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头用法文问:“先生,您是在暗指我插上电源,变成灯泡吗?”

他呵呵低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上去吧,喝了汤。好好睡一觉。”

我点点头,说:“那么再见了,谢谢你的浓汤。”

我疑惑地转过头,却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雅致手帕,轻轻按到我嘴角处,低声说,“下次,用帕子擦,别把自己弄伤了。”

我的脸颊轰的一下变得发烫,他温柔地看着我,目光如水,伸出拇指,轻轻掠过我的唇,略有些哑声说:“晚安,简简。”

“晚,晚安。”我有些慌乱地答,转身进门。

浓汤看着很浓郁,吃到嘴里更是芬芳浓郁,这才知道,这碗汤,怕是用足了功夫,先用鸡汤做底,再将之合上玉米粒、黄油、牛奶、慢火熬成,吃在嘴里又觉有新鲜海鲜提味,却不见一点海鲜,连那些肉,也是撕成丝状,融在汤中中几不可见。这是一个巧法,大概是怕吃的人对油腻荤腥等物不吸收。在法国的时候,浓汤是我每日必不可少的东西,是温暖和美化的回忆。我坐在桌子前,慢慢地咀嚼这碗汤,有种温暖一直抵达心底。

忽闻门上钥匙响声,不一会,便见到简师奶走进来。她最近负责晚班,常常忙到十点多后方回,因而比我还晚回。我迎上前,递给她拖鞋,又接过她手里的包包,笑着喊了声:“女王陛下,今日起驾回宫的时辰好像晚了哦。”

她白了我一眼,说:“知道还接驾来迟,哪,给你带了冰激凌。”

“谢谢妈咪。”我笑了起来,拿出冰激凌放回雪柜,一回头,却见简师奶盯着饭桌上我那碗浓汤,皱眉问:“仔仔啊,你吃什么?”

“法式浓汤,一个朋友送过来给我的。”我笑了一下,问:“妈咪尝尝吧,味道还好。”

“不用,好似糊那样,我对这些鬼佬的东西都不喜欢。”简师奶唠唠叨叨地说:“汤就该中国人这样煲嘛,阿妈的靓汤多多好喝是不是?一揭开盖,又有肉又有菜,味道又好,还有各种食疗功效,一举两得,多了不起。所以说,那些鬼佬怎么及得上我们中国人这么有文化,饮食讲究,什么季节配什么汤,配什么药材,他们懂吗?只知道弄成一碗糊……”

我哈哈大笑,过去搭住她的肩膀,说:“是啦是啦,妈子最厉害,快洗手换衫,过来给点face指摘下鬼佬那些没文化的汤。”

她笑笑走进房内,不一会换了一身家居服装,坐了下来。我早已为她盛了一晚浓汤,放她面前,简师奶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试了下,又试了几口,说:“还算可以啦,鬼佬做成这样,也不容易。”

我暗自好笑,简师奶若知道大厨安德烈做出的这碗浓汤,若在三少那家酒店挂牌卖出,价格几何,怕是要跳起来。我微笑说:“恩,得陛下金口玉言,鬼佬死也可以眼闭了。”

简师奶笑着快速喝起来,想是饿了,不一会便将一碗汤得干净,我吃东西比较慢,在那慢条斯理地舀汤,忽然发现简师奶一直盯着我,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怜惜和宠爱。

我笑了起来:“怎么?陛下忽然觉得本太子年纪长成,英俊潇洒,要为我招太子妃了?”

