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看他一眼, 心下恻然。燕王一提这话, 她就想到许婕妤的事。她都没有忘, 燕王怎么可能忘。但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再问过她。
可这话,她自己也难开口。
她只能低声说:“谁叫你是我的冤家呢?”
燕王与她坐得越近,几乎要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叹道:“沅妹,你总是想太多…”
两个人真如鸳鸯交颈一般,一直说着话。旁人不敢去打扰。顾晟先在清沅院子外面等,等了大半天不见他们出来,他担心不过,只能登上隔壁的小阁楼,恰好能看见大姐的半个院子,只可惜花木扶疏,他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人背影。
顾晟见他们是坐在院子里说话,这才放心了些。但没想到这两人竟一直从下午说到傍晚。期间不时有起身,拿些东西,添些茶水,有时候轻沅的身影就隐没在燕王怀中。
顾晟捂住眼睛,只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下晚,他的妻子也上楼来,顾晟拦住唯一能看到大姐和燕王的窗户,不让妻子看。
他妻子啧啧道:“你放心,我可不要看这个。我劝你也别看了。人家是摄政王,要想欺负大姐,早就掳去了,哪还会在这里做这水磨功夫。”
顾晟哼哼唧唧,他妻子就问:“我来问你,这天色都要黑了,要不要请燕王和姐姐用饭。我今日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些拿手的精细的。宫中的规矩我也不懂,是不是要内侍来检查布置?”
顾晟牙都要酸了,他说:“我巴不得他快走,还请他用饭?”
他妻子嗤嗤笑了几声,道:“那要么就不理会他们?”
正说着,小院那边就有了动静,清沅起身送燕王出来了。
顾晟连忙赶自己妻子:“快,快下去。他们要出来了。”夫妻两人连忙从小阁楼下去。
清沅起身送燕王往小院外面走,燕王道:“明日我要先见霖州太守,然后还有几个大县的县令,要考问他们政绩。尤其是有关户籍人口,我要好好问问,如今人口隐瞒太多,是税制上一大流弊。”
清沅拉着他的手,道:“税制是件大事…可你说好的要好好养病呢?”
燕王道:“放心,我只是先查看状况,今年夏天还不会有大动作。”
清沅这才稍稍安心,燕王说:“明日我会晚些来。再过几日,咱们就去登云山,据说是神仙去处。”
清沅微笑道:“登云山一带古迹多,可以慢慢玩。”
燕王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才携着她的手出来。
他们出来,顾晟还是要假意客套一番,但燕王说不留下用饭,很快离开了。
清沅一直送燕王登上马车。
回头就看到两个弟弟,并弟媳都在厅中等着她。她一路走过来,府上所有人要么是在看她,要么是假装做事其实在偷看她。好像她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在期盼还是害怕。
清沅与两个弟弟道:“你们随我来。”
她到顾晟书房坐下,顾晟午后摊开的古画还在桌上,清沅慢慢卷起那张画。顾晟已经迫不及待问:“大姐!这算是什么事?”
清沅心头愉快,嫣然一笑道:“我与诚国公已经和离了。今后什么事都说不准。”
顾晟道:“诚国公怎么…”
他之前还听大姐说诚国公还没有对和离书用印。但是他转念一想,若是燕王逼迫诚国公,诚国公那软囊囊的性子,怎么可能反抗。
他叹了一声,始终觉得此事不妙。也亏得诚国公绵软,若是个刚硬汉子,岂能受此夺妻之辱?此种纠缠恐怕不能善了。即便如此,将来大姐也少不得被非议。
他又苦劝清沅几句,道:“难道大姐真要随他回京么?不然行事如此张扬。”
清沅道:“过几日我会陪他游览霖州,至于要不要回京,就看这段时日。”
她这话一出,顾晟就知道大姐这是铁了心了,他面色苍白,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因为大姐不该是做这种事的人。
二弟顾羡却无所谓,道:“我看挺好。燕王不比诚国公更强百倍?之前周家不还嘲讽大姐来着?说清泠虽然嫁去了京中,但大姐却被国公府赶出门。这下我倒要看看他们的脸色。”
顾家说的就是清泠之前定亲的周家,因清泠嫁去了京中封家,又酸又妒,见清沅回了霖州,特意上门嘲讽一通。
顾晟对二弟斥道:“你明白什么!诚国公也好,周家也好,这些无关紧要的都不提了。大姐即便回京,即便…嫁了燕王,如何面对太后?”
