逸会主动问起当年。

她当然要好好回忆一番。

她说了许多玉苓的事情, 其实是为了试探萧广逸。她想哪怕燕王再冷血, 提起玉苓也不该无动于衷。若玉苓的死真和他有关…

但她有些失望。不知不觉间,就变成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了。燕王到后面几乎一言不发, 他只是面色苍白,似乎还有些苦闷。

清沅说不准这是什么, 也许是心虚, 也许根本是漠不关心。她读不懂燕王的神色, 她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清沅不喜欢一个人喋喋不休, 她停下回忆, 也停下了脚步。燕王又默默向前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

他侧过身来看向她。

清沅柔声问:“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燕王没有回答,只示意他们可以回去了。清沅又问:“恕我愚钝, 殿下提起当年伴读时候,是想问什么?”

燕王缓了缓,才道:“我想起安平了。她最近给你写信了么?”

清沅摇头。她想起安平临走时, 两个人的分别谈不上依依不舍。安平对燕王失望,对周围人, 甚至对她自己何尝不失望。所以安平几乎不与京中故人写信往来,清沅完全能明白。

“也许过个几年, 公主就会回来了。”清沅像在安慰燕王,也像安慰自己。

话说完了,清沅还是觉得燕王想问的话不是关于安平的。但看样子燕王是不愿意说了。清沅只能与他走回去。

那些新女官还没有散去, 正远远看着清沅和燕王。

清沅心中想, 这些人整日围在吴太后身边, 不知道吴太后能笼络过来几个。最怕吴太后还没笼络住,就被她们先挑拨离间了。

燕王与清沅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清沅向燕王告退,也没心思继续游玩,立刻就回去了吴太后那里。

皇帝已经醒了,正在院子里和宫女玩,吴皇后坐在不远处微笑着看他。

清沅就把刚才燕王问她的事情说了,吴太后若有所思,道:“他问你这些做什么?”

清沅道:“也许是想找些有关过去的蛛丝马迹。当年的人都没剩下几个了。”

吴太后入宫比清沅和棠婳都晚,有许多事情她都不清楚。听清沅这么说,她道:“难道燕王不死心,想再次彻底追查许婕妤的事情?”

清沅也说不准。燕王刚回京的时候已经筛查过一遍了,顾太后做事隐秘干净,当年承平皇帝驾崩,宫中已经死过一批人了。这么多年下来,顾太后把为她做脏事的人差不多都处理干净了。所以她才能用这个秘密暂时保住清沅。

清沅总觉得燕王问的事情与许婕妤并无关系。但这推测只是一种朦胧感觉,她不好告诉吴太后。

肃陵之行之后,宫中平静许多了。

清沅依然是每隔两日去给皇帝上一次课。时间一眨眼就到了夏天时候。

今年夏天格外闷热,皇帝年纪幼小,吴太后很担心皇帝课业排得太满,累坏了皇帝的身体。清沅也有此想。因此吴太后要清沅去说一说,想要燕王减些皇帝的课程,再早些安排去行宫消夏。

但清沅这段时日很难见到燕王。燕王没有再来过她的课上,却特意安插了两个内侍在她的上课时候听着,说是防止她说什么“不当之言”。

清沅对此当然生气,从来都把这两个内侍当木头桩子。

清沅请人传话给燕王身边的内侍总管郑十九,说她有事要禀燕王。但传了两次,郑十九都回她说燕王很忙。

清沅几乎要疑心燕王是不是在躲着她,后来又想燕王大约是要她在吴太后面前出丑。

吴太后叫她办这一点小事,结果她忙了好几天话都没有递上去。

好在隔了一日,清沅正愁着要实在不行,就要去对吴太后坦白了。忽然燕王那边郑十九过来请她去天极宫说话。

她给皇帝上过课,就去了天极宫。

燕王刚刚见过大臣,桌上铺满了公文和地图。他正闭目养神,听到清沅入内,他才睁开眼睛慢慢坐直了身体。

他看了一眼清沅,只道:“说吧,什么事。”

他声音很低,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见他这不痛快的样子,清沅来时的干劲一下子退了,她预感今天不会太顺利。

她简单把事情说了,说皇帝才五岁,还是身体最重要。今天夏天太热,该让皇帝多休息避暑。

燕王听她说完,只低声道:“好。”

清沅没想到他答应得这样痛快,她疑心顿起:“那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去丰城行宫?”

燕王咬着牙不说话。清沅这才仔细看他,发现他并不是故意给她脸色看,他是又病了,正在难受。

“殿下…”清沅低声唤他。

他垂着头,手紧紧扶着榻边,手背上青筋突起。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清沅的声音。

清沅对着屏风另一边叫:“郑十九!”

郑十九忙入内,一看燕王如此,立刻动作娴熟去柜子里取了药。燕王终于撑不住半躺在榻上。

清沅只觉得在这里这样看着他不好,但她又无法走开。

郑十九取来散剂,清沅认出就是燕王上次吃的。她忙接过药,端起茶递到燕王手边。

燕王服了药,还想坐起来,清沅道:“殿下若能这样说话也无妨。”

他终于不再勉强,低声道:“你刚刚说的事,我知道了。皇帝的功课,明天就开始减——至于不上课时候皇帝做什么,我另有安排。消夏行程定在六月十五,不会改了。”

燕王这么一说,清沅就知道,他心里什么都有数。

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对吴太后复命了。

“事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燕王用手捂着眼睛,没有听到清沅脚步离去的声音,他低声问。

清沅犹豫了一下,问:“殿下在吃什么药?”

燕王冷笑一声:“你是想问我有什么病吧。”

清沅默认了。燕王说:“你那么聪明,自己查去吧。”

清沅见他有力气说多余的话了,知道他已经好些了,就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