简师奶看着我感慨说:“妈咪是在想仔仔真的长大了,好像昨日,你还是抱在怀里的小Baby一样。”

“是啊,我还要吃奶呢。”我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妈咪,其实我不是快十八岁,我才十八个月。”

简师奶噗哧一笑,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我的头顶,说:“仔仔,你大个了(长大),还生得好看,妈咪对你没其他期望,只要你每天都开开心心,无病无灾,妈咪就安心了。”

我心下一暖反驳说:“简师奶,我要立志挣好多钱的,你别灭我的志气好不好。”

“你有心就好了。”简师奶微微叹了口气,笑着说:“妈咪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人活着啊,对得住自己良心,安乐过日子就好。其他的,能争取当然好,不能争取,也是浮云,不用太过介意,最要紧的,是你开心。”

“那我就不读书不打工整天在家睡觉,”我笑起来:“那样我最开心。”

“死仔,你敢那样试试看!”简师奶狠狠戳了我一下,瞪着我说:“妈咪的意思是你做什么人,干什么职业,都无所谓,明白吗?”

“为什么无端端想教我做人的道理?”我疑惑地皱了眉,问:“妈咪,你到底想说什么?”

简师奶神情躲闪,欲言又止。

我心里一咯噔,说:“妈咪,你不讲清楚,我可睡不着噢。”

“死仔,你阿妈就是让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阿妈永远支持你,明白了吗?”简师奶被逼不过,吼了出声。

我疑惑地皱起眉头,问:“陛下,你变得这么民主,我好怕啊……”

“民主还不好吗?你记得啊,人活一世,不用管别人怎么看你,什么眼光,总之无论你怎样,都是阿妈的乖仔,阿妈一样疼你,记注了吗?”她大力地拍我的肩膀。

“记住了。”我虽然不明白她话里意指什么,却仍然感到莫名感动。

“还有,妈咪爱你,什么都没有你紧要,你不用顾及妈咪的,”简师奶说。

“知道了,谢谢妈咪,”我走过去,轻轻抱了她一下。

简师奶慈爱地看着我,摸摸我的脸颊,说:“仔仔真是越大越好看。”

“那当然,像你多点嘛。”我笑了起来。

“不是,是像你那个死鬼老豆多点。”简师奶的眼睛闪着柔光,语调轻缓地说:“你老豆后生(年轻)那阵,是整个镇上最好看的男人,村子里组织放电影,大家看了都说,他长得比电影里那些正派小生还帅。”

“简师奶,你没下药迷昏他吧,不然怎么就把我老豆那样的靓佬拐骗回家的?我笑了起来。

简师奶扑哧一笑,“你妈子我,年轻时候也娇俏美丽好不好?而且,是他先喜欢我啊,你老豆啊,其实得个看字(只有好看而已),没鬼用的,让他做个什么决定,他能想半日。我看不过,上去替他拿了主意,他就注意上我了。”简师奶眼波横流,脸上柔和,依稀可见,当年那娇羞泼辣的好女儿样:“后来,我们就慢慢自由恋爱,那阵大陆不像现在。机会几乎没有,你老豆又太老实,总被人欺负,我们想着有人逃港到这边,过得好像不错,就约着一起来这里了。”

我微笑着倾听,问:“那,后来呢?”

“后来就有了你啊,不过那死鬼身体不好,初初来这里,我们两个捱得太辛苦,又没身份证,处处被查杯赶,过不了几年,他就病死了。”简师奶轻描淡写地说:“早几年,我带着你捱不下去的时候,也想过找个人再嫁,可一看到你,就好像看到那个死鬼,一世人只喜欢一次,我是再也动不了心了,再往后,人老了,就这么过吧。”她微微一笑,摸摸我的头,问:“怎么,被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我眼眶微湿,脸上却夸张地说:“哇,真是好感动啊,简师奶,你好浪漫。”

“死仔,把桌上的碗收拾一下,然后去睡吧,刚刚出院,不好好修养,想跟你死鬼老豆那样么?”简师奶大力地拍打了我一下。

那晚上的事从此便留在我心中。我躺在床上,伸出双手,这双手洁白如玉,匀称得宛若精雕细琢一般,可是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既不能为寡母提供有力的保护,恐怕连自保都成问题。不行,我暗地里下了决心,这件事不能再这么拖着,要让简师奶过得更好,钱是最重要的东西。夏兆柏能这么专横跋扈,不也是仗着比别人多钱么?我恨恨地想着,挣钱的门路,我不是没有,但却没有本钱。但若为证劵炒作,一个风险极大,二个我没有资本,一点小钱投进去,便是要有收益也有限。我打工那点收入,都还比不过两日的住院费,而且三天两头病倒,哪里还好意思去问人家勇哥勇嫂要人工?我左思右想,所有的挣钱方式,都需要一个相对长时间的运营和积累,且前提投入必不可少。那么。我怎样才能不靠任何人,得到这个前提投入呢?