清沅淡淡道:“太后何尝不知道燕王这一趟来是做什么的。我也一直在给太后写信。总之这事情只能迎难而上,绝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她一锤定音,顾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不由惶恐。
清沅知道此时难以光凭言语就说动他,幸好顾晟虽然不赞成此事,但他不会阻挠她和燕王——何况他也阻挠不了。
第二日下午阵仗又不一样,中午时候就有一队侍卫飞奔而来,将顾家把守好,然后又来内侍宫人,捧了许多器物来,都是宫中用物,一到顾家,就把厅中东西几乎全换了一遍。
至于入口的吃食,虽然用了顾家的厨房,但掌勺上菜的都是宫内人,顾家下人只能烧火。
霖州顾府的下人,哪里见过这阵势,都是看热闹的多,能帮得上手的人少。清沅让眠竹等两个丫鬟去帮助顾晟妻子。
到晚间时候,燕王到了顾家,顾家前面的路虽然拦了不让人过,却挤满了人看热闹,众人都看到亲王车辇停在顾家。
燕王今日见到清沅,又是眼前一亮。今日清沅仔细修饰过,妆容精致,明艳华贵,暮色之下,更显姿态万方。
燕王入了席,让清沅坐在自己近处,又与顾晟兄弟两人交谈。顾晟谨慎,顾羡还活泼些,说些以前的趣事。酒席时间不长,燕王就退下休息了,要清沅陪他去内间。
清沅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已经乏了,让他在榻上躺下,自己拿帕子用热水绞了,给他擦了擦脸和脖子,柔声道:“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白白累了自己。”
燕王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会不知道为什么?”
清沅又摸了摸他的脸,确认他舒爽了些,才道:“我要你说给我听。”
燕王道:“我把阵仗摆开来,让你的兄弟看看我的诚意。我可不是偷偷摸摸把你带走的。”
清沅心中欢喜,只是这欢喜还掺杂了些隐隐的苦涩。她不让这苦涩流露半分,只是柔声问:“我看你刚刚几乎什么都没吃,再让人端点东西进来吧,我就在这里陪你。”
燕王摇摇头:“不想吃。我近来都是这样,要是临睡时候太饿了再用点。”
清沅几乎要落泪,恨不得要他马上就放下手上一切事情,就和她隐居。然而这只能是幻想。他们都不是能割舍的人。
她只能为他按着手臂上的穴位,强作欢颜道:“我这段时日,和霖州城最好的大夫学了些东西。你可不要瞧不上这里的大夫,也是有些斤两的。”
燕王此时只是看着清沅的纤纤素手为他揉按穴位,声音就有些变了:“清沅…”
清沅抬眼看他,他拉她到怀中,深深吻住她。
两个人在内间亲昵许久。这一次有宫人站在外面守着,顾晟即便是在自家,也一步不能多走,不能多看,众人都不知道那两人在里面做些什么勾当,只能干等。
过了许久,才见清沅出来,虽然面色有些泛红,但好在头发衣服都还整齐。燕王在她身后出来,比刚才却一扫疲色,容光焕发许多。
之后又逗留片刻,众人才恭送燕王离开。
又过两日,燕王与皇帝启程去登云山,宫人奉命将清沅接来,与燕王同行。
清沅先去见了小皇帝。她有许多时日不见皇帝了,甚为想念。终于在这里见到了,她给皇帝行了礼,就问皇帝:“陛下还记得我么?”
皇帝立刻拉住她的手,开心道:“沅姑姑!你好久不来陪我了!你怎么在这里!”
清沅道:“这里是我的老家,如今我住在这里。”
皇帝又问:“那你会和我回京么?”
正好燕王过来,要清沅与她同乘一车。清沅对皇帝道:“陛下要我回去,我就回去。”
皇帝看着燕王带走了清沅,若有所思。宫人将皇帝抱上了车。
马车行了一日,傍晚时候到了登云山。燕王就带着皇帝,还有清沅,三人一起先在山脚下散步。
皇帝对第一次来的地方总是格外兴奋,他拉着清沅要去小溪玩水。
清沅今日心情轻松许多,因为燕王终于能休息了,刚刚在车上时候他一直睡得很安稳,没有不适。她笑着陪皇帝玩水,几个宫人赶忙跟在他们后面。燕王也微笑着看他们。
但皇帝毕竟已经七八岁了,力气大了许多,要往水深处淌,清沅拉不住他,正要惊叫,燕王已经大步流星上来,一把夹住皇帝。
皇帝半边身子已经湿了,也老实了许多。
燕王道:“这会儿晚了,不许下水。等明天中午时候再下水。”
宫人忙带皇帝去换衣服。
潺潺水边只剩下他们两人。清沅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折了一条柳枝在水面上甩着玩。
燕王走到她身边,柔声道:“清沅,等我们回了京,就成婚吧。”
清沅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是轻轻用柳枝拍打着水面,看着水上的波纹。但燕王知道她听见了,她的笑意在加深。
她只是不说话。燕王心中不由焦急起来,他又小心唤她:“沅妹…”
清沅道:“我要再等等看。”
燕王问:“等什么?”
清沅笑盈盈看向他:“人生大事,我总要好好看一看。你这人是不是知心知意,温柔体贴,值得我托付一生。”
燕王忽然明白过来,清沅并不是在拒绝他,而是在与他拿乔调情。他一开口,她就答应,岂能那么便宜他。
他也笑起来,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你只管来试探这颗心。”
第256章 外传第三十五章
登云山有一片园林, 被暂时做行宫用。
晚间时候, 皇帝在园子里又玩了一会儿,然后清沅陪他做功课,给吴太后写信。皇帝而今已经能流利写长信。
写完了之后, 清沅看了看,发现皇帝信中虽然把今日一日的经过都大致写了,却一个字没有提到燕王。
她心下微疑,但还是夸皇帝信写得好, 并帮皇帝把信封好。
皇帝躺在床上准备睡了,只是还要清沅坐在床边陪他一会儿。清沅用手指轻轻梳着小孩柔软的头发, 低声和他说话。
“明天去爬山吗?”小皇帝问。
清沅柔声说:“对, 明天去爬山, 山上还有个水潭, 传说是神仙留下的大脚印。”
小皇帝就问清沅神仙的故事。清沅给他讲古,说完了一个故事, 小皇帝还要再听一个。
一连说了好几个故事,小皇帝才满足。虽然是夏日, 但山间夜晚还是有些凉意, 清沅为皇帝盖好薄被。
小皇帝忽然用小手抓着清沅的手,小声说:“沅姑姑,你是被皇叔抢来这里的吗?”
清沅失笑,她摇摇头:“不是。我是你皇叔邀来的, 他没有抢我。”
小皇帝只是看着她, 似乎在认真分辨她有没有撒谎。清沅柔声说:“陛下想, 要是被强逼来的人,会玩得开心吗?”
皇帝犹豫着摇摇头。清沅又说:“我知道了,是不是太后告诉你的?”
皇帝立刻说:“不是!”