忽然之间,一件几乎被我遗忘了的事情浮现脑海,我蹭的一下自床上坐起,心里怦怦直跳,如果那件东西没人碰,如果,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些接管我身后事的人们不知道,或不记得处理那件东西,那么,我今天的问题,几乎都能迎刃而解。

我兴奋得彻夜难眠,第二日一早,便早早爬起,做了早餐给尚在休息的简师奶,自己胡乱用了些,随即便穿好衣服,悄悄出门。

我搭上小区中巴,转了两趟,奔赴皇后大道中的银行,入了大厅,我走向私人理财的小姐,微笑着用英文说:“早上好小姐,我有件事想咨询一下。”

“请讲。”她笑着回答。

我看着她的眼睛,有礼而略微难过地说:“我有位叔叔三年前去世,他将他寄存在贵银行保险箱中的东西赠与我,据说当初开箱的时候,约定开箱人有密码和钥匙即可打开,我因为今年才回港,这才知道此事。我想咨询下,他的保险箱还在吗?”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作出教育养良好的青少年适时应该表现的伤痛和期许,加了一句:“这是我的身份证,请你帮我,我只想知道,是否还能拥有他留给我的纪念品,我已经为他的去世哀痛了三年,如果能看到那样东西,我想,我会有很大安慰。”

她接过我的身份证看了看,又打量我一会,终于点头说:“那请跟我来。”

我跟着她走到内室,见她打开电脑查询,问我:“您叔叔的姓名。”

“林世乐。”

她飞快地敲打着,随即说,“林先生当时预交交了好几年的保险箱费用,因此我们至今还保留他的保险箱,而且也确实如您所说,开箱约定只要有密码和钥匙,您两样带来了吗?”

“我知道密码,可没带钥匙,我今天只想知道,东西还在不在。”

那位小姐温和地看着我,递还我的身份证,说:“箱子有好几年都没人动过,想来,您的叔叔只想把它留给您。”

“谢谢。”我摇摇头,说:“我宁愿不是对着东西来怀念一个人,而是反过来,对着人怀念一件东西。”

从银行出来,我脚步都有些轻快。果然,没人发现,林世东将那样东西锁入保险箱。我叹了口气,抬头望天,高耸的大厦之间一线灰蒙蒙的天,凭空多几分压抑之感。谁能想到,林世东生意失败之前,已隐隐料到这一结局,他将林夫人生前最珍爱的一挂翡翠项链锁入保险箱。想的是,若真有这么一天,便在遗嘱中添加一笔,将保险箱中的东西赠与林俊清。他一直到死前,还想着那个孩子在自己身后,可别生活窘困,留那么件东西给他,或当或卖,也能解他一时之急。却没有想到,林世东匆忙出了车祸,这件锁入保险箱的东西,从此便无人知晓,也亏了当初为了方便林俊清开箱,只设了密码和钥匙。天可怜见,兜兜转转,这样东西,终究还是回到我的手里。

一时间,我心头酸涩难言,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向前走去。

我将那些旧日的感情抛到脑后,心中所想的只是,我如何能潜入林宅,神不知鬼不觉,将那保险箱钥匙拿出来。

第28章

回去林宅,可问题是,我怎么回去?

我想了好几日,都不得要领,若通过夏兆柏也不是不可以,但那人太精明,那日临别时,看我的眼神又太专注,说的那些混帐话实在令我生厌。我若如此贸然送上门去,他必定起疑不说,保不定,还有些不堪的事发生,那才真正得不偿失。

但是,要进入那栋房子,避开夏兆柏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身无长物,更无法飞天遁地,飞檐走壁,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进入林宅,还不惊动其他人?

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光明正大,进入林宅的借口。

简师奶上班后,我又变得形单影只。我坐在屋子里,思索着如果我这么找上门去,告诉七婆,我就是林世东,她会被我吓到吗?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也有一大堆不知道,无法确定的事情。

电话铃突然响起,我条件反射跳起来,拿起话筒。

“逸仔啊,”女人的声音,是勇嫂。“你身体好点没有啊?要没事就过来陪我,一个人守间铺头好无聊啊。”

我答应了,又听她说:“对了,你生病前,有人来我这里找你。”

“不知道,他只说你的旧同学让他带包东西给你,还放我这呢,你有空过来拿。”

我答应了,正好这几日均散漫无事,便穿上衣服鞋子,跑去海鲜干货铺。

勇嫂还是老样子,见面嘻嘻哈哈与我八卦了许多秘闻,我陪她说笑半日,又吃了午饭,临到告别了,她才想起来似的从柜台内拖出一个大纸盒,推到我面前说:“哪,就是这个,还挺重的,你一个人肯定搬不了,我找个推车给你。”

我等了等,她果然从后面找了一个轻巧的手推车,帮我把纸盒绑在上面,拍拍手说:“小心点哦,上面写着易碎小心呢。”

我笑着道了谢,一个人拉着推车回去。到了家,将纸盒卸下,拿裁纸刀划开胶带,一开箱,我即有些吃惊,里面赫然是一个笔记本电脑外加好大一樏书。

那个Laptop不算昂贵的新款,却是IBM的经典设计,书倒是是新书,全是我参加高考温习需用到的东西。

我心中疑惑,却在箱子底部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夹杂英文和歪歪斜斜的中文写着“简逸,书送给你,希望你能上想要去的大学。这款Laptop是旧款了,我淘汰的,反正能用,你将就吧,等你考上了,我再买新的祝贺你,你若考不上,我就回来揍你。对了,我为你申请了邮箱和Msn,密码是xxxx,你要跟我联系,不然我也揍你。”落款是“AlenLee”。

我嘴角情不自禁上上钩,心里浮起一阵暖意,想不到,昔日那个横行霸道的男孩,竟然也会细心至此,设想过我的处境,送我这一阶段需要的东西。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做一个简逸这样的穷人真好,因为你缺乏过,所以你明白,李世钦送的东西,超出施与本身,而显得有多么难能可贵,有多么温暖人心。包括这个旧款的IBM,难为他一个不忧柴米的富家子弟,能想得到要顾及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微薄的自尊心。我摸着那些书和那个笔记本电脑,打开笔记本,插上电源,检查一下配置,发现里面的东西虽然不算很新,但我用已经足够,而且硬盘干净,内存加大到夸张的地步,显然在拿过来之前,李世钦特地让人弄过。

家里没有网络,我打了电话开通,不出半日,便有人上门服务,因特网是必需品,我沉寂数年,终究有些生疏。我有些迟疑地登陆上李世钦的号,便发现窗口即刻闪动,弹出一句话:“衰仔,你终于都出现了!”

我笑了一下,回他:“对不起,我生病了,住院住了好久。”

那边沉默了许久,问:“电话多少?”

“嗯?”

“家里电话,快!”

我微微叹了气,将电话号码告诉他,不出片刻,电话铃响起。

我拿起听筒,刚说了声“Hello”,立即听到李世钦气急败坏的声音吼起来:“Hello你个死人头啊,为什么住院啊,现在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记忆中仿佛不曾与这个少年如此熟昵,于是谨慎地答道:“没什么,中暑转肺炎而已,现在好了。”

“你当你铁人三甲啊,还周围蒲(玩),当然中暑啦,打那个工有什么好?又挣不了几个钱,你想打工还不如给我打,我出的人工肯定高过那边……”

他径自唠叨下去,我将话筒拿开少许,省得魔音入耳,但心里却甚为奇怪,上次分手,我记得我们只是略有合解,怎的这次他便熟门熟路,仿佛与我极为相熟一般。

“简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他大吼起来。

我忙把话筒贴近耳朵,说:“有啊,Alen,你那边半夜了吧,你这么么喊,担心邻居报警投诉你。”

“我管他们去死,收到我的东西开不开心?”