清沅笑道:“太后对我有些误会,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就对太后解释。”
皇帝不说话了,他默认了。清沅与他勾了勾小手指,柔声说:“就这么说好了。”
皇帝点点头:“说好了。”
等皇帝睡着了,清沅才起身离开,她去了燕王那里。
燕王也早早躺下了。他今日用了晚食,之后就不太适意。清沅过来的时候,姚御医刚刚为他扎了几针。
清沅入内,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姚御医是燕王的贴身人,知道清沅与燕王的关系不一般,说话也就不避讳了,只道:“殿下一定要多休息,不能操劳,更不可动气。七情内伤,对殿下的病没有好处。”
对燕王来说,不过是些老调重弹。清沅却听得认真。
姚御医一离开,清沅就坐在他身边,问他如何了。
燕王只能蜷着身子,道:“还得休息一阵。”
清沅这才明白,原来他这段时日不用晚食就是因为这个——吃了就疼痛,只能这么熬着。
她忍不住道:“你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其他都不算什么。你该听御医的,不要绷得太紧了。张弛有度才能长久。”
燕王握着她的手,只是虚虚的,使不上力,他低声道:“我才三十出头。一般人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我就既不能劳累,又不能大喜大怒,与废人有什么两样。”
清沅好气又好笑:“殿下要愧杀天下凡夫俗子了。你赶在三十岁时候已经把能建的功业都建完了。再者你这样的要算废人,那朝中就全都是尸位素餐了。”
平日要有旁人这样夸他,燕王都不当一回事,但清沅这么说,他心中立刻和暖起来。
“而且你对皇帝那边,实在是用心,甚至是太用心了…”清沅道,“这样能不累么?”
燕王心中刚一暖,一听这话又觉得她像要为吴太后说话。人一病,脾气也容易大,他道:“你是不是还想着吴太后,见缝插针就要为她说话!”
清沅道:“御医才说了什么…”
她扭过头去,苦恼道:“你这样子,我回京之后怎么办?”
若她真与燕王成婚,那她与吴太后就是妯娌,岂能少见面?吴太后定要拿这个做文章的。到时候她与吴太后说一句话,难道燕王都要气不过么?
但燕王这时候又在养病,她更为他的身体担忧,不会与他争吵,只是扭过头去,用帕子揉了揉眼睛。
燕王躺在那里,见她脸上似有水光,心下有一丝愧意,清沅的话说得并不错。
他拉住她的手,叫她看着自己。
清沅垂着眼睛,道:“总之都是我的不对。”
燕王道:“我对皇帝这样,一半是为了皇帝,一半是为了我自己。孩子学东西就这么几年时间,我若不把我的想法灌给他,别人就会抢着去。等皇帝十几岁时候,又岂会再听我的话?所以我只能趁着现在…”
清沅听他这话,大有希望皇帝继承他的遗志的意思,正要张口说话。燕王又道:“清沅,等皇帝十五六岁时候,就该亲政了。到那时候,我就携你隐居,我们四处走走看看。就像今年夏天一样,只是没那么多事,没那么多人打扰…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从枕边摸出一只玉坠,形状质地都像当年清沅父亲为她做的那一块,他将玉坠系在清沅的衣带上,低声说:“清沅,嫁给我。”
清沅听他描述将来,心都被他捏住了,她抚着那玉坠,道:“你这个人,有时候真可恨,真可气,有时候又真可爱,真可亲。遇见你之前的十年,我都是最冷静从容的,如今为你一颗心整日都飘飘荡荡。”
燕王道:“那就答应我。”
清沅仍不直接回答他,燕王心中失落,但他岂会这么容易就被挫了勇气。清沅能随他一起出游,那事情已经准了八/九成了,只是在这最后总是不松口。他知道她并不是不想嫁,只是仍有顾虑。
他甚至知道她的顾虑是什么。他本来打算等到婚后再慢慢解,反正等两人成了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然而清沅却是个固执的,她不要这样含糊不清就嫁了。
“你若是为了顾太后的事,什么时候说都可以,”他终于对清沅做了保证,“我绝不逼你。”
清沅终于道:“你病着,我不想你在病中听这些。等你好些了…”
燕王道:“沅妹,难道你以为我听了这些,就会不想娶你了?”
其实就算清沅不说,他也知道许婕妤的死与顾太后脱不开干系。他想知道的只不过是更具体的事情。许婕妤走的时候到底什么状况,是否痛苦,有没有留下一言半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