“呵呵,谢谢,但是我……”

我还没说完,已经被他截住:“不准推辞,那,那个电脑是我用过的,你别嫌弃,很经典的款,功能很好的,我很喜欢才送你……”

“我知道,”我微笑起来:“不过我不能……”

“你不要就扔了!”他急吼吼地道:“反正我无所谓。”

“我又没说不要,”我叹了口气:“你让我说完好吗?”

“嗯。”

“无功不受禄,我会还钱的。”我问:“多少钱?”

“一百万!”他咬牙道。

“你去抢算了,”我呵呵低笑起来,“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吧。”

他唧唧哼哼了半天,才仿佛给我面子一样说:“等你考上再说。”

“我会的。”我轻声回答。

“要经常上网,给我写Email。”他快速地说:“算了,你靠不住,还是我给你打电话吧。你不许不接。”

“知道了,”我耐性地应答他,微笑起来:“谢谢你的东西,想得真周到。”

“那当然,我是谁啊,”他得意洋洋:“我一想就知道你要用这个。对了,你想考哪里?”

“可能是Z大的历史。”我答道。

“啊,那里面的书不知有无历史科目,”他怪叫一声:“你等着,我让人去找,明后天送过去给你。”

“不用,”我忙说:“已经有了。谢谢。”

“真的?那就好。”他想了想,说:“现在港岛下雨多吗?你的腿,疼不疼?”

“不是很疼,”我笑了:“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闷闷地说:“对不起。”

“要觉得对不起,就把电话费省下了给我吧。”我笑道:“国际长途啊仁兄,虽然你觉得不贵,那也是钱好不好。”

他呵呵笑了,临挂电话前,低声说了句:“我放假就回了,你,保重啊。”

“嗯,”我想了想,说:“你也一样。”

我放下电话,开始浏览以前看过的一些网页,时隔数年,物是人非,有些页面已经关闭,有些被改得面目全非。在夹缝之中,我忽然看到一则新闻,佳士得拍卖行将公开拍卖清代乾隆年间红雕漆勾莲纹绿地坑几一件,并与几家大的平面媒体举办“我与古董有个约会”这样的专栏征文,呼吁市民踊跃参加。灵光一闪,我的心砰砰直跳,忽然之间,想到了怎么进入林宅的法子了。

上一世,林家富豪数代,自然喜欢玩些古董,到我父亲一代,尤喜玩明清家具。我记得当时曾在林宅辟出专室陈列他收藏的各式精美家私,在我成长期所受的那些上等教育中,玩古董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门。我生意破败后,那些家具与宅子一同出售,林宅被夏兆柏购得,如无意外,那么父亲半世收藏,也当仍在其内。

夏兆柏为人偏执,若真如他所说,对我执念已深,那么,他就不可能不关注我。他虽口口声声“尊重”“自由”,可我敢肯定,只怕我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他这样的执念有何而来,但我了解这个人,一旦他认定的东西,那必然要将之收入自己掌控之中。很不幸,我现在就成为他相中的“东西”之一,但此人也是无聊,强取豪夺我自然对他无可奈何,可若他真想玩欲擒故纵,则我就不是没有反击的机会。

我微笑起来,夏兆柏,上一世我输给你,是在商场,我一则羁绊甚多,二则运筹帷幄,也确实比不过你;但这一世,我们不是在较量商业竞争、利润算计,我们较量的是人心,你未必能如以往那般,一帆风顺,如愿以偿。

夏兆柏,我要你亲口邀我入林宅,我还要百般推托,让你低声下气,让你明白,有很多事,你其实也与我一样,无法掌控,无能为力。

我轻松写出了一篇文章,将他们形将拍卖的那张乾隆朝勾莲纹绿地炕几的文化脉络,玩这种家具的常识,再加上传说故事,糅合进考究思索,发给对方。这等炕几其实并非上等物品,但雕工精湛,细节繁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颇能震住现代人贫乏的想象力。可是就艺术鉴赏而言,乾隆朝的东西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处处露出匠气和拼凑之气,非明代家具流畅,高雅自如所能比。发完邮件,我食指轻扣桌面,忽然觉得神清气爽,似乎有些长期未绝的东西,募地豁然开朗。

我起身,看看时间,差不多到简师奶返家吃饭的钟点。我打开雪柜门,拿出晚饭食材,进入厨房,开始做饭。今日晚饭简单明了,蒜蓉油麦菜,番茄牛肉,外加西洋菜煲生鱼汤。做饭的间隙,手机铃声响起,我擦擦手,接了电话,一个温柔醇厚的男音伴随巴黎腔的法语:“日安,简简,在做什么?”

是陈成涵,最近他几乎每日打一通电话给我,我微微一笑,说:“做晚饭。”

“啊,不知我有没荣幸叨扰?”

“入伙要给伙食费的。“我笑了起来。

“若是自带吃食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很久没试过被人邀请到家里用餐……”

我心下一软:“那过来吧。”

他笑了起来,立即说:“我马上过去。”

我打住他,说:“不许西装革履,不许带昂贵的东西,还有,不要跟我说法语。”

“是,王子殿下,他好脾气地答应,又问:“可以给你带小礼物吗?”

“不用了。”我笑了起来:“给我妈咪带吧,她会喜欢。”

结果,陈成涵的所谓小礼物,便是一束漂亮之极的白玫瑰。简师奶接过的瞬间,我有些担心她会嘀咕买什么花,还不如买颗白菜经济实惠。哪里知道简师奶笑逐颜开,一束花仿佛被她的笑脸照亮,真是女人爱花,自古不变。我笑着朝陈成涵点点头,说:“妈咪,这是我的朋友,陈成涵。”

“陈先生啊,来吃饭就好了,干嘛这么破费?”简师奶简直开心死了,说:“仔仔,你的朋友一看就是年轻有为,在哪里高就啊?”。

“做,酒店的。”陈成涵想了一下说,大堂经理。”

“怪不得一表人才啦,快进来快进来,洗洗手可以吃饭了。”简师奶张罗着进去插花,又说:“仔仔,招呼你朋友随意啊。”。

“随意吧,”我笑了起来,让他进来,陈成涵身材高大,立即让我们家显得狭隘紧凑,我笑着说:“我家很简陋,你别见怪。”

“很温馨。”他四下打量了下,微笑着说:“你不用致歉,是我冒昧来打扰。”

“坐吧,可以吃饭了。”我进去厨房将菜端出,陈成涵洗过手,立即过来帮忙,一举一动非常得体,却有说不出的优雅好看,我打趣地说:“你很有跑堂的潜质哦,不如闲暇去餐厅客串下,保准营业额飙升。”

他笑了起来,说:“不行,我收费很贵的。”

“那完了,我该付你多少服务费?”我将筷子递给他,笑说:“试试看,你来得突然,我就没加菜了。”

他微笑着看我,低声说:“我只对你例外,为你服务,荣幸之至。”

这顿饭吃得甚为愉快,陈成涵本就是审时度势的高手,轻易便哄得师奶十分开心,他又与我谈得来,我们吃饭间也颇多笑语。唯一不好的,便是他太过优雅习惯,倒显得我餐桌上平平常常的番茄牛肉变成顶级厨师做成的美味佳肴一般。

吃过饭,他又与简师奶聊了会天,便掐了时间,在主人疲惫厌烦之前告辞离去。我送他到门口,陈成涵深深地看着我,柔声问:“陪我一起走走好好吗?”